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雷平陽
金沙江的淘金年代
文 | 雷平陽
金沙江與雅礱江交匯處 攝影/黃正平
江中沖來新的沙礫,黑黑白白,一如翻來覆去的時光,浩浩蕩蕩地鋪得令江灘發(fā)騷勁兒。兩岸的村落中就會有吆喝如炒豆,門楣兩邊結了蛛網(wǎng)的洗金床也就會被噼噼啪啪地解下來,去年的新棕繩已經(jīng)舊了,洗金床的每一個接頭也因為一年的風吹,全都松散了。
早晨的陽光,照例像薄薄的金片,打在褐色的巖石上面,老是濺起灼眼的光焰。光焰中舞動著一把把斧頭,汗水如金豆,隨著空曠的斧聲,暗示著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念頭。洗金床修好,再從屋角掏出那鏟狀的濾金木器,又從豬廄旁抓起一副老撮箕,叫一聲大兒子,通往江灘的盤山小道上就有了明晃晃的人影。
盼了一年,就盼著這一江活沙。死沙如人,淘不出幾絲笑聲。只有活沙,多少帶藏著如豆的一點點光亮。下到江中,腳上的破布鞋丟在岸上,像幾條死魚。選好地點,肩上的洗金床卸下,支好了,父親是老把式,右手抓著個水瓢,左手握緊洗金床上的木柄,響響亮亮的一聲大吼,算是告示,呼應前晚江神座前的裊裊神香。兒子就一挑挑地將沙擔過來,倒入洗床,父親就咣咣當當?shù)負u蕩起洗床。
江上行舟如矢,吼灘的號子出自上游或者下游。往來的都是水鬼,爛熟,酒桌上都曾經(jīng)較過勁,親親熱熱罵過娘。擦過的一瞬,免不了打聲招呼,說句村話,但都忙著,行船的要奔津港,淘金的要搶先手。江灘子上的洗金床多得像延安的紡車,都盯著那活沙。
紅土地上的村莊 攝影/黃正平
累了,父子便對眼望望,一屁股坐在大片的陽光上,掏出一包云南省綏江卷煙廠生產(chǎn)的一種被命名為“相思草”的香煙,一個一支,抽得白灰滿江。然后吃黑黃色的蕎粑粑,然后往胃里灌水,卻始終不說一句話,聽任江水呼天搶地鬼哭狼嚎。末了,父子又對眼望望,起身時聽得見骨骼掙得格格地響。一干,就見太陽偏西,西邊的云朵像野地上的女人家,火光沒法包得住,唱出的俚謠燒得死人,焐得活落水三天的打魚佬。
洗金床也就不再響,翻棱起來,那一格一格的凹處,像洗衣板,凹處填得滿滿的是細沙。父親勺水,輕輕地淋,兒子用濾金器穩(wěn)穩(wěn)地接著,淋完了,濾金器中就有了一堆細沙。兒子就退到江岸上躺下,雙眼望著天,想些神不知鬼不覺的事。父親還得忙,捧著濾金器站在江水里,輕輕地,富于技巧地濾掉一些無望的雜質(zhì),直到剩下少得可憐的一排烏油油的細沙。這時候,細沙中也就能看見針尖似的點點金黃。
父親端著濾金器,到了灘上,臉上的表情復雜,穩(wěn)穩(wěn)地放好,拉過帶來的什物,拿出一個紅布袋,從袋中挖出一截竹筒,扯掉塞子,非常小心地往濾金器里抖東西,那是水銀,白生生的水銀。接著,便拼命地搓揉烏沙,讓水銀分散于沙中。十多分鐘過去,才又端起濾金器重返江水,耐心地過濾。
最后得到的是小手指尖大小的一坨白東西。那就是與水銀揉合在一起的金子,晚上過一下火,便是黃澄澄的金子。剩下的烏沙雖然不能像那白白的坨放入紅布袋,卻也用另一個袋子細心收起。所有的老淘金人都知道,從前,江兩岸的土司家死了人,都要用烏沙填棺,那東西冷得富有靈性,能讓死去的尸骨不朽。父子倆肯定也想用這烏沙在今后的歲月中告慰現(xiàn)在的自己。
當他們往盤山的小徑上走回家的時候,除了山巔上還有一絲輝煌之外,他們?nèi)〗鸬慕幸殉錆M了黑色。仿佛一個年代走遠了,另一個年代又到了我們身后。很難說,當年羊群啃草的地方,過些年,躺著的會是一群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