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
一
宋纓再次回到宜陽,是在宣德二十三年。
她一人一騎疾馳在宜陽青石鋪就而成的官道上,深夜的官道上別無他人,僅有在耳邊呼嘯而過的寒風和噠噠的馬蹄聲。季府和她一年前離去時一模一樣,青磚黛瓦,連掛在飛翹門檐下的白色燈籠都不知是否還是一年前的那兩只。燈籠里幽幽的光穿透白紙糊的外殼劃破暗夜中的薄霧,照亮門前在風中翻滾獵獵作響的招魂幡……
季府的老仆候在門外,宋纓停在府外,目光像幽幽穿透過來的燈光,隱在漆黑的濃霧里。過了半晌,老仆聽見了她喑啞淡漠的聲音:“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七天前,”老仆頓了頓,“公子算好了時間,您從江南趕回來,剛好是他的頭七……”
她扯扯蒼白的嘴角,冷冷地越過老仆往里走。整個季府燈火通明,隨處可見的白色招魂幡像云霧中翻滾的蛇,呼嘯而來,呼嘯而過。
宋纓閉上眼,她一年前離開季府時也是這樣的光景——那時季嗪的妻子文樂公主半夜跳進季府的煙清湖,剛剛去世,季府也像如今這般,漫天漫地的白。季嗪將他妻子的喪事辦好之后,就吩咐人將她趕出了季府,送去了江南。而后分離一年,故人歸來卻已陰陽相隔。
季嗪的棺木靜靜地擺放在大廳中央,整座府里半個人影也無,如豆的一排燭火在寂靜的暗夜里微微搖晃。老仆已經(jīng)知趣地退下去了,宋纓一步一步地走著,如同游蕩在暗夜里無主的孤魂。她停駐在門邊,燭火印上她蒼白的臉頰,依稀是往日冷漠惡毒的神態(tài)。
“一年前你趕走我時,曾經(jīng)對我說此生此世,在你生時我再也不得踏入季府半步。”她說著就閉上了眼睛。
她習慣了他時刻守在她身邊,那時他卻對她說:“宋纓,你走吧。”
那是久違的洶涌而來的絕望,她死死地站在季府的門口,用最尖銳的態(tài)度和最惡毒的話,將一把刀硬生生地插進他們兩人的心間。
她說:“季嗪,你還沒死,我還沒看見你死,我怎么會走?”
文樂公主死后,他的身體愈加一日不如一日了,聞言偏過頭,手抵在唇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半晌才抬起頭來淡淡地回復她:“下次再見,就是你得償所愿之日?!?/p>
那時剛過立春,春光灼灼,一枝滿丫簇簇疊疊的垂絲海棠從廊下探進來。宋纓看著季嗪,他卻恍若未覺地偏過頭去,望著那枝海棠,語氣倦怠,補充說:“不過在我生時,這季府,你生生世世,再不得踏入半步了?!?/p>
宋纓停駐在門邊,燭火微闌,映著她眼里的水光一閃而逝。她在江南時,日日都惦念著回來,可回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錯了。她寧愿生生世世都不再踏足季府,也好過不及黃泉不復相見。
“得償所愿——”她喃喃地念了這四個字,對著那副棺木嗤笑出聲,“季嗪,你錯了——”
二
宋纓在宣德十五年之前,一直認為,這世上沒有人比季嗪待她更好。
那時季老將軍率領平北軍和犬戎初戰(zhàn)告捷,隆恩圣眷。宋纓的爹娘都是武將之后,是季老將軍的麾下前鋒,宋纓剛會走路,就被丟到了季府,由季府的乳母代為撫養(yǎng)。季嗪第一次看見宋纓,她還是個正在換牙的小姑娘。他那日無意捏著書卷閑步,不知怎的就散到了后院。滿院的垂絲海棠將將吐出極淡的紅,拂面的風帶著淡淡的花香,隱隱有厲喝聲。
季嗪分花拂柳,循聲而去,遠遠的一扇雕花窗半敞著,一位嬤嬤在屋里轉著,厲喝的聲音也漸漸清晰起來:“……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她身后一位女娃娃端端正正地坐著,一身紅彤彤的小裙子。她大概乏力不濟,坐在比她還高的椅子上搖搖晃晃的,一雙漆黑的眸子盯著眼前的一盤糕點,又飛快地抬頭瞥了一眼嬤嬤。季嗪眼里帶著笑,站在窗外看著。
“……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說著,嬤嬤轉了身。
就在此時,季嗪看著這紅彤彤的團子眼睛瞬間就亮了,出手快如閃電,極快地朝那盤糕點抓去?!芭尽蹦菋邒呦袷潜澈箝L著一雙眼睛般,手里的教鞭已經(jīng)狠狠抽在了那個小團子的手上,一道紅痕赫然出現(xiàn)。那紅團子猛地縮回手,一雙大眼睛里盈滿了淚,在眼里打著轉。
嬤嬤也不動怒,眼皮一抬,重復方才的話:“我剛剛說了什么?‘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小姐是沒聽進去嗎?”
