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堅
我第一次見到夏衍(沈端先)是在1980年冬天。為了編寫現(xiàn)代作家資料叢書中的《夏衍卷》,我與北師大會林、紹武同志一起去北京朝陽門北小街夏衍寓所。當我們走進他那間不到6平米的臥室時,老人正伏案趕校文稿。他一邊與我們談話,一邊似還在想著就要發(fā)出的稿件,有點心不在焉,因而這次會面的時間不長。記得當我講到夏衍的劇本受到俄國契訶夫的影響時,他淡然一笑,不置一辭,好像頗不以為然,我即以作品為例作了一番說明。這時他不無幽默地說道:“你講得也有道理,可是不要忘記:契訶夫沒有參加共產(chǎn)黨??!”這句話把我們逗笑了。至今我還能記起他臉上那種嚴肅認真的神情和那一口地道的杭州官話。
一
故鄉(xiāng),對于每一個人來說,總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夏衍從未忘記過養(yǎng)育自己的故土。
1981年5月,81歲高齡的夏衍,為主持電影首屆金雞獎和第四屆百花獎發(fā)獎儀式回到杭州。頒獎大會、記者招待會、茶話會、漫談會、老作家會見……這些事逐一忙完,剩下來的自然便是探望老家了。
這天,報社的兩輛轎車早早地在新新飯店門口停好,有記者向文化廳的沈祖安同志探問:“準備好了么?”
剛剛下樓的夏衍發(fā)現(xiàn)周圍圍了一大群人。說了一句:“怎么,衣錦還鄉(xiāng)呀?”
“大家都是聞訊趕來的,沒有通知過?!鄙蜃姘步忉?。
“要么,你們?nèi)グ?。我不去了?!毕难苡行┥鷼饬恕?/p>
他只是希望靜靜地尋回兒時的記憶。結(jié)果,只有一輛轎車悄悄地駛進了慶春門外嚴家弄。
嚴家弄是一條南北向的小街,全長不到500米。它的南面是慶春門,北面上艮山門。與杭城舊時的這兩處城門各相距3里光景,西面靠近華家池;向東四五里便是浩瀚奔流的錢塘江了。
從新新飯店趕到舊屋,夏衍還真沒料到會驚動那么多人。車子進入嚴家弄,他的眼睛像小孩般好奇地追尋著,這時候的心情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鮮,新鮮又帶來了些許的不安。這個時候,鄉(xiāng)親們紛紛從田間、地頭和作坊趕來,一下子就把剛下車的夏衍圍住了。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農(nóng)顫巍巍地來到他面前,親切地叫了一聲:“和尚哥,還記得么?”夏衍仔細打量一陣,驚喜地答道:“認得,認得,是春芳老弟,你屬虎,比我小3歲?!痹趺磿徽J得呢?小時候一起挑薺菜、抓魚、捉麻雀、網(wǎng)蜻蜒、采野果,背著竹筐到鄉(xiāng)間去抬枯柴,到滬杭鐵路邊去看奔馳的火車……這一切。怎么忘記得了呢?
來到一間小平房前,夏衍停了下來,一種深深的哀思反映在他的臉上。這是他母親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雖然幾經(jīng)修葺,50年代又遭受過臺風的襲擊,如今30多平方米的平房看上去仍是一個世紀前的格調(diào),青苔侵蝕著業(yè)已破敗的石階和墻垣。他扶著墻,沉思良久。
夏衍一直為沒有能給母親送終而深感遺憾。1937年春天,抗戰(zhàn)爆發(fā)前夕,他接到母親病故的電報,即從上海偷偷回杭州了。據(jù)他的侄媳回憶,他一到家沒說一句話就直奔靈堂,見到母親的遺體,深深地鞠上3躬(當時人一般是磕頭的),隨后便抓著母親的手慟哭起來,一直哭濕了3塊手帕。這件事使左鄰右舍頗為震動。
夏衍的父親死得很早,丟下兄妹6人。當時大哥乃雍還沒有職業(yè),幾個姐姐也沒有出嫁,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母親一個人的肩上。在那個時代,這對一個喪夫而家里內(nèi)囊早盡的女人來說,是多么艱難?。∪欢龥]在生活的厄運面前低頭,而是倔強地面對現(xiàn)實,作了開源節(jié)流的安排。辭掉了原先雇著的一個長工,除了一日三餐、縫補漿洗等日常家務一應自己承擔之外,還攬來釘紐扣、繞邊頭、繡花、搖絲、磨錫箔等手工活計,以微薄的收入充做家用。后來幾個女兒逐漸開始能幫著母親做活了,她也仍然從不歇息。在那樣沉重的家務和手工勞作的重壓下,母親的心境是凄苦的,但她并不怨天尤人,或者打罵孩子出氣。夏衍只記得有一次,因為他練習毛筆字不認真,母親忍痛打了他的手心。然而,這只是為了鞭策孩子刻苦攻讀,而且也僅有這一次。
