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鸝敏

薛濤是扎根東北大地的兒童文學作家，他的作品回歸大地。他用一顆滾燙的心虔誠地匍匐在東北的黑土地上，挖掘著東北豐富新鮮的創(chuàng)作資源，書寫著這片土地上的孩子與成人以及他們的成長。東北土地獨特的堅韌與硬氣，在薛濤創(chuàng)作中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東北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和民風民俗帶有濃厚、粗獷的原始美，另一方面是東北人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下造就了堅毅陽剛的性格，他們的生命力富有大地般堅硬的質(zhì)感。在這種堅硬外殼的下面，蘊涵著人類天性中的美好，比如溫情與愛意。

一、堅硬生命力的精神駐地：東北黑土地

東北黑土地是薛濤的文學土壤，他把文學的根深深扎入東北大地，他熱愛著這片土地的白山黑水、林海雪原，并把黑土地的民俗風情滲透在文本之中。

1、粗獷自然環(huán)境下的生存

黑土地豐厚的冰雪、連綿的群山、繁茂的森林與寒冷的冰河，構(gòu)成薛濤故事的自然環(huán)境。在這種冰冷、閉塞、原始的環(huán)境下生存，人們逐漸被自然的特性同化，形成堅毅不屈、豪爽不羈的性格特征。

黑土地的極寒天氣并沒有使東北人萎縮，反而鍛造了他們直面嚴寒的剛強。雪對黑土地來說有著深厚的意義，“無雪不東北”，所以薛濤毫不吝嗇筆墨描寫“雪”，《虛狐》中的“雪”就貫穿了整部作品。故事發(fā)生在遼北茫茫雪原之中，展現(xiàn)了雪原的自然風光，雪成了必不可少的景象。雪的寒冷使人的生存顯得更為艱難，凸顯出入堅毅的性格。

除了冬季漫天的大雪，黑土地險林叢生、地廣人稀，連綿的群山與繁茂的森林成為《滿山打鬼子》和《情報鴿子》鮮明的自然環(huán)境，通過對茂密山嶺與樹林的描寫，薛濤為我們展示出黑土地的另一番景象：原始、神秘而充滿力量，而在這樣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們，也被賦予了大自然的剛強與堅韌，從而更好地面對惡劣的環(huán)境與生活的困境。

冰河也是東北環(huán)境中一個特殊的背景。在《虛狐》里，冰河伴著冬季極度的寒冷而來，厚厚的冰層覆蓋了河面，也阻擋了春天要來的信息。在如此冰冷環(huán)境中成長的東北人，并不以此而悲觀，相反，在漫長的冬季和寒冷中，他們更表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樂觀與永不熄滅的生命力。寒冷并不使黑土地寂靜消沉，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與動物在冰河兩岸依舊活得鮮活而生動。

2、黑土地的獨特社會風俗

東北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特殊的生存方式形成和發(fā)展了東北的社會風俗。在薛濤的作品里，薩滿教和二人轉(zhuǎn)是最為典型的東北習俗。

薩滿教是東北地區(qū)諸多民族風俗文化最原始的母源。薩滿教崇尚萬物有靈論，這種泛靈泛神思想意識在薛濤作品中便表現(xiàn)為對動物的尊重與關(guān)愛。薛濤主張善待生命，《滿山打鬼子》里的狗與麻雀、《虛狐》里被成人殺害的狐貍還有《情報鴿子》里的鴿子“格格”，薛濤都有意在強調(diào)這些都是有生命、有情感、有靈性的動物，人類應該學會善待它們。

薩滿的日神精神盛行不衰，這里的日神精神是一種熱烈火爆、樂觀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薛濤筆下的東北人正是以“日神精神”參與人生、過好每一天?！稘M打鬼子》里生龍活虎的滿山、慷慨赴死的老奎爺、鮮活而不屈的李小刀……都是“日神精神”的最好詮釋，他們努力生活，在困苦的生存環(huán)境下依然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

薩滿的復仇主義與英雄主義也是薛濤作品中突出的一點。薛濤始終堅持著兒童必須擁有堅毅的性格的觀念?！稘M山打鬼子》里，灌水鎮(zhèn)的人們都具有對日本外來侵略者統(tǒng)一的復仇情緒，不管是為了蟈蟈敢于向日本軍官報仇的滿山，還是不屈于日本藥品的李小刀，他們都傳達了一種大無畏的英雄精神。除此以外，《虛狐》中的女孩子樺兒也是一位巾幗英雄，她為了替“爺爺”報仇，敢于挑戰(zhàn)“小霸王”菜根，幾次三番失敗后依然不放棄打敗他的目標。

