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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筒照著他的一個側(cè)面(中篇)

2017-09-05 20:56趙卡
鴨綠江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傳小巴大路

趙卡

1

那天,學校里的禮堂正在上演一出啞劇,是學校自編自演的,主辦方非常重視,要求所有班級不得無故缺席,但就是沒有趙小傳的座位。其實那天趙小傳已經(jīng)知道了他不會有座位的,因為,他就在那天被校方勒令退學了。

趙小傳的老子趙大路當時還不知情,正開著拆了后大座的面包車,要往華聯(lián)超市送酒,半路上接了趙小傳的電話,讓他去市教育學院門口,說是放假了,有些東西拿不了。趙大路只好拐了車頭,徑自往市教育學院,華聯(lián)超市這邊,只好等下午送了。

教育學院的大門很闊氣,米黃色的兩根柱子直插云霄,大門掛在兩根柱子上,是那種黑鐵藝的門,鏤花,油漆脫落了好幾處,像被掏空了一般,只要有人推拉便嘎嘎直響,離遠了看就是文物樣。趙小傳入學剛一個學期,還是他老子趙大路輾轉(zhuǎn)托人找了院長,私底下塞了兩萬塊錢,那院長才不情愿地安排了趙小傳,因為趙小傳初中學歷也不到。趙小傳入的那個班,叫市場營銷,總共才六個人,趙小傳念了一個月,剩下他一個人了,那五個都不念了,說沒多大意思。教育學院從來還沒有給一個學生開過課,嚴重浪費師資,就問趙小傳喜歡什么專業(yè),給他安排,趙小傳的女朋友在旅游管理班,趙小傳說,那就旅游管理吧。轉(zhuǎn)到旅游管理班后,念了一個學期,趙小傳的女朋友轉(zhuǎn)去北京念書去了,趙小傳也想去北京念書,他老子趙大路說沒那么多錢,趙小傳就徹底灰心了。學校放假的前兩天,趙小傳和宿舍里的幾個小弟兄喝酒,都喝大了,在校園里尋釁滋事,目無尊長,結(jié)果被保安一一拿下。校長震怒,在向上級主管匯報演出之前,勒令這幫小兔崽子退學,沒使用開除的字眼已經(jīng)算是給他們面子了。

那你這不是放假啊,回到家里,趙大路問趙小傳,怎么搞的?

趙小傳若無其事地說,嗯,怎么了,和放假有什么區(qū)別嗎?

趙小傳的態(tài)度讓趙大路非常生氣。不僅生氣,趙大路甚至感到了一種委屈,他起早摸黑為了什么呀,還不是為了這個兒子有點出息,沒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你這個辛苦不辛苦,不說別的,給校長的那兩萬塊錢就算打水漂了。趙大路回到家,把趙小傳的被褥扛上了樓,趙小傳拎了筆記本電腦,那個東西比較輕。趙小傳他媽媽不在,要晚上才能回來,趙大路不知道他老婆回來了會怎么對待趙小傳,罵一頓還是打一頓,或許會狠狠哭一鼻子。

趙大路還得去華聯(lián)超市送酒,再晚了補不上貨要被罰款的,華聯(lián)超市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對供貨商的罰款以頻繁和數(shù)額大聞名,誰也不敢掉以輕心。趙小傳見他老子下樓,說了一句我也出去一趟。趙大路說你出去干嗎,趙小傳說不用你管。趙大路本來一肚子氣,讓趙小傳這么一頂嗆,當時臉紅脖子粗,罵了一句狠的,是不是出去吊喪。趙小傳很敵意地看了他一眼,搶在他前面下了樓,等趙大路下了樓,他看見趙小傳已經(jīng)鉆進了一輛出租車一溜煙跑了。

趙大路的老婆姚二閨女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她在舊城區(qū)的一個破爛小區(qū)里租了一間底店,經(jīng)營著一個麻將館,晚出晚歸,一身疲憊。姚二閨女看見了趙小傳的被褥和其他學習用品,問趙大路是不是兒子放假了。趙大路正拿著一把刷子洗刷廁所呢,頭也沒回和他老婆說,別在他身上費勁兒了。

怎么了,姚二閨女脫了鞋問。

被學校開除了,趙大路說。

那,這,那兩萬塊錢呢,姚二閨女又穿上了鞋,吃驚地問,白花了?