1909年,夏衍9歲。那年滬杭鐵路的杭嘉段通車,艮山門是從杭州到上海的第一站。通車的那一天,整個杭州城包括沿路鄉(xiāng)村都轟動了。母親也帶著夏衍和他的二姊、四姊,背了條長板凳和南瓜團子,高興地走了兩里多路。到艮山門車站附近的空地,去看火車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怪物”。沿線擠滿了人,連快要收割的絡麻地也踏平了。那個場面,那份心情,盡管事隔70多年,夏衍依舊是記憶猶新。
陳家蕩是舊居西邊的一個不大的池塘,離母親的小屋不遠。當年與母親一起栽種的柳樹早已不見了,水面平靜地攤開,倒映著村舍、樹林、電線桿。走到這里,另一幕往事又從夏衍的心頭浮起:小時候家里養(yǎng)蠶,母親是養(yǎng)蠶的能手,每年都要養(yǎng)一次“頭蠶”和一次“二蠶”。老鼠是蠶的大敵,為了防鼠,就得養(yǎng)貓,夏衍的母親特別愛貓。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只和他同年出生的黃白貓睡在他的被窩里。為了喂貓,他常常到陳家蕩去釣魚。六七歲那年,釣魚時失足落水。差一點淹死。晚年夏衍愛貓的程度超過了他的母親,他該是把對母親的情思也深深地寄托到貓的身上了吧!
故居東邊矗立著一垛3層樓高的風火墻,那上面保留著抗戰(zhàn)中火燒過的痕跡。這段磚墻該有一個世紀了,經(jīng)過風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澆淋,經(jīng)過嚴酷的火燒和雷擊,它由上到下逐漸頹圮,只是基石仍舊堅實,老藤的葉子又密又濃,從墻頂?shù)箳煜聛?,被火燒過的地方,青苔爬不過去,天長日久,由于風化,顯出黯灰、枯黑的斑紋。
嚴家弄所在的公社黨委負責同志特地趕來問候扶杖歸來的老人。夏衍與眾人一一握手,關切地詢問起故鄉(xiāng)的生產(chǎn)和鄉(xiāng)親的生活狀況:“今年的油菜籽收成好不好?”
“很好!產(chǎn)量比解放前翻了好幾番?!惫鐣浕卮稹?/p>
“還養(yǎng)不養(yǎng)蠶?剛才我們一路過來,怎么看不到桑園?”
沈春芳老人回答:“現(xiàn)在我們這兒成了蔬菜區(qū),桑園保留不多,養(yǎng)蠶的人也就少了?!睍浗又f:“除了蔬菜,還種絡麻、蠶豆。社員收入增加了很多,去年平均每人收入270多元。”
夏衍呷了一口茶,欣慰地說:“這就好,這就好?!?
快到中午,夏衍沒有留下午餐,而是留給家人幾斤綠豆粉絲和幾條大前門香煙,便帶領著兒子沈旦華、侄孫沈子雄夫婦到南山公墓為父母親掃墓。一路上夏衍談興甚濃,轎車開到艮山門立交橋時,他向后輩們談起了當年杭州火車開通時的情景。從轎車中看到錢塘江大橋時,夏衍向眾人介紹說這橋是茅以升設計監(jiān)造的。到達南山公墓山腳后,車子停下,老人的神情一下子肅穆起來,他拒絕了旁人的攙扶,拄杖步行,緩緩上山。山路高低不平,棘草叢生。當身邊人看他吃力要攙扶時,他口中念念有詞:“漸趨平坦,漸趨平坦……”硬是一瘸一拐地獨自走了十多分鐘,一直抵達父母墓前才停下來。墓碑早在文革中被打碎,老人面對墳塋倚杖站立,默默祭奠著早已離開人世的雙親。初夏炫目的陽光映照著他汗津津的前額。沈子雄告訴我,老人念念不忘舊日親友,從他60年代讀中專時起,“小爺爺”(他對夏衍的稱呼)便一直不斷地寄錢資助他。1977年復出不久,夏衍到上海探望奶奶(夏衍二姐),離滬時還特地托人匯款給他父親,不久父親病故,夏衍得知又立即匯來40元做奠儀。依依親情,拳拳愛心,于此可見一斑。
二
1981年5月27日送夏衍上飛機的人,都記得老人家登機前那句傷感的話:“此一去不復返也?!?/p>
那時候,在文革中受盡折磨的夏衍,身體確實一天不如一天了。送機的人心里,比老人更難受。雖然誰都不愿說不吉利的話,但那情景,確實有一種訣別的味道。所以,連夏衍自己也沒有想到能夠再回杭州,而且身體越來越硬朗。1982年5月,由于在上海參加文化戰(zhàn)略研究會耽誤了幾天,沒能趕上母校浙江大學校慶,他就決定索性到杭州休息幾日。于是,省作協(xié)把他安排到西泠飯店住宿?!拔縻觥笔钱敃r杭州最高規(guī)格的飯店。剛一住進,夏公聽說每天住宿費為80元,便提出只住一夜,明天搬場。他對黃源同志風趣地說:“這不是要我破產(chǎn)了么?”