東北二人轉(zhuǎn)是黑土地上植根于民族文化的、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它以濃烈的鄉(xiāng)土氣息、野性的力量、迷狂的沉醉和浪蕩不羈的表達為特點，傳達了東北野寒之地生存的人們對世界獨特的人生體驗?！短摵防锏你y奶奶和姥爺、《滿山打鬼子》里的老奎爺都是二人轉(zhuǎn)的資深表演者，他們的人生思考中也滲透著二人轉(zhuǎn)精神，自由、浪漫、熱愛生命。

二、堅硬生命力的載體：薛濤小說中的形象體系

黑土地的堅硬生命力不僅表現(xiàn)在東北這片土地的自然環(huán)境和民風民俗中，更存在于東北人的思想性格里，從兒童到成人，都表現(xiàn)了堅韌的生命力量和不輕易屈服的頑強精神。薛濤志在改善兒童文學中“陰盛陽衰”的閱讀趨勢，希望能以深刻的成長與成熟的擔當來取代那些輕淺、嘻嘻哈哈的校園故事，所以在薛濤的作品中，讀者往往能感受到強烈的陽剛之美。

1、兒童形象

兒童是薛濤表現(xiàn)陽剛美的最重要的載體。薛濤筆下的兒童，不是不經(jīng)風吹雨打的、柔弱的孩子，而是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張揚著無限活力的人物。從《滿山打鬼子》里的滿山，到《情報鴿子》里的小乞丐、《虛狐》里的樺兒以及《形影不離》的小菊，他們都是堅硬生命力的鮮活載體。

滿山是薛濤形象體系里刻畫得最成功的兒童形象之一。滿山對日本人的仇恨不來自于空洞的教化，而是從蟈蟈被日本軍官占有開始，他拼盡努力想拿回自己的蟈籠。為了證明自己與“漢奸”舅舅不同，滿山設(shè)計了火燒票房的一幕，用他兒童式的報復方式宣告他是一個堅強不屈、敢于斗爭的小男子漢。滿山做的稻草人引起日本人的內(nèi)訌，抗聯(lián)趁機炸了橋，炸死了三個日本兵，蟈蟈也死了，滿山認為他與日本人的仇一筆勾銷了。但是，老奎爺和李小刀的死讓滿山意識到他和日本人的仇恨不止于蟈蟈和草甸子被搶，他首次真正感受到侵略者帶來的深刻傷痛，不僅是生存環(huán)境的占有，還有生命的威脅和尊嚴的踐踏。于是，滿山從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子漢真正成長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小英雄。他在雪夜穿過紅石峪抵達車道嶺，忍受了孤寂、寒冷與疲憊，把舅舅海川給他的重要情報交給了抗聯(lián)戰(zhàn)士。從《滿山打鬼子》到《情報鴿子》，滿山一步步走上了真正反抗日本侵略者的道路，他展現(xiàn)出兒童的天性，也顯示出男子漢的承擔、勇敢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zhí)拗。滿山是兒童陽剛力量中最強勁的一個。

相對于滿山對日本侵略者保持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品格，《情報鴿子》里的小乞丐是另一種勇敢。他對日本兵沒有強烈的仇恨，也沒有通過抗日來彰顯他堅硬的生命力，卻表現(xiàn)出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孤兒的生存狀態(tài)，用堅強和勇敢面對生活的磨難和不幸。小乞丐獨自一人在江湖上行走，他努力地活著，生活和戰(zhàn)爭的苦難沒有擊垮他，他依然快活地享受生命中每一個值得快樂的時刻，為了生存不放棄任何機會，這種強大精神力是特殊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兒童獨有的。

黑土地的堅硬生命力塑造了男子漢，也熏陶了東北土地上的女孩，她們是黑土地上的“巾幗英雄”，《虛狐》中的樺兒便是其中代表之一。因為孩子們中的“霸王”菜根“欺負”過她爺爺，樺兒為了替爺爺報仇，提出與菜根比武。菜根肚子疼，樺兒便光明磊落地說不欺負一個病人，讓菜根養(yǎng)好病再對決。樺兒拾起了女孩子獨特而不可侵犯的尊嚴，她堅持與男孩子平等，從未因為性別差異而需要關(guān)照。樺兒敗給了菜根的武力，她默默忍受了輸戰(zhàn)的屈辱，但這些都沒有讓她放棄打敗菜根的目標，而是更加努力練習武藝，獨立離家去尋找半山門的老道，拜師學藝，渴望為爺爺報仇雪恥。樺兒不愧為薛濤作品兒童形象中的“巾幗英雄”，她堅守著理想，永不退縮，面對失敗坦然面對，尋找途徑努力強大自我以實現(xiàn)目標。

