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安徽樅陽,供職媒體,業(yè)余寫作,以散文為主。作品多見于《人民文學》《天涯》《散文》等刊,并入選各類選本近百次,先后獲得2007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四屆老舍散文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以及首屆《紅豆》散文獎等。著有《打開的疼痛》《愛著你的苦難》等多部作品。
指尖上的舞蹈
“邊上都爛了,怎戴?。磕憧础倍缯驹谟觊芟?,揚著手里的斗笠,對母親抱怨。母親接過斗笠,迎著光,小心翼翼地摩挲著斗笠的邊沿,“還好,還能用。不知道打篾的什么時候來耶?!蹦赣H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又把斗笠遞給了二哥。二哥十七歲就輟學務農(nóng)了,懂事早,他知道,戴這樣的斗笠下地干活,母親比他還要發(fā)愁。二哥默默地接過斗笠,戴在頭上,系好帶子,赤著一雙腳。“文才——你怎么不穿膠鞋?。俊蹦赣H沖著二哥的背影喊,二哥赤腳踩在雨地里,吧嗒,吧嗒,吧嗒。母親望著墻角的大膠鞋,又望著二哥遠去的背影,悵然若失。二哥的背影從村口的石拱橋上慢慢矮下去,矮下去,很快被無邊無際的雨幕完全吞沒。石拱橋下激流翻滾,裹挾著枯枝敗葉和沿岸崩塌的泥沙,向白蕩湖一路奔騰。石拱橋的外圍是牌樓人賴以謀生的田野,一代代牌樓人在其間耕作,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每一條溝渠和田埂。田野一片白茫茫,剛栽的秧苗被暴漲的雨水連根拔起,在汪洋中浮蕩?!熬G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翁卷《鄉(xiāng)村四月》)連天扯地的雨,將村莊抬起來,將河流抬起來,將人和樹抬起來,慢慢淪陷的,是無可救藥的田野。
二哥一走遠,母親開始翻箱倒柜,涼席、竹床、竹籃、淘米籮、稻籮、篩子、簸箕……全被母親從犄角旮旯里找了出來??粗坏卮蟠笮⌒〉闹衿?,我們便知道,南葛集那個“打篾的”就要來了。南葛集的人都姓葛,只有“打篾的”單門獨戶,姓趙。背后我們都喊他“打篾的”,當面我們都喊他“趙師傅”?!按蝮摹本褪求场4蝮且婚T古老的手藝,《詩經(jīng)·小雅》中有“爾牧來思,何蓑何笠”的詩句,牧童暮歸時頭戴笠帽,說明早在西周時期,就有了會編笠帽的篾匠師傅。在兩千多年的歷史沿革與時代變遷里,從竹樓到竹簡再到日用的竹器,竹器編織是人類文明的重要象征之一,一代又一代篾匠,用他們的智慧和血汗,改變了人類的生產(chǎn)與生活方式。到我記事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隊里仍能見到篾匠,盤在樹蔭下破竹、打篾、編竹器,身邊圍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
南方多竹,南方人也愛用竹器,今天的皖南山區(qū),依舊有一些會編竹器的老師傅。2012年暮春,我在邵濂漫游,周遭都是山,綠樹蔭濃,掩映著盆地上一條巴掌大的小街。和多年前相比,小街依舊毫無生機,斑駁的日光下,一片死氣沉沉的鉛灰色。在小街獨自流連,往事紛至沓來,傷感席卷心間。我掏出手機,逐頁翻看漫長的通訊錄(846個聯(lián)系人。一些人多年未聯(lián)系,他們是一個個沒有溫度的符號,沉睡在我的手機里),準備聯(lián)系黃山的友人,卻見一個白發(fā)老漢挎著一只大號的竹籃子,駝著背,從橋頭上閃出來。竹籃子太大了,而且深,像一個洗澡盆。白發(fā)老漢看出我的好奇,他在我的身邊停了下來,緩緩地放下籃子,摸出一根煙(沒有過濾嘴),一面慢悠悠地擦火柴,一面仔仔細細地將我從頭看到腳?!