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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者(三題)

2017-09-03 08:41李存剛
劍南文學 2017年4期
關鍵詞:換藥小海假牙

□ 李存剛

替代者(三題)

□ 李存剛

虛驚

除了不遠處少數(shù)幾個早起的家屬走動發(fā)出的細碎的腳步聲,病房門偶爾被打開時響起的吱呀聲,以及清潔工阿姨拖拭地面發(fā)出的簌簌聲,清晨的病房靜謐如斯。病房的門敞開或者關上,那些聲響都不會對睡夢中的小女孩有絲毫影響。小女孩因此得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在病房里,一直到醒來。也就因為此,小女孩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病房,卻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我也不知道小女孩的母親是什么時候離開病房的。我去到病房里的時候,就看到小女孩站在床對面的電視機下。病房里就小女孩一個人。小女孩的腳邊是靠墻放著的小方凳。小方凳表面泛著水流樣的波紋,在病房的燈光和窗外的晨光的輝映下,發(fā)出釉彩樣的光亮。那是它被不計其數(shù)的人坐過以后的結果。小女孩的母親是其中的一個。

我還記得小女孩的母親第一次坐上小方凳時的情景。那是在小女孩的大腿被汽車撞斷的當天,一同送小女孩來醫(yī)院的還有小女孩的父親、爺爺,和開車撞到在路邊行走的小女孩的車主。那時候,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她的父親母親和爺爺圍著車主,就她的腿傷和已然面臨的住院治療問題,與車主針鋒相對,據(jù)理力爭。小女孩的父親母親和爺爺圍著車主,問車主該怎么辦?車主說不傷已經(jīng)傷了,而且已經(jīng)送進了醫(yī)院,就聽醫(yī)生的。小女孩的父親和爺爺覺得車主說得在理,就沒再說什么。小女孩的母親卻對車主的這番回答很不滿意,她對著車主咆哮:什么叫不傷已經(jīng)傷了?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們希望孩子被你的破車撞斷腿桿子?作為同一個村子住著的鄉(xiāng)鄰,車主似乎壓根兒就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更沒想到她是這么一套混賬邏輯,看著小女孩父親母親和爺爺,車主既無可奈何,又無言以對。小女孩的母親覺得自己是戳到了車主的軟肋,接下來就得理不饒人:怎么沒話說了?小女孩的母親質問車主。我們也不要求什么,就是要我女兒回復到?jīng)]受傷以前的樣子!你還我女兒!小女孩的母親一邊嘶喊著,一邊就揮著雙手,抓向車主默然的無可奈何的臉。小女孩的父親、爺爺和一旁的圍觀者見狀,趕緊將小女孩的母親勸下。小女孩的母親恍然大悟似的跑進病房,來到小女孩的病床邊時,小女孩已經(jīng)甜甜地入睡。那是在小女孩遭遇車禍十幾個小時以后,她實在太需要美美地睡上一覺了。小女孩的母親看著安然入睡的小女孩,也感覺到渾身疲憊,于是將小方凳朝向小女孩的頭部那邊挪動了一下,然后坐上去,準備挨著小女孩小憩一會兒。小女孩母親的臀剛剛接觸到凳子,身體還沒來得及靠在床邊,身下的小方凳便發(fā)出一聲劇烈而刺耳的巨響。小女孩躺在床上,渾身猛地抽動了一下,哇哇大哭起來。想來,睡夢中的小女孩是把小方凳摩擦地面的聲音誤當成汽車的剎車聲或者是撞擊聲了。

