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華
對于喜歡逛書店的人而言,敘及訪書經(jīng)歷,從城市和書店說起似乎妥帖些。
客居牛津近一年,除卻散落城中各處、風格不一的古老學院常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外,談及文化生活,牛津有三點令我頗感意外:其一,如此之多的圖書館。整個牛津共有九十六家圖書館。其中,六十九家隸屬牛津大學博德林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系統(tǒng)。以牛津十六萬的城市人口而言,擁有如此規(guī)模的圖書館,恐怕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屬少見。更不必說,博德林圖書館擁有一千二百多萬冊的收藏(包括大量陶片文獻、樺樹皮文獻、莎草紙文獻,以及數(shù)量眾多的珍貴手稿、抄本、刻本、搖籃本,地圖、錢幣、徽章、動植物標本等)和一流的數(shù)字文獻,是英國、歐洲乃至國際上卓越的圖書館之一。
其二,數(shù)量可觀的出版社。除了始創(chuàng)于十四世紀,歷史悠久、聲名顯赫的牛津大學出版社和享譽學林的布萊克威爾出版公司外,牛津尚有一百五十家左右的出版社、國際知名出版公司分公司??偛吭O于德國法蘭克福的學術出版社Peter Lang、美國著名學術出版機構(gòu)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爵士初創(chuàng)于劍橋的社科學術出版重鎮(zhèn)Polity Press,均在牛津設有公司或辦公室。其中,牛津大學出版社、布萊克威爾以及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的牛津分部,與牛津?qū)W者聯(lián)系密切,編輯出版能力非同一般。
其三,散布于大街小巷的二手書店。與國內(nèi)新書店數(shù)量遠超舊書店,特別是美輪美奐的所謂“最美書店”越來越多的狀況不同,牛津的二手書店數(shù)量遠在新書店之上。大致而言,牛津銷售新書的書店有七家:第一家是位于高街的牛津大學出版社書店(其特殊在于,它僅銷售牛津版書籍,這又與國內(nèi)各大學出版社的書店不同,大概只有牛津這樣年出新書三四千種之多且影響力巨大的出版社才有此底氣。劍橋大學出版社的書店亦如此)。第二家位于寬街的布萊克威爾書店(有三家,兩家在街北,分總店和音樂書店,兩家書店實為一體,毗鄰且地下延伸至三一學院內(nèi),地下地上共四層;一家在街南,主要銷售藝術類書籍,與錢默存先生早年就讀的埃塞克特學院比鄰而居)。第三家水石書店,坐落于寬街與Cornmarket Road交口處,地上地下四層。第四家是博德林商店,這家書店以售賣博德林圖書館紀念品為主,其中三分之一的售賣品為書籍,除少量其他出版社的新書外,主要經(jīng)營博德林圖書館出版部自己的出版品。此外,尚有兩家小型書店售賣新書:其一是位于牛津富人區(qū)薩默頓的獨立書店The Book House,這家有三十年歷史的書店,由德國裔童書作家Renée Holler、插圖藝術家 Kate Kay 和出版人David Whittaker共同創(chuàng)建,童書是其一大特色;其二是位于牛津主城區(qū)西北部,鄰近牛津大學出版社的The Albion Beatnik。另外還有一家WHSmith,也銷售新書,兼營雜貨,已經(jīng)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書店了。