如果說樺兒展現(xiàn)出的是一股不服輸、不放棄的剛勁，那么《形影不離》里的小菊則顯示了一種自我生長、獨立成長的姿態(tài)。熱愛戲曲的女生小菊，獨自一人走上了拜師之旅，這趟旅程中，小菊在爸爸的精神陪伴下，用她的歌聲驅(qū)散了寂寞，給沿途的生命帶來了鮮活的氣息。她并不畏懼旅途中的艱險，也拒絕依賴，走出父母建造的溫室，向未知的大自然靠近。在這趟成長之旅中，小菊學會了告別，在漫漫長途中獨立行走；她學會了解決問題，用雙手和智慧造船渡過細墨河；她學會了責任和擔當，人生無法任性，所以“冷落戲迷，戲迷遲早也會冷落你”；她也學會了溝通，與萬物交談，“世界很大，物種很多，溝通卻困難?！眱和K歸要離開父母的庇護，成長是不可避免的旅程，只有真正成長為成熟獨立的人才能抵擋人生的風雨和寂寞。

2、成人形象

黑土地的成人也有著大地般的堅硬生命力，他們保持堅韌挺拔的品格往往比兒童要付出更多的代價。面對成年后紛繁的誘惑和威脅，他們堅持初心需要更大的決心和毅力，否則一不小心便會被欲望濁化。優(yōu)秀的成人能夠成為兒童的榜樣，孩子們能從成人那里汲取到堅強的力量。

《滿山打鬼子》里的端午、老奎爺和海川就充分展現(xiàn)了東北人的勇敢善戰(zhàn)、堅韌不屈。年輕的端午為了守衛(wèi)家園加入了抗聯(lián)，置生死于度外。潛入敵營偷情報被抓后，他不僅堅守秘密，還用言語來激怒河野，嘲笑日本軍的屢屢失敗。面對偽軍流子的叛變建議，他扭頭毅然拒絕，嘲諷道：“你愿意當狗你就當，沒人攔著你?！彼菫榱俗饑蓝鴬^斗，為了堂堂正正做中國人而戰(zhàn)斗。

端午的父親老奎爺用生命證明了東北人的鐵骨錚錚。日本人打破灌水鎮(zhèn)的寧靜后，老奎爺積極支持兒子端午參加抗聯(lián)反抗日本侵略者，當端午要被槍決時，他忍下悲痛，淡然地把原本給自己的棺材讓給端午，甚至傳話要他死得精神點；當端午在海川的幫助下從日本人那里逃出來時，老奎爺又讓他騎上陪伴多年的棗紅馬從紅石峪經(jīng)車道嶺去找抗聯(lián)。被日本人抓去做誘餌后，老奎爺為了杜絕日本人的險惡用心，便用頭撞墻而死，他的深明大義、堅強不屈和慷慨赴死證明了東北老漢的堅硬生命力，東北大地上的那股剛勁兒在老奎爺那里顯得更為厚重。

孤膽英雄海川利用東洋話的優(yōu)勢潛入日本軍營中臥底，表面上為日本人服務，害得父母罵他滾犢子，周圍的街坊鄰居誤解遠離他，就連孩子和小動物也不愿與他親近，被人們指為“助紂為虐”的漢奸，但最后真相大白，海川因為傳遞情報給抗聯(lián)被抓，拒絕勸降。對日本沒有價值的海川便最后被日本兵槍決，人們這才明白海川的真正品格，他放棄了聲譽和家庭的溫暖，在一片誤解和嘲笑中默默為抗聯(lián)做了犧牲。

東北大地上的堅毅不僅在戰(zhàn)爭特殊時期顯現(xiàn)，也存在于平常的日子里。《虛狐》里的銀奶奶對抗著俗世的欲望和殘忍，堅守善良的初心，永遠是自然生靈虔誠的教徒。銀奶奶默默望著狐貍們被皮貨商和絡腮胡販賣殺害，靈性與神性消失，為人的貪婪和殘忍悲傷。在與人自身欲望的力量斗爭的過程中，銀奶奶沒有屈服，她一直都是勝利者。不僅如此，她還把善良通過黑金子傳遞給孩子。相比反抗顯性“敵人一人與人之間的對立，銀奶奶這種與人性本身的欲望和貪婪對抗的行為顯得更為堅硬和偉大，它的偉大在于向貪婪者宣戰(zhàn)，更在于向自身的弱點宣戰(zhàn)，這是一場自我的對決，從而顯現(xiàn)出堅硬不屈的人格力量。