那小小的紅團子抽抽噎噎的:“……清閑……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我記住了……”
那嬤嬤滿意地頷首。季嗪卻怒不可遏。
宋氏夫婦將自己的女兒托付到季府撫養(yǎng),他是知道的。季將軍在外行軍打仗,季府實際上的家主是他。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家主,事事哪能考慮得那樣周到。宋纓被丟到季府,他就將她丟到教養(yǎng)嬤嬤那里了,若不是如今誤打誤撞,他怎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季府的奴仆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等奴大欺主的事。他盛怒之下拂袖而去,等到年幼憋著淚的宋纓抽抽噎噎地向窗外望過去的時候,只看見花枝亂顫,簌簌飄落,徒惹了滿身暗香浮動。
宋纓身邊的教養(yǎng)嬤嬤在隔天被辭退,那天的事情在她的記憶里已經(jīng)淡如浮光掠影。她只記得那天院落里難得出現(xiàn)了外人,季嗪一襲白衣,負手立在重重垂絲海棠的花影下,臉上的笑意溫文爾雅,問那嬤嬤:“你可知錯?”
她的嬤嬤聲音勉力鎮(zhèn)靜著:“奴婢不知何錯!女子生而立世,女戒教之,三綱輔之,五常警之,循規(guī)蹈矩,相夫教子,赤子及至白壽,向來如此。奴婢遵循禮教,盡職盡責,何錯之有?”
季嗪嘆了口氣,告訴這位嬤嬤她的錯從何而來:“宋纓的爹娘以忠魂精血守家國,她是養(yǎng)在季府的明珠,不需要去學習那些討好夫家的三從四德,你不該叫她委屈自己,學會屈服。”
宋纓從窗柩望出去,花影浮在他的臉上身上。他轉身朝她笑,招招手,她猶猶豫豫地從屋里走出去,站在門口卻不敢過去。季嗪帶著笑拂衣踏花朝她而來,微微俯身望著她,摸摸她的發(fā)頂,對她說:“我是季嗪,以后你就跟在我身邊,我會護你半世周全?!?/p>
宋纓看著他,驀地想起被嬤嬤教導的那日午后,她望著窗外時,只有花枝顫顫,暗香浮動,地上重重的花影卻拉扯出一道頎長的影子。這抹身影被著墨勾勒上色,卻在今天眉眼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仰起臉望著他,把手搭在他手上,然后任由他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踩在浮影上離開了這個院落。
三
季嗪剛剛將宋纓養(yǎng)在身邊時,發(fā)現(xiàn)她對一切都保持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一副怯怯弱弱的模樣。季嗪想將她養(yǎng)出點“血性”來,他不希望宋纓還記得她學的那些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所以他學什么,便教導宋纓什么。
那是陽光正盛的下午,他躲在書房里看書,宋纓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筆一畫地練字。季嗪閑散地抬眸朝她望過去,宋纓的手太小了,握著毛筆還有點吃力,額前細茸茸的毛發(fā)垂下來,尚帶著嬰兒肥的臉嚴嚴肅肅的,神情如同手里拿的不是筆,而是一把刀。季嗪沒忍住,輕笑出聲。宋纓很敏感,季嗪一笑,她就停下手里的動作,局促不安地抬起頭來望著他,不敢動了。
季嗪忍不住嘆息,哄著她:“你不要怕,這是季府,以后沒人能欺負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宋纓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沒吭聲。不過,她很快就學到了季嗪話里的精髓,并將它貫徹付諸在行動中。宋纓的貼身乳母哭喪著臉來找季嗪告狀時,季嗪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
事情倒是件小事,宋纓喜歡吃糖,但她最近在換牙,乳母不敢讓她吃多了,就要把糖罐收起來。她還沒碰到糖罐,宋纓就板著一張小臉對她說:“季嗪說過,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乳母愣了愣,那只手怎么也不敢伸過去了。自從季嗪將宋纓的教養(yǎng)嬤嬤趕走之后,府里的人在關于宋纓的事情上都不敢擅作主張,乳母沒辦法,只好來問季嗪。
季嗪跟著乳母趕到宋纓的院落外時,宋纓就抱著糖罐坐在門檻上,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一張臉粉妝玉砌。季嗪還未開口,她便睜著漆黑的一雙眼睛猶疑地看著季嗪問:“你說過,以后沒人敢欺負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句話還作數(shù)嗎?”
