粟裕前后用了十多個秘書,以鞠開時間最久,長達14年。今年90歲的鞠開,從淮海戰(zhàn)役之前就開始記日記,一直堅持到今天。
1948年7月10日,21歲的華東野戰(zhàn)軍機要員鞠開接到新任務:到“4725”那里工作。
“4725”是“粟”字的電報明碼,代指時任華東野戰(zhàn)軍副司令員粟裕。雖然粟裕的正式代號是“502”(司令員陳毅代號“501”),但大家習慣稱他為“4725”。由于戰(zhàn)事緊張,粟裕的機要秘書徐玉田忙不過來,組織決定把鞠開調去當機要書記,主要任務是管電報。
10天后,鞠開來到粟裕處報到。粟裕正拿著放大鏡看掛在墻上的軍用地圖,見他來了,轉過身,一邊將手中的一疊電報塞進軍裝口袋里,一邊笑著打招呼:“小胖子,你來啦,歡迎你!”
從那天起,鞠開一直跟隨在粟裕身邊。粟裕前后用了十多個秘書,以鞠開時間最久,長達14年。
今年90歲的鞠開,從1948年4月13日起開始記日記,一直堅持到今天。如今年7月19日的日記寫道:
接受《中國新聞周刊》的宋春丹采訪,談完留她吃飯,她不干走了,談得她很滿意。
鞠開在粟裕身邊時的日記共13本,封皮早已磨損,紙張已經泛黃,字跡潦草,有的難以辨認,就像來自歷史深處的模糊舊照。
在鞠開的記憶里,1948年那個夏天,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指揮完豫東戰(zhàn)役之后,7月27日,粟裕率領華東野戰(zhàn)軍司令部機關到達安徽渦陽縣義門集宿營。義門集有一條渦河,很寬很深,水很清涼,野戰(zhàn)軍司令部就設在河邊。
鞠開和其他秘書、警衛(wèi)員們都勸粟裕下河游泳,涼快涼快。一陣軟磨硬泡后,粟裕終于同意了。大家趕緊卷起褲腳下到水里,把木樁、石頭、磚頭等障礙物通通排查了一番,確認萬無一失了,才陪他下了水。
粟裕水性很好,變換著各種泳姿,側泳、仰泳、蛙泳、自由泳。沒一會兒他就上了岸,大家勸他再游一會兒,他說:“不要了,剩下的時間保存起來,等到解放以后再游吧?!?/p>
即使是在戰(zhàn)爭間隙,粟裕的神經也一直處于緊繃狀態(tài)。有時跟他說話,他像沒聽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大家也不敢繼續(xù)打擾。
每次召開作戰(zhàn)會議,休息時,與會者都要從煙氣嗆人的農家小屋中出去透透氣,招呼粟裕,“502出來休息一下吧!”經常叫不動他。即使他偶爾同意出去散步,休息一下,也總是走著走著就突然折回去,拿起筆開始起草電報。
粟裕配有馬匹,但很少騎,多數(shù)時候都讓給體弱者,或者用于馱行李。他自學了駕駛摩托車、吉普車和卡車。一次,他騎摩托車時摔到河里,被車身壓在河底,他抽身游了出來,斷了一根手指。
粟裕有將指揮位置前推的習慣,只要在指揮部把戰(zhàn)役部署完畢,不論白天黑夜,他就馬上帶少數(shù)參謀趕到縱隊或者師部,甚至關鍵性的作戰(zhàn)前線。
他很重視機要科和秘書處,無論到哪都會把這兩個辦公室設在自己住所附近。他的作息很不規(guī)律,機要秘書的作息要與之保持一致,保證隨叫隨到。
秘書處一共三人。秘書主任蒯斯曛是個大知識分子,懂英文。粟裕很器重他,給他配了馬,還專門配了通訊員。機要秘書徐玉田和機要書記鞠開負責管電報,鞠開還要按粟裕指示抄存重要電報。
電報很多,緊急的注明“即刻到”,絕密的注明“指人譯”。每個月,鞠開會經手上千份電報。
粟裕規(guī)定,來了電報馬上給他看,一刻不得耽誤。鞠開開始嚴格執(zhí)行,時間久了,如果來的不是緊急性的作戰(zhàn)電報,趕上粟裕在吃飯或休息,他就會暫時壓一下。