小女孩的母親看著小女孩,一時間不明就里,不知所措。小女孩的哭聲也打斷了病房外父親和爺爺與車主正在進行的交談,他們紛紛奔進病房,圍攏在小女孩的病床邊,想弄清楚小女孩為什么大哭。后來,小女孩的母親注意到了墻上的電視機,她想是不是讓女兒看動畫片以分散她的注意力。這么一想,小女孩的母親便起身打開了電視,很順利地調到了一個動畫頻道。小女孩的哭聲漸漸就收住了,轉而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又合上了眼,重又沉入了夢鄉(xiāng)。那以后的日子里,小女孩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母親打開電視。即便是母親在喂她吃喝的時候,也只是被動地張開嘴,接住母親喂到嘴邊的吃食,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要不是在看電視,要不就是還沒有睡醒。

現(xiàn)在是小女孩入院兩個月以后。住院四個星期,小女孩便開始下床在母親的攙扶下走動;到了第六周,小女孩便丟開母親伸過來的手,自行下床四處活動了。我建議過小女孩的母親,可以辦理出院了,小女孩的母親裝著沒看見孩子就在眼前走來走去,說,出什么院,她還動彈不得呢。

我去病房是查看小女孩的。盡管已經(jīng)住院兩個月,但只要小女孩在醫(yī)院住著,我就得每天都去病房看她。

我看到小女孩靠方凳站著,踮著腳,一只手扶住墻面,一只手拼命地伸向高處。小女孩拉直了腳尖,不斷將身體往高處送,但她伸向高處的小手,仍無法夠到近在咫尺的電視機開關。小女孩索性放棄了努力,躬下身,將小方凳朝墻挪動了一下,一手撐住墻面,一手摁在小方凳上,然后慢慢抬起漸漸好起來的左腿,準確無誤地搭在小方凳上。

我想小女孩是要爬上小方凳,去摁電視機開關。我想過走上前去幫小女孩一下,或者直接替她打開電視機。這不僅理所應當,而且輕而易舉。但是小女孩顯得那么專注而投入,簡直稱得上心無旁騖。我進到病房,在她身后站了許久,她一直就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一直專心致志地騰挪著,我實在不忍心打擾她。我想我也可能是被她那份專注給迷住了,想看看在斷腿兩個月以后小女孩是否能順利地爬上小方凳。我相信小女孩完全能夠做到,而絕不像她母親說的那樣“還動彈不得”。后來,眼見著小女孩抬起斷掉的那只腿跨上小方凳,我就更不敢貿然行事了。

但小女孩還是被驚擾了。就在我立在小女孩身后,就在小女孩的另外一只腳已經(jīng)抬起來,就要踩上小方凳表面的時候,我聽見身后的病房門口傳來一聲尖銳的嘶鳴:天殺的,你干什么?小女孩也聽見了,小女孩的注意力于是分散,已經(jīng)抬起的另外一只腳,一時不知道該繼續(xù)抬起踩在小方凳上,還是該放下。小女孩就那么懸在半空,扭過頭朝病房門口看過去,身下的小方凳于是開始搖晃,發(fā)出細細的咯吱咯吱的聲響。我趕緊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小女孩的雙肩。與此同時,我聽到身后又一次傳出的嘶喊:你——快下來!將小女孩放在地上,我轉過身,看著病房門口站著的小女孩的母親,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腳邊躺著兩個早餐盒子,滿地流溢著熱氣騰騰的豆?jié){。小女孩的母親嘴角大張著,和小女孩入院時面對車主一模一樣,不知道是要哭出聲來,還是要再次大喊。那一瞬間我有些發(fā)怔。但一瞬間之后,我就邁開了步子,離開了病房。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我在小女孩母親的肩上輕拍了兩下,示意她讓我出去,順便表達一下我作為一名醫(yī)生的安撫。

我離開病房后不久,小女孩在另外一個孩子的追逐下趕上了我。小女孩歡快地笑著,朝向我所在的方向奔過來,一邊跑一邊喊:你站住,你站住。隨即抓住了我身上的白大褂,一雙小手分在兩側,死死地摳住白大褂的兜口,仰著小臉望著我,甩動著身體興奮地告訴我:叔叔叔叔,我的腳可以挨到我的屁股了。說著便松開摳住我白大褂的雙手,飛快地在我眼前蹲了下去。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斷了腿??瓷先ィ拖袷裁词虑橐矝]有發(fā)生。

