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兩個人擦肩而過。這簡直不是在醫(yī)院,而是在舞臺下或集市上,人頭攢動,神色慌亂,步履匆忙。在他下意識地回過去頭的同時,她也回過來了身子,四目相對,兩張面孔都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都沒有開口,都用目光在探詢對方:你?他的記憶力在迅速地旋轉,喚醒他的不是她的那雙好看的杏核眼,不是她性感而紅潤的嘴唇,不是她爽朗得有點放肆的笑聲,而是那種只有他能嗅到的氣味,如同祥云一般朝他飛來了——他的嗅覺變得十分靈敏。他吸了吸鼻子。他說,我聞見了。她說,你聞見了啥?他說,我聞見了你身上的味道。她說,啥味道?他說,狗臭味。她伸出指頭修長的右手在他身上擰:你真瞎(壞)。他把她緊緊地攬住:我不瞎,你不愛。兩個人都一絲不掛。他們摟抱在一起,他又吸了吸鼻子,他說,你就是走到天盡頭,我也會認出你的,你身上有一股味兒,甜味咸味酸味,各種味兒混合在一起的味兒。我一吸鼻子,就知道是你,娟子。她說,別的女人身上有沒有?他說,是人,都有。你的味兒很特別,只有我能嗅到。她說,咋特別?他哧地笑了,把手伸向她的福地:這里的特別,你能說清嗎?她說,你就是瞎。他說,我就是不瞎,也說不清的。他把她壓在了身底下,燈光下,他看見,她用牙咬住嘴唇,臉龐上、雙目中流露的巨大的愉悅是用看似痛苦的表情來表述的。他帶著她的味兒離開了她。人在一年一年地變老了,味兒如同亙古不變的藍天白云一樣依舊清晰可辨。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她身上的味兒淡了許多,可是,質地沒有變,還是那么的特別,那么的醒目,他略為驚訝地叫了一聲:娟子!她抬起了眼,上下打量他,——好像是,又不是。是他嗎?她是平靜的,平靜而憂郁的臉龐上閃上一絲微笑,又很快消失了。他說,娟子,我是李正開,你不認識了?她苦澀地一笑:老了。他說,三十年了,能不老嗎?走,找個地方去坐坐。她急忙說,不,不去了,我還忙著。他說,你咋到這兒來了?誰住院還是……他欲言又止了。她說,女兒住院了,在腎病院。你呢?他說去看望一個朋友。她說,你忙吧。她擰身就走。他佇立在那兒,眼看著她淹沒在人的洪流中。我咋沒有問一問,她的女兒在幾病室,幾號床位。
李正開本來是來看望和他一同在古都大學人文學院任教的老師的。他沒有上樓去看望那位老師,而是從大廳里的人群中擠出來,下到地下室的車庫,開上車,徑直回到了學校。
剛走進辦公室,有人來敲門。進來的是中文系的系主任,他還沒有開口說事就被他打斷了:我有點不舒服,有什么事明天說吧。這位年輕的系主任用蹊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出去了。校長答應他,下半年一定叫他退下來。并不是因為他要退下來而敷衍系主任,他確實沒有情緒和任何人談工作。三十年了,你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西京醫(yī)院——這個全國人都慕名而來看病的地方邂逅娟子。是娟子不愿意面對你,還是她女兒的病不允許她有一時半刻的怠慢?為什么你在三十年后才見到她?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這么多“后”,為什么不去看她一眼?薄情?無情?還是……不論是什么原因,他都不能原諒自己。當時,他只有一個想法:不再見面比見面好。他說,結婚后,你就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想我,咱們都把對方牢牢記在心中。我不會再來干擾你的,也不再見你。她啜泣。她蜷縮在他的懷里。她說,你走吧,離開這里,我不再見你,我對不起你,不是我,你不會離婚的。他用手捂住她的嘴,不叫她再說。
結婚前的前兩天晚上,當鄉(xiāng)政府沉入夢鄉(xiāng)之后,她來到了他的房間。那一夜,兩個人都一眼未合。他們不停地相互訴說,訴說未畢又做愛,做完愛又訴說,一直到黎明時分,她才回到了她的房間。她說,我遺憾的是,沒有懷上你的娃娃,我多么想要你的一個娃娃呀,只要懷上你的娃娃,我就是這一輩子不結婚,把娃娃生下來,養(yǎng)活大,叫他上大學。等他成人后,我會給他說,他的爸爸是誰。二十歲的女孩兒,想法多么甜蜜、浪漫呀。他說,你后天就要結婚了,你結婚后,自然會懷上他的娃娃的,你的娃娃也就是我的娃娃。她說,你把我的心摘走了,我和人家能過好日子嗎?他沉默不語。她的這句話,喚起了他的罪惡感——是的,她愛他愛得太深了,至關重要的是,他是她的初戀。初戀對一個小姑娘來說,意味著把常青樹的種子種在了心里,它一旦發(fā)了芽,出了土,即使一萬年,也不會老的。他不只是把她的心摘了,他把她的魂也占有了。她這一輩子,和誰結婚,也不會很幸福的,當他意識到愛情的果實是這樣的時候,他真后悔當初的沖動。
