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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遠山作別離

2017-08-31 13:02綠亦歌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3期
關鍵詞:安德烈歐陽密碼

■綠亦歌

未有遠山作別離

■綠亦歌

攝影/新葉 模特/胡安如

1

歐陽離離還記得她第一天到達劍橋的那個黃昏。那時她提著行李箱走下汽輪,耀眼的金光刺得她睜不開眼,遠處海鷗盤旋高飛,海風吹起來,她的帽子和長裙在霞光中獵獵飛揚。

那是1910年的英國,她在劍橋大學主修英文,還補選了幾門數(shù)學系的課程。在第三周的數(shù)學分析課堂上,教授拿著點名冊大發(fā)雷霆,讓人轉(zhuǎn)告那名叫安德烈的學生,如果他再不來上課,他將得到開學以來的第一個零分。

過了幾天,教授在黑板上布置了一道N階求導的題目,大家都開始絞盡腦汁地思考。歐陽離離在中學時代數(shù)學也是不差的,便也拿筆試試。她才寫了幾步,身后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求導?!?/p>

標準的劍橋腔,低沉的男聲,歐陽離離愣了愣,回過頭去。陽光落在她后座的年輕男孩身上,他有著一頭深褐色的頭發(fā),典型的英國人,他的眼眸卻是黑色的,那是世界上最深的顏色。

直到對方蹙起眉頭,歐陽離離才回過神來,低聲答:“我求過了?!?/p>

他看了歐陽離離一眼,淡淡道:“再求一次?!?/p>

歐陽離離醍醐灌頂,趕忙轉(zhuǎn)過身,對已經(jīng)求導的式子再一次求導,對剩下的部分取極限得出了最后的常數(shù),一時間成就感十足。這時,她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Andre。歐陽離離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安德烈。

下課的時候,他經(jīng)過歐陽離離的身邊,停下來問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喝咖啡。歐陽離離下一節(jié)課是拉丁語習作,便拒絕了他。周圍人一片哄笑,用英語飛快地說著什么,歐陽離離猜到了七七八八,大概是在打趣安德烈居然也會被女生拒絕。

歐陽離離這才知道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被劍橋大學錄取,在數(shù)學方面,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2

歐陽離離第二次遇見安德烈,是在學校的圖書館。她抱著一摞厚厚的專業(yè)書走在書架之間,不小心碰到前方的桌子,手中的書“嘩啦”一聲全部掉在地上。

歐陽離離低下頭看到一雙棕色的牛津鞋,有人先她一步將書撿起來,碼放在一旁的圓桌上,于是她再一次看到了他那雙烏黑的眼睛。

“《文學史研究》,”安德烈略微驚訝地看著歐陽離離,“你主修英國文學?”

歐陽離離點點頭,他不置可否地翻了翻這本厚厚的英國文獻,撇撇嘴將它扔到了一旁。

歐陽離離覺得有些尷尬,她問他:“你在做什么?”

這句話大概是問對了,歐陽離離發(fā)現(xiàn)安德烈的眼睛飛快地亮了起來,他走到桌子邊,指著一堆亂七八糟的草稿給她看:“密碼論,聽說過嗎?這是最簡單的培根密碼,用‘a(chǎn)’和‘b’代替數(shù)學中的二進制。”頓了頓,他皺著眉頭問歐陽離離,“你知道二進制嗎?”

歐陽離離漲紅了臉,點了點頭。他笑了起來,然后飛快地在草稿紙上寫上一行字母,遞給歐陽離離看。

“BRXDVHEHDXWLIXO”,歐陽離離一臉茫然地盯著這幾個字母,盯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猜暗號的游戲,拿起書包里的筆,將所有的字母統(tǒng)一挪位,在前移三位的時候,忽然得到了正確的意思。她將它們翻譯在紙上——“YOU ARE BEAUTIFUL”。她裝作沒有看到他的贊美,將紙條遞回給他。

他笑著看歐陽離離:“你果然很聰明,這是第二種古典密碼——愷撒密碼,字母移位的游戲。”

歐陽離離想了想,告訴他:“在我們國家也有類似傳遞暗號的方式,我們將其寫成藏頭詩或者回文詩?!?/p>

然后她向他隨意地舉了幾個例子,問:“你懂中文嗎?”

