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劍

2012年9月10日，云南省西雙版納勐臘縣瑤區(qū)鄉(xiāng)發(fā)生一起駭人聽聞的強奸殺人案，盧榮新因有重大作案嫌疑被刑拘，當?shù)孛襟w作了報道。盧榮新的母親鐘秀芬哭瞎雙眼，她相信兒子是清白的。在此后四年多時間里，大字不識的她到處搜集證據(jù)，找證人，請律師，為兩判“死緩”的兒子伸冤！

2017年1月6日，盧榮新走出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門口，母子相見，那一幕讓人潸然淚下……

兒子被判死緩，文盲母親卻相信無罪

2002年春節(jié)，在云南西雙版納孟臘縣瑤區(qū)鄉(xiāng)布角村，19歲的李喜明與高中同學鄭曉玉舉行了婚禮。兩年后，鄭曉玉相繼生下一雙兒女。

2012年9月10日，鄭曉玉失蹤！李喜明和鄉(xiāng)親們打著手電筒連夜尋找，地里一處新動的土引起大家的警覺，大家發(fā)現(xiàn)鄭曉玉頭露在外面，臉上蓋著一些龍爪菜葉子，身子被埋在土里。大家趕緊用鋤頭挖開堆土，發(fā)現(xiàn)鄭曉玉下身赤裸，人早已死亡。

縣警方接警后迅速趕赴現(xiàn)場，提取了鄭曉玉身上的檢材及內褲等物證，并在被扔到附近小河里的鋤頭上提取了類似血跡的物證，證實鄭曉玉死前遭到過強奸，后被扼頸窒息死亡。警方對當?shù)貑紊砟行源迕襁M行排查，抽取了血樣。在被排查的人中，就有與布角村一河之隔的回都村村民盧榮新。

盧榮新，1972年8月出生。1998年，26歲的盧榮新結婚，第二年有了女兒。女兒盧婷1歲時，妻子與他離婚。盧榮新帶著女兒，與年邁的父母在一起生活。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在縣城一家糖廠打工。盧榮新四處打些零工，一直沒再婚。案發(fā)時，13歲的盧婷在孟臘縣一所中學上初一……

案發(fā)第三天，民警將正在一個朋友家聊天的盧榮新帶走排查，3天后放回家。9月18日，警方在現(xiàn)場檢出了盧榮新的DNA，他再次被警方帶走。很快，盧榮新承認自己強奸殺人。

幾天后，警方羈押著盧榮新返回村里指認現(xiàn)場，鄉(xiāng)親們群情激憤，鄭曉玉的家人哭著要上前揪打盧榮新，被警察阻攔。盧榮新的母親鐘秀芬氣急攻心，當場暈倒，被村民送往醫(yī)院搶救?！拔颐喟?，養(yǎng)出這么一個兒子，我沒臉活了！”鐘秀芬在病床上哀嚎。她日夜哭著要見兒子，導致視力嚴重下降。盧榮新的哥哥、弟弟只好帶著母親，到孟臘縣看守所辦理好相關手續(xù)。鐘秀芬見到兒子，哭著撲上去要打盧榮新。

“媽，你的兒子你還不了解嗎？”盧榮新放聲痛哭，說自己被抓后幾天沒睡覺，才迫不得已承認是自己干的。鐘秀芬聽完止住哭聲說：“兒子，媽相信你清白，不會讓你就這樣完了！”回到家，鐘秀芬找村、鄉(xiāng)干部，訴說兒子的冤情，村、鄉(xiāng)干部無能為力，她就跑到縣公安局，為兒子伸冤。一位民警對鐘秀芬說：“老人家，你要拿出證據(jù)來，證明我們案子辦錯了才行。”

鐘秀芬記得9月10日案發(fā)當天，學校因教師節(jié)放假，回家的孫女盧婷要返回縣城學校，盧榮新一大早騎摩托車將女兒送到瑤區(qū)鄉(xiāng)搭班車。之后，他去當天辦喜事的村民家喝喜酒，然后步行回了老屋，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9點多才醒，他怎么能跑到河對岸去強奸殺人呢？鐘秀芬口述，讓盧婷將她爸爸在案發(fā)當天的整個活動寫出來。然后，她找到當天與盧榮新在一起喝酒的村民簽字按手印。鐘秀芬獲得了自認為能救兒子的證據(jù)。

但在盧榮新的有罪供述和警方的DNA鑒定結論面前，這份證據(jù)顯得微不足道。盧榮新被執(zhí)行逮捕，案件被移交到西雙版納州檢察院審查起訴。

鐘秀芬托鄰居幫忙照顧腦萎縮的老伴，和兩個兒子趕到景洪市探望盧榮新。哥哥問盧榮新：“你告訴我們，這個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如果是，媽媽再怎么忙活都沒用，干脆讓她老人家死心好了；如果不是，我們全家一起為你討公道！”盧榮新還是那句話：“我是被冤枉的。”

鐘秀芬在景洪請了律師。隨著開庭日期一天天臨近，代理律師擔心盧榮新被判死刑，建議先賠償受害者家一筆錢，保住盧榮新的命。鐘秀芬說：“要是賠了錢，就等于承認是我兒子干了傷天害理的事！這個賠償我們不能認??！”律師看她堅決，也理解支持她。

