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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親人們(散文)

2017-08-16 07:52:06林茂
滇池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手套妹妹母親

林茂

1、聽母親說話

母親病,我連夜接到縣醫(yī)院,守著她輸液。守到天快亮,母親醒來,頭一句話問:茹芬,電燈咋還開著?茹芬是我弟媳,母親神思恍惚,以為還在家中的老屋里?;剡^神來,見是我在旁邊,母親不好意思:哎約,是我大兒,我老昏了。我笑笑,等著母親往下說。母親翻了翻身子,又睡去了。大約是針水的作用,母親一直睡得很熟,有細微的鼾聲。這期間,趙護士

長來換過兩次針水。她認識我,進來一次看著我笑笑,進來一次看著我笑笑。換第三組針水的時候,她帶進來一片紙板,細心地卡在我脊背后一塊破了的玻璃窗格上,說,這陣風涼,會感冒的。

天終于亮了,桔紅色的陽光打著旋兒歡快地跳躍到母親的床前,母親醒了??匆姶睬搬t(yī)生護士站了一圈兒,嚇了一跳,繼而像做錯什么事似的,掙著要起來。趙護士長按住母親,說:這是查房,別動!您兒子守了您半夜了,您總算好過來了。母親心疼地看看我,濕著眼睛笑了,其他人也笑了。白墻,白床,白大褂,圍著母親皺黑的臉。母親下意識地把耷拉下來的白發(fā)往頭巾里順了順,病房里泛著柔和的光……

光在母親輸液的玻璃瓶上凝成一個亮晶晶的點,慢慢的移動,不一會兒,就注滿了整個房間。沐浴在這清晨的陽光里,母親的精神和情緒似乎也亮堂起來。母親說,你該去上班了。我說,我不去了,我們王總喜歡孝順老人的員工,聽說我要服侍生病的母親,王總就準假了。母親說,你們領(lǐng)導(dǎo)真是好人哪。又過了一會兒,母親出神地盯著窗外看,說,今天晴得真好!不是說城里的房子高嗎,咋看不見房子?媽,這是在七樓吶。哦約,我從來沒在過那么高。我也看了看窗外,藍瑩瑩的天空,軟綿綿的云彩。媽,這樓下就是新建的通玄公園,等您好了,我領(lǐng)您去逛逛。母親沒吭聲,我看她的神情,一定又惦記著家里的活計了。果然,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陣子你弟弟的那群羊該出廄上山了。院子是誰在掃,我來掉沒人掃,你爹不管事。那些雞和鴿子不知道他們喂了沒,鴿子不喂一下,會飛到別家去的。母親嘆了口氣,顯出擔憂和不安來。要在往常,我會埋怨她多此一舉。可是今天我忽然很想聽母親說話。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靜靜的聽母親說話了,我懷念小時候母親喋喋不休地對我說話的情景。我其實一直在等著母親說話,我夜里守著母親的時候,我甚至希望她醒過來跟我說說話,我怕我永遠聽不到母親說話的聲音。真有那天,這個世界就太安靜了。失去母親,人的靈魂皈依何處?!

針水在輸液滴管里,像晶瑩的細珠,一粒一粒地散落。趙護士長說,今天得輸六組。母親的談興很濃,絮絮叨叨的,想起什么就說什么。說,你爹他,不節(jié)省,有臘肉吃臘肉,有雞蛋吃雞蛋,早上起來煮碗面條都要喝杯小酒,小小一天就被你奶奶慣實,吃要香炒,做要輕巧,老了還這樣,這個咋整。我笑笑,沒說什么。母親又接著說,你兄弟也是,不聽話,隔壁那個貴林常常來約他去水庫拿魚,都是夜里去的,我不讓他去,我怕被人家看水庫的人抓著,打他,我心疼死了,但他不聽,還跟我犟嘴,說他三十歲的人了,我還要管著他。你是不知道,你兄弟那個脾氣,急起來像個炮仗,一點就著,動不動就拿孩子出氣。有一回,他打孩子,又粗又長的一根棍子,我聽見砰一聲孩子哭了,我心一下子掉出來了,出去一看,原來他也舍不得打,是錘在我家院子的地板上,邊錘邊嚇孩子,孩子越哭他就越錘,把棍子都錘斷了,我在灶房里蒙著嘴偷笑。母親說到這里真的捂著嘴笑起來,我想象著弟弟氣急敗壞的樣子也好笑。我邊笑邊對母親說,這家伙,等我回去收拾他!母親說完弟弟,又說妹妹。說妹妹小兩口都沒工作,前些日子聽說賣服裝又虧了,現(xiàn)在擺攤賣包子,能掙幾個錢。有一回,你妹妹悄悄跟我說,她要隨一個女伴去北京打工,我堅決不讓她去,她去了回不來咋整。我撫著母親的手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妹妹的,我就她一個妹子,我疼她。母親欣慰的笑了,她說,媽媽這輩子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妹妹,有你在我就不氣了。