安德烈搖了搖頭,“你是我見過的,”他試圖用僅會的一點中國話說,聽起來像是在說相聲,“第二個中國人。第一個是在街頭遇見的流浪藝人?!?/p>

道別的時候,安德烈對歐陽離離說:“放棄無聊的英國文學吧,你應該來數(shù)學系?!?/p>

歐陽離離只是將它當作對自己的夸獎,笑了笑,沒有回答。

3

英國全面進入冬天,街頭的草木開始凋零。歐陽離離在劍河畔遇到安德烈,他正躺在樹下休息,臉上蓋了一本《泛函數(shù)分析》。

歐陽離離不太確定是不是安德烈,她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然后走到楊柳樹的另一邊,攤開書讀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后頸發(fā)酸,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穿著白色襯衫的安德烈站在自己面前。

他沖歐陽離離笑了笑,伸過手,將她拉起來,說:“上次說的事,你考慮了嗎?”

沒想到他竟是認真的,歐陽離離不解地問:“為什么?”

他看著歐陽離離的眼睛,誠懇地說:“因為你有天賦?!?/p>

歐陽離離一愣,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動了,無論是對安德烈的提議,還是對安德烈本人。

第一次數(shù)學分析的隨堂測試上,歐陽離離是全班僅有的三個得“A”的人之一,又因為主修課程的寫作任務太過繁重,她連英文都說得結結巴巴,更別提毫無章法的古典英文了。

歐陽離離開始著手辦理轉(zhuǎn)系手續(xù),等手續(xù)辦好時,城市已經(jīng)進入了霧期。她不常見到安德烈,他依然不怎么愛上課,她也不太想主動告訴他這件事。

適應了這里的霧和難吃的食物后,歐陽離離開始計劃課余之外的打工生活??杉媛毐容^難找,歐陽離離寄宿家庭的房東太太得知了她的煩惱后,告訴她,她認識的人正在尋找一名中文教師,如果歐陽離離愿意的話,可以幫忙牽線。歐陽離離趕忙向她道謝。

隔天,房東太太告訴歐陽離離,希望她能先同對方見一面,時間定在這個月25日。歐陽離離愣?。骸斑@個月25日?不是圣誕節(jié)嗎?”

房東太太無奈地聳聳肩:“他是個怪人,或許他從來沒有過過圣誕節(jié)!”

圣誕節(jié)那天,她照著地址找過去。城市已經(jīng)下雪了,路邊和屋檐上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她的臉被凍得通紅,跺了跺快被凍得麻木的腳,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她用力再敲了幾下,依舊無人應答。

歐陽離離再三對過地址,按照房東太太的說法,對方此時應該是在家里的。歐陽離離繞過街道的另一側(cè),走到窗戶邊,卻發(fā)現(xiàn)玻璃窗因為常年沒有擦拭,已經(jīng)覆蓋上厚厚的一層灰,根本沒有辦法看到里面。

雪越下越大,歐陽離離感到又累又冷,她又敲了一次門,依然無人應答。她頹然地在臺階上坐下來,決定等一等。后來,她竟然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被人叫醒的時候,她抬眸,看到的人卻是安德烈。她好奇地問:“怎么是你?”

他無奈地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什么會在我家門口睡覺?”

歐陽離離腦袋昏昏的,將房東太太手寫的紙條遞給他:“你在找中文教師?”

他松了一口氣,笑起來:“原來是你?!?/p>

安德烈立刻向歐陽離離道歉,告訴她,自己剛才在彈琴,并沒有聽到她的敲門聲。

進了屋,她果然看到了一架三角鋼琴,而地毯上是滿地的白紙。她隨意撿起一張,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全部是密碼。

“你會彈鋼琴?”她問他。

“嗯,”他笑著沖歐陽離離眨眨眼,“音樂是很常見的一種密碼載體,無論是音階還是頻率,都可以轉(zhuǎn)換為數(shù)字作為明文,如果知道密碼就可以破解出暗文?!?/p>

歐陽離離目瞪口呆:“你真是……瘋狂!”

安德烈像個孩子一樣,無所謂地回答:“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p>

歐陽離離問他:“你為什么想要學中文?”

安德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片刻后才回答:“因為你們擁有歷史。”

歐陽離離心想,真是個傲慢的英國人。

安德烈同歐陽離離約定一周進行一次教學,給她開出了不菲的時薪。歐陽離離想了想說:“這樣可以嗎——我教你中文,你教我密碼學與鋼琴?”