一次,鞠開怕打擾粟裕休息,壓下了一份后勤電報,粟裕發(fā)現(xiàn)后嚴厲告誡他:“打仗,時間就是生命,不論哪方面的電報都不要壓。孫子說,兵馬未到,糧草先行,可見后勤工作的重要。尤其現(xiàn)在打大規(guī)模的運動戰(zhàn),后勤更是爭奪勝利的保障,你怎么可以小看呢?”從此,來了電報鞠開再也不敢耽擱。
1948年9月23日晚,粟裕通宵未眠。24日早上7點多,他將親自起草的一份電報交給秘書處,吩咐:“趕快送機要科發(fā)去,我要急等毛主席的回電呢!”鞠開馬上將電文封好,交給通訊員王元明,送到了機要科。
就是在這封電報里,粟裕向毛澤東、中央軍委提出:“建議即進行淮海戰(zhàn)役?!辈⑻岢?,戰(zhàn)役可分為兩個階段。
9月25日19時,毛澤東復電:“我們認為舉行淮海戰(zhàn)役,甚為必要?!?/p>
戰(zhàn)后,毛澤東在1949年的一次談話中稱贊:淮海戰(zhàn)役,粟裕同志立了第一功。
淮海戰(zhàn)役第二階段(1948年11月23日至12月15日,圍殲黃維兵團)是粟裕最為緊張的時期。他幾乎7天7夜未睡,整天守在電話機旁,實在困了就躺在帆布行軍床上指揮戰(zhàn)役。鞠開經常在天快亮時去送電報,還見他在起草電文。
長期的高度緊張,使粟裕的老毛病美尼爾氏綜合征又發(fā)作了(上次發(fā)作是孟良崮戰(zhàn)役期間),頭暈目眩,滿臉通紅,太陽穴青筋凸起,血壓高達180至200毫米汞柱。醫(yī)生給他制作了一個簡陋的鋁制“健腦器”,頭部發(fā)燙疼痛時就戴在頭上幫助散熱,但收效甚微,只能一次次用冷水澆頭,有時干脆用冷水浸濕毛巾扎在頭上。
此時正值寒冬,一次,鞠開看到粟裕抓了一把雪搓臉,還把頭貼在結了冰晶的窗戶玻璃上,緩解不適。
鞠開說,戰(zhàn)爭年代,有些首長會下死命令,比如“某某山頭必須拿下來”,但自己從未聽到粟裕發(fā)出過類似指示,也從未見過他發(fā)脾氣。
趕在吃飯時,粟裕經常會叫上秘書一起吃,如果推辭,粟裕就會說:“怎么,我的飯有毒,會藥死你?”粟裕飯量很小,首長小灶的兩菜一湯,每次只給他打一點。他很快就吃完了,筷子一放,馬上又去看地圖和電報。
1949年1月10日中午,粟裕跑到秘書處,一進門就沖大家喊:同志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敵人全部解決了!
在鞠開印象中,這是粟裕唯一一次專門到秘書處分享打勝仗的消息。這一天,淮海戰(zhàn)役勝利結束。
解放初期,粟裕擔任了華東軍區(qū)副司令員,鞠開仍然擔任他的機要書記。
1950年6月,毛澤東宣布,攻臺作戰(zhàn)由粟裕負責。但不久,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攻臺作戰(zhàn)擱置。7月7日,東北邊防軍成立,粟裕被任命為司令員兼政治委員。
在南京的粟裕收到了新的任命,但因高血壓、腸胃病和美尼爾氏綜合征發(fā)作,無法到任。經毛澤東批準,他離開南京去青島療養(yǎng)。
7月14日,鞠開陪同粟裕到了青島。在療養(yǎng)院里,粟裕每天全身按摩半小時。身體允許時,會去參觀工廠、碼頭,視察海軍。
半個月后,粟裕的病情仍不見好,頭痛厲害,一轉頭就會頭暈目眩,不能看書,也不能批閱文件,每天最多只能看不超過二十分鐘的報紙,外出也不能超過一小時。
8月1日,粟裕特地托到青島探望他的公安部長羅瑞卿帶信給毛澤東,報告自己的情況。信中說,因新任務在即,而自己病癥未見轉好,心中甚是焦慮,以致愈加不能定心休息。