相比而言,牛津的二手書店則多達二十余家(如果算上已經(jīng)轉(zhuǎn)向網(wǎng)絡運營的諸多網(wǎng)上二手書店,數(shù)量則更多)。在復旦工作的十一年中,午后、傍晚也常去附近的書店走走轉(zhuǎn)轉(zhuǎn),逛書店似乎成為工作和生活的一部分??上У氖?,十一年里,眼見著一家家有特色的中小書店搬離的搬離,倒閉的倒閉,心中不免增添些許荒涼之感。看到眼下牛津的書店遍布城內(nèi)外,依然充滿活力,念及往昔復旦周邊書店舊景,真是令人感慨良多。
如前所述,牛津本地居民數(shù)量不多,加上牛津大學的兩萬余名學生和同城的布魯克斯大學的近兩萬學生,常住人口也不到二十萬。人口如此少的牛津,有那么多的出版社,固然可以讓人理解—畢竟牛津乃世界學術中心,有諸多一流學者,是寶貴的作者資源;而在擁有那么好、那么多圖書館可資使用的情況下,如此之多的書店,究竟何以支撐?—這自然與各書店的特色定位緊密相關。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書店專注學術一隅,不夸張地說,有學術的地方便有牛津版圖書,廁身牛津大學城,不讀牛津版書,不到其書店,這幾乎不可能;布萊克威爾本身即是一家出版社,以出版高品質(zhì)的學術和文化類書籍為主,其書店也承繼這一品格,濃濃的文化氣息遍布書店的各個角落,在其延伸至三一學院的總店地下一層的Norringion Room的中心部分,有一開放式小型演講區(qū)域,是書店常年舉辦各類講座的地方,牛津大學各學院諸名師是此地???,牛津?qū)W生和市民則是永遠的聽眾;相比而言,水石書店的商業(yè)氣息要濃厚不少,它自然也經(jīng)營學術類書籍,但一樓大多陳列各類暢銷書和明信片等文化商品,童書置于地下一層,學術書都在二層以上,其商業(yè)思維由此可見。與之相仿,二手書店也各有自己的定位。錯位的市場競爭,換來的是相對穩(wěn)定的市場空間和持續(xù)的生命力。七十多年前,“啞行者”蔣彝曾斷斷續(xù)續(xù)在牛津居留四載,在其眼中,“牛津的基調(diào),是恒常不變”。在我看來,確也如此,至少蔣彝在其《牛津畫記》中刻畫的一草一木,大致如往,至今能見。書店亦如此。七十多年前的某日,蔣彝曾到訪寬街上的布萊克威爾書店,想瞅瞅他此前不久出版的《約克郡谷地畫記》銷售情況如何。那家布萊克威爾書店,于今還立在那里迎接四方愛書人,確是“恒常不變”的象征之一了。恒常不變的還有酒吧。令我好奇的是,牛津的書店旁幾乎必有酒吧,且大多歷史悠久。白馬酒吧夾在布萊克威爾書店中間,幾乎成了書店的一部分,而鷹孩酒吧(Eagle and Child)則緊鄰二手書店Oxfam。這家鷹孩的大名恐怕遠在Oxfam之上,百余年來,它一直是牛津文人墨客雅集的所在。如果你走在七八十年前的牛津大街上,偶然遇到默頓學院的約翰·托爾金和莫德林學院的克萊夫·劉易斯手持拐杖結(jié)伴而來,一點也不奇怪,或許他們正在前往鷹孩去交流《指環(huán)王》和《納尼亞傳奇》中的玄奇世界呢—事實上,這家酒吧確實是他們常去之地。
在牛津,我最常去的就是鷹孩旁邊這家二手書店。Oxfam的母體是牛津饑荒救濟委員會(Oxford Committee for Famine Relief,1962年后啟用Oxfam之名)。一九四二年十月五日,牛津大學古希臘語言與文化皇家欽定講習教授吉爾伯特·默利(Gilbert Murray)、亨利·吉列特(Henry Gillett)醫(yī)生、慈善家西奧多·米爾福德(Theodore Richard Milford)牧師、艾倫·皮姆爵士(Sir Alan Pim)等人相聚于大學教堂老圖書館,共同籌建了牛津饑荒救濟委員會,為二戰(zhàn)中因受封鎖缺衣少食的希臘和比利時民眾提供衣物食品救濟。如今,這個“委員會”早已成為國際知名的非營利慈善組織。Oxfam原本也在遍布各地的商店中附帶銷售二手書(俱為捐贈),但非主業(yè)。一九八七年,Oxfam在牛津的圣吉爾街(St Giles Street)開出第一家二手書店,至二○○三年時,它在英國已擁有六十余家二手書店,年銷售圖書一千二百多萬冊,營業(yè)額達到一千九百萬英鎊。其發(fā)展之迅速,令人矚目?,F(xiàn)在,Oxfam體系擁有的二手書店已達一百五十余家,是歐洲最大的二手書店銷售系統(tǒng)。
