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鋼音

楊光賓:展一刻燦爛 留千年記憶

文/李鋼音

人物名片

楊光賓，1945年生，苗族，雷山縣西江鎮(zhèn)“銀匠村”控拜人。13歲隨父學(xué)習(xí)銀飾制作手藝，數(shù)十年中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獨特技藝，對熔煉、鍛制、拉絲、焊接、鑒刻、編結(jié)、洗滌等工序造詣精湛。2007年當(dāng)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目前正為國家美術(shù)館制作12套苗族各支系銀飾盛裝。

我跟著楊光賓，走下他的銀飾博物館的長階，去吃雷山的干鍋牛肉?？諝馇宄蔚孟窳魉拿娴纳筋^墜下云朵般的白霧，一瞬間，世事都退遠(yuǎn)了。楊光賓的背影是沉默的，但我已經(jīng)聽了他一個上午的故事，此時就感到他的沉默，如父如兄。

雷山是貴州苗族的聚居地，干凈的街道上，走著銀飾閃亮、褶裙搖曳的苗人。一個男人隔街沖楊光賓大聲喊：大師，你去哪里！楊光賓站下，笑著，他的笑沉穩(wěn)又謙和，有一種長期埋頭手藝的人的內(nèi)省。那個膚黑牙黃的男人，我也覺親切，因為他說出了我心里的兩個字：大師。

其實，楊光賓小時候，只是一個離縣城一百里地的控拜苗村的孩子。蜀道難于上青天，去控拜的路，也泥濘且迢遙。那一年中央電視臺到貴州尋訪苗族手工銀匠，發(fā)現(xiàn)人們求速逐利，都用白銅替代白銀了。他們懷了僥幸去控拜，道路之難先叫人喟嘆，好容易到了村里，老人不再做銀飾，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正要失望離開，聽見楊光賓家寒陋的木屋里，鑿捶鐺鐺，他們尋聲推門，就見到了孤獨堅守的楊光賓。隨后，國家評選第一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文化部直接點了他的名。

◎每天早晨，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楊光賓都會在工作室內(nèi)鍛造銀飾

楊光賓，如果能走近他，你會發(fā)現(xiàn)他天然有一種氣質(zhì)，如水之清，如石之堅。做銀匠不掙錢，周圍的人或改行另謀生計，或以化學(xué)機(jī)械加工圖利，楊光賓不動搖，不眼紅，清苦地守住父親傳下的手藝。當(dāng)他站在巴黎盧浮宮里，萬寶紛呈，眼花繚亂，他也鎮(zhèn)定且自信。一個來自亞洲腹地群山之中的苗族匠人，在他心里靜靜地對盧浮宮說：我們的文化也很好，我的東西是祖先傳下來的，我一生就做銀飾。他聲名遠(yuǎn)播了，數(shù)不清的公司找上門來，許以高酬，他一律笑而婉拒，只是用數(shù)年的時間，給中國美術(shù)館做12套各支系的苗銀盛裝。

這項工作辛勞而漫長，兩年過去了，楊光賓只完成了4套，臺江的、丹寨的、雷山的、凱里舟溪的，還有8套在前面等著他。這也是近乎修行的工作，日日夜夜，楊光賓坐在他簡單的工作臺前，一盞孤燈照著他，在千萬次的鑄煉、捶打、焊接、編結(jié)、洗滌中，他凝神定氣，也心事浩茫，看到了他自己、他的民族和這個世界的路途。

他是跟著父親走村游寨長大的。家里窮，常年挖蕨菜當(dāng)主食，父親就想讓他們做銀匠，銀匠能糊口，但是哥哥們嫌太累，父親就帶著他。父子倆挑著擔(dān)子，在寂寞的大山里走，給別人打耳環(huán)，打項圈，打銀帽，睡在人家稻草堆里。有一次，年幼的楊光賓走哭了，父親說，你哭你回去！他回不去，只能跟著。又一次，到了一個有一百多戶人家的苗寨，他們餓得腿軟心慌，父親坐在路邊讓他去討吃的，說，討不到不要回來。他敲開第九戶人家的門，才要到食物。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富貴，但他就是能夠不被錢拉走，不失掉自己。