8月8日,毛澤東回了一封親筆信:“羅瑞卿帶來的信收到了,病情仍重,甚為系念。目前新任務不迫切,你可以安心養(yǎng),直至病愈。休養(yǎng)地點如青島合適,則在青島,如青島不甚合適,可來北京,望酌定之?!?/p>
粟裕一直保存著這封信。1983年4月,他將信贈給了中央文獻研究室,并附上了親筆說明:“信中所指新任務是參加抗美援朝作戰(zhàn),因我的病經久未愈,后來改由彭德懷去擔任了?!?/p>
國防大學教授徐焰也著書稱:掛帥出征朝鮮的人選,毛澤東最先考慮的是粟裕,次考慮的是林彪。
直到11月底,粟裕的病情仍不見好轉,經毛澤東批準,赴蘇養(yǎng)病。
粟裕走后,華東軍區(qū)政治部主任唐亮親自找鞠開談話,要他去做機要秘書。后來考慮到,粟裕不在家,改變鞠開的工作不妥,改為臨時性地幫助工作。
1948年6月,粟裕在豫東戰(zhàn)役前線指揮所。他后來曾說過,指揮宿北戰(zhàn)役、豫東戰(zhàn)役和淮海戰(zhàn)役第二階段是他一生最緊張的時刻。
1951年9月下旬,粟裕從莫斯科回國。鞠開仍回粟裕處工作。
粟裕告訴鞠開,自己在蘇聯(lián)做了盲腸切除手術。鞠開以為是個很簡單的手術,粟裕說并不簡單,開刀時,醫(yī)生一開始找不到盲腸。戰(zhàn)爭年代,粟裕有一次從馬上摔下來,導致盲腸嚴重錯位。
11月12日晚上,鞠開接到了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的電話,馬上上樓通知粟裕。粟裕下樓接電話說:“楊主任,我是粟裕,你好。調我到總部去工作的問題,饒漱石政委同我談過了,我堅決服從,準備馬上上任。”
粟裕動身去北京前,給鞠開寫了一個條子:“你也跟我到北京去工作,我先去,你晚一點走,幫我搬一下家,有幾件東西你要給我?guī)希阂皇卿撉?,二是彈子臺,三是收音電唱兩用機,其他的東西都不要?!辈诟溃骸鞍岷眉液螅愕搅吮本?,就跟我住在一起,跟我一同上班。”
在南京,粟裕所住的是戰(zhàn)爭年代收回的一座小別墅,里面的鋼琴等物品也一并繳獲。粟裕會彈鋼琴,但很少彈,彈子臺也很少用,到北京后送給了軍委辦公廳俱樂部。
鞠開隨粟裕進入了中南海居仁堂辦公。
居仁堂是中央軍委和總參的辦公處所。1951年12月12日,粟裕正式就任中央軍委副總參謀長,協(xié)助代總參謀長聶榮臻主管作戰(zhàn)、訓練、海空軍和陸軍特種兵建設。
粟裕辦公室在二層北側,粟裕在里間辦公,秘書處在外間。在南京時,鞠開的職務已由機要書記轉為機要秘書。到總參后,他分管情報部、裝備部、動員部、機要局、干部局等的文件和電報。
初來乍到,粟裕對工作人員提了要求。他說,中南海警衛(wèi)嚴格,分為甲乙丙三個區(qū),丙區(qū)的人員不能到乙區(qū),乙區(qū)的不能到甲區(qū),要按照規(guī)定區(qū)域通行。我們是乙區(qū)的,可以到丙區(qū)。秘書由于工作需要,可以有甲區(qū)通行證,通行于甲乙丙三區(qū),但無事不要亂跑。要服從警衛(wèi)檢查和糾察,不要怕麻煩,不要和警衛(wèi)發(fā)生口角。
粟裕經常加班,下班鈴響后還常繼續(xù)工作,開會,批閱文件。頭疼病犯了,他就開窗戶吹冷風,或者把頭貼在涼玻璃上。
居仁堂位于毛澤東所住的豐澤園附近,鞠開剛進中南海時很激動,以為很快可以見到毛主席,但很長時間未能如愿。一次,粟裕對鞠開說:“你不是想見毛主席嗎?我給你出個主意,毛主席每個星期六晚上都要去春藕齋跳舞,你晚飯后去一定能看到。”
1952年初一個周六的晚上,鞠開早早吃完晚飯,提前一個多小時來到春藕齋,果然見到了毛澤東。他激動得不行,禁不住自言自語:“是毛主席!是毛主席!”