李正開垂下了眼,撲入他眼簾的是亡妻的那張照片——妻子因肺癌去世才一年多。照片擱在他的辦公桌上。結婚前,他想把他和娟子的事給妻說明白,又怕妻不理解,因此而失去了她。他沒有擔當?shù)挠職?。結婚后,幾次想說,也沒說。妻彌留之際,他本應懺悔,本應把心中的秘密坦露了,又怕刺激妻。心中的這個秘密就這樣被他掩埋了。偶遇娟子,他才覺得,虧欠著兩個女人。
作為鄉(xiāng)政府辦公室主任,這一項工作歸他分管——給鄉(xiāng)政府挑選一個打字員。來報名的女孩兒有八個,年齡都是十七八,都是初中畢業(yè),長相都有亮點。他偏偏選中了松陵村的這個叫做蘇娟子的十八歲的女孩兒。他用挑剔的目光端詳、打量著她,他距離她只有幾十公分。使他對她產(chǎn)生好感的不只是端正的五官——八個女孩兒都能用“漂亮”來形容,他明晰地嗅到了她的味兒——不是劣質雪花膏的味道;不是香水的味道——農村女孩兒,誰還用得起香水?是一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香氣襲人——他不由得想起了《紅樓夢》里的襲人。在他看來,襲人并不是一個壞女孩,即使她和寶玉關系曖昧也不是壞女孩兒。況且,這個蘇娟子也不是襲人,只是有一身香氣而已。娟子到鄉(xiāng)政府來上班,他是她的直接上級。鄉(xiāng)政府的所有下發(fā)的文件、材料都要他簽字,都要她打印,他們之間的接觸不免比其他人多了許多。
偶然。完全是一種偶然。他隨同鄉(xiāng)長檢查鄉(xiāng)村企業(yè)的生產(chǎn)情況,那天的晚飯,他們是在鄉(xiāng)化工廠吃的,他喝多了。事后,他才知道是王鄉(xiāng)長吩咐小娟來給他端水,打掃他嘔吐在腳底的贓物的。半夜里,他醒來一看,娟子坐在他床頭跟前的凳子上,雙手托著腮,看著他。他的第一句話是:給我端些水喝。娟子從套間外面端進來了半杯開水,兌上了放在床頭柜上的半杯涼開水,遞給了他。他坐起來,一口氣喝干了。他沒有把杯子直接放在床頭柜上,而是又遞給她——就在他遞水杯的那一瞬間,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并沒有掙脫。她從容不迫地將手中的茶杯換到左手,放在床頭柜上。她的右手的手腕依然在他的手中。她那雙并無睡意的眼睛里飽含嫵媚,臉上霎時間有了一層紅暈。他拽住她的手腕將她向他跟前一拽,她的頭倒在了他的懷里……事后,她哭了。她用手捂住嘴——生怕哭出了聲,兩行眼淚順著臉頰向下流。他慌了手腳,害怕極了。她只有十八歲,而且是第一次。你卑鄙的用酒后亂性來替自己開脫:娟子,我喝酒了。我喝多了,你能原諒我嗎?她只是默默的流淚,一句話也不說。你知道,你是清醒的,在那一刻,你十分清楚;你從見到她的第一面就愛上了她,這半年來,你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得到她,是你的蓄謀,是你的愿望,是你的需要。你該怎么辦?你想到的是你,而不是她。一個十分清純的、十八歲的農村女孩兒被你輕而易舉地俘虜了——苛刻地說是糟蹋了。假如她明天就后悔,就去派出所就去告訴她的父母,或者,到鳳山縣婦聯(lián)去,給在縣婦聯(lián)當干事的你的妻子任莉莉說了,那時候,你的一切都完蛋了。剛才從她身體上獲取的龐大的、從未得到過的愉悅轉眼即逝,轉換成了內心的恐懼。你無望地看著蘇娟子,目光里的求助顯而易見。蘇娟子擦干了眼淚,撲哧笑了——女孩兒情緒的變化快得如閃電一般——你驚愕而慌亂,不知怎么應對。她撲上來,雙手摟住了你的脖頸,把舌頭伸進了你的嘴里。你狠勁地吸著、吮著。她呢喃著:正開,我還要。你說,我不敢了。她笑了:有啥不敢的,我愛你。你十分驚訝:真的?她說,不愛你,能叫你得到我?你說,是剛才愛上的?她說,不,從第一天看見你就愛上了你。你心中堅硬的冰塊即刻融化了。你說,娟子,我愛你,我是愛你才和你那樣的。你相信嗎?她說,相信。是我愿意給你的。我就是你的,你想咋弄就咋弄。這一次,你不再緊張,你放松了。當身心和肉體融為一體的時候,你覺得,你消失了。隨之,一陣絕望感襲來了——你把人世間最美好的已經(jīng)得到了,你還能得到什么呢?