Oxfam書店銷售的書籍俱系捐贈所得。起初,由于書系捐贈,書品質(zhì)量一般,店員又多由志愿者組成,缺乏書店經(jīng)營經(jīng)驗,再加上初創(chuàng)時的書店陰暗潮濕,光顧者并不多。后來,Oxfam致力于招募富有經(jīng)驗的志愿者,不少大學退休教授、藏書家加入其中,參與書店工作并培訓志愿者,二手書的最初來源、書籍分類、陳列、上架、定價,二手書經(jīng)營的各個環(huán)節(jié)越做越精細,越來越專業(yè),開始時“灰頭土臉”的書店和書籍,在幾年中面貌為之一新,逐步成為牛津?qū)W人和學生最喜光顧的文化場所之一。尤其常給人驚喜的是,Oxfam后來涉足珍本書的銷售(來源亦是捐贈),令其逐漸擺脫了“低質(zhì)地攤貨”的刻板形象。二○○三年,英國作家菲利普·普爾曼(Philip Pullman,與默存先生同樣畢業(yè)于牛津埃塞克特學院,后來兼職任教于牛津威斯敏斯特學院)的《北極光》(Northern Lights)初版本,Oxfam書店以六千英鎊售出;托爾金的“魔戒三部曲” 初版本則售出了七千九百英鎊的高價;二○一二年,出身于牛津貝里奧學院的英國偉大作家格雷厄姆·格林一九三二年的作品《黃昏謠言》(Rumour at Nightfall)初版首印本又以一萬五千英鎊成交。至此,Oxfam真正成為牛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文化地標”了。
雖然Oxfam的珍本書迭有更新,但我對此并無嗜好,再加上財力有限,入手的五十多種書多系隨心所欲隨緣而得。雖說即興,但英國書籍裝幀之典雅,用紙之考究,印工之精細,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致而言,所購之書有四類:其一,牛津之書,多系英國名家摹畫牛津之文學作品。其二,莎士比亞作品,各個時期不同出版社的不同版本,雖無多少版本價值,但因精美,所以珍愛。其三,英國文學與文化,店中文學類書籍頗不少,大致六分有其一,從經(jīng)典文學作品到當代流行文學,一應俱有。其間,還曾發(fā)現(xiàn)英國著名小說家赫伯特·威爾斯的科幻小說《時間機器》的早期版本,雖然較珍貴,但我對其興趣不大,遂放棄。其四,學術專著,書店的學術書之多,大概是牛津教授和學生們光顧它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學術書而言,與國內(nèi)社科書店僅經(jīng)營人文社科類書籍不同,Oxfam的學術書門類齊全,人文社科與自然科學并重。在其地下一層,即有很多科學史、自然史、數(shù)學、化學、物理、天文等方面的專門著作,英國鳥類、英國花卉方面的專著,也屢見不鮮。