袄先思?,我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籃子?!崩蠞h將信將疑地掃了一眼地上的籃子,警惕的表情終于放松了下來,“這不算大,大的用爛了?!崩蠞h轉(zhuǎn)過身,響亮地擤著鼻涕,擤完了,捻著手指,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個結(jié)實,我自己編的。呵呵……”我吃驚地看著老漢,老漢忽然雙目圓瞪,“不信?不信你看看我的手……”說罷便將雙手攤在我面前,上下翻轉(zhuǎn)著,烤火似的。那是怎樣的一雙手??!粗糙龜裂,溝壑縱橫,像一截枯死的老樹根。最醒目的,還是手指上的一道道傷痕,它們交錯成一張細密的網(wǎng),不忍目睹,觸目驚心。
“我握握你的手噢?”老漢笑了,牙床空洞。我握住了,掌心里的老繭碼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座座鼓凸的小山,干硬,硌人。老漢忽然包起自己的雙手,將我的右手囫圇著裹了起來。我想抽手,老漢卻很高興的樣子,一雙手緊緊地箍著,久久不放,像是久別重逢。我感受到了那雙手的溫度和力度,有一種沙石磨礪過的粗糙感。粗糙,是滄桑歲月在那雙手上烙制的勛章?!笆质巧畹难哉f者,是命運的代言人。”(傅菲《手》)再也沒有一雙手讓我那般灼痛,再也沒有一雙手,讓我如此直觀地觸摸到生活的重量。
篾匠的苦,全在手上。他們是一群用手刨食的人,收入微薄,勉強維持溫飽。鄉(xiāng)下老人一般都會打蔑,有的還會編,一條街,從頭走到尾,到處都是賣竹器的人。供大于求,價格自然便宜,一個淘米籮只賣四五角,一擔簸箕最多賣三塊。篾匠干活幾乎不出遠門,他們早出晚歸,打篾的時候就打篾,農(nóng)忙的時候就農(nóng)忙,兩不耽誤。
每一年,農(nóng)忙過后,趙師傅就拎著一只方形的竹箱,在村口的機耕路上,甩著一雙羅圈腿,中了“六合彩”一樣和人打招呼。趙師傅嗓門大,隔著一條河,大家就知道趙師傅又來打篾了。篾匠是個細致活,手藝好壞,一眼就能看出來——剖出來的篾片要粗細均勻,青白分明;砍的扁擔,要剛韌恰當,上肩輕松;編的篩子,要精巧漂亮,方圓周正;織的涼席,要光滑細膩,涼爽舒坦……好篾匠因此無須吆喝,東家還沒有做完,西家就已經(jīng)上門來請了。每一年,趙師傅都要在牌樓起早摸黑地忙活一個月。哪一家請他他都應允,應允了也不出價,“嗨,你看著給,沒有就賒著,有什么要緊!”認識的不認識的,他都是這句話。煙不停,手不停,一片打過的竹篾堆在地上,盤在膝上,尖尖的斗笠已經(jīng)顯出了雛形。
我喜歡看趙師傅破竹。破竹是個力氣活,只有反復磨煉諳熟其中的訣竅,才能做到成竹在胸,收放自如。趙師傅將一枝筆挺的毛竹去枝去葉后,一頭斜支在屋壁角,一頭擱在自己的肩上。只見他用鋒利的篾刀,輕輕一勾,開個口子,再用力一拉,大碗粗的毛竹,就被劈開了一道口子,啪,一聲脆響,毛竹裂開好幾節(jié)。順著刀勢使勁往下推,身子弓下又直起,直起又弓下,竹子節(jié)節(jié)劈開,“噼啪噼啪”的響聲像燃放的鞭炮。很快,篾刀就被夾在竹子中間,動彈不得。他放下刀,一雙鐵鉗似的手,抓住裂開口子的毛竹,用臂力一抖一掰,啪啪啪,一串悅耳的爆響,一根毛竹訇然中裂。
趙師傅破竹,一氣呵成,像裁縫撕布,姿勢舞蹈般優(yōu)美。當我后來學到“勢如破竹”這個成語時,一下子就想起了游刃有余的趙師傅。