他的苗族，是敢將性命去求美的民族。他們數(shù)度遷徙，披荊斬棘，僻居在山林，節(jié)衣縮食地把刺繡銀飾穿戴在身，展一刻的燦爛，示千年的記憶。楊光賓的每一個圖案，都有一個故事，在他心里，他鍛造的是苗族的悲喜。

他的徒弟們說，打出銀飾就怕找不到出路。他說，你不要去找它，總有一天，路會來找你。只有人家來找你，你才是寶，你去找別人，就是一張廢紙。他總覺得自己說不好漢語，但他的這句話，是一個工匠對世事的參悟，徒弟們興許要用一生去領(lǐng)會。

我們的干鍋牛肉，吃到了耳熱，在豎著大銅鼓的廣場告別。這一天雷山趕場，惜時如金的楊光賓要去買材料。我看著他走遠(yuǎn)，心生溫暖，人海里有他，這日子就是值得珍惜的。

問：您最初做這門手藝的時候，是怎么想的？

楊光賓：那時候我的兩個哥哥都去當(dāng)兵了，我還在讀小學(xué)。家里窮，父親讓我做銀匠，我說我想讀書。父親說，讀書是為了吃飯，學(xué)手藝也是為了吃飯。學(xué)銀匠很辛苦，一件首飾打5遍也打不好，我不想學(xué)了，父親說，你不學(xué)，家里的這門手藝就斷了，楊家傳了5代，你就是第5代。我只有繼續(xù)學(xué)。我學(xué)到15歲開始自己做，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東西。

問：這么多年來，讓您感到最艱難的是什么？

楊光賓：我記得20多歲的時候，做好了一些銀飾，從控拜走路到排羊去賣，要走兩個多小時，走的都是山路，深山老林，走到夜深了。那是最慘的一回，我心里也很悲傷，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要哭。所以我經(jīng)常給徒弟們說，你們現(xiàn)在好了，不曉得我們的苦楚了。

問：最讓您高興和感動的事是什么？

◎楊光賓強(qiáng)調(diào)：「銀飾必須全手工制作」。有些小對象上，需要細(xì)微的去雕琢紋飾。

◎楊光賓鍛造的銀壺和銀盤

◎楊光賓鍛造的銀質(zhì)玫瑰花

楊光賓：我最高興的事情，是給中國美術(shù)館做12套苗族銀飾盛裝，這也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和愿望。這個事情要做3年，除了交流和宣傳，我推掉了所有的事情，專心做這個。錢是不多，但這是我一生的經(jīng)歷的總結(jié)，是我今生今世最想做的事情。能放在國家美術(shù)館我也很欣慰。

問：您有沒有過放棄的念頭時候，您還會怎樣做下去？

楊光賓：我不是聰明人，過去人家聰明人都去改行了，造房子啊，搞瓦匠啊，挖土方啊，什么有錢干什么。20世紀(jì)90年代我們寨上的人全部出去打工，一天能掙幾十塊錢，我也不動搖。我就是在家勞動，自己種一些東西去賣，然后做銀飾。我會堅守，會一直做下去，因為現(xiàn)在我還有徒弟們。我對他們說，如果你堅守，將來你會好，如果你沒有堅持，將來你就沒有希望。我現(xiàn)在50歲，一直會做到70歲眼睛看不見了。做一點東西留下來，才對得起自己的一生，這是最起碼的。

問：講一講您生活中最具里程碑意義的一件事？

楊光賓：那就是2007年我被評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原來想都不敢想去雷山、凱里和貴陽，那年坐飛機(jī)去了北京。全國226個傳承人，我43歲，是最年輕的一個?，F(xiàn)在除了東三省，中國我都走遍了，今年還去了美國。國家和政府現(xiàn)在對我們很重視，縣里還給我建了博物館，所以我要堅持下去，要做好，就像父親給了你這個擔(dān)子，他們都不在世上了，我就要好好地挑下去。

責(zé)任編輯 邱 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