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冉冉
翻過米拉山口,就是拉薩了。
他們拖著沉重的車廂,艱難地往山上爬。有人輕輕唱起了藏族歌謠。眾人和著:
我一步一步向山上走,雪一片一片往下落。
我一步一步向山上走。雪一片一片往下落。
在雪花與我約定好的地方,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我們都有同一個母親,但是命運卻不一樣。
命好的那個做了喇嘛,命不好我走向遠方……
他們,上路了
藏族漢子尼瑪扎堆,剛剛經(jīng)歷了父親的過世。父親一輩子未完成的心愿就是去拉薩朝圣。尼瑪扎堆的叔叔看到哥哥的遺憾,決定不再等待。尼瑪扎堆打算陪著他年后上路。
2014年是藏歷木馬年,正好是神山岡仁波齊的本命年,村子里很多人都希望加入尼瑪扎堆帶領(lǐng)的朝圣隊伍。
一位年輕的孕婦,她倒插門的丈夫與即將出生的孩子都屬馬,也決定一起去朝圣。她挺著大肚子,與丈夫一起上路。同行的還有她的妹妹,尼瑪扎堆的兒媳婦。姑娘每天都要喂牛、做飯、料理家務,只有回到娘家,才有一刻空閑。
一對中年夫妻,因為去年家里蓋房時,幫忙干活的工人發(fā)生車禍,死了兩個人,賠償款讓他們背上了巨額債務。他們也想走朝圣之路,為死去的亡靈超度祈福。他們9歲的女兒扎扎,因家中老人無力照看,也與他們一同上路了。
村里的屠夫宰殺過許多牲畜,心里總是惴惴不安自己的業(yè)障,習慣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他也決定去朝圣,來救贖自己的罪孽。
兩名少年,其中一名受傷有殘疾,在父親的支持下,也加入了這支隊伍。
每個人都帶著自己不同的故事,也抱著不同的自我救贖之心,開始了一段2000公里的朝圣之路。
尼瑪扎堆開著一輛拖拉機,拉上這一路所有人要用的物資,“突突突”地出發(fā)了。下一個鏡頭:朝圣隊伍的男女老少,開始磕起了長頭。
身后送行的村民們站成一排,目送他們遠去的身影。
未來的每一步,他們都要這么走過。我被震撼地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數(shù)步一叩首,俯身向大地。為超度自己的累世業(yè)力,也懷抱著為眾生祈禱幸福平安的心。
他們,上路了。
來什么,接什么
這一條朝圣路,他們走了一年。路上遇到許多狀況。
有時,要頂風冒雪在茫茫大霧中前行;有時,會途經(jīng)一大片爛漫的油菜花田;有時,會在鮮花盛開的河畔跳起鍋莊;有時,頭頂上方山體滑坡滾落的石塊,分分鐘會要人命;有時,車會壞在路旁;有時,人會受傷生?。挥袝r,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要出生;有時,拖拉機會被追尾撞得稀巴爛;有時,路旁有人會招呼他們喝茶;有時,要送給其他朝圣者糌粑;有時旅費用盡,要暫時打零工賺錢;有時,老人時辰到了就要去世……
他們走走停停。
因為知道自己終將去向哪里,所以,心安理得地面對發(fā)生的一切。然后,歇息片刻,繼續(xù)上路。
這一路,像極了人的一生。
電影最打動我的,是他們的“平常心”,好像生活中發(fā)生什么都是正常的。他們不抗拒“麻煩”,不拒絕“波折”,不害怕“無常”。
發(fā)生什么,面對就是了。
一位司機因為避讓另一輛車子,從后面撞翻了他們的拖拉機。
司機把尼瑪扎堆扶起來,關(guān)切地詢問他的胳膊是否受傷。司機解釋說,車上有人呼吸困難(可能是高原反應),需要送到拉薩急救,兩個小時送不到,人就沒救了。
他們非常平靜地讓司機開車走了,自己留下來打掃殘局。
看到這一幕,我心里面在喊:“啊?怎么沒有人爭吵打架啊?怎么沒有人攔著車不讓肇事者走???怎么沒有人毆打司機、怨嘆倒霉???!”
他們只是轉(zhuǎn)過身,看看車上的嬰兒是否安好,看看自己的拖拉機是否安好。車轱轆的軸斷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看起來要修理是不可能的。
他們平靜地決定,放棄車頭,拉上車廂和物資,繼續(xù)往拉薩走。
男人們拉車,女人們繼續(xù)磕長頭。走了一段路,男人們放下繩索,走回剛才撞車的地方,重新把這一段的長頭磕完。
我心里面又在喊:“為什么還要補這一段路,反正不都是在走?”