這天晚上,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在寬敞的陽臺上觀賞了西湖的夜景。他說要做一做“陳奐生”,好好“享受享受”,否則,花那么多錢,不是太冤了?第二天一早,他即住進了新新飯店,與女兒沈?qū)幫右皇?。他說這次自己不去嚴家弄了,讓女兒代表他,由筆者陪同,去探望了那里的親友。那么,他這幾天做了些什么呢?
這天。在杭州清河坊喧鬧的街市上,許多人驚奇地看到了一個策杖的老人,穿著特制的皮鞋,一瘸一拐地東張西望。據(jù)說,他在尋找昔日的“孔風春”胭脂店、萬隆火腿店。一會兒,他又上了吳山,在山頂極目閣忙不迭地向東南方向極目眺望,越過市區(qū),遠處是一片如煙似霧的浩渺的錢塘江……這人就是夏衍。
在新新飯店臨湖的一間普通的房間里。面對著窗外綽影縹緲的云光水色,夏衍和我們侃侃而談,說起甲種工業(yè)學校、“浙江新潮”,俞秀松、宣中華、張秋人等共同戰(zhàn)斗過的友人,語調(diào)親切而深沉。當筆者問起他在“甲工”時的國文老師,他的話更多了。
1916年,夏衍16歲。雖然沈家這個書香門第業(yè)已破落,但父親留下的幾大櫥書籍。也確實給了夏衍不少影響。在小學時期,他的作文成績就很突出。進入“甲工”,在同學中自然也屬佼佼者。民國五六年,正是復辟與反復辟進行斗爭和軍閥混戰(zhàn)時期。當時有一種風氣,一到兩派軍閥打仗,雙方都先要發(fā)表一篇洋洋灑灑的討伐宣言,這類檄文駢四驪六,寫得頗有聲色。看多了這些文章,也對夏衍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這年冬天,杭州隆重舉行追悼黃興、蔡鍔儀式,事后夏衍在作文中寫了一篇表面追悼黃蔡,實際上是反對專制政治的作文,感情激動,自以為寫得痛快。誰知道教國文的謝乃績先生看后,卻加上了這樣一個批語:“冰雪聰明,惜鋒芒太露?!?/p>
謝先生是紹興寺東茂源臺門人,留學日本,學問淵博,誨人不倦,當初在教育界頗有名氣。夏衍開始不懂得這個批語是什么意思,一天,他剛走進校園,就被謝老師叫到教師休息室。夏衍以為他要談作文的事,誰知謝老師問道:“你除了讀學校里教的書以外,還看些什么書?”
“在家里看過《三國演義》?!毕难苷f,“最近還看過一本《玉梨魂》。”
“《古文觀止》里的那幾篇‘列傳,例如《伯夷列傳》、《屈原列傳》之類,都能讀下去嗎?”