安德烈反問她:“這樣可以嗎?”

歐陽離離無奈地笑:“是我在詢問你。”

離開的時候,歐陽離離忽然想到今天是圣誕節(jié),就問:“你為什么不出去過節(jié)?”

“什么?”安德烈迷茫地眨眨眼睛,“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嗎?”

看了一眼滿屋子的草紙和書籍,還有墻壁上貼滿的紙條,歐陽離離想起房東太太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一個人住嗎?你的父母呢?”

他皺著眉頭說:“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我父母不讓我念數(shù)學,他們希望我能繼承家中爵位。”

歐陽離離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反倒是安德烈想起來:“今天是圣誕節(jié)?”

她再次點點頭,對方才后知后覺地“哦”了一聲,笑著說:“我是在圣誕節(jié)出生的?!?/p>

歐陽離離反應過來,本來想對他說一句“生日快樂”,可是看安德烈的樣子,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日,倒是歐陽離離很好奇:“你們英國人都是怎么慶祝生日的?”

安德烈皺著眉頭,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沒完沒了的舞會?!?/p>

歐陽離離還想再說什么,她的肚子卻先一步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她尷尬地看著安德烈,聽見他說:“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什么,或許可以為你烤一個馬鈴薯?!?/p>

“不用了,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廚房嗎?”

可進了安德烈的廚房,歐陽離離開始后悔了。這里的食物簡直單調(diào)得讓人絕望,只有土豆和牛奶。她本來想為他做一碗長壽面,然后才反應過來這里是倫敦。無可奈何,最后還是烤了一個馬鈴薯,搭配著芝士吃起來。

歐陽離離一邊吃一邊看著自己對面的貴族男孩,他褐色的頭發(fā)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有些偏紅,他穿著黑色的長褲,隨意地坐在地上,拿著稿紙計算著數(shù)學公式。

那一刻,歐陽離離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軟。她終于知道了他的眼睛,那種深不見底的黑來自哪里了,其實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種純粹。

4

第二周到來的時候,歐陽離離背了一個裝得很滿的書包。安德烈被嚇了一跳,看見歐陽離離從書包里一件件拿出詩集、毛筆、面粉,問:“這些是什么?”

歐陽離離沒有回答他,在書桌旁同他對著坐下來,開始給他講漢字。安德烈果然是天才,記憶力和模仿力都很強,他學習的速度讓歐陽離離十分羨慕,可惜的是,他很少肯把自己的聰明放在數(shù)學以外的地方。

下課之后,歐陽離離將安德烈的廚房收拾了一遍,然后和好面粉,切好面條,下了一碗簡單的長壽面。

“雖然有些遲,”歐陽離離在一片氤氳的熱氣中笑著對他說,“生日快樂,祝你歲歲平安。”

這是安德烈第一次吃到來自東方的食物,連面湯都喝得干干凈凈。他毫不吝嗇地贊揚歐陽離離的手藝,并一臉嚴肅地問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廚師。她哭笑不得,告訴他,這在中國是最簡單不過的食物。

“中國很遠嗎?”

歐陽離離點點頭,告訴他自己坐了整整一個月的輪船才來到這里。

“那你會回去嗎?”他問她。她愣了愣,然后點點頭。

歐陽離離除了教安德烈識漢字,為他做一頓晚飯,也會跟著他破解一些密碼,他幾次提出要教歐陽離離彈鋼琴,都被她推辭了。

其實她并不想學習鋼琴,這在中國還是很奢侈的東西,她買不起??墒撬胍犓麖椾撉佟?/p>

有一次,歐陽離離將卓文君的那首著名的數(shù)字詩講給他聽:“一別之后,二地相懸,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

他不懂,她便解釋給他聽:“從一數(shù)到萬,唯獨少了‘億’字,‘億’同‘憶’,在中文里代表著相思?!?/p>

安德烈十分疑惑:“為什么要如此拐彎抹角?愛或者不愛,為什么不能直接明白地說出來?”

