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昊
我十四歲的時候,個頭已經和父親平齊了,但我從不主動和父親說話。那天,我就跟父親說了:“我想打架!”父親漠然地看著我:“欠揍!”
他說得對,從記事時起,他就一直揍我,往死里打。父親是教師,不好喝酒不好抽煙就好揍我。我們兄弟四個,數我學習最差,父親老說打我一回,我的成績才能好一回,于是,我經常挨父親打。但是,除了考試挨打,父親從沒因別的事情打過我。其實,我也說不清為什么,這反而更讓我難過。
我只想做個像“二磨子”那樣的人。我要承認,我從沒見過“二磨子”,他一直生活在別人的描述里:是個小流氓,濃眉大眼,嘴角緊閉,從來不會笑。就像你看見農村兩個字,就會想到農民、莊稼、牛羊一樣,我一聽人談到“二磨子”三個字,腦袋里想到的便是拳頭、血、刀,似乎他就是我,我也成了他,這種感覺讓我興奮又親切。
我開始迷上《笑傲江湖》,書都被我翻爛了。我有空就看,看一段,然后閉上眼想象自己跟令狐沖一起去闖江湖去,去打架,喝酒,戀愛,學吸星大法,學獨孤九劍。我甚至替他設計了幾個招式,在作業(yè)本上畫出草圖來,命為“谷氏七劍”。父親教書經常住校,他沒空盯著我,我倒踏實了,一大早起來,在院子里拳打腳踢的,流一身汗,喝兩碗玉米糊子,再上學時腳步都是輕的。我每晚天黑了才放學回家,書包里裝著課本和一塊磚頭,磚頭就是我的武器和手,我隨時準備遭遇一場戰(zhàn)斗,或者來一次突襲,就是人家找到我父親那兒,我也無所謂,反正,他除了我的學習成績不好揍我,也不會過問我的事情。我也需要讓我父親知道,我是個男人了,我有的是力量。
那天晚上,有七八點鐘吧,月亮不時從烏云里鉆出來盯著我,一米多寬的小路像撒了鹽似的,從路口的草垛邊上繞了一下又走遠了。這時,一個人影走過來了,長得比我矮些。我就悄悄地藏在草垛后面,將書包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等著影子近些,卻看見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嘴里還哼哼著:“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蔽抑浪呛ε伦咭孤凡殴室獬o自己壯膽的。但是,聽說“二磨子”從來不打女人,我也不能打女人,沒意思。我放她走了,安靜地等下一個目標。
又一個身影出現了。這回是個男的,和我差不多高,但看上去長得結實著呢,是個大塊頭。不過他兩手空空的,我也用不著怕他。他的腳步聲近了,我緊緊地抓住書包,準備來一個突然襲擊,比如像令狐沖的“飛龍在天”,從空中往下,在他頭上那么用力一砸,先把他嚇呆了,再踹他兩腳,我就可以跑了。
我慢慢站起來,正要沖過去,“大塊頭”突然講話了:
“哪家的小渾球兒,這么晚,蹲在這里干嗎,還不回家?!”
我不禁愣了,就像被揭開了謎底一樣索然無味,從草垛后走出來:“我等人——”
“這么晚,等鬼啊!”“大塊頭”朝我一笑,嘴里牙居然是雪白的:“這么晚了,快回去吧!”
接著,他就扎扎實實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了。我望著他的身影,跟做夢一樣。
“大塊頭”沒走出幾步遠,又聽到他說話了:“叔,是你啊,這么晚下課?”
“喲,二磨子啊!我?guī)W生上晚自習,回來遲了。” 說話的竟是我父親。
而那人居然是二磨子!
“那我先走了!”
“好,好!”
父親朝我這邊走過來,,看見我愣在那里,很是奇怪:“這么晚,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我——我等你回來!”
“天這么黑,等什么等?!备赣H接過我的書包,輕輕地拍拍我的后腦勺,“回家去?!?/p>
我十四歲了,這是父親除了狠狠揍我之外,第一次摸我的頭,我的血往上涌,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
從那之后,我就沒想過要當“二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