季嗪哭笑不得:“當然算。”他頓了頓,朝她懷里的罐子伸出手,輕聲哄著她,“阿纓乖,你在換牙,糖吃多了不好,把糖罐給我?!?/p>
宋纓歪頭靜靜看著他,像是在估量他話里的真實性。
季嗪補充道:“一天三顆糖,不能再多了?!彼卫t猶豫片刻,乖乖地把糖罐遞給了他,末了還仰頭沖他極乖地笑,笑得季嗪的一顆心化成了烈日暴曬下的蜜糖。
漫漫長月里,宋纓就這樣在季嗪的寵溺中一點一點地試探他對她包容的底線在哪里,漸漸被季嗪寵得無法無天。
季嗪一直不希望宋纓如同整天繡花傷春的閨秀一樣,可等到她不再是個換牙的小姑娘,打架鬧事、喝酒、逛窯子樣樣精通,他想讓她繡花傷春斂斂性子時,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他也不是沒有罰過她。宋纓有次半夜趁他不注意溜到街頭的酒坊里去喝酒,偷偷從后墻攀著樹翻回來時,直接暈乎乎地醉倒在了樹丫上。那晚他等到深夜也沒見她回來,帶著季府的家兵將整個宜陽城搜得天翻地覆。最后,晨曦微露,朝霞紅彤彤地染紅半邊天,他踩著一地晨光倦怠地從后院進來時,頭一抬就看見她趴在樹上睡得正酣。
晨光稀稀疏疏地從層層枝丫中透過來,被露水打濕的花瓣黏在她的發(fā)上、臉上。
季嗪找她找了一晚上,本來心急如焚,一邊擔心她出了什么事,一邊想等抓到她一定要好好懲戒一番。可是此刻她就在他眼前時,那些因憂而起的狂怒卻被熨帖下來,他靜靜地看著她緊閉猶帶露水的眼睫,嘆了一口氣。
這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小姑娘,是他寵出來的性子,他舍不得罰她,卻也整整半個月沒有理會她。宋纓很聰明,她知道自己觸碰到了季嗪縱容她的底線,那半個月她乖得似乎回到了小時候。最后,她坐在季嗪的門檻前,等他回府就仰起臉,水盈盈的眼睛望著他,有點可憐的模樣,問:“你說過,以后沒人敢欺負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句話還作數(shù)嗎?”