歐陽離離想了想,回答他:“我們把這稱為委婉,有一些話不必明說?!?/p>

他依然不能夠理解。

“或許是因為你還未擁有愛人吧?!睔W陽離離這樣回答他。

5

夏天的時候,歐陽離離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了,她向安德烈借來剪刀,想要剪掉一些。他有些好奇:“我?guī)湍慵舭??!?/p>

歐陽離離愣了愣,等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jīng)坐在窗邊,身后的男孩拿著剪刀,輕輕地幫她剪去多余的頭發(fā)。

她其實很想告訴安德烈,在中國,女子的頭發(fā)代表了很多意思。但她最終只是把剪下來的頭發(fā)用白紙包好,再用紅線打了一個同心結。她想把它送給安德烈,想了想,還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隨手塞進了一本書中。

安德烈此時已經(jīng)能背不少的詩詞,歐陽離離試著教他《詩經(jīng)》:“青青子衿,悠悠我心?!?/p>

她也同他提到中國最早的數(shù)學,《九章算術》和《周髀算經(jīng)》,其實她了解得并不深入,她很遺憾地說:“我的國家擁有無比燦爛的文明?!?/p>

他笑著說:“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拜訪?!?/p>

這是1913年的冬天,世界時局開始動蕩,劍橋城里的物價悄然飆升。安德烈開始醉心于破解“費馬最后定理。”沒事做的時候,歐陽離離就去看他書架上的書,多年后歐陽離離回憶起自己一生的成就,竟然大多來源于安德烈的書房。

6

當城市受到第一枚炸彈的轟擊時,歐陽離離和安德烈正在公園里的噴水池旁,她想出一道加密的題目考驗安德烈,并承諾他如果能在五分鐘內(nèi)破譯出來,她可以偷偷替他參加物理考試。那是安德烈最討厭的一門課。

炸彈就在他們身后十幾米的地方投下,“轟”的一聲,周圍的樹木和建筑物全部被炸飛,歐陽離離和安德烈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倒下來的椅子和樹木砸倒,被壓在一片廢墟里。

歐陽離離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她動了動身體,感覺到旁邊有人,在最后的一刻,安德烈將她護在了身下。所幸兩人都只是受到輕傷,他們吃力地將壓在身上的石塊掀起來。

在身體從廢墟中露出來的一刻,安德烈忽然笑起來:“我知道了!”

他將她摟在懷中,他的肩膀被落下的木板砸傷,鮮血滲透了他的白襯衫。她抬起頭,看到他黑色的眼眸同往常一樣散發(fā)著靈動的光彩,他說:“是三字一對的波雷費密碼,最初的“LISAO”就是密鑰,根據(jù)你們中國的拼音表對照,暗文是……”他一邊回憶一邊說,“‘OUYANGLILI’,歐陽離離,這是你的名字?!?/p>

歐陽離離看著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兩個人在殘垣斷壁間相視而笑?!皻W陽離離”,那是她一生中聽過最美妙的一句話。

7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歐陽離離收到來自東方的電報,她的父母催促她回家。學校里的中國留學生聚集在一起,商量著回國的事宜。

剛剛進入冬天,學校開始停課,回國的行程就這樣匆忙地商定下來,歐陽離離獨自坐在窗邊,這是她四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座城市由黑夜轉(zhuǎn)向黎明。

第二天清晨,安德烈推開屋門,再一次看到了坐在臺階上的歐陽離離。她穿著厚厚的軍大衣,對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她問他:“可以一起走走嗎?”

他此時并不知道她即將回國,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街上人煙稀少,店鋪大多還未開門,這個國家開始大規(guī)模征兵。他們沿著河畔行走,腳踩在冰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歐陽離離有些緊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套,遠遠地聽到一聲爆破聲。

她停了下來,說:“我要回去了。”

這句話她是用中文說的,安德烈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唔,”他點點頭,“一路平安?!?/p>

戰(zhàn)火四起的年代,這句話聽起來格外沉重。

歐陽離離看著他黑色的眼,一字一頓地說:“I love you.”

什么時候愛上的呢?她已經(jīng)記不清楚,可是這份沉甸甸的感情壓在她的心口,她已經(jīng)無力承受。她即將啟程,回到東方,那里的少年儒雅俊秀,卻無人能夠及得上他。此去一別,或許便是再會無期。

大雪漫過枝頭,教堂的鐘聲跌落在河畔,他系著黑白格子圍巾,沖她露出一個抱歉的笑。

8

第二天清晨,歐陽離離收拾好行李,提早抵達學校門口,那是留學生們統(tǒng)一約定集合的地方。恰好碰到院長,歐陽離離同他打過招呼,對方疑惑地問:“你怎么在這里?”