竹子破完之后就要批篾片了。趙師傅的竹箱子里全是寶貝,他連碰都不許我們碰的。四周插著各式各樣的篾刀,再就是小鋸、小鑿子等,還有一件特殊的工具:度篾齒。度篾齒不大卻很特別,鐵片打成小刀一樣的形狀,安上一個木柄,一面鑿有一道特制的小槽,它的獨特作用是插在一個地方,能把柔軟結(jié)實的篾從小槽中穿過去。趙師傅批篾片有個習慣,不同式樣的篾刀,一把挨著一把叼在嘴上。和破竹相比,批篾片的技術(shù)含量更高。從青篾到黃篾,一片竹,普通的篾匠師傅能“批”出四五層,但趙師傅能“批”出七八層。竹子剖成較細的篾,最外面一層帶有竹子的表皮,行話叫“青篾”,這層篾最結(jié)實。不帶表皮的篾叫“黃篾”,黃篾不如青篾結(jié)實,但需要量大,用途也很廣,像籮筐、曬箕的主要部位,一般都用黃篾,而竹器的受力部位,要用結(jié)實的青篾。從青篾到黃篾,趙師傅能將一片竹剖得紙片一樣輕薄,掛面一樣柔軟,柳條一樣裊娜,掛在樹枝上,微風吹過,就像一掛迎風抖動的瀑布……篾片晾干之后,還要再剖成篾條,篾條的寬度,六條并列,正好一寸。這還不算完,篾條還要“拉”,趙師傅將刮刀固定在長凳上,拇指按住刀口,一根篾條,起碼要在刮刀與拇指中間來回拉四次。厚了不勻,薄了不牢,厚薄之間的功夫,全憑手指的把握與力度。當光潔如綢的篾條一根根從趙師傅的手中流出時,與其說是篾刀使然,倒不如說是手指砥礪的結(jié)果。是趙師傅手上的皮肉,讓篾片脫胎換骨,鳳凰涅槃。
批好了篾條就能編織了,這是一道很關(guān)鍵的工序。為了不至于功虧一簣,批好篾條之后,有的師傅會光明正大地停半天工。那半天,師傅什么也不干,工錢卻一分也不能少。鄉(xiāng)親們懂事理,停工當天,會請師傅喝一頓酒,胡侃海吹,都是一些七葷八素、不著邊際的話題。家里請了師傅(篾匠、瓦匠、石匠、剃頭匠……都是師傅),除了提供一日三餐,下午還要額外地準備一頓點心。點心都是豬油下掛面,大海碗盛著,兩只焦黃的溏心蛋鋪在碗口。條件好的東家,每天還要給師傅買一包煙。這完全是東家的心意了,哪怕是兩三塊錢一包的劣質(zhì)煙,師傅也不會拒絕。手藝人走村串戶,吃慣了“百家飯”,不圖吃,不圖喝,也不在意香煙的檔次,在意的是那一份尊重和體面。
記憶里,趙師傅很少失手,也從不停工,編竹器的時候,總要系一條黑黝黝的粗布長圍裙。篾匠的編織活大多在膝蓋上完成,圍裙必不可少,趙師傅的圍裙似乎從來沒有洗過,氣味復雜,無法形容。然而,我們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樣的異味,在那個單調(diào)的童稚世界里,趙師傅就是一個魔術(shù)師,只見他手指如梭,上下翻飛,柔軟的竹絲一來一往,在他的指間縱橫交織,跳躍跌宕,像優(yōu)美的舞蹈。我們一個個目不暇接,片刻工夫,便已眼花繚亂。碩大的竹墊、圓圓的竹篩、尖尖的斗笠、鼓鼓的籮筐……趙師傅變戲法一樣,東家想編什么,他就能編出什么。
沉浸在編織里,趙師傅嘴里的煙幾乎沒有熄過火。我們的好奇,在趙師傅卻是寂寞。我清楚地記得那個雨天,趙師傅在我家的堂屋里編竹席,他先是蹲在地上,編出蒲團大的一片,然后一屁股坐下來,向四周慢慢織開去。一床竹席,要編三到四天,編到這個環(huán)節(jié),魅力消失了,魔法消失了,剩下的勞作機械而單調(diào)。竹席太大而篾條太小,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交織著編過去,一地零亂的篾條像一片汪洋大海,一眼望不到盡頭。每次趙師傅從汪洋大海里起身,喝茶,續(xù)水,抽煙,上廁所,拿度篾齒……我都在心里暗暗地替他著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編完。我性子急,受不了這樣的慢工,這注定我只能侍候篇幅相對短小的散文,而編織,尤其是竹席,在我看來就是長篇寫作,它不光需要耐心和毅力,甚至還需要超然物外。超然物外,是手藝人的最高境界。民謠說:“醫(yī)生屋里病婆娘,石匠屋里磨光光,篾匠屋里破篩籃?!笔炙嚾?,慣為他人做嫁衣,自己往往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尚在其次,手藝人都有職業(yè)病,篾匠也不例外,“十個篾匠九個駝,還有一雙羅圈腿?!背商旆诘厣暇幙?,彎腰、曲背,篾匠怎能不駝?又怎能不羅呢?——或許,也只有那些超然物外、心無旁騖的手藝人,才能堅持到底、不離不棄,最終煉就一身好手藝吧?