2014年6月9日，西雙版納州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盧榮新涉嫌強奸并殺害鄭曉玉一案，認為鄭曉玉在田里勞作時，盧榮新在一條小路旁隱蔽、等候。待鄭曉玉回家時，盧榮新尾隨在其身后，強行將其拖至草叢中強奸。在鄭曉玉反抗過程中，盧榮新用手扼頸、捂口等暴力手段，致鄭曉玉死亡后，拿她使用的鋤頭挖坑后掩埋尸體。法院以強奸罪、故意殺人罪等數(shù)罪并罰，判處盧榮新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

踏上艱辛求證路，兩次被判死緩媽也信你

親友們認為這是最好的結果，但鐘秀芬不認可。“我兒子沒犯罪，憑什么判他刑？”回到家，她求大兒子和小兒子向銀行貸款，去給盧榮新打官司。就在這時，鐘秀芬得知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婿楊洪要來西雙版納，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趕往親戚家。

楊洪在省俊泰律師事務所當律師，他看了鐘秀芬?guī)淼牟牧虾妥C據(jù)，跟她去看守所見了盧榮新，對案件產(chǎn)生了懷疑。盧榮新身上有不少傷痕，盧榮新在法庭供述時說是送女兒回來的路上騎摩托車摔的，這些傷痕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是他對受害人施暴時，因對方反抗而留下的。加上當天他喝醉了酒，對他醉酒后的行為解釋不清，因此更讓人懷疑。

楊洪一次次來到盧家，鐘秀芬激動地將證人帶來，還帶著楊洪去看案發(fā)現(xiàn)場。楊洪根據(jù)卷宗材料，一個一個細節(jié)地進行驗證。根據(jù)警方推斷的受害人遇害時間，盧榮新只有30分鐘左右沒人能證明他的去向，而從盧家到案發(fā)現(xiàn)場，楊洪親自以最快速度走也要40分鐘，一個來回要超過一個小時。

警方尋找的證人有十多人，但算得上目擊證人的只有一個，是當?shù)氐囊幻麐D女，案發(fā)當天她曾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男子在現(xiàn)場出現(xiàn)，可盧榮新并沒有紅色衣服。案發(fā)當天，他一直穿著一件灰色衣服。

另外，楊洪還發(fā)現(xiàn)：案發(fā)時警方提供的檢材來路不明。楊洪隨即以親戚的身份，向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反映，并遞交相關證據(jù)。2015年4月2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將案件發(fā)回西雙版納州中級人民法院重審。12月20日，西雙版納州中級人民法院將盧榮新之前涉嫌的強奸罪，由既遂變成未遂，刑期從10年變成3年。最后，法院仍以故意殺人罪、強奸罪數(shù)罪并罰，對盧榮新作出死緩判決，并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人民幣27184元。

親友們唉聲嘆氣，紛紛勸鐘秀芬想開些，不要急壞了身子。但鐘秀芬堅信兒子是被冤枉的，表示自己還要上訴。她請楊洪擔任代理律師，辦理了正式委托手續(x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楊洪身上。

此時，孫女盧婷的學校要交費，鐘秀芬實在拿不出來，她看看孫女，流著淚說：“孫女，奶奶真不知怎樣供你讀完高中啊？”盧婷說：“奶奶，我爸的案子，一時半會也許不會有結果。你看他受了那么大冤屈，有理說不清，我們不能再吃沒讀書的虧了。我要繼續(xù)讀書，學出來后，帶著您一起打官司！”

鐘秀芬聽后，一把將孫女摟在懷里：“奶奶糊涂，再怎么難也要供你讀書。奶奶要是不行了，你來接班！”鐘秀芬借錢，幫孫女交上了學費。

楊洪對重審的判決結果也感到意外。接受鐘秀芬的委托后，他隨即趕到盧榮新家，在鐘秀芬的配合下，對所有的證據(jù)重新一項項進行核實。一次，在對作案時間進行排除試驗時，楊洪以最快的速度，從盧榮新家趕往案件現(xiàn)場，再返回盧榮新家，連續(xù)多次都需要一個多小時。鐘秀芬對楊洪說：“今天天氣好，你還要一個多小時，出事那天，天下著大雨，我家盧榮新還喝過酒，他怎么都不可能跑得那么快??！”

“那天下大雨？”楊洪一下震住了。他向村民們求證，村民們均說案發(fā)當天下大雨，河水暴漲。楊洪覺得這一證據(jù)非常重要，因為如果能證實當天下大雨，現(xiàn)場被丟棄在河里的鋤頭柄上，就不可能檢測出具有水溶性的DNA物質，一審的判決就站不住腳。