那是她第二次問這句話。季嗪俯身望著她,想到了數(shù)年前那個吃糖的小姑娘,他嘆了口氣,手探到她面前,拿她沒辦法的樣子,語氣寵溺:“地上涼,快起來。”
四
季嗪的棺木在頭七之后就下葬了。
入土的那一天,宋纓并沒有去,她只是坐在自己原先的院落門前。她以為季嗪將她趕走之后這個院子就荒廢了,可是院子里的一草一土,都還是她一年前離開時的樣子。
垂絲海棠已經(jīng)抽芽發(fā)花,她撐著腮,不知道能想些什么,也什么都不能想。她覺得自己就是一葉孤舟,在大霧彌漫的海上漂蕩,一個一個浪頭涌過來,壓得她喘不出氣來。
等到暮色四合的時候,季府下葬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她還愣怔地坐在原地。
入夜的時候,季府的老仆提著一盞燈籠過來了。他擦著眼睛,語調蒼老,悠悠地嘆了一口氣:“小姐,你還放不下嗎?季家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公子算好了日子,囑托奴才們等到頭七之后才將棺木入土,就是想讓你看看,看看當年對不起你的季家,已經(jīng)血脈絕斷了。到了如今,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宋纓拼命咽下嗓子深處的哀號,她感覺一個巨浪朝她打過來,她在老仆的話里一點一點地碎裂開,又生不如死地被拼湊,感受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只能離開季府,離開這個讓她痛不欲生的地方。
宜陽的晚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張燈結彩,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人的臉上都帶著盈盈的笑意。宋纓麻木地看著,隨著人潮的涌動進到一家茶館。
茶館的說書人一段故事正講到尾處:“……話說那季將軍一生金刀鐵馬,赤膽忠心,本是精忠報國,長垂青史的大英雄,卻唯獨敗在了情字上。青崖嶺一戰(zhàn)他九死一生,他的結發(fā)妻子文樂公主不遠萬里奔赴陪在他身邊,卻也因此流產(chǎn)。后來文樂公主郁郁寡歡逝去,季將軍也因過度思念亡妻,短短一年就英魂消逝,可憐可嘆——”
周圍的聽書人都唏噓不語,茶館里的樂伎適時彈起了琵琶,悠長哀怨的調子,唱著應景的小曲:“……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后蕉……”
宋纓面無表情地聽著,她前面的一位青衫公子卻嗤笑出聲,然后突然轉身端著茶杯望著她,唇邊的笑溫文爾雅:“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往事真相難尋,卻讓亡人白白擔了個情深義重的名聲,你說是不是?”
宋纓看著他,他笑出來:“對了,在下大理寺卿宋子衡?!彼a充一句,“文樂公主跳湖的案子,是我查的,恰巧知道些陳年舊事,不知梁小姐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宋纓知道他,文樂公主本就不是因為郁郁寡歡逝世,而是在深夜跳了季府的煙清湖淹死的,當時就是眼前的這個人奉皇命入季府調查文樂是否為他殺,不過最后也沒查出什么來。
她冷冷地望著他,一字一句地強調:“我姓宋?!?/p>
宋子衡不以為意,淡淡地笑起來,神情閑適:“宋也好,梁也罷,這段往事,你不知,季嗪不知,想來也十分有趣?!?/p>
宋纓往他身后望去,聽書的茶客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散去,那個樂伎還坐在原處幽怨地唱:“……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她無事可做,扯了扯嘴角,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窗外,說:“愿聞其詳。”
五
宣德十五年之前,宋纓在季嗪的照顧和縱容下活得恣意瀟灑。所有的變故都發(fā)生在宣德十五年,那年季嗪的爹在元陽關大敗于西涼,梁軍節(jié)節(jié)退守,傷亡慘重。
西涼軍隊從和寧入應昌,直逼大梁皇都宜陽,梁帝震怒,季老將軍不得不離開陣前入京訴罪。他從陣前直接入宮,等到晚歸時,額上磕出來的血痕已經(jīng)干涸成了暗紅色。
天子震怒讓季府籠罩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季嗪的眉頭深鎖。隔天,季老將軍又不得不趕赴沙場——梁帝死令,若是季老將軍保不下應昌,就要提著季府闔府人頭來見。
