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
他在廳前,大小管事之人,都隨主管來堂前請安。他看了一遭,卻只道:“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
——《紅樓夢》里有一段寶玉與晴雯拌嘴,襲人出來解勸,道:“原是我們的不是?!鼻琏┝⒖檀琢耍湫Φ溃骸拔业共恢?,‘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
不知怎的,每次《水滸傳》看到這里,都想起這一段,禁不住學著晴雯的樣子,悄悄問:誰是你的那一個人?
是盧俊義的故事,梁山泊一心一意想攬他入伙。吳用便扮了算命先生,“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搭了一回,拿起算子一拍,大叫一聲:‘怪哉!”失色失驚,然后正言厲色:“不出百日之內(nèi)必有血光之災(zāi)!”諸般花言巧言,做張做致,無非是誘他出門,東南方向千里之外走一遭。
盧俊義自此心神不定,每日傍晚,立在廳前,獨自個看著天,忽忽不樂,有時自言自語,不知什么意思。終有一日,決定要出發(fā)前,喚來眾主管商議事務(wù),問起他那一個人。
一言未了,“那人”自階前走過: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髭須,十分腰細膀闊……他是浪子燕青,衣著艷嬈,而比容顏更動人的,是那一身軟翠似的刺青。
九紋龍史進,是愛刺槍使棒,由父親請了高手匠人為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膊胸膛;阮小五胸前一搭花繡,寓言胸中有一段塊壘;而燕青,則是盧員外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與他刺了這一身遍體花繡。
——他一身白肉,他在哪里看見的呢?是否,燕青溫暖的身體,美麗的臉孔,無瑕的靈魂,雪白地、耀眼地矗立在他面前,叫他疼了,惜了,心神動蕩了,叫他情不自禁,在燕青通體上織補青春的花朵?
他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叫他:“小乙”,小乙小乙小乙,如此輕倩狎昵。燕青吹得,彈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頂真續(xù)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且百伶百俐,道頭知尾。但盧家是生意人家,養(yǎng)家奴無非要他看家護院,忠心侍主,不比小王太尉、宋徽宗,專愛高俅,燕青怎地學成如此浮浪子弟?
——是他要的吧?他寵溺他,栽培他,燕青通身本領(lǐng),哪樁哪件,不是他擇人施教的?他看著燕青聰明俊俏地賣弄著,是一朵閱盡千花的蝶,一只擇盡高枝的蟬,還是乖乖棲在他掌心。燕青是他一手勾勒的丹青,一字一字寫下的詩篇,由靈到肉,都是他種下的,他若輕輕將他抹去,他便立即凋零了。
盧員外隨即掉進當子,被掇賺到梁山泊,軟監(jiān)了兩個多月,吳用還布告京城:他決不回來,與管家有私情的女主人忙不迭地告官,趕走燕青。眾叛親離之際,燕青被逼得頭巾破碎,衣衫襤褸,城中安不得身,只得來城外求乞度日。待到相見,他卻說:“小乙非是飛不得別處去,只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這殘喘,在這里候見主人一面?!薄粸榱松岵坏盟?,他只為了見他一面。
他是把一顆心血淋淋地剮出來給他看哪,盧俊義卻只喝罵他:“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到來反說!”——五內(nèi)翻攪,臨走時,他曾切切叮囑他:“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兩舍打哄?!彼チ耸遣皇牵K于背叛他?急怒攻心,一腳踹開那個痛哭著,緊緊拽著他衣服的人。
他卻仍在生死關(guān)頭,救了他。公人受了一百兩金子,要害死盧俊義,盧俊義只得淚如雨下,低頭受死,眼看公人的水火棍就要望著他腦門上劈將下來,是燕青的箭來了,撒手響處,撂倒兩個公人。他從樹下跳下,拔出解腕尖刀,割斷繩索,劈碎盤頭枷,十萬火急之際,他卻就樹邊抱住盧俊義放聲大哭——就在樹邊,他甚至不放他走動半步。不是不知道不安全,不是不應(yīng)該立刻逃命,卻來不及了,不能自抑了,他只抱緊他,抱緊他,而每一滴淚,都與血同樣的溫度與顏色。
他若是虎,他便是他的倀,他若是形,他便是他的影。自此以后,他是天罡之首,他便是天罡之尾,朝朝暮暮,遙遙相對。
所以,之前——
人稱他是玉麒麟,生于首善之地,長在豪富之家,一身好武藝,海闊的家業(yè),眾人恭敬環(huán)侍,娘子行走漾漾,而他在眾人聚集之際,劈頭第一句話: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
“嘻嘻。”是讀書的人忍不住竊笑。
——真真風流文字。
其實都一樣
年輕的讀者給我寫信,哭訴與母親的種種矛盾,爆發(fā)一樣地說:“我討厭一回家,不管年節(jié),天一亮就被揪起來,我討厭被逼著吃我不喜歡的東西,還是假裝吃得很歡,不然就會背上‘沒良心的名頭。我已經(jīng)努力過了,我給她媽媽買的名牌鞋,她不穿;我給她買的某某品牌的月餅,有巧克力、草莓若干口味,她說還沒有我姐姐從菜場買的土月餅好吃……”
我回她說:“你覺得,你們倆完全一樣嗎?你們都按自己喜歡的方式付出,而且要求對方接受并且喜歡。”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