時光磨亮他的篾刀
剝出層層生命的韌性
和千絲萬縷的柔情
坐在歲月的僻靜處
編織窸窸窣窣的生活
安排一根竹子有模有樣的余生
童心時常從他指尖萌發(fā)
一個個精致的小背簍
也許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順著薄如蟬翼的篾條小心摩挲
就能觸摸到那些安穩(wěn)棲息的童年
和搖搖晃晃的夢境
——木又寸《老篾匠》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破好竹子、批完篾片之后,趙師傅的手上已經(jīng)貼了五六條虎皮膏藥,膏藥上滲著斑斑點點的血跡,汗?jié)n彌漫在血跡四周,干了又濕,濕了又干。膏藥覆蓋著傷口,也覆蓋著趙師傅難以言說的苦。農(nóng)民兄弟的汗水砸進了土里,而篾匠師傅的汗水,耗盡在篾條交織的竹器里。趙師傅的手藝得自于家傳,他自幼便習慣了這種汗與血交織的生計。從14歲開始破竹、打篾、編織,他在篾片中摸爬滾打了半個多世紀。一生破了多少竹,打了多少篾,流了多少汗,無法估量,無從統(tǒng)計。他深知其中的況味,既坦然,也從容,一年又一年,幽暗的青春,在單調(diào)而寂寞的編織中悄然流逝。
當塑料制品和不銹鋼用品先后攻陷了城市和鄉(xiāng)村,作為篾匠的趙師傅便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和“趙師傅”這個尊稱一道消失的,還有蓑衣、斗笠、簸箕、稻籮、篩子……這些小巧而精致的竹器,承載著一代代篾匠的智慧與血汗,也承載著一個個農(nóng)家的希冀與夢想。如今,篾匠的智慧與血汗?jié)u行漸遠,農(nóng)家的希冀與夢想還在嗎?我不知道。
2017年清明,我和二哥回牌樓祭祖。記憶里的牌樓,“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保ㄍ醢彩稌幭壬诙住罚┈F(xiàn)如今,一棟又一棟老屋在風雨中坍塌,生我養(yǎng)我的牌樓,從里到外,已經(jīng)被歲月慢慢掏空了。一批又一批年輕人背井離鄉(xiāng),他們從牌樓出走,再也沒有回來。被打工的洪流裹挾著,二哥最終也洗腳上岸,偕妻攜子,舉家遷到了省會合肥。從青年到中年,二哥用含辛茹苦的十年改變了自己的身份,也改變了侄兒和侄女的命運。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斗笠,對那個赤腳下田的雨天,也已經(jīng)沒有了記憶。當我在祭祖的山路上主動聊起這個話題時,二哥苦澀地笑了,他的神情墓碑一樣肅穆,巢山一樣凝重。他只記得趙師傅的兒子經(jīng)常逃課,打架,初中勉強混到了畢業(yè),就跟在父親后面學篾匠。篾匠學了幾個月,一雙手上全是傷,不想學了,改行去學木匠。木匠學了一年,連板凳的四條腿都打不出來,師傅罵,罰,他一氣之下又不學了。前前后后折騰了七八年,最終連一門手藝也沒有學成……趙師傅毫無辦法,只好隨他。我黯然,那是一個手藝很吃香的年代,木匠、石匠、磚匠、篾匠、剃頭匠……一技在身的手藝人,格外受人尊重?,F(xiàn)如今,隨便擺個攤子都能養(yǎng)活一大家人,老一輩牌樓人趨之若鶩的傳統(tǒng)手藝,已經(jīng)沒有人再學了。傳統(tǒng)的手藝,已是農(nóng)耕文明屈指可數(shù)的孑遺。
祭祖歸來,我意外地遇到了趙師傅,他蹣跚在巢山山麓,頭發(fā)花白,佝著腰,羅著腿,眼里蒙著一層白翳。我本準備和他打聲招呼,“趙師傅”即將出口了,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受人尊敬的“趙師傅”了,現(xiàn)如今,大家更習慣于喊他“羅鍋趙”。他也答,更多的時候只是笑,呵呵呵,牙齒縫里四處漏風。事實上,這個垂暮之年的老人已經(jīng)不在意別人的稱呼了,他一個人獨居,幾乎不出門,一日三餐,以自種的瓜果、蔬菜為主。沉浸在漫長的光陰里,他常年粗衣舊裳,宛如一只竹器??粗先寺h去的矮小的背影,我忽然悲從中來,那些被時光改寫過的人、事、物,我們終將無能為力。
大地上的燈盞