這年1月,經毛澤東批準,粟裕住進北京醫(yī)院,開刀取出了埋在手臂里17年的一個子彈頭。鞠開看到子彈紅絲絲的,已經生了銹。粟裕把這顆子彈裝進了一個小盒子里,保存在身邊,一直到去世。
1954年,國防部大樓在北海西側的旃壇寺建成,粟裕辦公室從中南海搬到旃壇寺大樓。11月9日,粟裕被任命為解放軍總參謀長。
此后,粟裕因為外事活動較多,名字經常見報。一次,他對鞠開說:“你們要注意一個問題,以后不要總是說總長去參加外事活動了,天天在報上看見我的名字不好。不是還有幾位副總長,大家輪著來嘛?!?/p>
1955年9月27日下午兩點半,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了授銜授勛儀式。粟裕被授予大將軍銜,位列十大大將之首。
回家時,48歲的粟裕身穿海藍色軍禮服,胸佩一級八一勛章、一級獨立自由勛章和一級解放勛章,肩戴大將肩章。鞠開覺得他帥極了。
粟裕被授予大將軍銜后,一時間議論紛紛,一些人認為他戰(zhàn)功很大,應該授銜元帥。鞠開將聽到的議論和看到的材料搜集起來匯報給粟裕,粟裕批評他:首先你就不要有這個看法,這是很不好的。評我大將,就夠高的了,要什么元帥呢?我只嫌高,不嫌低。今后不要議論這方面的問題了,議論這些都是低級趣味,沒有什么意思。
到北京后,鞠開一直跟隨粟裕住在雨兒胡同12號院。
這是一座始建于清朝的院子。進入大門,經過羅榮桓元帥家所住的正房,穿過門廊,就是粟家所住的后院。
一排平房有四五間,粟裕和夫人楚青分別住在平房最西側的里外間,平房里還住著兩個兒子粟戎生、粟寒生,小女兒粟惠寧跟保姆。鞠開住在正房和平房之間的花房里,只有幾平方米。
院落年久失修,人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直響,夜里老鼠從地板縫里鉆出來,在房間里來回跑。管理部門提議把老房子扒掉,新建幾間,粟裕拒絕了。直到去世,他再也沒有換過住處。房子多次維修,每次他都親自把關,總嫌花銷太多,一次把預算從1萬多元減到了7000元。
他在院子里種了桃樹和最喜歡的白皮松,養(yǎng)了魚,種了花。休息時,他喜歡聽樂曲《春江花月夜》、京劇《空城計》和《蘇武牧羊》。鞠開經常聽到他哼唱歌曲《滿江紅》。
粟裕偶爾提起,他年輕時喜歡音樂,會彈風琴、月琴,會吹口琴,拉二胡,還登臺演過戲。但鞠開幾乎沒見過他參加任何文娛活動。到北京后,發(fā)給他的戲票和電影票很多,軍委辦公廳俱樂部常舉辦舞會,他都不去。鞠開陪粟裕從王府井買了一架洋琴(即揚琴),回來后,粟裕當即試彈了一下,鞠開覺得很好聽,但此后再沒見他碰過。
粟裕仍然保留著戰(zhàn)爭年代的生活習慣,每晚睡前把衣服鞋襪、腰帶背包放到隨手可及的地方。
從結婚起,粟裕就包攬了家務事。家里的賬是他在管,楚青每個月的工資如數(shù)交給他,自己完全不操心。按規(guī)定,粟裕享受每月30元的特灶供給。他交代工作人員,不要超過這個標準。
孩子的生活用品,大都是他親自上街去買。每次司機把他送到西單、東單、前門或者王府井,車停在一邊,他一個人去商場選購。孩子上托兒所是他去送,汗衫穿破了自己用針線縫補,節(jié)假日陪妻兒去郊區(qū)散步。
他和楚青雙方老人的生活費,他每月會按時寄去。解放后,他把母親從湖南會同接到了南京。去北京后,母親留在了南京家中,由他的大姐照顧。
粟裕去世后,鞠開聽楚青說,粟裕當年追求楚青時,楚青開始不答應,說自己不愿意做大首長的夫人,要有自己的獨立性。粟裕說,不會把她當家庭主婦看待。解放后,楚青一心忙于工作,從不乘坐粟裕的專車,自己買了月票,每天搭公交車到電報大樓東邊的商業(yè)部上班。