為鞏固這一證據(jù)，楊洪跑到西雙版納州氣象局，拿到案發(fā)當天的氣象資料，證實當天降了大雨。

帶著新獲得的重要證據(jù)，楊洪找到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領導和承辦法官，表達了自己對案件的看法和疑慮，省高院領導非常重視，組織法官們對案件進行仔細梳理，發(fā)現(xiàn)盧榮新一案中存在問題的證據(jù)，竟多達25項。隨后，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將案件移交云南省人民檢察院，正式發(fā)函要求補充證據(jù)，特別要求檢察機關調取鋤頭柄DNA鑒定的圖譜。

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對法院移交的25項存疑問題，進行了認真審查，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證據(jù)沒有合理解釋，遂將盧榮新一案列為重點案件，聯(lián)系云南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及技術部門一起對案件進行研究，當時就從調取的DNA圖譜上，發(fā)現(xiàn)了明顯的疑點。

“死囚”兒子回家了！要讓母親重見光明

2016年6月，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委托云南省公安司法鑒定中心，對案發(fā)現(xiàn)場提取的檢材進行重新鑒定，專家根據(jù)本案的實際情況，決定采用加測Y染色體的方法進行鑒定，從死者體內提取物中檢出了令人吃驚的結果：死者體內除有丈夫的DNA以外，還有另一名男子的DNA，但不是盧榮新的！

為慎重起見，云南警方將全部檢材送到北京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進行復核檢驗，結果證實了云南省公安司法鑒定中心的結論。這不僅意味著對盧榮新的判決是錯誤的，而且鄭曉玉遇害，另有真兇。

2016年7月，云南省人民檢察院、省公安廳組成聯(lián)合工作組奔赴西雙版納。工作組對案發(fā)現(xiàn)場周圍男性村民做拉網(wǎng)式排查，最終查出與盧榮新同村的一村民，系死者下體檢材中出現(xiàn)的DNA的父系成員，進而認定其子洪樹華有重大作案嫌疑。

8月3日，犯罪嫌疑人洪樹華被傳喚到勐臘縣公安局，洪樹華交代了自己的犯罪過程：

2012年9月10日，案發(fā)當天下午，鄭曉玉去自家地里拔草。傍晚，17歲的洪樹華獨自到山上打鳥后回家，看到正在地里干活的鄭曉玉，頓生邪念，趁她埋頭拔草時，突然從后面抱住她施暴……事后，她縮在地上抽泣。洪樹華站起來想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住了。他怕鄭曉玉會去告發(fā)他，悄悄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猛地向她的頭上砸去，鄭曉玉“啊”了一聲，倒在地上掙扎。洪樹華用腰帶緊緊勒住她的脖子，不一會，鄭曉玉停止了掙扎。隨后，洪樹華慌忙用鄭曉玉放在地里的一把鋤頭挖了個坑，將她的尸體推到坑里，用土埋上。離開后，洪樹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帶還勒在鄭曉玉的脖子上，慌忙返回現(xiàn)場。撥開土，他扯出自己的腰帶，因為用力過猛，鄭曉玉的頭完全露出，慌亂中他沒再用土埋……洪樹華交代的多處細節(jié)，均與現(xiàn)場相符。

2016年8月11日，洪樹華對現(xiàn)場進行了指認。

真兇被捕后，楊洪接到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開庭通知，通知了盧榮新的哥哥和弟弟。兄弟倆帶著母親去昆明。此時，鐘秀芬的雙眼幾乎完全失明，但她仍忍不住激動落淚：“我兒子不會干傷天害理的事，我兒子終于要回家了??！”

2017年1月6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盧榮新無罪，不承擔民事賠償責任，當庭釋放。判決一結束，盧榮新跑出法院大門，抱住正在門口焦急等待的母親放聲痛哭：“媽，我出來啦！我沒有罪！我自由了！”他哭著要給母親當場下跪，鐘秀芬把他拉了起來。她雙手顫抖地摸著兒子的臉，又摸摸他的頭發(fā)，替他抹著眼淚道：“兒子，媽來接你回家！”

第二天，盧榮新回到離開四年多的村莊，當他看到爸爸病臥在床，他心中難過不已。已上高二的女兒盧婷哭著叫“爸爸”，盧榮新抱著她久久不愿松手。

1月21日，普洱市中級人民法院在經(jīng)過開庭審理后，判決洪樹華構成強奸罪、故意殺人罪，手段殘忍，情節(jié)惡劣，后果嚴重，應當依法嚴懲。但因洪樹華犯罪時未滿十八歲，決定數(shù)罪并罰，判處洪樹華無期徒刑，并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經(jīng)濟損失人民幣32322元。

盧榮新回家后，鐘秀芬每天摸索著給他做好吃的，盧榮新心痛不已，下決心要把母親哭瞎的眼睛治好。在兒子的陪同下，鐘秀芬前往景洪市人民醫(yī)院做了一次眼部手術，但手術效果并不明顯。

2017年6月14日，心有不甘的盧榮新和哥哥、弟弟一起，帶母親到景洪進行第二次眼科手術，他們期待出現(xiàn)奇跡，讓母親的眼睛重見光明。

楊洪律師仍在積極地奔走，希望能給這苦難又幸運的一家人申請到國家賠償。他說，通過代理該案，他清楚地意識到冤案糾正的進程正在縮短，這是法制的進步，給善良而又執(zhí)著的人們帶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