然而,宣德十五年的那年冬末,應昌失守了。宋纓記得那年的冬天很干,應昌失守的消息傳回宜陽后卻下了極大的一場雪,扯棉裹絮般。季嗪立在季府的朱漆大門前,默望著皇城的方向,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無人敢上前,宋纓執(zhí)著傘從他身后上前,將素白的傘撐到他的頭上擋住簌簌的大雪。她的性子那段時間難得地沉靜下來,語調輕柔地問季嗪:“季府的奴仆該遣走的都已經(jīng)遣散了,還有幾位執(zhí)意要留下來,我也沒法子?!?/p>
季嗪笑了笑:“想留就留下吧,江南我已經(jīng)打點好了,等到明日,就派人將你送過去?!?/p>
宋纓垂下的那只手卻探索地拉住了季嗪的手。
他在大雪寒風中站立久了,手心一片冰涼,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能感到季嗪的身體僵住了,她努力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手指扣進他的指縫里。十指相扣時,她說:“你說過,以后沒人敢欺負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句話還作數(shù)嗎?”沒等季嗪回答,她就自言自語地說下去,“我想陪著你,季嗪。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在你身邊,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p>
這是她第三次說這句話,季嗪側身低頭望著她。他的眼睛極黑,瞳孔里映襯出來的全是她的影子,或許還有雪,因為他的眼睛很亮。宋纓一邊將手用力握緊,一邊想:肯定是地上的雪光。
雪太厚了,簌簌地往下落,除了滿天的雪和掌心的涼意,她什么都記不起來,她只記得一個傻子一樣的姑娘,一心一意地想陪在從小將她寵到大的人的身邊,她滿心虔誠,心無畏懼。以至于宋纓日后想起這一天,想起那個撐著傘傻站在雪地里的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滿眼嘲諷的淚來。
十五年冬末,季老將軍從戰(zhàn)敗的前線歸來,他沒有帶上季府闔府的尸體,僅僅帶回來宋纓爹娘未涼的尸體。
旗下兩大前鋒叛亂變成西涼的內應,沒有比這更能為季老將軍的一敗再敗開脫了。
那兩具尸體在金鑾大殿上為季老將軍爭取到了一個機會,在宣德十六年開春,西涼全線潰敗,坐實了宋氏夫婦的叛亂。整個大梁都在慶祝勝利的那一天,宋府被闔府問斬。宋纓因為從小被養(yǎng)在季府,幾乎沒人知道她是宋府的小姐。
行刑那天宋纓一個人偷偷去午市看了她爹娘的問斬。
皚皚的雪地上,都是凌亂骯臟的菜葉和餿水。她的爹娘被帶回來時已經(jīng)是兩具冰涼的尸體,已死之人被砍頭,頭被斬落的時候都沒有流什么血。宋纓一個人站在風口,等到咒罵熱鬧的人潮散盡,她終于在污亂的雪地上看到了她爹娘的血。
極淡的一縷縷,混著臟污,讓她的眼睛模糊了起來。她其實沒在她爹娘身邊待過多少天,但她記得她爹爹肩頭上的溫度,她娘親拿長槍的手撫在她發(fā)上的觸覺。他們會在出征前親吻她的臉,訴說為人父母對她的愛。
更糟糕的是,那時候,她是真的以為,她的父母如同季老將軍說的那樣,叛國棄家了。
直到宣德十六年,入侵的西涼終于全面潰敗,大梁大獲全勝,季嗪一直將她藏在季府的深宅中。在她惶恐不安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在漆黑的夜里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安慰她:“別怕,阿纓,有我在,別怕?!彼稚系臏囟葟暮估飩鞯剿稚?,她曾經(jīng)將那視為自己唯一的救贖。
如果沒有聽到那樣的一番話,在季府漫天的垂絲海棠花海中,她聽見季府的謀士長長地對季老將軍嘆息:“……將軍,這是不得已為之,宋兄泉下有知,也不會怪你?!?/p>
季老將軍待她一向溫和,話音里的惆悵她聽得出來:“我一生殺人無數(shù),可唯有他們夫妻夜夜入夢。我保不下他們,可是季府滿門,我不得不為他們打算,我愧對他們啊——”
這番話入耳的威懾,也沒有樹下的那抹身影讓她受到的打擊大。如幼時一樣的重重花影中,還有第三個人,是長身玉立的一襲白衣。
她第一次看見他時,他第一次將她帶出那座院落時,她就望著他,望了這些年??扇缃袼M失地抬眸望過來時,極為英俊的一張臉,她竟然認不出來了。
她不能自抑地退后一步,季嗪似乎在抖,從望過來的眼神到垂在身側的手。
她張張唇,想問出一句:你知道嗎?可話到嘴邊,她又不知道要問他知道什么。知道她爹娘是被冤枉的嗎?知道季老將軍為了推脫戰(zhàn)敗的理由,將她的父母拉出來做了冤死的冤魂?知道季老將軍費盡心思保全他們季府所做的這一切嗎?