鞠開經常陪粟裕外出。粟裕喜歡看市容,走一路看一路。他喜歡晚飯后去北海公園散步,也愛逛商場和菜市場,還愛打聽商品的價格。
粟裕有時不帶警衛(wèi)自己去坐公交車。他說,他知道注意安全,路上看到兩只手往口袋里插的人,就要小心了。
一次,粟裕乘三輪車從北京地安門去天橋體驗生活,夜里11點半還沒回來,大家很著急,到處打電話問,結果他不聲不響地坐三輪車回來了。鞠開說:“你連個警衛(wèi)員也不帶,出了問題我們吃不消。”粟裕說:“沒關系,你們盡管放心,不會出事的,我目標小,不像朱老總、陳老總那樣目標大,人家認不出來。再說,瑞典、挪威的首相都夾著皮包坐公共汽車上班,難道我們就不行?我們的命就比人家的寶貴?”
鞠開的女友徐迪民是南京軍區(qū)的一名戰(zhàn)士,粟裕得知他們的戀情后,對鞠開說:“你們還沒有結婚,不要夜長夢多?!辈痪煤螅桶研斓厦裾{到了北京。
1952年12月14日,鞠開告訴粟裕,準備在除夕夜辦婚禮。粟裕不同意,說自己19號就要去南方休養(yǎng)了,就喝不成喜酒了,要求他們在他離京前把婚禮辦了。鞠開只好在18日晚上匆匆舉行了婚禮。粟裕和楚青是主婚人,買了一套茶杯作為禮物,并在花房旁邊加蓋了一間12平方米的小磚房,作為他們的婚房。
粟裕不在北京的日子,鞠開沒有多少工作可做。1953年7月1日,他給粟裕寫了一封信,請求調動一下工作,下部隊鍛煉。
一周后,他收到粟?;匦牛骸澳悴荒茏?,希望你繼續(xù)留在我身邊工作,在我養(yǎng)病期間,你可以利用這個空隙,抓緊時間學習,幫助我把家中的好多書籍資料整理一下,過一段時間你就可以來青島照顧我了?!?/p>
粟裕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1952年底,他先在南京休養(yǎng),不見好轉,血壓一直很高,轉到杭州休養(yǎng)。1953年2月下旬,他結束休養(yǎng),去廈門前線考察大、小金門和臺灣國民黨軍隊的防務情況。不到半年,病情加重,又轉到青島休養(yǎng)。1956年,他有近五個月時間在廣州和青島養(yǎng)病,這期間被診斷為心血管主動脈硬化。
1958年5月23日,鞠開接到通知,要粟裕在5月24日到中南海懷仁堂開會,粟裕問會議內容是什么,鞠開說通知里沒說。
5月24日上午,舉行了中央軍委擴大會議第一次小型會議。
這次會議是按照毛澤東的要求召開的。當年3月,他在成都會議上指出“軍隊落后于形勢,落后于地方”,建議軍委召開一次擴大會議,用整風方式,檢查總結建國以來的軍事工作。
5月27日,大會開幕,以整風的方式,對軍委和總參的工作提意見。有人提出“總參與國防部關系”問題,指責粟?!耙回灧搭I導”“向國防部要權”“告洋狀”(指粟裕1957年11月隨中國軍事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時,在會見蘇軍總參謀長時請對方提供一份關于蘇軍國防部和總參工作職責劃分的材料)等。
5月28日,粟裕在有50多人參加的第二次小型會上作了檢討,但沒有通過。此后,他多次檢討,屢屢不予通過。
6月6日這天,鞠開的日記寫道:
今天上午,首長參加小組會,下午在家,我今天都在辦公室。
晚上回來后又與他談到發(fā)言要慎重的問題。提出爭權不對,可作檢討,但絕不是有爭權思想,而是對工作職責不明。
在毛澤東“把火線扯開,挑起戰(zhàn)來以便更好地解決問題”的指示下,6月7日,軍委擴大會議的范圍從軍以上擴大到師以上,人數(shù)從300多人增加到1400多人。
