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峰
借 書
亓家寶是汝南人,和漆雕寶成是老鄉(xiāng)。亓家寶的父親亓三套在李莊子礦三零五隊當放炮員,1985年那年,亓三套在井下處理啞炮時,出事故炸傷了頭部,導致雙目失明,后按傷殘退休,亓家寶是頂替父親上的班。那年,亓家寶十七歲,正在上高二,本來按亓三套的意思是想叫亓家寶的姐姐亓秋香接班,但亓家寶說啥也不成,說,姐姐是人家的人,你不叫兒子接班當工人偏叫閨女接,那不行。亓三套說,你不是正上學嗎?將來好賴考個大學不比當煤黑子強?亓家寶說,就我這成績,上大學門都沒有。最后,亓家寶的父母拗不過,只好讓亓家寶接了班。因為是工殘職工的子弟,亓家寶被安排在地面的機修廠上班。
剛上班的時候,亓家寶還是比較勤快的,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憨厚樸實,在廠里,不論見了誰,都是師傅長師傅短的,無論誰喊一句小亓,亓家寶都是屁顛屁顛的,惹得大家伙都很喜歡他。最初,廠長李鴻漸讓亓家寶跟著平方林修礦車,后來看他聰明伶俐,又調(diào)他到車工組跟著劉玉柱當徒弟。緊車工,慢鉗工,吊兒郎當干電工。剛上班那兩年,亓家寶干啥工作都是認認真真,到后來,亓家寶看大伙兒都是推推動動、撥撥轉(zhuǎn)轉(zhuǎn),領導吆喝得緊就干點,不吆喝就停一會兒,到月底發(fā)工資,三級工四十四(塊),四級工四十八,就是六級工,一月到頭上滿班加上各種補貼也就是開七十多塊錢,誰也不多誰也不少,亓家寶就有些疲沓了,特別是駱家輝、溫成龍等幾個在礦上長大的孩子上班后,亓家寶也不像以前那樣老老實實出工出力了,也知道躲清閑了。
那時候,煤礦職工的精神生活相對貧乏,俱樂部圖書室除了一些張賢亮的《靈與肉》、劉心武的《班主任》、從維熙《大墻下的紅玉蘭》等一些傷痕文學外,基本上沒啥新書。當時,礦區(qū)最繁華的地方是電影院,還有俱樂部對門李瘸子開的錄像廳。那些年,武打電影特別吃香,繼《少林寺》后,電視劇《霍元甲》等一些港臺影視劇占據(jù)銀屏,1985年前后,礦務局電視臺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引進了香港拍的電視連續(xù)劇《射雕英雄傳》,一晚五集。于是,每天下班后看《射雕》是雷打不動,上班談論的也是郭靖、黃蓉、洪七公、歐陽鋒等。
一日,亓家寶聽說老鄉(xiāng)漆雕手里有一套金庸的《俠客行》,想去借來看,就給師傅劉玉柱請假,說是頭疼不舒服,要去礦醫(yī)院看看,然后,就直接去了三零一隊。那時候,漆雕還沒當三零一隊的辦事員,還在井下掄大銑。亓家寶去了漆雕的宿舍,卻沒見到漆雕,和漆雕一個宿舍的子午熱情接待了他,說漆雕上班了,到下午六點左右才能升井。子午指著床下一個木炸藥箱說,漆雕的書都在里面,不僅有金庸的武俠小說,還有梁羽生的、曹若冰的,你要有膽就撬開它。盡管亓家寶和漆雕是老鄉(xiāng),關系還不錯,亓家寶也不敢撬。子午又說,你也是的,為了一本書,還專門在上班時間大老遠跑過來,也不怕領導訓你。亓家寶嘆了一口氣,說,我給師傅請過假了,說頭疼去醫(yī)院看看,趁機出來放放風,結(jié)果漆雕這小子還不在。子午說,書有啥球看頭,還不如來干些實事痛快。亓家寶問道,干啥事你說說?子午說,你也來礦上幾年了,也沒掛個小妞?亓家寶搖搖頭。子午說,我有個老鄉(xiāng),在食堂上班,要不你見見咋樣?亓家寶說行。子午看看表,說快十一點了,咱們先去食堂瞄一圈,看她上班沒?你先偷看一下,行的話咱往下說,不行就拉倒。亓家寶同意了。