她到底沒問出來,他們在重重的花影下遙遙對望,相距不過一丈,中間是數(shù)條簇簇疊疊的花枝。她沒有動,他也沒有動,若不是空中的亂紅,她甚至疑心,時間是否已在那一刻停滯。遙望良久,她到底是轉身離開了。
六
宋纓在入宮面圣的時候被季嗪攔下來,她頭一次穿得那樣慎重,素白的喪服,開門的時候,季嗪就站在門外,靜默地望著她。
宋纓偏過頭:“讓開——”
季嗪嘆息一聲,聲音極輕,像小時候她闖禍的時候,又像他教導她功課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
她睜著盈盈的一雙淚眼:“季嗪,我不管你是否知情,我要入宮。我的爹娘,他們至今還背著叛國的罵名,我沒辦法做到更多,可我要洗清我爹娘身上的污名。我不能讓他們,入土也入得不得安息?!?/p>
他偏過頭,一刀一刀剜在她心上:“你知道,這扇門,我是不能讓你出去的。”
她還是在他面前哭了出來。旁邊的案臺上擺著一個洗筆架,她隨手抽出一支筆,筆洗墜落在地,滿地狼藉,她撲過去,將筆頭抵在他的心口上:“你讓不讓——”
他低頭看著那支筆,沒有說話。時光溯回,他只是驀然想起她幼時,那時她手里拿著筆練字,臉上的神情嚴肅得像是拿著一把刀。
如今他面前的這個姑娘手里拿著筆,臉上都是淚痕,只是恨手里的筆不是一把刀,句句泣血:“季嗪,你說過,我的爹娘以忠魂精血守家國,我不該委屈自己,學會屈服。你說的每一句我都記得,你教我不該屈服,不該委屈。這是你教我的,你還記得嗎?”
季嗪靜默地看著她,過了半晌,他微微側身,讓開了半條道。
宋纓望著他,嘴唇嚅動,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包容:“是我教的,去吧——”他的目光仔仔細細地掃過她身上的每一寸,像是要把她刻入心底,溫和得如父如兄,“夜深露重,記得早歸?!?/p>
她看著他,手里的毛筆“啪——”地墜落在地。緊接著,她的手用力攥著他的前襟,一寸一寸地收緊,語調蒼涼得如同荒漠的孤狼:“季嗪,你說過,以后沒人敢欺負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句話還作數(shù)嗎?”這是她第四次問這句話,也是最后一次,她繼續(xù)問下去,“現(xiàn)在有人欺我、負我,你當如何?”
她面前的男子俊美蒼白的臉嚴肅得如同在入朝述職,端嚴得不容侵犯,一字一句地回復她:“欺他、負他,永生難安?!?/p>
宋纓轉過身,關上門,門上是他頎長的身影。她將頭靠在門柩上,沒有再踏出那扇門。
他太了解她,他知道她不會踏出那扇門,他知道她舍不得將他陷入兩難的境地里。
他什么都知道,傻的是她,癡的是她,病入膏肓無藥可醫(yī)的,通通都是她。
之后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手段,她爹娘身上的污名就被洗清了,變成了忍辱負重的英豪。英魂已逝,也沒人追究她這個被遺留下來的孤女,梁帝為了彰顯皇家寬宥,將皇姓冠到她的名上,召她入宮學習,待遇一律按公主的規(guī)格。
梁纓梁纓,沒人知道,這個名字在唇齒間念出時,她究竟有多么惡心。可在金鑾大殿上,她還要三跪九叩,謝主隆恩。
歲月從指縫中悠悠而過,季嗪越發(fā)縱容寵溺她。以前他的縱容是有底線的,可那之后,他對她已經(jīng)毫無底線了,像是要把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一樣,沒有克制地寵著她。
可那時的宋纓更像是一只刺猬,將全身的刺豎起來,全部對著季嗪。她恨他,又不知道恨他什么,只好在日復一日里漫無緣由地繼續(xù)恨下去。
七
季老將軍去世的三年后,季嗪就被圣上賜婚,娶的是大梁的文樂公主。宋纓看到過她,在破格被恩賜入宮學習的那幾年,她時常能看見這位單薄冷漠的公主。那時她從來沒想過,她會是季嗪未來的妻。事實上,她從來沒想過,季嗪會娶妻。