春節(jié)還回來嗎?臨行前,堂哥湊近父親的耳朵,大聲問。父親默默地搖了搖頭,吃力地杵著拐杖,佝僂著腰身。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父親的沉默,在一日重于一日的沉疴里,父親成了一個失語者,他以小村一樣幽深的沉默,對抗垂暮的光陰。由于腿腳不便,垂暮之年的父親很少再回來。每次回來,父親都要站在村口的石拱橋上(橋下的小河幾近干涸,沿途漂滿了各種垃圾,成了一條垃圾河),長久地環(huán)視整座小村。小村背倚巢山,山上的馬尾松都長野了,它們在綿長的松濤里起伏、狂舞,抖動著綠色的油亮亮的波紋。小村的外圍,是高低不平的大圩和小圩。初冬的田野鴉雀寥落,寂無人聲。不遠處的田埂上,站著一棵孤零零的烏桕樹,幾根絲瓜晃蕩在光禿禿的枝丫上,萎謝的藤蔓在風中搖擺,像一條條僵死的水蛇。大圩和小圩的盡頭,是水際接天的白蕩湖,縱目遠望,枯水季節(jié)的白蕩湖波瀾不驚,陽光下,像一塊溫潤的琥珀。
牌樓,這座皖江北岸的小村是父親的胞衣之地,父親在這里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埋頭經(jīng)營了一輩子。一輩子,看上去很長,但再長的一輩子,最終都將濃縮成一兩句簡短的卜辭。轉(zhuǎn)瞬即逝。在牌樓,父親是個受人尊敬的知識分子,當過隊長、文書、窯廠廠長,還在市物資公司當過會計,但父親忙碌了一輩子,風光了一輩子,到頭來,留給自己的,不過一棟老屋而已。
在長年累月的閑置里,父親的老屋已經(jīng)成了一座廢墟。形同虛設(shè)的大門,勉強遮風擋雨。這次回來,父親甚至連鑰匙都沒有帶,他教我把手伸進門框的最下面,向上托。我有些疑惑,父親胸有成竹,嗓門大了起來,“行哦,你托!”我只好躬身俯首,將信將疑地向門框下面探進一只手,“咿呀”一聲,在我的托舉里,門框上的榫頭果然離開了基石!左邊的半邊門,瞬間從門框上塌了下來,洞開的縫隙,足以容納一個人進出。我啞然,多少有些吃驚,父親卻很坦然,仿佛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頓時明白了過來,兒時的記憶瞬間復活了。
兒時的牌樓,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木門,簡潔而美觀,溫暖而安寧。不過在歲月的流逝以及小村的變遷里,這樣的木門逐漸消失了,我家這樣的老房子,整個牌樓,也只剩下了三棟。另兩戶舉家遷到了城里,許多年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包括春節(jié)、清明和冬至。好端端的老房子,被主人白白廢棄了,房前屋后雜草叢生,蚊蠅肆虐。其中一棟老房子還是朱家的祖業(yè),朱家人自己說,始建于民國年間。那棟老房子,我們叫它“朱家大屋”,并像熟悉自己家一樣熟悉它的結(jié)構(gòu)——進門是一間敞亮的堂屋,左右連著四間廂房。小時候,我們喜歡在最大的一間廂房里“躲貓貓”。廂房里立著兩根水桶粗的柱子,柱子上架著一根立柱形的橫梁,橫梁兩端,南端雕著一只鳥,北端雕著一頭獸。走出牌樓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只神鳥和一頭瑞獸。神鳥名“朱雀”,瑞獸名“玄武”。
在牌樓,“朱家大屋”這樣的祖屋絕無僅有,它幸運地躲過了一次次浩劫,但朱家人卻毫不痛惜,說丟就丟了,像隨手扔掉一塊臟兮兮的舊抹布。有一年清明,我曾撥開齊腰深的芭茅草,走近朱家大屋,想再看一眼記憶中的朱雀和玄武。那個午后淫雨霏霏,朱家的屋檐下掛著一面面亮晶晶的蜘蛛網(wǎng),每一面都有篩子大,像羅盤,也像八卦。大屋正面,兩扇菱形的木雕花窗不見了,只剩下兩個黑黝黝的洞口。那兩扇花窗真是稀罕,鏤空雕刻著一枝老梅,老梅的右上方,還停著一只振翅欲飛的灰喜鵲?;蚁铲o,寓意吉祥,是江淮地區(qū)常見的留鳥。我慢慢靠近那扇塵封的大門,大門上耷拉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猛然間,黑黝黝的洞口里飛出幾只灰褐色的鳥,撲棱棱,撲棱棱,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它們已經(jīng)消失了。
細密的雨幕,突如其來的飛鳥(鴿子或斑鳩),以及盛大的死亡一般的靜謐,讓我猛然間收住了腳步。那一刻,我有些駭然——朱家大屋的陰森,咄咄逼人,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仿佛有一張網(wǎng)從天而降,從四面八方……我落荒而逃,心跳如脫兔。