食堂開飯的時候,子午拉著亓家寶來到食堂,指著六號窗口賣飯的一個女工說,她叫梅紅竹,和你一樣,也是接父親班的。亓家寶一看梅紅竹雖然長得稍微有點黑,但眉目還秀氣,心里就有點同意了。子午端著碗走到六號窗口前,掏了兩毛錢,沖賣飯的梅紅竹眨巴眨巴眼睛,小聲嘀咕了句什么,梅紅竹給他打了一份小酥肉,然后又去另一個窗口買了一份稀飯和兩個饅頭,端過來,和亓家寶一塊吃。吃飯的過程中,子午告訴亓家寶,梅紅竹三點半下班,你們可以談一談。亓家寶說,我就請了一上午假,下午還要上班。子午說,上球班,到兩點半你給你師傅打個電話,說在醫(yī)院輸液不就完了。亓家寶看看沒辦法,也只好如此了。
吃過飯,還不到十二點半,兩人順著礦區(qū)的街道往東走,走到俱樂部附近,就聽到俱樂部對面的錄像廳里傳出嘿呦嘿呦的打斗聲,亓家寶知道這是李瘸子錄像廳傳出來的聲音。子午說,時間還早,要不咱去看錄像吧?亓家寶說,你不是不喜歡看這些打打殺殺的片子嗎?子午詭異地笑了笑,走,進去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亓家寶和子午來到錄像廳門口,亓家寶掏出一塊錢買票,賣票的那個涂著血紅嘴唇的女孩看了子午一眼。子午說,兄弟我來,兄弟跟著我來看一次錄像,怎么能讓你掏錢。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兩元遞了過去,然后拉著亓家寶向里面走。亓家寶說,看錄像不是每人五毛嗎,怎么不找你錢,你認識這妞?子午笑笑說,進去就知道了。兩人進到錄像廳里面,里面黑乎乎的,散發(fā)著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子午拉著亓家寶找個位置坐下,過了一會兒,等眼睛適應了里面的黑暗以后,亓家寶才看清楚里面的情景。人不是很多,大概有十幾個人,稀稀拉拉的,像撒在山坡上的羊屎蛋,三個一群,四個一伙的。亓家寶子午進去看了大概二十分鐘,片子就演完了,盡管不常來看錄像,亓家寶還是知道錄像廳是不清場的,花上五毛或一塊錢可以看半天,只要你有足夠時間的話。
武打片演完后,李瘸子從錄像廳里間的小屋里出來了,問里面的人有退場的沒有?沒有就關門了,沒放完中途是不可以退場的。就聽有人說了一句,李哥,快點開始吧,別耽誤時間了。李瘸子拐著去把門鎖住,一部外國的不知啥名堂的片子開始了。剛開始是一對情侶在河邊散步,不一會兒,兩人不知啥原因吵了起來,女子哭著跑進了一片樹林,男的跟著也跑進了樹林,男的咋勸也勸不住,不一會兒,又過來四個男子,四個男子對這這對情侶嘰里咕嚕不知說的啥,然后幾個人就打斗起來,其中兩個把男的捆在樹上,然后扒光了女子的衣服,再后就是一些不堪入目的畫面……看得亓家寶眼都直了。看旁邊,子午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褲子前鏈開著,用手在不停地撫弄著下體,亓家寶往前面看,有幾個也是如子午般弓著腰不停地喘息。正在這時,只聽哐當一聲,錄像廳的門被人推開了,有人拉開了窗簾,只見礦區(qū)派出所所長楊公卿把錄像機的電源一拔,大喝一聲,都別動!