黎明時分,她戀戀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走后,你睡不著。只有你自己明白,你確實愛著她,你的靈魂深處最丑陋的東西你掩藏不住——也許,你會欺騙她,可是,你騙不了你自己,——你愛的是她的漂亮、她的年輕,她的身體給你帶來的巨大無比的歡悅——你愛的是和她做愛。你吩咐自己:一定要善待她,要對她好。她比莉莉單純,比莉莉真誠。其實,他給妻子也挑不出多少性格上的缺陷和品質上的毛病,他就是討厭她那很干部的表情很干部的腔調——只做了幾年干部,她身上的所有細胞似乎被“干部”這兩個字吞噬,連思維方式,行為舉止也干部化了。他給莉莉說,咱倆在床上的時候,你不說普通話行不行?莉莉在他的身體下扭動著用普通話說了一句:好舒服呀!立時,他就沒興味了,一動也不動了。他覺得,“好舒服呀”這四個字就好像擺在柜臺上的贗品,一眼就能看穿它是假貨。同樣,莉莉卻接受不了他的語言的直捷,在那刻骨銘心處,他的粗俗出口了:××真好。莉莉高叫一聲:流氓。一把將他推下了身。矛盾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他和莉莉同樣是關中西府農村農民的兒女,為什么他當了幾年干部了依舊很農村很農民——生活方式和父母親一模一樣,而莉莉的變化咋那么快?他想不通。當初,在西水市農業(yè)學校讀書談戀愛時,莉莉還是一副農村女孩兒的扮相,農村女孩兒的做派。
和娟子在一起的那三年里,他們談得最多的還是小說。他床頭上的那幾部外國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德伯家的苔絲》、《簡愛》,還有《紅樓夢》,娟子拿去都讀了。上個世紀80年代的初期和中期是讀書的時代,娟子加入文學愛好者的行列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那時候的他已經(jīng)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四篇小說了——娟子對他的愛中難免有一種崇拜——讀文學作品越多越崇拜他,越愛他。
兩個人的愛越來越肆無忌憚了,他們在彼此的宿舍里偷情——無論是晚上夜闌人靜之時,還是午飯后鄉(xiāng)機關的人在午睡之中——能逮住的時光,他們絕不放過。對此,他們已經(jīng)不滿足,他們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玉米地里、土塄上、水渠旁,在農民們目光不能及的地方撒遍了愛跡。她問他:你說我是安娜還是愛瑪?他笑了:你誰也不是,你是蘇娟子。她說,我現(xiàn)在就是那個安娜、愛瑪或者簡愛,或者德瑞那夫人。我在你身底下的時候就是她們,比她們更愛一個男人。我將來不是,我不臥軌,也不服毒。他說,不要想那么多,你這么善良,肯定會有一個好丈夫好家庭的。她說,不,我不要丈夫,我就跟著你,給你生一大群胖娃娃。盡管,她說得很無心,但是,一提到娃娃,她還是擔憂。
她已經(jīng)為他流過一次產(chǎn)。
是他把她帶到臨近的一個縣醫(yī)院去流產(chǎn)的。做畢手術,她躺在床上休息了兩個小時。他拉住她的手問她:疼不疼?她說,不疼。他說,我不信。她說,為了你,疼也不疼。她的臉色有點發(fā)白。他看著她,一種憐惜之情縈繞在心頭。他覺得,他很對不起她,而她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一上回鳳山縣的客運車,她就嘔吐了。她的臉色蒼白,嘴唇干裂,他被嚇得不輕。那天,她只吃了一頓飯。第二天,她照常上班。他給她買了二斤紅糖——和她相愛三年,他只給她買過二斤紅糖和一雙塑料紅拖鞋。這使他一想起來就內疚。當然,不是錢的問題。