在牛津的多家書店,包括Oxfam,我發(fā)現(xiàn)它們大都設有關于牛津的書籍專柜。這些書,除了常見的牛津?qū)в问謨?、地圖冊外,相關的小說、散文、隨筆甚至學術著作,相當全面,粗略估計,有兩三百種之多。春節(jié)期間,曾至劍橋小住數(shù)日。想不到,在這方面,劍橋的書店和牛津極其相似,很多書店中亦有專柜,專門陳列和銷售劍橋之書。國內(nèi)朋友Z教授早年曾遍游牛津、劍橋,以其眼光和觀感,更喜劍橋,而于牛津則無甚好感。我的粗淺感受是,牛津大氣,劍橋精致—牛津的道路雖然寬闊者不多,但狹長窄巷卻也殊為少見;在劍橋,則有多條窄窄長長的小巷,一眼望不到盡頭,伸向遠方,頗有些中國江南園林城市雅趣。對國人而言,似乎更喜歡劍橋多些,金耀基之“劍橋語絲”,陳之藩之“劍河倒影”,劉兵之“劍河流水”,都寫劍橋,或許是曾負笈劍橋國王學院的徐志摩之故?反倒是,國人專門描摹牛津的同類書籍較為少見(王強的《書蠹牛津消夏記》以訪書為主,與前述各書不同)。其實,若說國人留學往事,牛津也許絲毫不輸劍橋,除了大名鼎鼎的錢鍾書,還有在牛津默頓學院研讀古典學的楊憲益和他研習中文的英國太太戴乃迭。國人之喜歡劍橋,或許是劍河之水至清至柔,可泛舟,可游憩,契合中國文人夢想;而牛津之水浩蕩奔涌,橫野粗狂,似與中國文人氣質(zhì)不符。事實上,與國人的印象不同,英國人似乎更愛牛津。從書店入手牛津之書中的三本均系名家名作—愛德華·托馬斯(Edward Thomas)的《牛津》、詹姆斯·莫里斯(James Morris)的《牛津》以及賈斯汀·卡特萊特(Justin Cartwright)的《秘密花園:再訪牛津》,多年來一直重版不斷,即是明證。其中我最喜歡的是莫里斯的那本—不僅是書寫得好,還因為莫里斯是個有故事的人。生于一九二六年的莫里斯,曾是英國皇家槍騎兵中的一員,后來任職于《泰晤士報》,上世紀五十年代,曾作過珠峰測量隊首測珠峰高度之報道。半個世紀里,莫里斯走遍了大半個世界,創(chuàng)作了五十余部作品,涉及旅行文學、散文、隨筆、小說、傳記、歷史等多個門類,譽滿英倫,被認為是戰(zhàn)后英國五十位最了不起的作家之一,一九九九年獲封爵士。更為傳奇的是,這位孔武有力、風度翩翩的英倫帥哥,一九七二年做了變性手術,此后便成為聲名不減的女作家簡·莫里斯(此后以Jan Morris之名發(fā)表作品)。在這人生巨變中,家人不離不棄,妻兒始終相伴左右。莫里斯后來曾撰文回憶往事,文字感人,令人動容。所購這本《牛津》是費伯-費伯出版公司(Faber and Faber)一九六五年的精裝初版首印本,品相不錯,出版者亦佳。在莫里斯的眼中,牛津的學院靜謐、舒適,是思考治學的絕佳場所,學院就像一個大家庭,廁身其間,砥礪心志,探究人生,一生有此經(jīng)歷,幸莫大焉。還有那神采各異的諸學院—基督教堂學院的雍容華貴、自由自在的氣質(zhì),特別是它對有前途卻經(jīng)濟并不寬裕的學者的接納,令人欽佩;莫德林學院的富有以及師生的聰慧與追求進步,亦使人印象深刻;而新學院首先招收本科女生,其豁達開放的氣魄與胸懷,感動和溫暖了世道人心……在早年曾在基督教堂學院就讀的莫里斯的筆下,牛津古老而不蒼老,城市不大,精神氣質(zhì)卻氣貫長虹。
與那位莫里斯相關的,是英國藝術史上另一位大名鼎鼎的莫里斯(William Morris)。非常有趣的是,他的太太原名Jane Burden,婚后名Jane Morris,與變性后的Jan Morris名字相似,算是一種巧合吧。手邊的這部《威廉·莫里斯的生平與事業(yè)》,封面使用了他早年的一幅作品,看上去洋溢著莫里斯的氣息。在人們心目中,他是維多利亞時期最負盛名的設計藝術家,設計的藝術作品衍生出美輪美奐的織物、壁紙、毛毯、家具、彩繪玻璃以及其他飾品,走進了千家萬戶。一八六一年,莫里斯與其他六位友人共同創(chuàng)辦了莫里斯-馬歇爾-??思{公司,設計、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自己的家居飾品,一八七五年,他買下其他朋友的股份,使之成為家族企業(yè)。這家公司在莫里斯去世后幾經(jīng)易主,目前還在經(jīng)營。其實,這僅僅是莫里斯生活的一個小側(cè)面,他的一生太豐富,這樣的封面和這個側(cè)面遠遠不能概括其精彩一生。