趙大路像沿街乞討的乞丐伸出了手,洗廁所的刷子還滴著水,他十分沮喪地說,莫非還能要回來?

2

趙大路有個朋友叫郭光泉,在北京一家電子商務(wù)公司做老總,趙大路記得郭光泉給過他一張名片,翻騰了一會兒,找著了,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他按照名片上的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的,卷著舌頭問找誰,趙大路說找郭光泉,馬上就聽見電話那頭說,郭總,你的電話。

等了幾分鐘,電話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 趙大路呆呆地握著手機,竟然從手心里生出了一絲恐慌,就像整間房子都帶著極度空虛一樣;他獨自在等,等了半天,電話那頭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越發(fā)慌了,身上似乎一點勁兒也沒有,后來他放了電話,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郭光泉和趙大路以前在一個大型糖酒批發(fā)公司一起做業(yè)務(wù)員,兩人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下飯館,有的時候業(yè)績好,發(fā)的錢多,就到好一點的,業(yè)績差的時候,只能到最便宜的。后來,他倆基本摸清了白酒批發(fā)行業(yè)的門道,趙大路出去代理了一個雜牌酒,單干了, 郭光泉則是被公司派到了石家莊辦事處,也算獨當一面吧。自己單干太累了,但錢掙得比以前多了些,趙大路就給郭光泉打電話,邀他一起干,哪知道郭光泉在石家莊碰了一個賣保健品的老板,許以重利,挖他到北京了,不到一年,由副總轉(zhuǎn)正了。郭光泉和趙大路說,啥時候來北京說一聲,我安排。至于安排什么,郭光泉也沒說,反正口氣春風得意,看來財大氣粗了。

但不接電話這實在有點意外,趙大路睡了一覺醒來后,嘴角還流著涎水,又給郭光泉撥了一個,這回,接電話的是郭光泉本人。你好,是哪位?趙大路對郭光泉的聲音曾經(jīng)多么熟悉,現(xiàn)在卻有點陌生,也是卷舌音,和一開始接電話的那個女的差不多。嗯,嗯。趙大路覺得這種聲音有點趾高氣揚,他惶惶不知所措了。電話那頭繼續(xù)不急不躁地問,你好,是哪位?趙大路昏昏沉沉地說,是老光嗎,我是大路。

趙大路長長出了一口氣,覺得先前的緊張純屬自找的,再說了,有什么可緊張的,又不是借錢,這年頭除了借錢比較讓人為難外其他的事都不算麻煩。哦,趙大路想起來了,說到借錢,郭光泉以前還真借過他二百七十塊錢,一直沒還,估計他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沒多少,說出來恐怕傷了和氣。

郭光泉聽出了趙大路的聲音,口音馬上變回來了,大聲說是大路啊,哎呀,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在哪呢,到北京了么,在哪,我去接你。郭光泉的熱情讓趙大路備感鼓舞,咳,還是自己想多了,不管怎么說,都是過去一起打拼的兄弟,喝過的酒加起來都有半噸了,感情深著呢。趙大路說我哪有時間去北京啊,就想問你在北京混得怎么樣啊,發(fā)了財拉兄弟一把啊。說完后,趙大路感覺自己實在沒有幽默天才,想輕松一下反倒搞得蹩腳了。郭光泉說錢倒掙不了多少,每天忙得不行,主要是招人,招年輕人,不好招,都快愁死了。郭光泉的話讓趙大路放心了,看來他這個電話沒白打,他就不繞彎子了,直截了當說了趙小傳的情況,沒等趙大路說完,郭光泉爽快地說那就讓這小子來我這兒吧,掙不掙錢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讓孩子出來闖一闖。