針水在輸液滴管里,像晶瑩的細珠,一粒一粒地散落……

我們娘倆沉默了一會兒,母親似乎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母親說,你還記得孟良嗎?就是你們小時候在一起的那個——有一回你們小伙伴搭青他還來過我家。我說記得,他不是在我們村當小學(xué)校長嗎?弟弟家孩子讀書我跟他說了,他還免了點費呢。哦,有兩次他來縣里辦事還約我出去喝酒呢。母親急得拉著我手說,死了死了!他本來當著校長好好的,可又去承包村里的山,投了幾萬塊錢進去,結(jié)果因為跟鄰村的人爭地界,

混亂中給打死了。我有些吃驚。母親又說,人家來了上百人,他不趕緊跑,還掏出與村里簽訂的合同給人家念,才念了兩行字,就被人從腦后一悶棍,同去的兩個代課老師也被打傷了,現(xiàn)在尸首還在彌勒冰著呢,等著公安解決。說完孟良的事,母親長吁短嘆,難過了好一會兒。

母親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和我說了很多話,很多事,有家里的,村里的,有自己的,別人的。我靜靜地聽著,默默地想著,細細的記著。我在想,我還會有多少這樣的機會和母親在一起面對面說這么長時間的話,我還有多少時間靜靜地坐在這里聽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事。

母親有些倦意了,但最后還是忍不住提起年前死去的楊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親如兄弟,肺癌死的。母親知道我和楊川好,自然把楊川也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每年腌咸菜或者帶點時鮮果蔬,總是兩份,一份給楊川家,一份給我們家。楊川活著的時候,也把我的母親當作自己的母親看待,每年都要找車弄點化肥、煙酒什么的送去我們老家,還跟老人照了很多照片,回來也不跟我提,沒事一樣。母親一說到楊川,眼淚就下來了。她說,你楊大哥,多好一個人,死的苦,埋的深,真是好人不在世,禍害一千年??!那晚在你們那兒吃飯,我一見到你姐姐(楊川妻),我這眼睛就不爭氣。母親說到這里,抽泣起來,埋怨道:都是你兄弟,那回送你楊大哥(葬禮),他不讓我來,歇幾天你一定要領(lǐng)我去墳上看看。我說,行!等你好了,我送你去看看楊大哥。

六組針水全部滴完的時候,母親又睡著了,睡得很熟,連趙護士長拔針都不知道。本來她還有很多話要和我說,但她累了,她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母親睡得很香。我默默地守著她,就像當年她守著我一樣。

2、弟弟在老家

去年臘月二十八,快過春節(jié)的日子,刮著風,冷嗖嗖的。妻子請了一農(nóng)民工來家里清洗抽油煙機。他們是一家三口來的,蹲在我們樓下的院子里,鋁合金罩架、抽油煙機的零件拆了一地。我從公司下班回來吃午飯,要穿過他們家上樓,三個人都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我。小女孩很漂亮,五六歲,扎著兩條細細的小辮兒,黑葡萄似的兩眼,小臉蛋上抹了一道油煙漬。小女孩的媽媽也很漂亮,大紅的毛衣,飽滿的身段,辮子挽在腦后,劉海耷拉在額前,清清秀秀的,有點羞赧。母女倆對蹲著。媽媽邊擦一個亮閃閃的金屬盤邊跟孩子說著什么。另一邊就是那個農(nóng)民工了,粗看上去很像隔壁車站上那些修車的小師傅,可是他的臉——他的臉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黑瘦,結(jié)實,牙幫子在兩邊臉上一鼓一鼓的。他沖我友好的笑笑,那一瞬間,我的心忽然痛了一下,然后滿腦子都是弟弟的影子。