設計藝術家之外,莫里斯還是維多利亞時期聲譽頗佳的畫家、詩人、小說家、翻譯家、社會活動家。他一生出版的詩集、小說、散文、譯作以及其他文學作品近四十部,詩歌或許是他的最愛,在其宏富的著作中分量最重。但他也非常熱愛翻譯,中年以后,曾數(shù)次赴歐洲旅行采風,先后到過冰島、意大利、法國、德國,北歐的神話故事,法德的浪漫傳奇,都曾經(jīng)由其手筆在十九世紀末期以英文版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雖然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多個荷馬作品的英譯本,其中包括詩人蒲伯的具有英國時代背景色彩的譯本和牛津?qū)W者阿諾德的專家譯本,但他依然以詩人之激情與文筆再譯了《奧德賽》。莫里斯當然有天分也有資格重譯《奧德賽》,他十八歲時進入牛津大學埃塞克特學院攻讀古典學,雖然他自己因更喜歡藝術而有些厭煩所學專業(yè),但畢竟受過嚴格的古典學訓練,基礎扎實。除了學業(yè)與一生興趣的奠基,牛津歲月帶給莫里斯的,還有日后對他影響至深并一度成為其藝術靈感之源的愛情—一八五七年的初秋,他遇到了馬車夫的女兒珍妮·波頓(Jane Burden),一時驚為天人,十八歲的少女一瞬間就俘獲了藝術家年輕的心—她成了他的模特,兩年后,他們步入婚姻的殿堂?;楹蟮恼淠菰谀锼沟闹С窒?,掌握了歐洲多種語言文字,鋼琴等音樂素養(yǎng)也超乎平常,很快脫胎換骨,成為中上層社會的社交名媛。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里,莫里斯與拉斐爾前派的但丁·羅塞蒂、威廉·亨特、約翰·米萊斯諸畫家過從甚密,尤其是羅塞蒂,還一度居住在他的“紅屋”(莫里斯夫婦婚后在倫敦不遠處肯特郡的家,他們先后在此居住六年)中。其間,珍妮還一度做過羅塞蒂的模特,亦成為后者藝術靈感之來源,后者的諸多杰出作品均以珍妮為模特。雖然由于羅塞蒂后來的嗜毒、酗酒等惡好,珍妮遠離了他,但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二人過從甚密,這影響了珍妮與莫里斯的感情,以至于珍妮后來說,當初莫里斯瘋狂地愛上了她,但她對莫里斯并沒有愛的感覺—或許,這是在為她婚后的數(shù)次風流韻事找借口吧。
莫里斯一生中,兩個方面的志業(yè)常常為人忽略,其實沒有了這些,莫里斯也便不再是莫里斯。后世人們談論莫里斯時,往往有意無意忽略其社會活動家的一面,其實籌建社會主義組織,參與和領導英國的社會主義運動,伴隨了莫里斯的大半生。莫里斯出生于英國埃塞克斯一戶相當富有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其激進的性情早在青年時代便有所表現(xiàn),我們不知道他愛上珍妮,除了后者的容貌與才智,是否有幾分關心下層人士的社會主義情懷在。中年后的莫里斯閱讀了大量馬克思等社會主義者的著作,在英國籌建了社會主義者聯(lián)盟,積極投身于反對議會政治的斗爭中,還曾一度被國際社會主義工人大會(第二國際前身)選定為英國委員會的發(fā)言人。他不僅經(jīng)濟上資助英國的社會主義運動,還撰寫了一部在歐洲廣受歡迎的烏托邦小說《烏有鄉(xiāng)消息》(News from Nowhere),主人公威廉·蓋斯特一夢到了二十世紀中期的世界,那是一個沒有私有財產(chǎn)、沒有貨幣、沒有階級、沒有壓迫、沒有離婚—沒有當世資本主義一切負面因素的桃花源。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雖然具有憐憫下層民眾的同情心和參與社會主義運動的實際行動,但莫里斯始終是中產(chǎn)階級的一員,而他的作品和產(chǎn)品,在當時主要也是受到有錢人的追捧,進入的是中產(chǎn)階級以上的家庭。