亓家寶、子午和看錄像的那些人都被帶到了礦區(qū)派出所,兩個穿制服的民警對亓家寶進行了詢問。鑒于亓家寶屬于初犯,派出所民警對亓家寶進行了批評教育,并給予一百元的處罰。子午和那些看錄像的人則分別被給予兩百元至五百元不等的罰款。
下午六點的時候,亓家寶的師傅劉玉柱來到派出所,把亓家寶帶了回去。
回到宿舍,劉玉柱問亓家寶,你不是頭疼去醫(yī)院看病了嗎,怎么又到了派出所里?
亓家寶想笑一下,卻沒笑出來,然后就嗚嗚哭了起來。
相 親
經(jīng)過了看錄像那件事后,亓家寶好長一段時間都是沒精打采的,干啥都提不起精神。有一次,車工組給井下加工一批配件,亓家寶因為注意力不集中,一月時間竟出了四個次品,惹得師傅劉玉柱被廠長李鴻漸好一頓臭罵,還被扣了當月的獎金,劉玉柱承認把關不嚴,但卻沒說出是誰出的次品??吹綆煾狄驗樽约罕活I導責罵并扣發(fā)獎金,亓家寶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天下午下班的時候,師傅叫住了他,亓家寶以為師傅會狠狠責罵自己一頓,但沒想到的是,師傅卻是喊他去家里吃飯。晚飯很豐盛,一個蒜泥豬耳朵,一個涼拌白菜心,一個醋溜土豆絲,一個油炸花生米,四個菜,還有一瓶老酒。期間,劉玉柱一個勁地給亓家寶夾菜,三杯酒下肚,亓家寶的臉就有些紅了,劉玉柱問亓家寶,二十歲了吧?亓家寶說,過了年就二十二了。劉玉柱說,我二十二,就有二丫頭了,隨后自作主張地讓老婆艾梅給亓家寶介紹對象。劉玉柱的老婆艾梅在礦職工食堂上班,當臨時工。劉玉柱問老婆,你們單位去年分的那閨女叫梅什么竹呀?梅紅竹。劉玉柱又問,梅紅竹有對象沒?我看那閨女挺本分的,如果沒對象,你給家寶說說。
艾梅很熱心,第二天,就找到梅紅竹,梅紅竹答應見面。周末的時候,梅紅竹和亓家寶在劉玉柱家里見了面,兩人彼此都比較滿意,給艾梅回話處處看。以后兩人又相約見了面,還去俱樂部看了一場電影,那一段時間,亓家寶上班嘴里總是哼著小曲:
你就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溫暖我心窩,
每次當你悄悄走近我身邊,
火光照亮了我……
亓家寶還給家里父母寫了信,說在礦上找了個女朋友,在食堂上班。見兒子找了個有工作的媳婦,亓三套和老伴心里樂開了花,要他回頭領回去看看。
如果事情照此發(fā)展下去,不論是對梅紅竹和亓家寶,都會是一個比較好的結(jié)局,但世上事并非都盡如人意,那天,梅紅竹上班遇到了礦籃球隊的七號李翔,從此,兩人的命運都進行了改寫,也為梅紅竹以后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上世紀八十年代,煤礦屬于計劃經(jīng)濟,吃喝不愁,因為效益好,很多煤礦根據(jù)主要領導的喜好,都自己成立有自己的球隊和劇團等。當時,李莊子礦的礦長馬礦長和工會的孫主席都是個球迷,因此,李莊子礦就在全省范圍內(nèi)選拔隊員,工資和礦上職工一樣,當時李莊子礦籃球隊有好幾個都是從省體校挖來的,李翔就是其中之一。
梅紅竹又看上李翔后,并沒有馬上給亓家寶斷絕聯(lián)系,而是慢慢地冷淡,再以后,亓家寶約梅紅竹就再也約不出來了。
再后來,梅紅竹就給劉玉柱的老婆艾梅回話,說和亓家寶相處不合適,又說了亓家寶以前看黃色錄像被礦區(qū)派出所處罰的事。
其實,亓家寶看黃色錄像被派出所處理的事,梅紅竹早就聽別人說過,但現(xiàn)在有了更好的李翔,就把相處不成的責任全部推給了亓家寶。由此可見,梅紅竹也算是一個很有心機的人了,但盡管如此,最后還是被李翔騙得未婚生女,后來成了瘋子,當然,這已是題外話了。