“有些地方還得問人或查字典?!?/p>
謝老師高興地點點頭,加重語氣說:“要用功讀這一類文章,好好體會。然后運用它們的長處,敘事清楚,行文簡潔。記住,不要受了報上那些壞文章的影響?!?/p>
這一次普通的談話,令夏衍終生難忘。夏衍多次回憶和懷念謝先生。1979年為紀念秋瑾誕生100周年,他寫了《秋瑾不朽》一文,文中提到了謝乃績老師講解秋瑾“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情景,引起國內(nèi)外文化教育界人士的矚目。
文章發(fā)表后沒多久,夏公突然收到在上海的謝乃績次子謝谷沛的一封信。信中對他表示感謝,但又問文章中提到的“謝乃績”是否真是他父親“謝迺績”。
夏衍當即親自復信,向謝谷沛詳盡說明了上文發(fā)表的經(jīng)過。他說:“拙文《秋瑾不朽》本來是應紹興縣文化館之約而寫的,提到我的老師時,原稿上的確寫的是‘謝迺績,《浙江日報》轉(zhuǎn)載也是如此,但是后來《人民日報》的《戰(zhàn)地》轉(zhuǎn)載時,把‘遁字簡化為‘乃字。因此我的敬愛的老師確是令尊大人無誤?!?/p>
在錢塘江畔度過憂患童年的經(jīng)歷,養(yǎng)成了夏衍純樸、務實的個性,并在以后漫長的文藝生涯中始終如一,從無更移。在中國電影尚屬起步的30年代,他銜黨之命,進入荒涼而又荊棘叢生的電影園地,成為進步電影事業(yè)最早的拓荒者和先驅(qū)者,推出了20多部閃爍著現(xiàn)實主義光輝的作品,由此飲譽中外影壇。然而,電影界的這位“一代宗師”卻從不引以自炫。在談到他為之奮斗大半生的電影事業(yè)時,他總是謹言慎行,嚴防過甚其辭,從不突出他個人的作用。在看了筆者所撰寫的有關他在左翼時代電影活動的文章后,他多次提醒說:“文中有不少過譽之詞。許多事,都是集體做的,我不過是這個集體中的一員。將來如若出版,還要改得更實事求是一些為好。”他特地舉例說,為了田漢不愿參加飛行集會,我還批評他呢!你說,我不也“左”過么?
在平靜坦率的談話里,你不能不感到坐在你面前的。并不是什么文豪或是戰(zhàn)士,而是一位和藹可親的普通老人。他樂觀、隨和、安詳,富有幽默感。“十年浩劫”中經(jīng)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卻很少聽他談及。當有人嘆息他那比左腿整整短了6厘米的右腿時,他卻像孩子似的揚起特制的厚跟皮鞋說:“我穿的是高跟鞋?!闭f者無意,聽者卻不由得含淚笑了。他的身子看上去異常瘦弱,我們勸他別太勞累,而他卻俏皮地說:“我這人‘經(jīng)久耐用哩。當然倒不一定‘價廉物美啊?!?/p>
三
1986年5月,受故鄉(xiāng)人民的邀請,夏衍第三次回到杭州,下榻在玉皇山下的汪莊西子賓館。這里原是早年安徽一位茶葉商人建造的別墅,瀕臨西湖。廊亭、曲橋、怪石、水榭錯落有致,挺秀幽靜。夏公顯得異?;钴S,仿佛活到今天才算是真正開了眼界。不時做出一些天真的動作。或者說出一些令人發(fā)笑的事情來。
服務員領著大家走進了當年毛澤東主席在此的住處,里面的擺設、桌椅、沙發(fā),一件件大得不成比例。一不留神兒夏衍已經(jīng)坐上了沙發(fā),樂呵呵地對大家說:“你們瞧,我們是到大人國里來了!”
初夏的陽光已經(jīng)有點燥人了,可他還是讓女兒和秘書推著輪椅在園子里活動。當沈?qū)帉⒁豁敺奂t色的涼帽遞給他,他便馬上往頭上一戴,筆者在旁說了聲“這是女式的”,他毫不在意地笑笑:“沒關系,沒關系。”
在飯廳里,端上來的菜并不多,但做得相當精致,醋魚、筍片肉絲、炸響鈴,這些可以稱得上是家鄉(xiāng)風味的了。然而老人更中意的卻是杭大中文系女研究生孫嘉萍帶來的一飯盒豌豆香腸蒸糯米飯,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大半,便伸開手連聲說:“飽了,飽了?!?/p>
記得當我們與他在會客室開始晤談時。他劈頭就問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5月16日?!惫P者脫口回答。
“20年前的‘五一六通知忘了?就是在這里制定的?。 ?/p>
他說得很輕,似乎不帶一點感情,然而眉宇間還是傳遞出內(nèi)心難以掩飾的深思。
夏衍到杭州的消息,杭州大學的學生馬上就知道了。從小受他文章啟蒙的大學生們誰都想見見他,或者按照他們的說法是“碰一碰老頭子的思想”。夏衍認為到杭大只是探望一下故鄉(xiāng)的父老兄弟,了解一點情況。一再告訴組織的人規(guī)模要小一點,隨便談談。
座談會安排在杭大東一教學樓一樓會議室,中間幾張桌子,桌子外兩圈沙發(fā)。夏衍說:“建國37年來,教育方面有了很大進步,也有過不少失誤。主要是照抄外國模式,不考慮中國的實際,沒有花大氣力抓教育,特別是輕視乃至歧視知識分子。缺乏智力資源比缺乏物質(zhì)資源是更可怕的。我們這一代人,在學術素質(zhì)、知識積累上,與我們上一代人,如魯迅、郭沫若、茅盾等相比就差了一大截,現(xiàn)在上了年紀要填補就很困難了。因此,希望就在于今天的青年人,特別是今天在學的大學生,現(xiàn)在有了一個很好的學習環(huán)境,有安定團結(jié)的政治局面,有寬松和諧的氣氛,就有可能認認真真地在年輕的時候,把基礎打扎實?。 ?/p>
透過厚厚的鏡片,他的目光注視著這一代將要跨世紀的年輕人。不斷地重復著這樣一句話:“你們是面向21世紀的人啊!”