那是我最后一次走近朱家大屋。按照父輩們的說法,這種久不住人的老房子沒有陽氣,屬于鬼魅之地,帶惡煞的,會傷及人的身體。但我的腦海里,一直心心念念著朱雀和玄武,它們還在嗎?我不止一次揣測過它們的命運。我想,它們最大的可能,是和花窗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朱家大屋里消失了。
和朱家大屋比起來,父親的老屋顯得異常寒酸。事實上,在整個牌樓,父親的老屋也是最破舊的,在周遭的樓房和綠樹的陰影里,父親的老屋像一座多年的稻草堆,又像一個坐在路口、翹首盼歸的老人。不過,每到清明和冬至,這個茍延殘喘的老人又蘇醒了過來,我們這些從牌樓出逃的子女,又回到了她的懷抱。
父親的老屋,是他心里,也是我心里不滅的燈盞。老屋在,根就在。父親的老屋,是我們一生的精神臍帶。
堂屋逼仄而潮濕,墻上依次掛著爺爺、外公、外婆和母親的遺像。遺像里的親人,既熟悉,又陌生,他們仿佛剛剛離開,又仿佛早已去往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和老屋一樣沉寂,親人們有去無回,許多年過去,夢境遼闊,親人們卻從未出現(xiàn)過。遺像的下方擺著一張棗紅色的餐桌,多少年了,這張厚實的餐桌依舊穩(wěn)如磐石,像在地下扎了根。餐桌的右側(cè)有一小塊月牙形的豁口,這是妹妹海佬十歲那年,用新買的鉛筆刀偷偷剜出來的。事情敗露的那個黃昏,父親剛剛從外地趕回來,他心痛地撫摸著豁口,沖我大發(fā)雷霆。我自幼頑劣,父親便武斷地認為,這種“壞事”肯定是我做的。面對父親的盛怒,海佬不敢承認,而我又無法自證清白,那一份委屈與傷心,至今歷歷在目,仿佛才過去兩三天。
父親的盛怒,不光是心痛餐桌,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二哥已經(jīng)到了適婚的年齡,一張殘缺的餐桌,會影響媒婆對家境的判斷??孔斐燥埖拿狡哦际侨司?,她們走家串戶慣了,只要看一眼餐桌,就能大致看出主人的家境。牌樓人家的餐桌都擺在堂屋中間,坐北朝南,正對大門,四方擺著四條長板凳。餐桌的北面,少不了還要放一張長條幾,條幾上供著祖先的牌位。講究一些的人家,還要在牌位兩側(cè)各放一只暖水瓶。暖水瓶是空的,不裝水,就是個擺設(shè)。為什么要放暖水瓶呢?沒有人專門解釋過,凡與神靈有關(guān)的事情,大人都不愿意細說,也不允許小孩子隨便問。我猜,最大的可能,是“瓶”與“平”諧音。條幾上方是中堂,一幅《松鶴延年》的掛軸,掛軸上的對聯(lián)都是一樣的:上聯(lián)“福如東海長流水”,下聯(lián)“壽比南山不老松”,橫批就是“松鶴延年”吧?我不能確定。然而,這如何就能看出主人的家境呢?我后來問過幫二哥說媒的媒婆,她已經(jīng)不再幫人說媒了,但她只是笑,不肯說。
父親的老屋,塌掉過一半,重新修繕時,便因陋就簡,堂屋里既沒有買條幾,也沒有掛中堂,墻上只貼了縣民政部門送來的三張年畫。在牌樓,這樣的“堂屋”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堂屋”了,但父親依舊按照老規(guī)矩,將餐桌安放在堂屋正中間。如今,多年不住人,堂屋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霉味,餐桌上落滿了厚重的灰塵,橫七豎八地架著幾條長短不一的木板凳。
父親的房門上,一直落著一把小銅鎖,年紀比我還大,外表銹跡斑駁。以往回來,父親的房門總是鎖得好好的,但這一次,房門虛掩,門框上的搭扣已經(jīng)斷了,那把飽經(jīng)滄桑的小銅鎖,和剩下的搭扣一起,掛在房門上。我沒有想到,這樣一棟破敗的老屋,居然也能遭了賊,這還有什么可偷的呢?堂哥說,你不知道,那些小蟊賊就像搬家一樣,一夜要偷好幾戶,肆無忌憚,大張旗鼓。我有些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治安狀況和生活處境。偷盜發(fā)生后,沒有人愿意報警,“報了也是白報!今天說沒有監(jiān)控,明天又說沒有人,反正就是和你拖……”在長年累月的遺忘與漠視里,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習慣了。