歐陽離離上氣不接下氣地飛奔到火車站時,列車已經(jīng)出發(fā)。

歐陽離離倒在站臺的柱子邊流淚,火車載著她的愛人去了遠方。安德烈報名參加了部隊的征兵,因為他非凡的數(shù)學造詣,是戰(zhàn)爭中最缺乏的人才,他被送往處于一線的海軍通訊處。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同他道一聲珍重。

歐陽離離回到學校門口,人員已經(jīng)陸續(xù)到齊,她面色疲憊地告訴他們:“抱歉,我決定留下來?!?/p>

她拜托同行的人幫她帶封書信回國,信里,她寫給她的父母:原諒女兒不孝。

她搬進了安德烈的家。

兩個月后,她收到了安德烈寫來的第一封信。薄薄的一張紙上寫滿了看不懂的數(shù)字,還有一片樹葉。別人或許看不懂,但是歐陽離離一瞬間便反應了過來:“LEAF”,這是他留下的密鑰。

安德烈并不知道歐陽離離沒有離開,他在信里只是自說自話,哪天下了一場雨,吃了一塊難吃的白面包,諸如此類。郵路斷斷續(xù)續(xù),這樣一封信要到達她手里十分不易。

她給他回信,騙他說水路已斷,自己不得不留下來。長長的一封信,通過柵欄加密,一個詞語分為上下兩行寫,最后再總和成一條。破譯也很簡單,將句子不斷地切斷和插入。在信的最后,她說:“戰(zhàn)爭會結束的?!边@一句話,歐陽離離沒有加密。

兩個月一封的書信,一年頂多六封。在這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歐陽離離獨身一人留在倫敦,就只靠著這六封唯有她能看懂的信,陪著這座城市一天天垮下去。

9

有一個冬天,她在夢里見到了他。她夢見他穿著軍裝的模樣,卡其色的制服被他用皮帶束起來,看起來身材頎長。她從夢中哭醒過來,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消瘦了許多,戰(zhàn)亂使人瞬間蒼老。

她決定去找安德烈。

歐陽離離開始著手前往??怂?,喬裝打扮后,她裝作男子的模樣混跡在人群中。她身形瘦弱,別人只當是一個長得秀氣的東方少年。

抵達??怂沟臅r候,她累得快要脫水,倒在部隊的門口。安德烈再一次在路邊撿回了她。她發(fā)著高燒,神志不清,他抱著她沖到醫(yī)務處,打針灌藥,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

軍醫(yī)笑著安慰他:“她沒有受傷,只是太過勞累?!?/p>

他坐在窗邊,眉頭緊鎖,眼眶通紅,外面是殘血夕陽,爆炸聲遠遠傳來。

歐陽離離醒來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安德烈的眼睛。黑色的眼眸,讓她好似回到了她的故鄉(xiāng)。她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頰,眼淚流了出來。

等她恢復過來,安德烈的溫柔蕩然無存,他勃然大怒地問她:“知不知道這里有多危險!”

歐陽離離沒有說話,她只是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

他背對著她,努力讓自己平靜,深呼吸幾次,最后還是顫抖著說:“回去!”

她說:“我只是為了見你一面。”

跋涉千里,穿越硝煙和戰(zhàn)火,她風塵仆仆,連命都不要了,也只是為了能看他一眼,知曉他平安無事。

他張張嘴,身體一動不動。他說:“你回去吧,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

她再一次從身后抱住他,她的淚水浸透了他背后的軍裝,他同她夢中一樣,穿著筆直的軍裝,他已經(jīng)從一個心高氣傲的少年,長成了成熟內(nèi)斂的男人。

安德烈在第二天強行將歐陽離離送走,汽車發(fā)動,塵土滾滾飛揚,她沖著窗外大聲喊他的名字:“安德烈,安德烈——”