3、典型意象：烏鴉

烏鴉是薛濤作品中最獨特的意象之一。烏鴉是東北城鄉(xiāng)中最常見的鳥，神秘、靈性。讓它們飛進作品，能讓作品彌漫一種特別的色彩。薛濤的長篇小說中都有關(guān)于烏鴉的描寫，這絕不僅僅是巧合。薛濤筆下的烏鴉往往驕傲、獨立，站在高空俯視人類。

《情報鴿子》里，烏鴉是威脅鴿子情報的危險鳥類。他們特立獨行，但是為了吃掉格格的鳥肉，抵擋滿山和日本小兵的驅(qū)趕，他們又團結(jié)戰(zhàn)斗。即使一再失敗，它們并不放棄，一次次卷土重來，爭取他們高貴的尊嚴，此時復仇的渴望已經(jīng)遠遠大于鴿子肉的誘惑了。這種不屈的戰(zhàn)斗精神正是堅硬生命力在烏鴉身上的體現(xiàn)。

烏鴉在黑土地上有個神奇的傳說：傳說有烏鴉救過老罕王努爾哈赤的命，他的兒子皇太極就命人在盛京的宮殿立起索倫桿，祭祀烏鴉，在城西一個地方撒上糧食，專門喂養(yǎng)烏鴉，不許人們傷害烏鴉。于是，在《虛狐》里常常出現(xiàn)的索倫桿與烏鴉建起了一種特殊聯(lián)系，而薩滿文化與索倫桿又緊密相關(guān)，透過索倫桿來表示對烏鴉的尊崇，是薩滿萬物有靈論的體現(xiàn)。從索倫桿的存在狀態(tài)可以得知人類對信仰和生靈的態(tài)度，繼而窺見人類的內(nèi)心世界是否保持了最初的善良。

《形影不離》中的烏鴉也與神秘而沉默的薩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風鎮(zhèn)的烏鴉是小菊尋師之旅中無法忽略的存在，從一開始對小菊的排斥、恐嚇，到逐漸被歌聲感染，在舊有的責任和新的溫暖中掙扎著，最后成為小菊的守護者，陪伴她完成這趟旅程。烏鴉在薩滿去世后，和被下了咒語的樺樹共同堅守這個鎮(zhèn)子，控制鎮(zhèn)子的人口流出。烏鴉冷靜、威嚴、神秘、高貴、沒有任何情感，執(zhí)行薩滿的期望一直到死是他的初衷，但他的生活被小菊的闖入打破了，小菊的歌聲讓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始終堅守的法則開始動搖。

烏鴉是薩滿的繼承者，也是小菊爸爸的化身。爸爸的靈魂通過雷雨中的一次通話轉(zhuǎn)移到烏鴉身上，以烏鴉的形態(tài)陪伴小菊，以夢境的方式和小菊交流，引導小菊跨越困難。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改變讓烏鴉掙扎在身體與靈魂不平衡的狀態(tài)里，但最后在小菊熟悉和溫暖的歌聲中，爸爸的思想融進了烏鴉的軀體，使烏鴉變得不再冰冷，不再毫無感情，在烏鴉堅毅的守護背后，飽含了父親深沉的關(guān)愛。這是東北大地上堅硬以外的溫柔。

薛濤把烏鴉寫進文本不僅僅是為了給故事增添神秘感，更是透過烏鴉傳達這片黑土地的堅硬與溫柔。生命平等，鳥類通靈，烏鴉的靈性沾染了大地堅韌的氣質(zhì)，他們會為了尊嚴而戰(zhàn)斗，保持著高貴的品格和令人敬畏的威嚴，但在內(nèi)心深處他們依然保留了一份柔軟的地方。

薛濤說：“自然、愛和生命是我寫作的場地和動力?！焙谕恋氐淖匀画h(huán)境構(gòu)成薛濤寫作兒童文學的場地，他的作品飽含了黑土地沉甸甸的生命力量。這份大地的堅硬質(zhì)感不僅來自于東北茫茫的自然環(huán)境，也來源于東北的社會風俗，更存在于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生靈，他們都有一種頂天立地的氣概，一種敢于斗爭的精神，一種誓死維護尊嚴的高貴。

兒童通過閱讀薛濤的作品，能逐漸被那種“英雄氣概”所感染，以形成堅強的力量來承擔未來的責任，實現(xiàn)真正的成長，成長為更成熟的人，并保持本性的善意和對世界的愛，獲得堅硬而溫柔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