同她被賜皇姓一樣,這是圣上的隆恩圣眷,拒不得,抗不了。
他領旨回來的那夜在她窗前的垂絲海棠林中大醉了一場,她坐在窗前往外看,他半屈膝坐在她窗前的一株海棠樹下,一壇一壇地飲。月光從窗柩穿進來時,她看見季嗪端著酒壇的手垂下去,才敢推開門走出去。
她蹲在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斂息屏聲,手隔空撫上他的眉,他緊閉的眼,他淡薄無血色的唇。她描繪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敢叫來季府的老奴,將他扶回去。
季嗪大婚的那夜,她抱著一壇酒跑到了后院的樹上飲得大醉。
她記得她十幾歲那年,半夜跑出去玩,喝得醉醺醺的回來,趴在這棵樹上就睡熟了。等她醒過來,就看見在樹下的季嗪。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下樹,一張臉板得嚴肅得不得了:“你要是傷寒了,你看我管不管你。”
這話可嚇不著她,她還大著膽子摸著他的下巴,嬉笑道:“我再也不敢了?!?/p>
他生了她半個月的氣,最后還是讓她哄好了。
季府的絲竹喜樂響了一整夜,她在第二天清晨醒來,頭痛欲裂,渾身僵硬。她還在那棵樹上,晨光透過枝丫照在她身上,沒有熟悉的身影。她將手捂上眼睛,水光從指縫中透出來,她終于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季嗪婚后,她的脾氣越發(fā)壞起來,但他還是對她好。
圣上有次賜了他一盆珊瑚玉,他端回來送到她的房間,還未放到桌子上,她已經(jīng)連盆帶玉朝他砸了過去。珊瑚玉的邊角磕在他的額上,血流不止,下人嚇得呆愣在原地,他還神色如常地指揮下人:“來人,將碎片收拾干凈,仔細不要傷到小姐?!闭f完不顧滿額的血跡,便轉身離開了。
宋纓無能為力,她還是舍不得。那天她拿了藥沿著回廊去找他,卻發(fā)現(xiàn)在宛轉回延的長廊上,季嗪坐在廊椅上,他面前站著一位綰發(fā)的姑娘,眼睫極長,神色溫柔,俯身正仔仔細細地為他處理著傷口。宋纓呆立在原地,才意識到那是他的妻子,他新娶的妻子。
在那之前她不曾在意,之后在意了卻能從處處看出端倪來。
季嗪對這位新娶的妻子一直照顧有加卻疏離淡漠。在他出征上戰(zhàn)場前,他那位出身皇室的妻子端坐在海棠花樹下為他縫制出征的里衣,拂過來的風里帶著花香。文樂公主不知道季嗪在她身后望著她,季嗪也不知道宋纓在他身后望著他。
宋纓在那天看見了季嗪望向文樂公主的眼神,那是帶著嘆息的眼神。宋纓想,她真的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那樣的神情。后來她一直想,是否是因為她一直太過無理取鬧,所以和她比起來,冷靜淡然的文樂公主,才那樣與眾不同。
八
一段往事到這里也差不多該收尾了,茶館又新來了一批客人,說書人將醒木一拍,將一段故事從頭開始敘來,樂伎已經(jīng)收了琵琶,桌上的茶也已經(jīng)涼透了。
宋子衡喚來小廝,添了一壺新茶。熱氣騰騰的茶斟在杯中,宋子衡寥寥數(shù)語替她將剩下的故事娓娓道來。
“所以,在季嗪出征后,你跟著去了。青崖嶺一戰(zhàn)中,你為了報復季嗪及梁帝,將帳中的機密透了出去。后來文樂公主趕到沙場,恰巧聽到你們的爭執(zhí),你擔心她會將你通敵叛國的事說出去,所以季嗪為了保全你,喂文樂公主吃了失心散。文樂卻不堪忍受,跳了煙清湖自殺。她死后,我查到些蛛絲馬跡,所以季嗪將你送到了江南,直到他死后你才回來?!彼蛄艘豢诓?,說,“這便是剩下的尾聲了。”
宋纓的神色卻有些怔忪,半晌笑出來:“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宋大人不是聽過嗎?”