李正開以為他做得萬無一失,他就沒有察覺到,他的妻子任莉莉早已覺察到他有了外遇——一對相互在乎的夫妻就是彼此的晴雨表,誰也逃不出誰的感覺——盡管,你可以哄得天衣無縫,使一方捉不住任何事實的把柄,可是,感覺這東西卻是無法掩飾無法掩埋的——有時候,確實有失誤,但次數(shù)多了,量的積累就成了質的鐵證,——任莉莉不止一次地從李正開的身體上感覺到了他有外遇,他把娟子的氣味帶進了家里,他和她在一起不是敷衍了事,就是力不從心。一次兩次還可以,三五次也說得過去,經(jīng)常這樣,莉莉就無法承受了,她畢竟才二十四歲,處于欲望最旺的年齡階段。任莉莉旁敲側擊的警告過李正開幾次,而李正開總以為她沒有證據(jù),說了也是白說。在他們離婚的前一年,莉莉反而欲擒故縱,使李正開完全放松了警惕。當星期天午睡之時,莉莉用她偷配的鑰匙打開李正開的宿舍門的時候,李正開和娟子半裸熟睡在床上。任莉莉沒有哭,沒有鬧,她淡淡地給李正開說,起來,穿上衣服回縣城。三天之后,他們辦了離婚手續(xù),二歲的女兒歸任莉莉撫養(yǎng)。
就在那年年底,娟子倉促地和一個小學教師結了婚。第二年,李正開離開南堡鄉(xiāng)政府走進省城里的時候,娟子的女孩已經(jīng)快一歲了。他從此以后,沒再和娟子相見,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蹤跡。
娟子所說的患腎病的女兒是不是他離開鳳山縣前一年所生的那個女兒。如果是她,今年三十了。
三十年沒有見娟子,在他即將步入老年的時候——他覺得五十七歲還不算老年,為什么會在西京醫(yī)院見到娟子。生命有時候會有暗示的。暗示什么?李正開一個晚上輾轉反側,沒有睡好。他覺得他到了該償還一份情債的時候了。這份債的內容不僅僅是十八歲的娟子和他上床的時候還是一個清純的處女,不僅僅是娟子為他痛苦地流了一次產(chǎn),不僅僅是她忠心耿耿地愛了他三年,這份債的數(shù)字是龐大的——他在她心中布下的陰影有三十年了,小半生時間,她在他的陰影下和另一個男人生活——他從她憂郁的臉龐上能看出來,她不幸福 ——何談幸福?也許,十分壓抑,十分艱難。她那模樣就不是一個五十一二歲的農村中年婦女,而更像六十多歲的老太婆。你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她呢?當你對你的學生們大談文學作品中的人性的時候,當你在各種學術活動中坐在主席臺上人模人樣的時候,你的學生你的同事和你自己,哪里會想到,你的身后曾經(jīng)有這么一個農村女人深情地愛過你——這不是故事,這是生活。
第二天起來,他去學校里的工商銀行辦了一張二十萬元的銀行卡。他知道,腎病是要花一大筆錢的。他拿上銀行卡,開上車,在西京醫(yī)院隔壁的漢庭酒店要了一間標準間。他把車停在酒店,去腎病醫(yī)院找娟子。
在醫(yī)院的三樓三病區(qū)二十一床,他見到了娟子的女兒——一個叫做孫小蕓的女人。這是一個四人室的病房。他進去的時候,孫小蕓剛剛掛上了吊瓶。娟子一看是他,有點吃驚。三十年來,他第一次正視她的面孔,目光落在她那憔悴而有點慌亂的臉上。她看了他幾眼,像犯了錯誤似的垂下了頭。她接過他遞過來的營養(yǎng)品,給躺在病床上的女兒說,小蕓,這是你李伯伯。小蕓試圖坐起來,病床旁邊那個男人——小蕓的丈夫將她扶了扶,小蕓坐起來了,她正眼看了看他,少氣無力地說,李伯伯,我好像見過你。娟子說,這女子,叫病害得胡說哩,你咋會見過?李正開看了幾眼孫小蕓,她的臉色浮腫,顏色發(fā)黃。她說,叫女兒快躺下。他給娟子說,你跟我下去一下,我有幾句話給你說。娟子稍微一遲疑,給女婿說,你照看著小蕓,我一會兒就上來。