弟弟這陣子可能正在山上放羊。他挑一處高高的埂子坐著,或者吃母親用麥面給他烙的餅,或者在擺弄我淘汰的那個舊手機。母親烙的餅在我們老家不叫餅,叫麥粑粑,薄薄的一張,涂層醬,卷起來,弟弟在山上的午飯就吃它;我的那個舊手機是個老長虹,又厚又沉,金晃晃的,電池超長耐用,因為被女同事嘲弄成“煤老板裝金牙齒”覺得實在惡俗,不想要了,可弟弟喜歡,非要拿去,煞有其事的別在腰間,有事沒事掏出來擺弄。當然,也許弟弟什么都沒做,默默地看著遠處起伏的群山,看著山間流淌的板橋河水。那群羊在他腳下的山坡上靜靜地吃草,那條狗虎雄雄地蹲在他身旁,構(gòu)成一幅關(guān)于眺望的剪影——一個深刻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畫面。

我總是有一種莫名的負疚感,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日趨沉重。這倒不是因為我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也不僅僅是對弟弟的憐憫,而是對人的命運、人的生存、人的狀態(tài)感到惶惑。世間蕓蕓眾生,同是上帝的子民,為什么有的人尊貴有的人卑微?有的人腦滿腸肥香車寶馬氣指頤使?有的人肩挑重擔苦熬一輩子喘氣流汗?答案肯定是沒有的。我這樣的追問起碼有一千個,但我不敢說出來,我怕別人說我矯情。我早年在曲靖坐過一回人力三輪,說實話,看著蹬三輪的那人汗

濕的脊背,我內(nèi)心不安。朋友說,這算什么,峨眉山還有背著人上山呢。從此,峨眉山在我心中便只剩下背人的漢子了。我在機關(guān)工作那幾年,同事們曾經(jīng)熱衷于談?wù)摗案咝金B(yǎng)廉”的事,熱烈擁護照搬外國模式。我反駁道:什么是高薪?我們跟農(nóng)民比,難道還不叫高薪么?我們一年的收入,農(nóng)村一大家子栽烤煙還掙不了這個數(shù)!同事們氣暈。有朋友說我“婦人之仁”,妻子干脆倆字:有??!于是,我沉默了,入流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想不通的時候,我就默誦哈姆雷特的那段著名的獨白:生存,還是毀滅?這問題到底哪能算高貴……

其實,我可以收斂我可笑的悲天憫人,但我無法阻止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尤其面對弟弟。弟弟小我九歲,我和他之間曾經(jīng)夭折過四個弟妹。弟弟視我如父,多敬畏而少嬉鬧。我打小讀書上進,憑著高考一條路,躋身城里,衣食無憂。我希望弟弟也如我一樣,寒窗苦讀,不說光宗耀祖,也能安身立命。可是弟弟不爭氣,我在大同教書那幾年,把他弄到身邊就讀,還是沒能拉他上道。為此,我抽過他好幾回耳光,有一回鼻子打出血了,我至今想起來還后悔不已。1992年,弟弟沒讀完初中,背著行李回家了。母親說,算了!你兄弟和你不同,你看他那身板就是個武棒棒,盤田的命!再后來,妹妹也是這樣,書沒讀完就回去了。我說不出的難受,更看不得弟弟在農(nóng)村苦成那黑瘦的樣子。有時回老家,兄弟在一起,本想說點鼓勵他的話,可話一出口,往往又變成了申斥。

我這是怎么了?