事實上也是這樣。在這個清晨,我去每天例行的查房,看到小女孩站在小方凳旁邊,準備踩上凳子,去摁開墻上掛著的電視機,后來,小女孩的母親出現(xiàn)了,小女孩的想法因此被阻止。除此而外,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替代者

病房的門是開著的。我從旁邊的另外一間病房里出來,朝病房里瞅了一眼,98床正端坐在病床上,眼巴巴地望著病房門口。身后長長的走廊上尚不見同事小海的身影,我們剛剛從同一間病房里出來,小海返回治療室準備換藥的材料,我繼續(xù)向前去98床所在的病房。我伸手指了指病房的那頭,示意98床:我要去趟衛(wèi)生間小解。已近中午,早上在辦公室喝過滿滿一大杯濃茶以后,我就一直在病房里穿來穿去,到這個時候,小解已經(jīng)成了火燒眉毛樣急迫的事,必須馬上加以解決。每個星期一的上午總是這樣,等著出入院的病人集成了堆,而每天例行的查房和換藥也必須照常進行,因此我們總是恨不得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或者可以任意拉長,可以供我們自如地支配和取舍。

幾分鐘以后,我扎上褲帶從衛(wèi)生間出來,同事小海已經(jīng)站在了病房門口。我打老遠就看到,小海的上身弓著,雙手扶著換藥車,腳步卻遲遲疑疑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同時聽到病房里傳出的嘶喊:我記住你了,小伙子!98床年近六旬,而我的同事小海還是個剛剛離開學校參加工作不久的青年,倒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小伙子。但98床的聲音那么高亢,像炸雷突然爆響,顯然不是在和小海討論彼此的年齡。你看看,你看看現(xiàn)在是啥時間了?我又一次聽到98床在厲聲高喊,言詞里充溢著強烈的怒火的氣息。

我快步?jīng)_進病房的時候,正好看見98床抬起手腕,晃蕩著腕上的手表要小???。他的臉因為情緒激動憋得通紅,頸項上的青筋一楞一楞的,一些唾沫從他不斷開闔的唇間飛揚而出。但他不是真要給小???,他的手腕那么快速地晃蕩著,即便是他自己,恐怕也很難讀得清楚手表所顯示的準確時間。事實上也根本用不著去看,我和同事小海就都知道此刻的大致時間。我們每天查完房,又從病區(qū)的那頭開始換藥,到病區(qū)這頭的時候,差不多就到吃午飯的時間了。

小海的臉也憋得通紅。這樣的場景,很可能是小海第一次遇見,他顯然缺乏應對的經(jīng)驗。醫(yī)生是個需要經(jīng)驗不斷積累的職業(yè),個別時候,經(jīng)驗可能成為害人的禍首,但在醫(yī)生這個行當,它大多數(shù)時候是有用的,其潛在的作用甚至可能勝過任何靈丹妙藥。

我站在病床邊,準備做一個虔誠的傾聽者。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形之下,我似乎也只適合暫時做一個傾聽者。就在我打算聽98床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小海卻說話了:我又沒說過不給你換藥,我不一直在忙么。小海的聲音很低,像蚊蠅。我站在一旁,依稀看見98床雙眼里冒出長長的火舌,洶涌地撲向小海。同時撲向小海的,還有他揮舞的雙手和唾沫橫飛間不斷爆出的粗口。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左手臂和左腿斷掉了,忘記了傷痛,他舉著夾板固定下的左手臂,配合著健壯的右手,將病房里的空氣舞得呼呼生風。我哪一天是早上九點以前換了藥的?98床喊。你忙?忙還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坐在辦公室耍電腦?98床一邊質問,一邊指著身邊的陪護人員,和他一起從老家出來在工地干活的打工者。我都叫他去看了幾次了,調查得很清楚,你一直在辦公室里頭坐著——你那是忙?98床又喊。