李正開領著娟子到了漢庭酒店。他不想問她的女兒是怎么得的病,也不問她花了多少錢,他也沒問娟子這三十年來是怎么過來的,娟子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他能感覺得出,娟子的生活狀況。至于說腎病是什么樣的病,他清楚。他知道,最終要換腎。他很內行地問娟子,有配對成功的沒有?娟子說:沒有,我和我丈夫,還有小蕓的弟弟都沒配成功。等腎源已等了兩個月,天天靠透析維持著。醫(yī)生說,短時間等不到配型成功的腎源,恐怕……娟子欲言又止,淚水潸然而下。
他沒有再說什么,從衣服口袋里掏出銀行卡說,這是二十萬元,在工行取,存的是你的名字,密碼是你的生日650826。娟子愣怔地看著他:我的生日你還記著?他說,記著,1965年8月26日。她沒有接銀行卡,撲過來,抱住李正開,放聲大哭了。她渾身抖動著,好像在發(fā)冷。她好像不是用口腔哭,而是用整個身體哭,全身的每一處都在哭。他抱住了她。你哭吧,娟子,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你的厄運是和我的不負責任分不開的。我知道,你難過了三十年。這全是我的錯。你放開聲哭,哭,哭。他的臉緊貼在娟子的臉上。兩個人的臉龐都是濕的,已經(jīng)分不清是誰的淚水濕了誰。
臨分手時,李正開說,如果卡上的錢不夠用,你給我說。娟子說,小蕓在鳳山高中教書,可以報銷一部分的?,F(xiàn)在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腎源,真急人。李正開說,你不必過于焦慮,你說女兒很優(yōu)秀,上蒼會眷顧的,肯定有合適的腎源在等著她,你別急。
三天以后,李正開再次來到西京醫(yī)院。他沒有去孫小蕓的病房,沒有見娟子,他找到了他的一個學生——西京醫(yī)院院辦主任馬東。他把他的想法給馬東說了,并要馬東給他保密。當天,李正開做了需要做的三項檢查,結果使李正開大吃一驚,孫小蕓所需要換的腎和他的正好配上對。他把化驗單裝在身上猶豫了幾天,他咨詢了幾家醫(yī)院的醫(yī)生,在這幾家醫(yī)院都有他的學生?;卮鸾Y果是一樣的:一個腎完全可以延續(xù)生命,但是,人身上的所有器官沒有多余的,兩個腎才是合理的。怎么辦?假如,他把腎獻出去,他患了腎病怎么辦?假如,小娟的女兒在短時間內沒有腎源,危在旦夕又怎么辦?沒有假如,只有現(xiàn)實。是捐還是不捐。還有一個問題在困擾著他:為什么他們的親人的腎都配不上對,偏偏他的腎就配上了對?這些問題,他越想越煩惱。
一個星期以后,他給學校的校長請了假,并且欺騙自己的女兒,說他去醫(yī)院療養(yǎng)一個星期。他找到娟子,給娟子說,他的腎能和小蕓配上對。他要給小蕓捐出一顆腎。小娟一聽,堅決不同意。小娟說,哪怕小蕓等不到腎,哪怕……娟子說著,眼淚下來了,她說得很堅決:你走人,不要,不要你的腎。你的命值錢,還是小蕓的命值錢?你真是太糊涂了。他苦笑一聲:都重要。我已經(jīng)叫院辦通知主治醫(yī)生,明天上午就安排手術。就在那一天,李正開偷偷撿了兩根孫小蕓掉落的頭發(fā),吩咐馬東將頭發(fā)送到了DNA檢驗室。
手術很成功。
本來,李正開休息一個禮拜就可以出院。在他準備出院的前一天,馬東給他送來了孫小蕓和他自己的DNA化驗結果:孫小蕓是他的女兒。他將化驗單拿在手中,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了。這對小娟和他們一家人來說,又是一個秘密。他從干部病房出來,急急忙忙趕到了腎病院。
走進病房,走到病室門口,李正開站定了。他突然變得很清醒。透過門上一拃寬的玻璃,他向里看,孫小蕓躺在病床上,旁邊站著小娟和她的丈夫。小蕓是有父親的。既然這個秘密在他心中裝了三十年,他就繼續(xù)裝著吧。只要孫小蕓康復了,他的罪惡感就減輕了許多。李正開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