弟弟倒是從來沒怨過我,也不存在什么不滿。在他看來,哥哥天生就比他強,比他有出息??蓮奈业膬?nèi)心來說,真覺得可惜了他。弟弟精瘦,不像我虛胖;弟弟個子高,不像我半殘廢;弟弟長得帥氣,不像我一副庸相;弟弟比我力氣大,不像我爬到半山就喘氣;弟弟脾氣火爆,不像我溫溫吞吞。

弟弟的壞脾氣在家里是出了名的,打孩子,與老婆干架,甚至跟父母親犟嘴,但也不敢把事情鬧大,母親只要說叫你哥哥回來,他立馬就懨了。前些年,由于父親過去搞建筑,包工程,留下些爛賬,經(jīng)常有人去扯皮,我怕弟弟與那些人沖突,打電話回去告誡他,誰知他喝了兩口酒,電話上跟我麻上了:哥哥,你莫擔心!家里有我呢,哪個狗日的敢來亂整,我砍死他!于是,我更加憂心忡忡。弟弟真是個毒手,殺牛宰羊抓蛇吊狗,沒他不敢干的。有幾回弄到好吃的,他還剝好剔凈送到城里來給我。沒辦法!

弟弟雖然性子爆,但在我們老家人緣極好,有酒有肉舍得召人來吃,他也吃人家的;隔壁鄰舍有事他舍得出力氣,人家也幫他。近幾年,他練得一手做菜的功夫,村里紅事白事,不管誰家辦客都少不了他掌勺。前年奶奶去世,我雖然兜里帶著錢,但在農(nóng)村辦事,關(guān)鍵還得有人來幫。我原本以為他亂不攏堂,誰知他一招呼,村里好些人都自發(fā)來幫忙。他頗為得意,我真是小看他了。

實際上,我們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嘴上不說,但彼此掛在心上。我雖然不富裕,但凡弟弟開口,無論要錢的事,還是家庭出現(xiàn)矛盾,我都會全力以赴支持他。弟弟在我面前有點悚,但他心里有我。前些日子聽說我要回去看母親,羊也不管了,交給弟媳去放,他一大早去水庫釣魚,釣了許多,我回去的時候,父親都用油煎好,香噴噴的。吃不完,還打包讓我?guī)Щ貋斫o兒子吃。那天晚上,好聽的話我依然沒有說得出口,但我心里高興,喝了很多酒,大醉 ……

3、美麗的妹妹

我們這個家族很怪,女孩子稀罕。我這輩,一氣生了八個小哥,才等來了妹妹雁兒。雁兒在我們家排行第三,老小,一生下來就很美,是母親的“小棉襖”,全家的“散氣寶”,當個小公主一般養(yǎng)活,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掌心怕飛了。

雁兒的降生,照亮了此前我們一家因春花妹妹的夭折而陰郁的心情。春花妹妹和雁兒一樣美,過完兩歲生日那年,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全家人埋頭憂傷,老是沉浸在對春花妹妹的回憶里轉(zhuǎn)不出來。所以,從感情上,我們寧愿相信,上蒼奪走了春花,又還給我們雁兒。我那時一放學(xué)就往家里跑,一放下書包就鉆進內(nèi)屋,嗅著滿屋嬰兒的尿臊味兒、奶香味兒,然后,不管雁兒睡著不睡著,小心地把個尿布筒子包著的小人兒捧在手里,嘴上嘀咕著催她你快長大哥哥帶你上學(xué)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特別喜歡小孩子?也許就是領(lǐng)妹妹那陣形成的一種情結(jié)吧。母親直到現(xiàn)在還念叨,我小時候,經(jīng)常跟母親搶著洗妹妹的尿布,經(jīng)常搶著把妹妹背在身上晃來晃去。雁兒妹妹三歲那年,有一次,我用自行車馱著妹妹去田里給父親和母親送飯。路上,妹妹打盹,睡著了。我居然停下來,把妹妹捂在懷里,坐在路邊的田埂上,讓妹妹靜靜的睡一個多小時。母親后來對雁兒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說,你哥哥對孩子好,對女人好,長大一定是個好男人!少年時期,我曾經(jīng)羞于聽到這句話,但現(xiàn)在,我為母親的這句話感到驕傲。