除卻時間上的出入,98床說的基本上都是事實。早上一查完房,小海就坐在辦公室的電腦桌前,辦理了兩個病人的出院手續(xù),又處理了兩個新入院的病人。小海不可能是在“?!?,醫(yī)院的管理條例也不允許小?!八!?。但98床如此言之鑿鑿,理直氣壯,像審判罪犯時言辭嚴厲的法官。小海似也覺察出自己剛才言語上的冒失,大約也有被誤解卻又無法解釋的委屈。我聽見身后傳來小海自言自語似的聲音:你以為我是在耍?我趕緊抬起臂腕,雙手合十,分別朝小海和98床的方向分開:不要再說了,我說。我的同事小海隨即噤了聲,而98床再次硬挺了一下上身,準備就小海的話做出回應。

我知道是時候了。我將臂腕橫擋在98床面前,以免他再次將自己的身體作為武器向小海發(fā)起攻擊。我的眼睛同時盯著他的臉。幾秒鐘之后,我接連向他拋出了幾個問題:你是不是真覺得我們給你換藥遲了?從明天起第一個給你換,如何?你來醫(yī)院肯定不是為了找醫(yī)生扯皮的吧,那么,你今天還換藥不?

這是98床入院第四周的第一天,在他住院二十多天的時間里,這是他第一次就換藥時間發(fā)出疑問。我一時無法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他因為時間問題惱火,我也必須從時間問題著手,除此,再沒有更對位更契合的入口。

當然要換,98床說。他的氣顯然還沒完全消退,聲音有些大,使得他的話聽起來更像是自言自語。隨后,他便像往常換藥時一樣,慢慢舉起了斷掉的手臂。

值班的另一個同事發(fā)現(xiàn)98床不在病房是在下午三點過一點。同事很緊張,第一時間就將情況告訴了我。即便沒有上午的那一幕,這事也已足夠讓我緊張。一個年近六旬的漢子,和同伴一起外出到如此遙遠的地方做工受了傷,住院二十多天的時候,卻突然從病房里消失了,找不著了。無論放在哪家媒體,無論如何說起,這事都足夠吊起讀者們刁鉆的胃口。我趕緊打開電腦,撥通了他留在病歷里的手機號碼。我接連打了三次,手機一直占線,第四次才終于接通。電話那頭鬧哄哄的,我接連報了幾遍自己的名字,問了幾遍他在哪里,才終于聽到電話那頭他若無其事地回答:馬上就回來!

他所謂的馬上,是一個多小時以后。我去病房看他。我急于知道,他解除腿上的牽引,拖著傷肢離開病房以后有無異樣。我手里拿著打印好的《醫(yī)患溝通記錄》,從他斷掉的才治療了不過三周的遠未愈合的手臂和大腿,到人來車往的大街上隨時可能降臨的不測,一字一句地解釋給他聽。他說是的是的,然后提起筆,卻遲遲不肯落下。我看著他似是而非的臉,又把剛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當然,我這次將著重點放在了接下來如何治療他斷掉的腿和手臂上。他說不簽,又說,我這不是安全回來了么。我問:我給你說的你聽清楚了沒有?他頓了頓。很清楚,他說。一直握在手里的筆尖隨即落到了《醫(yī)患溝通記錄》紙上。

關于他擅自離開病房的原因,我沒有問,是他隨后主動說出來的。幾個小時之前,他所以突然發(fā)那么大的火,是因為工地老板遲遲沒打來他住院必須的生活費和治療費,他的手機電池都打干了幾回,老板才終于同意匯錢給他,但他必須去辦一張自己的銀行卡。而我和我的同事小海,在他最需要發(fā)泄的當口出現(xiàn),并且順理成章地替代了他的從未謀面的老板,成了他的發(fā)泄桶。