這一切,父親心知肚明,發(fā)現(xiàn)家里被偷之后,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地面一片狼藉,屋頂上的天光自瓦縫間下泄,灰塵騰起,浮游在一道光的瀑布里。
站在房間里,父親看著自己睡過的床,母親睡過的床。這張床其實和父親一樣老了,記憶里,至少已經(jīng)換過四次床榻。床上罩著蚊帳,蚊帳的上面蒙著一層搪灰的報紙,中部凹陷,形成一個兜,兜里是自瓦楞間飄落的落葉與塵土。這是母親的意思。母親的一生,潔凈而自尊,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堅持出院,背著一包氧氣回到了小村。母親在這張床上往生,這張床,承載著她和父親半世的光陰。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彌留的母親,她虛弱地躺在床上,神色安定,面容慈祥。
那一夜,瑞雪紛飛,牌樓銀裝素裹,宛如雪國。鄉(xiāng)親們都來安慰我,說,你媽真有福!她沒有沾上一粒土,而是在一片白雪中,往生極樂。
在牌樓,亡人睡過的老床是要扔掉的,新買的床可以不扔,但要請木匠師傅上門重新組裝。母親往生當晚,父親請人將老床扔到了門前的椿樹下。老床上的被褥是要燒掉的,包括床墊和床墊之下陳年的稻草。母親下葬后,大雪暫停,父親像丟了魂一樣,在椿樹附近來回走動。黃昏時分,父親終于忍不住了,他執(zhí)意要將老床抬回來,我們輪流勸,“扔了就扔了吧。”“家里有地方睡啊,這不好的……”悲傷欲絕的父親哪里肯聽!他之所以置風俗于不顧,是因為母親這一走,他比我們更孤單,也更無助!最終,拗他不過,我們還是抬回了母親的老床。當天晚上,父親就一個人睡在這張床上。之后很長一段日子,父親都睡這張床。他既不避諱,也不害怕,甚至說,有什么好怕的?我巴望她回來?。?/p>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從瑞雪中往生的母親,不會再回來了。她帶走了病痛對她的折磨,也帶走了父親對死亡的畏懼。母親往生之后,父親獨自在牌樓生活了一年。重新回到合肥的父親瞬間就老了,他不僅改掉了以往的暴脾氣,還突然間看透了生死。有一次,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問我,你可知道,死是什么?我原以為他像以往一樣害怕死亡,便輕描淡寫地安慰他,死是最高的平等,也是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他默不作聲,又問,那人是什么呢?這個問題把我問住了,他想要的,肯定不是一個尋常的答案。果然,片刻之后,父親就自言自語了起來,“人,也沒什么大名堂,人就是一只鳥。什么是死呢?死就是一次遷徙,人是從這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說這話時,父親就坐在我對面。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布滿了一道道細密的皺褶。那一道道皺褶,是風,是雨,是雪。頭頂上的白發(fā),是風暴與閃電。我久久說不出話來,若干年后,我也會邁進這樣的暮年。我的臉,酷似他的臉。還有一身病痛,滿目滄桑,以及滿滿的無可抑制的孤單。
那一次,一向寡言的父親主動提起了老屋。他說,你們幾個商量,要不就在原地重新蓋,不能蓋,也要找人修,再不修,肯定還要倒。我沒有接話,父親又說,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咯。我和你媽都埋在這塊,將來,你們總還要來家吧?!
我無言以對。翻修老屋,其實我早有打算,但這些年,家里事情不斷,我有心,卻無力,慢慢地,也就擱下了。二零一四年圣誕節(jié),我在深圳出差,下半夜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睡夢里,母親穿著藍棉襖,黑褲子,坐在老屋門前。睡夢里的老屋像一塊黃褐色的泥巴,孤零零的,屋頂上覆蓋著煙灰色的小瓦。風起來了,一片片落葉在母親身邊打轉(zhuǎn)。母親拎著板凳往老屋里走,一邊走一邊說,外面冷,你們也快來家??!