妹妹雁兒命運不濟,有公主的貌,沒有公主的命。因為我們家窮,雁兒更多時候,像灰姑娘。生雁兒那年,國家的計劃生育搞得風聲緊,雁兒落不了戶,小分隊的人說,要么交罰款,要么做結(jié)扎手術(shù)。母親二話沒說,第一批就去縣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斓窖銉阂铣踔袝r,我畢業(yè)出來工作了。弟弟和妹妹,分別轉(zhuǎn)到我所教書的學(xué)校就讀,結(jié)果,一個都沒讀成器,中途就退學(xué)回家了。她們現(xiàn)在想起來也懊悔,但趕不上了。

妹妹雁兒出閣那年十八歲。在城里辦的席,潔白的婚紗,粉紅的臉,一手捧著鮮花,一手小心地拽著裙裾,和妹夫平,并肩站在酒店門口的大理石臺階上,笑盈盈地看著我們。那情景很恍惚,像我夢里見到的某個場面。

母親說,如果你在夢里見到自己的親人在沖你笑,那十之八九是她(他)要走了。我的理解,“走”并非就是“死”的意思,“走”或是“離開”,或是從你身邊去到另一個人身邊。即便如此,也免不了傷情?!都t樓夢》里的寶玉看上去有點“呆”,和大觀園的小姐妹們整日里耳鬢廝磨,出嫁一個他就流一回淚,出嫁一個他就流一回淚。事實上,“曲終人散”對一切敏感的心靈都是一種暗傷。曹雪芹如此,我們這些普通人又何嘗不這樣。

想起妹妹雁兒結(jié)婚那天,穿著過于肥大的婚紗,含著不知所措的笑容,我就心痛!太小了。身子沒長足,心也沒長熟,轉(zhuǎn)眼即為人妻。妹夫平,英俊文氣的一個小伙子,但年紀也還小。倆口子站在那里,怎么看怎么像一個孩子領(lǐng)著另一個孩子過家家。婚后很長時間,我總是擔心他們過不好,擔心他們拌嘴,擔心雁兒受委屈,為此,我和楊川還專門叫來妹夫進行“誡勉談話”。我說得比較婉轉(zhuǎn),就雁兒是我最疼的人你要好好待她之類的話。楊川的口氣就有些敲簸箕嚇麻雀的意思了,說,你要是欺負雁兒,我和你哥就修理你!平神色凝重,對我點頭,又對楊川點頭。

其實,母親對于妹妹的早嫁,也是暗自流淚。一直到妹妹他們的孩子佳佳下地,她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妹妹從我教書的那個學(xué)校退學(xué)以后,一直呆在家里。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慣實,舍不得她做重活,舍不得她拋頭露面,平時在家煮煮飯、收拾收拾家務(wù),不幾年就長成了大姑娘,出脫得花一樣美麗,村里村外好幾家子弟托人來說媒,母親都說,姑娘還小,過幾年給她自己選。我也暗自思量,等妹妹再長大些,在我們學(xué)校的那些年輕教師中挑一個為人厚道、家庭殷實的小伙,然后很鄭重地托付予他。實際上,當時就有一個不錯的年輕教師,因為在我那里見過妹妹幾回,便轉(zhuǎn)著彎地向我暗示他對妹妹雁兒的鐘情。我心存猶豫,不置可否。他礙于我好歹是個領(lǐng)導(dǎo),也不敢唐突造次。這個年輕教師后來也調(diào)進城了,至今未婚,仍不時到我家造訪,提起妹妹,他還扼腕嘆惜。母親說,早早把妹妹打發(fā)著嫁出去,也是迫不得已。當時,村里一個地痞無賴,對妹妹雁兒的美貌垂涎三尺,經(jīng)常在我家附近轉(zhuǎn)悠,盯梢,有一次竟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母親腳下,賴著要母親答應(yīng)他才起來,把母親嚇得差點暈過去。從此,膽戰(zhàn)心驚,不敢讓雁兒出門??蓵r間一長,也不是個辦法。那個地痞無賴當過兩年兵,據(jù)說手榴彈扔得很遠,在部隊上犯事被遣送回鄉(xiāng)后,成了個爛人,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所幸他還忌憚弟弟的生猛,暫不敢上門滋事。于是,母親拉著妹妹的手說,雁兒啊,不是媽媽狠心,那么小就攆你出門,實在是怕那個挨千刀的冷不防害了你。原打算再歇幾年,現(xiàn)在等不及了。我看平這孩子老實,你愛他,他也愛你,你就跟他遠遠的走了罷!說著,母女倆抱頭痛哭。