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感到心驚肉跳,還有一點后怕。

我開始檢視自己,在病房進出這么些年,我該有多少次成了這樣的替代者。

戴假牙的人

他站在床頭,身體前傾,雙肘支在床頭架上,雙手握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的腳踝,以免在我解開夾板時發(fā)生擺動。看著我開始動手解夾板,他便咧開嘴,嘿嘿笑了兩聲。為了保持雙手的平衡,他嘿嘿的笑聲顯得短促而僵硬,像石子漂過水面,像肺病患者無力而輕淺的喘息。我坐在床沿,聽見他笑,抬起頭來,一眼就撞見他滿嘴整齊卻色彩斑駁的牙影。

“那你說咋辦好哇?”戴假牙的人問。話音未落,床上躺著的那個人的喉間便發(fā)出嚶嗡聲,起初是含含混混的話語聲,說著說著,就變成了低沉的悲哭。我從他們的話語里大致知道了,她哭是因為她的腿傷,也因為剛剛來了又走了的小兒子。

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是戴假牙的人的老伴。他們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初中畢業(yè)后便去外面打工,老兩口每月按時收到大兒子寄來的匯款,卻從沒聽大兒子說過在外面干什么活計。后來有一天,他們突然接到一個遠從河北打來的電話,說標準的普通話。電話聽筒被老兩口換了幾次手,才終于聽明白對方是在說他們的大兒子。老兩口這才知道,大兒子竟一直瞞著他們在河北的某家礦山下井。掛了電話,老兩口相互呆望著,許久之后,猛地抱在一起。她開始失聲痛哭,而他則是緊緊摟著她,任老淚在臉上無聲地肆意縱橫。小兒子勉強上完了高中,一畢業(yè)就叫嚷著也要外出打工。他們阻止不了小兒子,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苦痛,他們已體會過一次,延綿的絕癥一樣至今未愈。老兩口商量了半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同意了小兒子的要求,但也同時提出兩個條件:他們要跟小兒子一起出去,打工地點最遠不能超過成都。老兩口知道省會成都——那里不會有礦井讓小兒子去下;即便有,在他們的視線里,小兒子想去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隨后,他們便跟著小兒子到成都租了房子。小兒子去了離出租屋不遠的工廠,老兩口則去了出租屋旁邊的一家餐館,他幫廚,她打掃衛(wèi)生。后來的一天晚上,餐館已經(jīng)打烊了,她在地上灑了洗衣粉水,然后舉起拖把拖地??旖Y束的時候,她的左腿突然被墻角的凳子絆了一下,右腿站立不穩(wěn),身體一扭,像伐倒的老樹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地……我見過的打工受傷的患者不勝枚舉,但像他們這樣,把自己逼迫成打工者的,絕無僅有。若把他們的事轉述給別的打工者聽,想必也是同樣詫異和驚奇的。

她收起哭聲,開始假設:“如果兩個兒子都在,現(xiàn)在就用不著心焦了?!彼f的大約是在醫(yī)院里的花費和陪護問題。

這時候我已為她換完了藥。我站起身,戴假牙的人便走到床邊,拉住她的手,扶她從床上坐起來。他一邊扶住她,一邊湊到她耳邊,附和她的話:“是噻,老母雞孵出一窩雞仔,這只不叫那只要叫么?!彼み^頭去,死死地盯著他。對這么一句既好氣又好笑的話,她顯然是準備不足,盯了沒一會兒,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了,隨即又努起嘴,搖擺著身體擋開了他的手,氣呼呼地躺回床上去。

戴假牙的人也不再堅持,索性收攏雙手,站在一旁看著她順利躺下,就又嘿嘿笑著,轉過身去端起床頭柜上的那只鋁制茶盅,淺淺地呷了兩口。卻沒即刻咽下,而是緊閉了雙唇,不斷甩動著下頜,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兩側臉頰隨之鼓起圓圓的小包。小小的病房于是彌漫起濃烈的酒氣。