再說亓家寶被梅紅竹甩了以后,心情很是郁悶,劉玉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讓老婆艾梅又先后給亓家寶介紹了三四個女孩子。第一個是礦醫(yī)院的護士李小紅,兩人第一次見面,李小紅就問亓家寶學歷,當亓家寶說出高中肄業(yè)后,李小紅的臉色馬上就變了,說了聲班上有事,馬上就告辭了。事后,亓家寶聽艾梅說李小紅嫌其學歷低。也難怪,在煤礦,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僅有的那些尚未婚配為數(shù)不多的女職工,不論長得黑白丑俊,都讓男人們捧成了公主。
但因亓家寶以前給爹娘說過找了個有工作的對象的事,估計爹娘在農(nóng)村也早就放出風了,弄得亓家寶很是為難。
艾梅給亓家寶介紹的第二個是井口礦燈房的張春玲。艾梅不認識張春玲,但艾梅認識張春玲的媽,張春玲的媽托艾梅給女兒說婆家,艾梅一下子就想到了亓家寶。張春玲長著一雙細瞇瞇的桃花眼,皮膚不是很白,但也不算黑,整天嘴唇涂得紅紅的,很性感的那種。兩人相互之間也比較滿意,談了半個多小時,約定了再聯(lián)系的時間,就結(jié)束了。
第二次,兩人是在市區(qū)鴻慶公園見的面,兩個人談得也比較投機,張春玲問亓家寶一月開多少工資,亓家寶給她說了,亓家寶也把自己家里的情況告訴了張春玲。李莊子礦距市區(qū)二十二里地,晌午了,兩人去了對面的一家飯店,為了不被女友小瞧,亓家寶就讓張春玲撿喜歡的點,誰知,張春玲竟點了一個燒魷魚和一個清炒玉蘭片,亓家寶一看價錢,臉都黑了,但事情既然到了這地步,也只有打腫臉充胖子了。一頓飯,吃了二十七塊錢,基本上是亓家寶的半個月工資。亓家寶是農(nóng)村出來的,知道日子的艱辛。
吃過飯,亓家寶借口下午有事,兩人就回到了礦上,各自告別。以后,張春玲又約了亓家寶兩次,亓家寶都借口請不來假,推脫了事。后來,劉玉柱問他,他就說那女人不是咱這樣的家庭能養(yǎng)住的鵪鶉。
以后,亓家寶又見了兩個,也都沒有結(jié)果。
再后來,有人給亓家寶介紹了個在礦澡堂洗衣房上班的袁慧。袁慧,人如其名,文靜嫻雅,一看就是很家常很會過日子的那種,亓家寶很滿意。但給師傅說,劉玉柱卻告訴他,袁慧是個好女孩,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袁慧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其中一個弟弟還是個殘疾。劉玉柱接著說,袁慧的父親出事故死在了井下,袁慧是接父親的班上班的,你要和袁慧成了,她家里的那一大幫弟弟妹妹你要有個思想準備,要準備著脫上幾層皮,你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做決定。
亓家寶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弟弟妹妹四個,還有個殘疾,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但在夢中,他卻見到了袁慧,夢中的袁慧,一會兒笑靨如花,一會兒愁容滿面,讓亓家寶記憶猶新的是袁慧那一雙略帶幽怨的眼睛,你走吧,我的家我自己會照顧好的。醒來之后,亓家寶下定了決心,今生就是袁慧了。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師傅劉玉柱。隨后,亓家寶帶著袁慧回了一趟老家,見了自己的父母,又去了一趟袁慧的老家信陽,就算定下了婚事。
又一年五一節(jié),亓家寶在師傅劉玉柱和機修廠工友的操辦下,在八仙醉酒店擺了兩桌酒席,然后把他和袁慧的兩張單人床并在一起,把袁慧的行李抱在那張拼在一起的雙人床上,就算成了親。
那一天,亓家寶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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