討不著心操爛,嫁不著身遭難。在婚姻大事上,母親經(jīng)常這樣告誡我們。這些年,過下日子來,細細看,妹夫平還真是個好小伙子。這是妹妹雁兒的福氣!平是獨子,幼年喪母,父親是林業(yè)局的退休干部,生活用度上自然貼補他們,并有一套六七十平米的住房留給她們,可算是勉強過得去。不如意的是,妹夫也沒有工作。起先,小倆口在鄉(xiāng)下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養(yǎng)蛇、養(yǎng)豬、養(yǎng)雞,場地不大,雄心不小。可是后來,蛇一條一條地不知鉆哪里去了,豬賣了幾個瘟了幾個,雞,來個親戚宰一只,來個親戚宰一只,慢慢地也宰完了。小倆口索性典了場子,帶著一只乖乖的小白狗進城來,守著那套房,學(xué)著城里人過日子。

在過日子方面,雁兒比我料想的要堅強。生下佳佳后,她自己跑到昆明學(xué)做面點。大約一個多月,回到縣城,租了一間鋪面,賣灌湯包子?;煲欢螘r間后,想做更賺錢的,賣過童裝,謀劃過做磁化凈水器等,都不成。后來,萌生去北京打工,我不讓,也就罷了。現(xiàn)在仍轉(zhuǎn)回來做飲食。

妹妹雁兒的面點做得相當好,因為同在縣城,隔著一條街,所以經(jīng)常送些過來給我們,我也盡其所能幫著他們。日子就這樣無聲地一天天過著,寧靜而寂寥。妹妹在這些日子的磨洗中,漸漸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這或許就是生活本來的面目。

4、父親這輩子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想靜下心,寫一部叫《活計》的小說。在我的心里,這是一部漫無邊際的小說,一部憂傷的小說,一部反映我們這個家族近半個世紀生存狀態(tài)的小說。父親,將是粘合整個故事的核心人物——往上,可以追溯那些已然漫漶的祖輩的歷史;往下,可以關(guān)照我當下的人生現(xiàn)實。然而,每次進入回憶的時候,我總是徘徊在一個夢魘般的場景里出不來。

——一個小鎮(zhèn)的街天,晌午,灰蒙蒙的,有點冷。一個寂寞的小男孩站在小鎮(zhèn)中心的忠字臺石階上,越過齊脖兒高的貨攤,接過父親給他買的一雙紅手套,然后鉆進了雜亂的人群。街上有些狼藉,稍稍平整一點的墻上都殘留著些舊的標語,標語上的名字打著紅 ×,被風刮得披絲掛柳;楊老奎家新炒的果子糖用簸箕端出來擺在門前叫賣,散發(fā)著濃濃的甜香;朱屠戶在幫一家殺過年豬,剮白的肥豬像個赤裸的胖子睡在案桌上,滾燙的開水沖著大腸突突突在地上跑;有一家的馬摔死了,用土坯砌了個花灶,煮著馬湯鍋,翻騰起來的熱氣簡直要把人的口水從腸子里捅出來;曾大師傅家的油糖包子剛出籠,有個背著籃子趕街的人捧著包子,正貪婪地舔著淌在手心里的餡……小男孩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張皇失措。

他把父親買給他的手套丟了!