夏衍在杭大中文系講話之后。杭大學報編輯部拿到了他的講話稿,由于涉及到批評蘇聯(lián)模式的內(nèi)容,吃不準,便給夏公去了一封信。信中說,學報是國內(nèi)外公開發(fā)行的刊物,根據(jù)“內(nèi)外有別”的原則,對涉外稿件比較慎重。按照宣傳部門有關文件精神,當前我國報刊對蘇聯(lián)及東歐國家的內(nèi)部事務一般不作公開評論,不要點名批評。為慎重起見, “希望您對講話稿中涉及蘇聯(lián)模式和斯大林問題的文字作些斟酌”。
夏衍接到信后頗覺意外。隨即就在來信的稿紙上用紅粗筆寫道:“來示拜悉?!P于蘇聯(lián)模式的事,雖則未見諸‘紅頭文件,但報刊上已不止一次有人提過,其實,對于斯大林,早在蘇共‘二十大后,我們在‘關于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歷史經(jīng)驗中就已經(jīng)提到過了。所以我認為讓年輕人知道一點,也有好處?!?/p>
夏衍是一位謹慎、謙虛的老人,但他不認為在歷史的錯誤面前,可以小心翼翼地保持緘默。他多次表示。一個國家、民族的氣質(zhì)和習俗一旦形成了模式。要改很困難的。他這個人辛辛苦苦地走過幾十年,自問沒有有意做過壞事,但應該看到任何一個人是不能不受到歷史和社會的制約的。自己做過一些有益的事。也犯過不少錯誤,“最大的錯誤”就是青少年時期讀書淺嘗輒止,做學問不夠深入,所以最大的問題是犯教條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對于這些錯誤,不讓我們的后代知道,不僅要受到良心的譴責,還要受到歷史的懲罰的。
夏衍在與故鄉(xiāng)的幾次親近中。越來越明晰地感到,鄉(xiāng)情如同他的血液,在他的血脈中晝夜不息地運轉(zhuǎn)。1987年春天,在深圳參加電影雙獎頒獎大會時,夏衍說想回杭州看看白堤上的碧桃,去安吉看看翠竹??上h結(jié)束時老人因勞累染上了感冒而難以成行。這年7月夏衍在給故鄉(xiāng)友人的一封信中,又說想在桂花開時到杭州休息幾天,但黨的“十三大”召開在即,他已接到特邀通知,終不得成行。次年他又想回到滿覺隴看桂花。然而第五次全國文代會繁忙的籌備工作又使他難以脫身。但是,夏公對故鄉(xiāng)的關愛之情卻無止境。那年11月10日,夏衍在給浙江省委領導的信中說:“我決定捐獻五萬元(人民幣),給故鄉(xiāng)作為教育基金,專用于農(nóng)村中小學教育??梢匝a助中小學教師生活,也可以讓農(nóng)村中小學增添一點設備、圖書之類——浙江可能沒危房問題了吧?!?/p>
夏衍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猶如一場舊夢,難于追尋??晌ㄓ泄枢l(xiāng),這真切、永恒的故鄉(xiāng)的回憶,始終牽動著他的心??M繞著他的情思。1995年,根據(jù)夏衍生前遺囑,他的骨灰撒入錢塘江中。江水將夏衍的遺骨帶走了。就像95年前,它曾悄悄地送來夏衍那樣。然而,這么多年來,他留下的業(yè)績,他留在人們心中的美好記憶,江水卻是永遠不能帶走的。
(選自《文史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