6月17日晚,粟裕與鞠開談起寫檢討的問題。他說,鞠開跟他很久了,也應該對他的檢討提一提意見。鞠開說,自己提不出什么意見來。小字報里給您戴的三頂帽子(“將帥不和”“告洋狀”“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是硬加在您頭上的。我看得出來,墻倒眾人推。說有意見,就一條,您膽兒小,太忠厚,不敢斗。粟裕說,不管怎么說,都要在會上好好檢討一下。
6月24日,鞠開按粟裕的交代,打電話給彭德懷、鄧小平、林彪等人的秘書,請他們在收到粟裕檢討發(fā)言的征求意見稿后,馬上呈給自己的首長閱覽。
發(fā)言稿定稿后,粟裕6月30日在大會上作了檢討發(fā)言。大會認為不夠深刻,沒有通過。
此后,為了寫出合乎要求的檢討,粟裕把自己關在房間里7天。
1955年9月,粟裕被授予大將軍銜后與機要秘書鞠開在北京雨兒胡同合影。
楚青后來曾回憶,7月6日早晨,她正準備上班,粟裕突然從內室開門出來,憔悴憂郁地低聲對她說:“我出了事,你今天可不可以請個假幫我個忙?”楚青這才知道粟裕被批。他把一堆會議簡報交給楚青:“你看看這些,幫我寫個檢討吧,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要能夠通過,怎么寫都可以。”楚青擔心對抗會被劃歸到敵我矛盾的行列,就在檢討中把罪名統(tǒng)統(tǒng)兜了下來。為此,粟裕事后多次控制不住情緒責問她:“你為什么把我寫成這樣!簡直不成樣子!”
檢討終于定稿,下了印廠。7月14日中午,鞠開按粟裕要求,去辦公室取回了原稿。粟裕念原稿,鞠開看鉛印稿,校對了一遍。在這天的日記中,鞠開寫道:“看來比上次深刻?!?/p>
下午,粟裕在大會上發(fā)言。經過6次小會檢討、兩次大會檢討,粟裕終于過關。
1958年9月10日,鞠開突然得知,粟裕被撤掉了總參謀長職務,大為吃驚。
其實早在8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通過了這一決定,并決定“將粟裕的錯誤口頭傳達到軍隊團一級、地方地委一級”。
粟裕告訴鞠開,自己將調到軍事科學院擔任副院長,正在考慮帶誰同去,征求鞠開的意見,鞠開當即表示愿意隨同前往。
9月19日上午,鞠開隨粟裕到軍事科學院報到。軍事科學院院長葉劍英主持召開了常委會議。他說:“這個會是個歡迎會,歡迎粟總來軍事科學院工作,日常工作主要由他主持?!?/p>
鞠開注意到,葉劍英稱呼粟裕為“粟總”,而不是“粟副院長”。他覺得,這說明葉帥沒把粟??闯煞噶隋e誤的人。
到軍事科學院后,粟裕的作息一如往常,依舊早早起床,鍛煉身體,然后去上班。下班后,到什剎海、北海散步,回來后要么看文件,要么學習,深夜入睡。
不久后,粟裕開始有了學打太極拳的念頭。鞠開奉命去蕭勁光的秘書張志文那里抄來了太極劍、太極玄門打法。之后,粟裕又去跟張鼎丞學打太極拳。
1958年后,粟裕被限制接觸部隊。鞠開回憶,一次粟裕要去部隊考察,向總參作戰(zhàn)部要一份地圖。作戰(zhàn)部副部長原來是粟裕擔任總參謀長時的作戰(zhàn)科副科長,他要粟裕就此事先請示中央書記處。
1961年,粟裕打算送鞠開到南京軍事學院學習,后來考慮到他的家在北京,決定改送他去政治學院(國防大學的前身之一)。1962年2月12日,粟裕找他談話:“我考慮很久了,雖然這里工作需要你,但為了你的提高,還是讓你去學習一下好?!?/p>
粟裕送給鞠開一個日記本,并親筆在扉頁上題字:“學而后知不足?!边@是粟裕留給他的唯一手跡。臨別時,粟裕對他說:“我真舍不得你走啊!”