現(xiàn)在的唯一一次。我知道,縱使許多年過去,母親的氣息也會留在老屋里。她以風的聲音說話,以雨的手掌敲門,用暖陽的觸角愛撫茁壯的兒孫,用皎潔的月華擦拭我們的淚水。她和我們同在。
廚房里,電飯煲、電壓力鍋、微波爐都失蹤了,只剩下一口大水缸,還穩(wěn)穩(wěn)地蹲在晦暗不平的泥巴地里。揭開蓋子,水質(zhì)清冽,缸壁上沒有生苔蘚,摸上去涼幽幽的。這口大水缸有些年頭了,盛夏時節(jié),從田畈里歸來,大水缸絲絲冒著涼氣。趁母親不注意,我直接將頭插進水缸里,喝飽了,涼透了,再把身子拔出來,舀水洗臉。那股透心蝕骨的涼,一直在兒時的記憶里漫漶。我最早熟知的中國神話,也和這口大水缸有關(guān)。母親不許我們喝生水,就嚇唬我們說,水缸里住著田螺姑娘,她是下凡的仙女,要是偷偷地揭蓋子,她住不安生,就要離開我們家……不過母親的警告收效甚微,反倒讓我們對大水缸日思夜想。許多次,我和海佬躲在灶臺后面,屏聲靜氣地守候著,但田螺姑娘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們很沮喪。去問母親,母親笑著說,田螺姑娘是仙女啊,知道你們躲著看,怎么會出來呢?
灶臺上,安著一大一小兩口鐵鍋,兩口鐵鍋的正中間,夾著一口布袋似的陶罐。冬天的早晨,寒風呼嘯,瑟瑟發(fā)抖的窗玻璃,像是有一萬只手在輪番拍打。每天天麻麻亮,母親就起床了,她在小鍋和陶罐里燒水,在大鍋里熬山芋稀飯。讓水燒著,讓稀飯熬著,母親的腳步聲又轉(zhuǎn)到了屋后,嘩嘩嘩,洗衣裳。當我們聞著山芋稀飯的香氣,懶洋洋地鉆出被窩時,母親已經(jīng)把家里家外都拾掇好了。餐桌上盛著幾碗山芋稀飯;棗樹和樟樹間的長繩上,長衣和短褲還在滴水;灶臺上溫著父親的茶杯。父親喜歡喝茶,每天早上,母親總要給父親泡一杯茶。這個習慣母親堅持了將近六十年,一個甲子,雷打不動,即便自己是在病中。
母親是童養(yǎng)媳。她負重而悲苦的一生,恰如父親的老屋,裸裎著外表破舊、肌理苦痛的真相。然而,母親并不覺得苦,甚至感到心滿意足——晚年的母親,有過一段短暫的城市生活,她享受過城市生活的便捷與文明,而這樣的“享受”,一度讓牌樓的母親們異常羨慕。牌樓的母親們足不出戶,年輕時她們要生兒育女,年邁時她們要陪著孫子輩。
年邁的五嬸,一直生活在牌樓。五叔過世早,五嬸獨自拉扯大了留守的孫兒和孫女,如今,又要照顧最小的外孫女。五嬸自己的身體也不好,但她只能默默地扛著,別無選擇,風燭殘年。這是牌樓的老人共同的命運。在空蕩蕩的余生里,這些長途奔襲的老人像一群受傷的老黃牛,薄暮里攤開臃腫的身軀,幽暗的舌苔,舔舐著舊年的傷口。他們悄無聲息地來,最終將悄無聲息地走,除了親友和鄉(xiāng)鄰,沒有人知道他們來過。
除了五嬸和堂哥,留在牌樓的,還有大強、綠萍嫂子、朱家二娘、項鏈嫂子、春明大嬸……不超過二十個。二十個,并不都是囫圇人,還有一些是多年的“病秧子”。綠萍嫂子,胃癌,胃部切除了三分之二,一天吃五餐,依舊瘦得像一根棍子;春明大嬸,十幾年的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粗大,手指全都變了形,“疼得鉆心”,春明大嬸說,“痛起來,恨不得一頭撞死……”;還有大強,強直性脊柱炎,六十歲不到,腰身已經(jīng)佝成了九十度……
臨行前,五嬸追了過來,趴在車邊,望著父親說,瘦很多了!又說,瘦點好,有錢難買老來瘦。父親確實是瘦了,像一盞油燈,即將耗盡最后一滴油。見父親不語,大強便湊近父親的耳朵,大聲說,你老人家要放寬心!我都能想開,你還想不開嘛?父親點了點頭,對大強說,你也要放寬心呢……
我不忍目睹這樣的離別,但這樣的離別卻一次次上演。每一次,他們總要三五成群,噓唏著,將我們送上村口的機耕路。這是小村牌樓唯一一條通向遠方的機耕路,我沿著這條路離開,也沿著這條路回來——我離開,是為了安放自己的人生;我回來,是為了安頓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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