宋子衡不以為意,他的本意只想為亡人討回一個公道而已。笑了笑,他說:“我查到的那件事,也是這個理。”他頓了頓,又說,“宋纓,你可知道,你爹爹當年,確實是通敵叛國了?”
聞言,宋纓驀然抬頭望向他。宋子衡唇邊帶著笑:“西涼當年抓了你娘,你爹為了救她確實一直在將營中的機密傳給西涼。應昌失守后,你爹才知道你娘被俘的時候就自盡了,他感到對不起季老將軍,所以自刎讓季老將軍帶著他們的尸體回京贖罪。”他看著宋纓毫無血色的臉,遞給她一張紙,“這是當年你爹副將的住址,你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彼麑⒈械牟枰伙嫸M,站起來,目光悲憐,“至于你聽到的那些話,大概是季老將軍后悔沒有救下你爹娘吧。這些事,季老將軍沒有告訴季嗪,你這些年,一直恨錯了人,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你。”
他將茶錢放在桌邊,臨走前對她說:“季嗪將你保護得太好,我也不愿做一個惡人,只是文樂公主是我的故人,她被你和季嗪耽誤了一生,這口氣我咽不下。她的那些絕望掙扎,你理應感同身受一下?!?/p>
宋纓不知道自己在茶館坐了多久,茶館打烊后,她才跌跌撞撞地往季嗪的新墳行去。瑩瑩的兩座墳塋,一捧舊土,一捧新塵。一座是文樂公主的,一座是季嗪的。
她跌坐在墳前,伸手撫上冰涼的墓碑。她確實是做錯了事,她跟著季嗪去了前線,有一役實在兇險,他們被敵軍包圍,死里逃生突圍的那夜季嗪將她護在懷里。那夜的月色是被血染紅的,她替他擔驚受怕到了極點,她想,什么家仇,她不管了,她管不了了。她摸著他的傷口,替他堵住血,她只要他好好的,永遠好好的。她含淚俯身欲吻上他的唇時,他卻偏過了頭,眼里映著天上的殘月。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包容,卻不容置疑:“阿纓,我成親了?!?/p>
她的一顆心涼得如同臘月的三尺寒冰。
后來,敵軍知道她和季嗪的淵源,利用家仇來拉攏她。她確實將軍中的地圖給他們了,只不過,那是一份假的——季嗪不信她,他從來不信她。
他們在爭執(zhí)的時候,她解釋的話還未出口,就看見了帳外的文樂公主。心思宛轉間,她想起他望著文樂的那個嘆息的眼神,想起他悠悠嘆出的那句“阿纓,我成親了”。她咽下嗓中所有的話,用上最惡毒的腔調,問季嗪:“通敵叛國是死罪,你是愿意看著我死,還是她死?”
季嗪那一瞬間望著她的陌生眼神讓她痛不欲生,卻又讓她生出一種快意來。
他還是選擇了她,文樂被他喂了半月失心散之后,絕望地跳了湖。
這才是隱在那些陳年往事罅隙中的一段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故事。
故事中的人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從頭到尾,宋纓這一生,愛是假的,恨是假的,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娶的是另一個女人,生前舉案齊眉的是旁人,死后同衾共穴的是旁人,民間譜一曲情深義重話本的主角也是他和旁人,她是誰?百年之后,她不過一捧黃土,誰會將她和他的名字并在一起輕聲呢喃,深深嘆息?
她將頭靠在季嗪的墓碑上,一陣夜風拂過來。文樂有段情深義重的佳話,季嗪有人悔不當初的掛念,唯有她,除卻拂過兩鬢的夜風,孑然一身,還是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