他沒有回頭。歐陽離離忽然有一種感覺,她覺得他一生都不會再回頭了。

10

安德烈說到做到,在此之后,他沒有再給歐陽離離寫信,但她依然堅持給他寫信。

人們偷偷議論戰(zhàn)爭就要結束了,她開始打掃家里的蜘蛛網(wǎng);她開始制作面條、臘肉、泡菜,都是他喜歡吃的東西;她甚至開始幻想他坐在桌邊同她一起吃飯的情景,他肯定會一邊被辣椒辣得嘴唇通紅,一邊認真地告訴她:“你上一次的柵欄密碼用得一點也不好?!?/p>

她開始不斷地做著同一個夢,夢到下雪的劍橋,安德烈穿著深綠色的軍大衣,風塵仆仆地敲響家門,她飛奔到屋檐下,他沖她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他說:“我回來了?!睔q月和戰(zhàn)爭在他臉上留下成熟的印記,她投入他的懷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1918年11月,德國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協(xié)約國勝利。五湖四海,全世界為之歡呼,歸來的戰(zhàn)士與顛沛流離的親人在街頭抱頭慟哭。歐陽離離卻沒有等到安德烈的歸來。

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德國研發(fā)出四發(fā)重型轟炸機,對英法兩國進行最后的報復。安德烈所在的海軍部,就是在這樣瘋狂的轟炸下被摧毀。

歐陽離離在戰(zhàn)爭結束后,意外地收到了安德烈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拆開這封信的時候,歐陽離離正在參加他的追悼會。這場儀式在劍橋大學舉行,出席的人中大多數(shù)都是被年輕時的安德烈氣得七竅生煙的教授們。

“他說了什么?”旁邊的人問歐陽離離。

“他說,”她看著信上潦草的筆跡,用血寫成的數(shù)字,只有她能夠破解的遺言,她不知道該如何翻譯,只能說,“他愛這個國家?!?/p>

“亦余心之所向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是她教會他的第一句《離騷》,亦是她名字的出處。

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和字母,他寫得很匆忙,甚至連密鑰都沒來得及夾在信中??墒撬匀粶蚀_無誤地猜到了,他最后的一個密鑰,“ENGLAND”,那是他祖國的名字。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打在薄薄的信紙上,他的字跡被暈開來,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戰(zhàn)后的英國開始慢慢地重建。安德烈的老房子被拆除,歐陽離離帶著一車的書被趕了出去。在教授們的極力推薦下,她留校任教,同時再次拾起了英國文學的專修,可是這一次,已經(jīng)沒有人再站出來對她說:“英國文學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東西?!?/p>

她半工半讀,在三年后拿到了她在劍橋大學的第二個學士學位。她甚至學會了彈鋼琴,空閑的時候,她幾乎不出家門,不斷地在黑白的琴鍵上重復當年他寫過的密碼。

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歐陽離離自愿參戰(zhàn),密碼學在這次戰(zhàn)爭中起到了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

1945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英國再次取得勝利??墒沁@一次,日不落帝國終于步步走向日落。

安德烈被授予了功勛,烈士園里,他墓前的青草除了又長,只剩下她一個人還記得他璀璨而短暫的一生,和他那雙明亮的眼睛。

下一個冬天,劍橋的霧氣開始慢慢消散。戰(zhàn)后的劍橋大學重新開課,匯集了全世界的精英,繼續(xù)創(chuàng)造神話。歐陽離離給學生講到密碼的起源,最初的愷撒密碼,多年前,曾有一個英俊的少年,笑著遞給她一張“YOU ARE BEAUTIFUL”的紙條。

她攤開已經(jīng)絕版的《古典密碼》,放在放映機前投影給臺下的學生們看。翻到下一頁,卻看到書頁間夾著一縷青絲,用紅色的線系起來,旁邊還有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紙條。她顫抖地將它拿起來——“ZRDLQL”。墨水已經(jīng)開始褪色,卻還是能分辨出來上面的字母,那是他來過這個世界的痕跡。前移三位的愷撒密碼,這恐怕是安德烈一生中寫過的最簡單的一句密碼。

時光流轉(zhuǎn),好似回到多年前,最初相識的情景。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挑著眉問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喝杯咖啡。

歐陽離離站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臺下坐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子,陽光透過格子窗落進來,麻雀撲打著翅膀高高飛起,他們是那樣的年輕而富有活力。

文明和學術,只有在和平年代才能得以繁衍流傳,可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在這條寧靜繁華的道路上,曾堆積過多少鮮血和生命。

她捂著臉,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ZRDLQL”—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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