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腳脖兒
回家別告訴你媽
露腳脖兒
那是一個寒冬,天寒地凍。
那個禮拜日我媽值班,我爸懶得做飯,帶我去我奶奶家蹭飯,下午我媽下班直接過來會合。
吃完午飯,我爸開恩說:“我?guī)闳ト諌珗@玩吧!”
那年頭,冬天的日壇公園連狗都不去。我不想去,但是我爸拉著我走了。
日壇中間原來有個小人工湖,嚴格說是個池子,湖面沒有完全凍上,只是微微結(jié)了一層薄冰。我蹲在湖邊用樹枝子夠冰片兒玩了一會兒,有點起風(fēng),我爸就催我回去。
我本來是不想來的,他偏要帶我來,現(xiàn)在正是玩得帶勁兒的時候,又要我走,我哪會痛快答應(yīng)?
他催了兩次無果,就威脅我說:“你不走,我自己走了,一會兒你自己回家??!”
我用樹枝子拍打著冰面,沒抬頭。于是他就真的轉(zhuǎn)身走了
我絲毫沒有害怕,我知道他當(dāng)然只是嚇唬我,他躲到了遠處的一棵樹后,露了一下頭兒,我看見他了。
我繼續(xù)夠著冰。
離我稍遠的湖面上有一片冰,格外美好,格外晶瑩,我好喜歡,我要得到它!一努力,結(jié)果栽到了湖里。
我在掉到湖里的一剎那,腦子很清晰,特意高喊了一聲“啊”,代表救命。掉到湖里的瞬間,我轉(zhuǎn)了個身,為的是能抓住湖岸—這是本能。
我們小時候,人人過冬全靠一身硬貨:最外是一身棉衣棉褲,棉衣棉褲里有毛衣毛褲,毛衣毛褲里是秋衣秋褲,大人孩子離遠了看,都是一個球兒。托兒所放學(xué)接孩子,就像一群屎殼郎集體滾屎球一樣壯觀。
剛掉到湖里,因為有冰,我沒有馬上沉下去,只有半個身子,但身上里三層外三層的硬貨開始迅速吸水,我自身負重極大增加。
我用手摳著湖邊的山石,同時雙腳急速亂蹬,企圖通過高頻率的蹬踹實現(xiàn)飛檐走壁的效果。
最后我體力不支,再也支撐不住了,巨大的恐懼終于將我吞噬。我毫無辦法,只能任由自己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水沒過了我的脖子。
然后我的腳就碰到了湖底的地。
我踏實地站在了湖里。
冬天,寒風(fēng)里,一個孩子,靜靜地站在冰水混合物里,只露著頭,等待體力的恢復(fù),從哪兒看這都是武俠小說里馬上要混出來的主角??!
我不忘初心,在水里還走了兩步,把那片冰拿在手里,扔到了岸上。
大約1分鐘后,我覺得我恢復(fù)了體力,開始嘗試上岸。這次并沒有采取急速亂蹬的方式,而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爬了上來。
當(dāng)我哆哆嗦嗦走到我爸藏身的那棵樹后,他正背著身兒抽煙。
回家的路上,我倆誰也沒有說話。
我的棉衣棉褲在寒風(fēng)的吹拂下,結(jié)冰了,很硬,像穿上了一身盔甲,我的袖口兒和褲腿兒掛著冰溜子,我的臉上掛著大鼻涕。
走到我奶奶家住的那條胡同口,我爸用手攔住我說:“回家不要告訴你奶奶,還有你媽?!?/p>
我低頭看了看我當(dāng)時的樣子,用現(xiàn)代的事物來形容,儼然是一個關(guān)節(jié)生銹的鋼鐵俠:架著胳膊,雙腿筆直,腰板堅挺,威武雄壯。
我吸了一下鼻涕:“爸,我這樣,瞞不住吧?”
我爸工作調(diào)動,從東城到西城。爸媽把家先搬了,我的學(xué)校還沒轉(zhuǎn)。
早晨起來,我爸騎著他那輛二八自行車,我坐在前橫梁上,從王府井經(jīng)東華門,穿東皇城根沿護城河,一路往西,最終到達位于西城靈境胡同的小學(xué)。每天如此。
有一天,我爸帶我騎到皇城根,停了下來。
他抬手看了看表,跟我說:“我得先上個廁所?!?/p>
我也被觸發(fā)了,說:“爸,那我也拉一泡?!?/p>
我爸點了點頭,鎖上了車。
這間公廁在20世紀80年代來講條件算好的,不是大開間,而是每個蹲位被水泥板隔開,保證了私密性。這區(qū)別,就像小旅館的大通鋪和小單間一樣,有著天壤之別。
愛好安靜的我,最喜歡這樣的廁所。我于是走到最里面蹲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隔壁我爸完事走了出去。
為了不讓我爸在外面久等,我也開始了收尾工作。
此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而清脆的聲音—那是我爸那輛自行車開鎖彈開時的咔嗒聲。
而后幾乎沒有任何停頓,踢車支子聲,車鏈子滾動聲,躥幾步的上車聲,車胎碾壓砂石聲,一氣呵成。
我感到不對勁,果斷提了褲子就跑出去。
在護城河邊,一個帥氣的男孩,像野狗一樣,追著一輛騎得飛快的自行車,高喊著:“爸!您等會兒我!”
我竟然追上了他,用手拉住后車架子,他車一歪停下來,轉(zhuǎn)身做出要打人的架勢,一看是我,小聲說了聲:“喲!忘了!”
到了學(xué)校門口,我走進去,我爸叫住我說:“回家別告訴你媽?!?/p>
三年級的時候,因為一些特殊事件,我們學(xué)校放假兩周。
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很大了,可以自己在家待著了。但因為那個特殊時期,我爸怕我自己在家待不住,出去亂跑危險,于是帶我上班去。
我那一年個頭兒長得很快,已經(jīng)不能坐在他自行車的橫梁上了,跟他出去都是跨著坐在他的后車架子上。后架子的坐感比橫梁好一些,舒服而安穩(wěn)。
我爸單位離家很近,騎車大約15分鐘就到了。
那是一個初夏,天氣還并不熱,陽光很好,我坐在后座上左顧右盼,他騎著車,哼著京劇,兩人心情都還不錯。
那時候大街上沒什么閑人,車也少,他很快就騎到了單位門口,看架勢我爸減速準備停車。我正想著今天會跟他單位誰的孩子碰上,然后計劃今天的活動。
然后我爸一個漂亮的回旋踢,哼哼哈兮,右腳后跟兒精準地踹在我的右臉頰上,一腳把我從后架子上踹了下去。
我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大頭朝下折倒在了我爸單位門口,虔誠而嚴肅。
把我踹下去的瞬間,我爸喊出一句:“忘了帶著你呢!”
我坐在地上,胳膊肘流著血。我哭喪著臉說:“爸,我還不如跟家里待著呢!”
我爸說:“這不是怕你跟家里待著不安全嗎?來,擦擦血。疼嗎?”
我勇敢地搖了搖頭。
他松了口氣:“那你晚上回家別跟你媽說啊?!?/p>
8歲以后,我就很少跟他出去了,到哪兒都自己去,他主動要求我也會婉拒,惜命的孩子早當(dāng)家。
成長不易,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