見他沒理睬,竟獨自喝起了酒,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又一次開始了回憶。她總是習慣了回憶。剛入院的時候是在我的引導下回憶腿傷的經(jīng)過,后來漸漸就回憶起更久遠一些時候的事。在她的回憶里,戴假牙的人是當然的主角,也有一些事情看不出與他有任何關系,但在她洶涌的回憶最后,她總是曲里拐彎地與他扯到一起。

戴假牙的人喜歡喝酒,從他們結婚的時候就喝。沒喝的時候,他是一個好人,一喝多了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家務和孩子都留給了她一個人不說,手里還沒輕沒重的,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人。她說。就在她開始滔滔不絕的時候,戴假牙的人喉結滑動了一下,吞咽發(fā)出清脆的咕噥聲,然后快步跑到床頭邊,打開壁柜,扯了扯我的白大褂,將柜子里的大酒缸指給我看。他跑動,扯我的衣角,指酒缸給我看,都是快速而無聲地進行的,仿佛戲臺被人指揮的木偶,他這么做不過是為了配合她的講述。

我特別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盡管剛剛哭過,她的臉此刻卻是出奇的平靜,似乎她所說的一切是別人的事情,她要做的就是把它講述出來,給我這個毫不相干的人聽。叫人不由得想,如果換到別的任何地方,她也一定會將她的話講述出來,不管對方是誰,她所需要的就一點:要有聽眾。

她說得最多的是他的父母。他剛滿周歲,父親便被鎮(zhèn)壓了。因為他的父親是個土匪頭子。也喜酒,喝多了就吆喝手下去搶人,遇上接親的人家,便當然地把新娘子搶到土匪窩子,一次次,自己做主當上了新郎——這樣的人也活該被鎮(zhèn)壓,她強調——他的父親被鎮(zhèn)壓之后,時代是當然地變了。母親帶著他改嫁到了另一戶人家,接著生了四五個孩子,因此他在家里總是抬不起頭。小時候是,她嫁過去后更是。以前對他不好就算了,沒想到對她和孩子們一樣不好……每每說到這里,她一向平靜的講述總會生出些許波瀾來。提到他的母親,她用的是“他媽”,怎么聽起來都像是在咒罵;與此同時,她的雙眼咕嚕一下瞪得渾圓,控訴似的盯著他的臉,這更加加深她是在咒罵的印象。事實上,她所謂的他母親的不好,極有可能是天底下所有婆媳之間都可能存在的罅隙,與他的親生父親是什么人毫無關聯(lián)。但她斬釘截鐵地認定了有?!叭绻赣H不去當土匪,就不會被鎮(zhèn)壓,他母親就不會改嫁,他在家里就不會受那么多的氣?!彼f的似乎很有邏輯,也完全稱得上蠻不講理。

這時候,戴假牙的人嘿嘿一笑,又開始大聲說話了,卻不是順著她的話說,也沒管她還沉浸在回憶里,是否還有更多的話要說。他先是將拇指和食指伸入裂開的嘴角,掐住上方的門牙輕搖了幾下,又將下頜盡可能地下拉,露出口腔盡頭的大牙??吹搅税?,基本上都是假牙。他說。我笑了笑,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他的牙,他的話不過是印證了我的判斷而已。他接著講起戴假牙的經(jīng)歷:最開始的時候,只是門牙旁邊的一顆有些松動,去找醫(yī)生看,牙醫(yī)卻首先拔掉了他的門牙,其他的牙追命似的,也跟著松動了,于是只好全都換上了假牙……他的話既簡潔又準確,語速卻出奇的快。說完,戴假牙的人便靜靜地看著我,又是嘿嘿一笑,同時大張了嘴,露出整齊卻色彩斑駁的牙影,左側的嘴角朝向她的方向接連扯動了幾下,他的笑因此顯出了些詭異。我看著他,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種陰謀得逞后的狡黠和輕松。

我們都沒再說話。對于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我們早已心照不宣。

【責任編輯 良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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