多少年來,這個夢魘般的場景一直困擾著我,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壓抑和失落猶如一層厚厚的積雨云籠罩了我成年的歲月。那是一雙紅毛線編織的手套,紅得像一簇炭火,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在衣服的最里層,可最后還是丟了。那雙手套是我童年時代唯一鮮艷和溫暖的記憶,那天看到的父親也是我有生以來見過他最春風得意的模樣。他穿著一件那個年頭流行的草綠色軍裝,已經(jīng)洗得泛白。戴著一副毛藍咔嘰布的袖套,顯得干凈利落。頭上的舊軍帽也是當時流行的,疊得飽飽滿滿,我見過他把報紙仔細地折疊成條形,襯在帽殼里。他遞給我那雙紅手套的時候,隔著貨攤上琳瑯滿目的日用品,臉上掛著燦爛的笑。他說,爹給你買了一雙手套,拿著回家找你媽去。可是那雙手套在街上的人群里丟了,我還沒有仔細地看一眼就丟了,我還沒有戴過在手上就丟了。我發(fā)瘋般在街上尋找,在記憶里尋找,并逐漸成為一個心結(jié)。直到如今,我還是不能釋懷,總想回到那個街天,那個晌午,一切從頭開始。

父親沒有責罵我,似乎完全忘記了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那雙紅色的手套??晌抑?,那雙手套在父親的記憶里一定也很重要。那一年,他被鎮(zhèn)上當支部書記的小學(xué)同學(xué)推薦到供銷社去幫著收購雞和雞蛋。他學(xué)得很快,雞拎在手里掂掂,就知道大體有多重,是不是瘟雞;雞蛋對著太陽照照,就知道這蛋新不新鮮。因為人老實,兩個月后社主任允許他學(xué)著賣東西。那時,在供銷社賣東西是個體面的活,好像叫“人民售貨員”。逢年過節(jié),趕街的人多,供銷社柜臺擁擠,父親和幾個新進的學(xué)徒就被分到鎮(zhèn)上的忠字臺上擺攤。盡管這樣,父親仍懷著美好的期待,渴望有一天能真正成為“端國家飯碗”的人??墒朗码y料,僅半年不到的時間,父親就被清退回來了,原因是家庭出身不好。父親的父親——我公公是個鞋匠,小手工業(yè)者,整日躬著背,一錐一線做鞋,賺了點錢,蓋了幾間土坯房,土改那年就被劃成富農(nóng)了。于是,父親的夢碎了,怨天尤人,長吁短嘆,回家跟我公公吵,跟我母親吵。然后是病,肺穿孔,從中醫(yī)到西醫(yī),什么怪藥都吃,什么針都打,醫(yī)了好些年才鈣化,本來就不寬裕的家也消耗殆盡。病后的父親變了個人似的,自卑,怯懦,做人虛頭巴腦,做事“頭鉆過去就不管屁股”。從此,我再沒看見過父親在那個晌午給我手套時得意的模樣,那雙手套也最終成為了他這輩子曇花一現(xiàn)的輝煌。