莫里斯另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身份是出版家。青年時代,為了出版?zhèn)€人作品,莫里斯就曾涉足出版,在人生的最后五年,他成立了凱姆斯科特出版社(Kelmscott press),出版限量版、插圖版的書籍。為能制作出精美的書籍,他學習了造字技術和印刷技術,終生的朋友、畫家愛德華·伯恩-瓊斯(Edward Burne-Jones)為其繪制插圖。他們先后出版了大約六十多種書,可謂部部精品,《喬伊斯著作集》為此中翹楚,異常精美,牛津大學博德林圖書館就藏有一冊。
此外,或許有幾本書也值得一說。第一本是《博德林圖書館史(1845-1945)》。牛津大學的博德林圖書館聲名遠播,不僅在于它擁有數(shù)不清的孤本、珍本和其他稀有收藏,更由于它本身即是一個傳奇。一五九八年,博德利有感于牛津大學尚無一座像樣的圖書館,遂修書一封給大學校長,表示愿以一己之力為大學籌建一座圖書館。一六○三年,圖書館建成了,四百年悠悠歲月,博德林的故事成了傳說,各種掌故歷經(jīng)數(shù)百年而不衰,令人向往。當人們漫步于博德林圖書館思接千載,抑或徜徉于市中心瞻仰那瑰麗典雅的五柱塔(位于老博德林圖書館正門)時,博德利爵士已長眠于他曾就讀的默頓學院禮拜堂北墻下四百多年了。這本書是博德林圖書館的“斷代史”,作者埃德蒙·克拉斯特爵士(Sir Edmund Craster)二十世紀上半葉曾長期任館長,這是一位歷史的見證人寫就的博德林的輝煌百年、神奇百年!書系精裝,正文前環(huán)襯八頁,專為簽名之用。此書似為專門定制,用紙尤精,三十多年過去,仍瑩白如雪,令人愛不釋手。此外,還有英國名作家奧斯丁·多布森(Austin Dobson)一八九五年初版首印本《羅西娜故事及其他》,休·湯姆生(Hugh Thomson)的插圖,漂亮極了!英國作家克萊門斯·戴恩(Clemence Dane)的短篇小說《國王在等待》,初版首印本僅二百七十五冊,我購入的是第一七七號簽名本。此書或許沒有多少版本價值,但系毛邊精裝本,一見則喜,毫不猶豫買下。麥克米倫一九三七年版《約翰王》,The Folio Society一九五五年版《奧賽羅》、一九七一年版《愚人船》、一九八○年燙金版《托馬斯·莫爾生平》,一八一七年牛津版《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等,也都是基于同樣原因收入囊中。兩本學術書—哈佛名教授羅爾斯的《正義論》一九七一年初版首印本和牛津名教授以賽亞·伯林的紀念文集,均系仰之彌高的名家名作,也毫不猶豫買下了。還有一冊《愛麗絲的牛津冒險之旅》小冊子,則以《愛麗絲漫游仙境》的作者、牛津大學基督教堂學院數(shù)學教師查爾斯·路德維?!さ榔嫔P下故事為線索,向讀者揭示了愛麗絲故事的由來以及“仙境”在牛津?qū)牡攸c。對于讀過愛麗絲和熟悉牛津的讀者而言,這本小冊子給人分外親切之感。
書店存續(xù)與城市精神互為表里。悠悠古城,讓人賞心悅目的有中世紀以來的各種典雅建筑,亦有綿延不熄、世代傳承的一脈精神,而書店則是精神傳承中時刻未曾缺席的一員。時下,正是牛津的第三學期(Trinity Term)考試季,考試結(jié)束后的男女學生在考試學袍上涂滿奶油狀的肥皂泡,臉上亦涂抹得五彩斑斕,穿街過巷去跳河,慶祝考試結(jié)束;同時也有很多學生一頭扎進圖書館或者書店,繼續(xù)遨游書海。徜徉在牛津的大街小巷,我們不僅能邂逅到伊芙林《故園風雨后》的放浪青春,也能體驗到街頭巷陌的脈脈書香。
二○一七年六月二十日,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