至此,鞠開結束了在粟裕身邊的14年歲月。
在政治學院學習了一年半之后,鞠開畢業(yè)留校工作。1983年10月,他在政治學院以正師級離休。
鞠開最后一次見到粟裕,是1984年1月15日。77歲的粟裕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已不能言,鞠開只能隔著窗戶看了看他。
2月5日下午,鞠開接到時任粟裕秘書劉祥順打來的電話,告知粟裕已于下午4時33分逝世。
粟裕遺體火化后,骨灰里篩出來三粒彈片,大的一粒有黃豆大小,小的兩粒綠豆大小。粟裕在戰(zhàn)爭年代曾6次負傷,這三塊彈片連他本人都不知道。鞠開自責地想起,以前粟??傉f自己頭疼,大家都以為他只是緊張過度。
粟裕的骨灰被撒在了山東、江蘇、浙江、福建、江西、安徽、河南等他戰(zhàn)斗過的地方,以及他四次渡過的長江中。
2月25日早上,楚青和時任粟裕秘書的朱楹召集劉祥順和鞠開等人開會,研究如何完成粟裕的遺愿:出版回憶錄和軍事文集。
1976年夏天,重病初愈的粟裕決定寫戰(zhàn)爭回憶錄?;貞涗浻伤谠?谑?,楚青和工作人員記錄整理。1981年2月1日,他突發(fā)腦溢血,之后腦血栓反復發(fā)作,語言、思維逐漸遲鈍。楚青只能在他每次病情好轉時抓緊提問。
在楊尚昆的支持下,回憶錄的出版工作加緊進行。鞠開和劉祥順負責收集材料,整理目錄,由原軍科院政治部副主任孫克驥(也是《粟裕軍事文集》的主編)等編著。
據(jù)一位參與撰寫回憶錄的人士回憶,楚青曾指著房間里的一張床說,1958年粟裕被批判時,就是坐在這里掉了眼淚。
1988年,近40萬字的《粟裕戰(zhàn)爭回憶錄》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書中回顧了粟裕經歷和指揮的各大戰(zhàn)役,唯獨沒有淮海戰(zhàn)役。
鞠開曾聽楚青說,粟裕多次對她講,淮海戰(zhàn)役的文章他不寫,淮海戰(zhàn)役的書他不讀,淮海戰(zhàn)役的電影他不看。
1989年,在粟裕逝世五周年時,楚青將粟裕生前即席回答他人關于淮海戰(zhàn)役的一些問題的談話內容整理為《粟裕談淮海戰(zhàn)役》發(fā)表。解放軍出版社將其作為附錄,補入2007年再版的《粟裕戰(zhàn)爭回憶錄》,并更名為《粟?;貞涗洝?。
1994年12月25日,《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公開發(fā)表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和張震的署名文章《追憶粟裕同志》。文中寫道:
1958年,粟裕同志在軍委擴大會議上受到錯誤的批判,并因此長期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是歷史上的一個失誤。這個看法,也是中央軍事委員會的意見。粟裕同志當時在身處逆境的情況下,又一次表現(xiàn)了堅強黨性和高風亮節(jié)。
2000年,官方傳記《粟裕傳》由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書中更進一步指出,《追憶粟裕同志》一文由總政治部、中央軍委、中央黨史工作領導小組審定,由江澤民總書記審閱發(fā)出。“這個代表中央軍委為粟裕正式、公開的平反,雖然來得太遲,但終于還歷史以本來面目,還粟裕以清白高潔。”《粟裕傳》寫道。
每年2月5日粟裕忌日,鞠開都會來雨兒胡同12號(后改為33號)悼念。去年2月21日,楚青去世,這所房子被收回,他再也不能去粟裕遺像前鞠躬了。
今年8月10日是粟裕誕辰110周年。清明時,90歲的鞠開帶著夫人和女兒專程去了粟裕老家——湖南省懷化市會同縣伏龍鄉(xiāng)(今坪村鎮(zhèn))楓木樹腳村。
粟裕曾對兒女許愿,全國解放了,就帶他們回湖南老家,但一直未能了卻這個夙愿。自從1927年跟著毛澤東上了井岡山,終其一生,他再未踏上故土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