然而,日子還得過,不管你愿不愿意。身體逐漸轉(zhuǎn)好的父親開始隨著鎮(zhèn)上的一個能人出去“搞副業(yè)”。那時叫“搞副業(yè)”,用現(xiàn)在的話說實際上就是外出打工,幫人家蓋房子、建橋梁,而且還是偷偷去的。因為生產(chǎn)隊不準去,生產(chǎn)隊的會計對母親說,如果不趕緊叫回來就扣你家工分,讓你家餓死!所幸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政策很快就在全國推開,我們小鎮(zhèn)也包產(chǎn)到戶了,那個生產(chǎn)隊會計的惡毒揚言最終沒有機會兌現(xiàn)。父親在外大多做石活,并慢慢學(xué)會了些手藝,是個不錯的石匠,我親眼看過他把一塊普通的石頭雕鑿成一尊雄赳赳的石獅子?,F(xiàn)在想來,盡管父親沒有成為“端國家飯碗”的供銷社售貨員,但如果沿著“吃手藝飯”的路子走下去,或許也能過個小富即安的日子??伤粷M于現(xiàn)狀,開始試著自己承包些工程,幻想成為同鄉(xiāng)某個建筑老板那類的角色。但他錯了!人在生活中自有定位。我的父親事實上適于做那種按部就班的具體工作,他并不具備成為一個“老板”的潛質(zhì)。幾年下來,他很快陷入一些亂七八糟的爛賬漩渦而無法自拔。短期內(nèi)他也風光過一陣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家里添了些新奇的電器,蓋了幢鋼混結(jié)構(gòu)的新房,可這一切都是建在沙灘上的塔,轉(zhuǎn)眼之間就坍塌了。隨著不明不白的各色人等上門逼債,家電被人抬走了,母親養(yǎng)的幾口豬被人趕走了,沒住幾年的新房最后也典賣抵債了。父親在家人的埋怨和母親的哭鬧中開始撒謊,開始變本加厲的四處借錢。有時,他會突然有一筆錢,或突然買一件貴重的家什,謊稱是做什么賺了一筆。我們都不相信,但也無法弄清真相,只是在惶惑不安中等待另一個逼債的人上門。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困惑:父親不賭不嫖,就愛喝口酒吃口肉,為什么會欠下那么多的債務(wù)?后來慢慢明白了,每次逼債的人上門都無一例外地拿著一張條子,那都是父親寫下的借條,是那種高利貸的欠條,是那些惡人故意放給他的債務(wù),利息高到讓我們說不出話來。更可怕的是,我工作以后,他開始打著我的名義向我身邊的一些朋友伸手,而且很多好心而不明真相的朋友把錢借給了他,然后婉轉(zhuǎn)為難地向我透露了內(nèi)情,幾個特別好的朋友干脆對我隱瞞。這樣,他在前面借,拆東墻補西墻;我在后面還,真應(yīng)了一句“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的古話。

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就是在這種無休止的“借”和“還”中慢慢疏遠和冷淡下來的,以致后來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的朋友或認識的人,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到頭。好多回,因為他與債主的糾紛,我不得不站出來低聲下氣地說好話,或頂在前面與那些債主大吵,或承諾什么時候替他償還,最后平息事態(tài)。有一次,我身上有個從廣州帶回來的雕鋼打火機,拿出來點煙,被一個幫著要債的人看見,借過去打火,然后說上個廁所,轉(zhuǎn)個身就說“打火機掉廁所里了”。我心里窩著火,擠著冷笑說“沒關(guān)系掉了就算”!那時我常想,別人的父親為兒子遮風擋雨,我這個做兒子的卻常常為自己的父親遮風擋雨。這或許是命吧,想躲你也躲不了。

最近這些年,父親老了、瘦了,不再出來惹事了!我從心里松了一口氣。然而每次回家,看到他窩在家里,穿著我?guī)Щ厝サ呐f衣服,戴著老花鏡,兩鬢斑白,靜靜地做著些瑣碎的事。我叫他“爹”:這點錢給您買酒,這點東西是給你買的。他顯出很高興又似乎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我的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童年時代那個晌午他把一雙紅手套遞給我的情景。

2006年 1月,臨近春節(jié),有個朋友請我?guī)兔憘€給老人祝壽的辭,我驀然想起父親和母親也正好是六十歲了。于是約了妹妹,在城里給他們買了衣服,還有蛋糕和菜什么的,利用一個周末回去給他們做壽。壽宴很簡單,沒請人,就我們兄妹三家。父親和母親的生日雖然相差一個多月,但為了熱鬧省事,一起過。那天,父親和母親換上我給他們買的衣服,坐在中間,大人小孩圍了一大桌,鬧吼吼的。當我鄭重地向他們說些祝福的話時,我看見父親眼角噙著淚,像個孩子般笑了。

父親,其實挺可憐的!父親這輩子,其實挺可悲的!

當晚返城,我又夢見了那個場景:父親穿著草綠色的舊軍衣,戴著疊得飽飽滿滿的舊軍帽,手臂上套著毛藍咔嘰布的袖套,含著燦爛的笑,隔著琳瑯滿目的貨攤,把一雙大紅的手套遞給我:爹給你買了一雙手套,拿著回家找你媽去!然后,還是丟了!丟了!我在夢里憂郁地看著那個小男孩在人群里張皇失措地尋找……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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