在他們心里,對于自己該做什么格外分明——我的路就是我的路,該怎么走完,就要怎么走完。沒有任何托詞,沒有任何借口,什么“我要拉車啊”,“我才不要走雙倍的路”,通通不會啰唆。
《好萊塢報道》評價這部電影——“它描述生死,不卑不亢,無喜無悲?!?/p>
不卑不亢,無喜無悲,這是寧靜的力量,來自于對信仰的堅持。
信仰,是我們心里的光,一旦亮起,就無法被熄滅。
每一步,都算數(shù)
影片中,扎扎的父親一直在追問:“老天是不是有時候不公平?我的爺爺沒做過壞事,我的父親也沒做過壞事,我也沒做過壞事,為什么這些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他無法理解,本來正在歡歡喜喜蓋房子,為什么會發(fā)生那場意外,導致兩個工人死去、兩個工人受傷。為了賠償傷亡者的家屬,他欠下了20多萬元的債務,此后一蹶不振,于是賦閑在家。
他的生命在出發(fā)朝圣之前,是卡住的。他在這條路上,其實一直在追問因果,追問命運。
“為什么”,是人類探索自己的起點。
磕長頭的朝圣之旅,或許也是這樣:意義并不在遠方,而是在動念合一的每一個當下。
片中的朝圣隊伍到了某個村莊,遇到一位老爺爺。
老爺爺不斷叮嚀:走的步子不要太多,你誦什么經(jīng)就怎么走,喇嘛告訴你走幾步就走幾步??念^的時候,額頭一定要碰到地面,碰不到地的,不算。心要誠,心中要裝下眾生的平安健康。
每一步都算數(shù),所以,每一步都要用心去走。
他們在老爺爺?shù)拇遄油A袅藘扇眨瑤屠先思掖焊?/p>
在老爺爺?shù)拇遄?,春耕是個大節(jié)日,要換上節(jié)日的盛裝,帶上酒、帶上肉、帶上酥油,隆重地慶祝。
老爺爺說,從前他當村主任的時候,春耕也要隆重慶祝,兩三天才能完成?,F(xiàn)在掌權(quán)的,是會開拖拉機的年輕人,慶祝春耕變成了一件潦草的事。
他還說:“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了,干什么都這么急,把牛累得哞哞叫喚。這么急干什么?”
是啊,這么急干什么?
每一個時代,都有人急匆匆做事,急匆匆賺錢,生怕錯過什么。也總有人用“一生懸命”的匠人精神,在打磨自己手中的活計。
導演張楊為了拍《岡仁波齊》,整個拍攝團隊跟隨著這支朝圣隊伍,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全程真實記錄,光拍攝就花費了整整一年。張楊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岡仁波齊是很多教派的神山,大家都為著自己心中的信仰轉(zhuǎn)山。拍片的時候,團隊經(jīng)常會遇到兩個30多歲的本教信徒,每天都會逆時針圍著岡仁波齊轉(zhuǎn),而藏傳佛教徒是順時針走,所以兩支隊伍每天都會相遇,打個招呼,擦身而過,各自沿著自己的方向前行……
“他們的計劃是轉(zhuǎn)1000圈,我們到時,他們已經(jīng)轉(zhuǎn)了兩年,轉(zhuǎn)了600多圈了,他們看上去面目黝黑、衣衫破爛,但眼神里卻都是虔誠和執(zhí)著,我常常被他們的眼神打動。
“大家都在按各自的方法修行,包括我自己,這一年的拍攝正是我的電影修行。放棄已知的技巧,跳出創(chuàng)作和市場的安全區(qū),就像第一次拍攝電影那樣,用純真的眼光去發(fā)現(xiàn),用最笨的方法去尋找?!?/p>
沒有完美的電影,但能在藝術(shù)上給自己設(shè)定一座岡仁波齊,走在朝圣的路上,堅定地去尋找自己心中的電影神山,已經(jīng)足夠幸福了。
他不急。
人的這一生,是從生到死的旅程,何嘗不是一場在人間的朝圣。起點有了,終點也有了,你急什么?
你有朝圣的目的地,但它又不在遠方的拉薩或?qū)什R。
它就在你每一步往前走的路上。真正的朝圣,是在去遠方的路上,回到自己心里的家。
上坡有時,滑行有時;艱難有時,得意有時。一步一步,甭管多艱難的時刻,都細細體會、慢慢咀嚼。于是,苦中有了樂趣。
每一刻,都是自己的修行。所以,不必急。
人生的每一步,都算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