晚上姚二閨女一回來,趙大路就和她喜滋滋地說了白天給郭光泉打電話的事,說趙小傳的事不用再操心了,郭光泉的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正在招人,趙小傳已經(jīng)說定了,可以即刻動身,那邊有宿舍,一個月保底工資一千八百塊加提成,工作很簡單,就是每天打打電話,聯(lián)系顧客,推薦他們公司的產(chǎn)品。趙大路這么一說,姚二閨女也一臉喜慶,說那就太好了,兒子去北京工作了,那可是首都啊,哎呀,就是那么遠,我想兒子了怎么辦啊。趙大路不屑地瞅了一眼姚二閨女,說想了可以去看啊,現(xiàn)在的交通這么發(fā)達,看你愁的,以為兒子去美國了。

趙小傳是晚上快十二點的時候回家的,帶著酒氣,看來是喝酒了。自從他被學校勸退以來,每天回家都很晚,有時候喝酒了,有時候沒有。趙大路一問他干什么去了,趙小傳的回答永遠是那句無所畏懼的話,沒干什么??龋w大路咳了咳嗓子,趙小傳站住了,等著他老子問那句你干什么去了,結(jié)果他老子沒問,而是指了指沙發(fā)讓他坐下,趙小傳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忐忑不安地坐下了,問了一句,怎么了。沒等趙大路開口,姚二閨女神秘地說,兒子,你知道你爸給你把工作找哪兒了。趙小傳眨巴眨巴眼睛,看是不是趙大路和姚二閨女在詐他,沒吭聲。姚二閨女笑著說,你爸把你安排到北京工作了,在你老郭大爺那個公司,嗯,什么公司來著,哦,是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讓你盡快動身。

哦咳,趙小傳長出了一口氣,酒味兒差點噴趙大路一臉,我還以為我怎么了,去北京啊,去就去唄,嚇我一跳,別盡快了,明天就走。

3

本來,趙大路尋思趙小傳畢竟第一次出遠門,為了安全,想親自把他送到北京郭光泉手里,他老婆姚二閨女也是這個意思,但趙小傳堅持自己一個人走。他說,我長大了,不用你們擔心,北京又不是阿富汗伊拉克索馬里,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啟程的那天,趙大路一家三口到小肥羊吃了一個飯,趙大路第一次和兒子干了一杯,以前他是反對兒子喝酒的,盡管他的反對趙小傳全當了耳旁風。在飯桌上,趙大路和姚二閨女左叮嚀右囑咐,這個那個,那個這個的,趙小傳都煩了,在趙小傳看來,他只不過是從一個無聊的地方轉(zhuǎn)到另一個無聊的地方而已,在北京的那點薪水,都不夠他一個星期花的。

火車是晚上十點五十分開,趙大路和姚二閨女兩口子九點五十就開始行動了,趙小傳說用不著這么著急吧,趙大路說,現(xiàn)在車不好打,咱們早去點比較保險。一個大拉桿箱裝了姚二閨女給趙小傳備好的東西,換洗的衣服,洗漱用具,零食,錢,等等。姚二閨女說,到了北京,衣服臟了你給媽媽寄回來,媽媽給你洗了再寄回去。趙小傳看了身邊一眼,沒人,對他媽姚二閨女說,媽呀,您就別讓我丟人現(xiàn)眼了,我會洗衣服,我再寄回來,快遞費都夠買新衣服了。出租車的確不好打,但還是打上了,到了火車站,才十點二十分,趙小傳說你們回去吧,別送了,我一個人能走。姚二閨女就開始哭,趙小傳紅著臉看了看周圍,周圍的旅客也在看他,趙小傳低聲說,行了,別哭了,我又不是上戰(zhàn)場,去了北京么,哭什么啊。姚二閨女哭著說,我也不知道,管不住自己,嗚嗚。

十點五十分,火車放了一個長屁,然后悄無聲息地啟動了,趙大路和姚二閨女在車站外面看不見也聽不見,兩口子一個牽著另一個的袖子,一前一后出了車站廣場,又踉踉蹌蹌地步行走過了一條街,然后打了車回家。平時沒感覺出來,即使趙小傳不在也是亂糟糟的,但姚二閨女這回卻覺得不對勁兒,家里冷清多了,連地磚都像是在往外冒冷氣。她問趙大路,我這是怎么了,趙大路說,你就沒出息。姚二閨女白了趙大路一眼,穿著衣服上了床,說我先睡了。

趙小傳是在火車臥鋪上睡的,他買的是上鋪,下面誰也看不見,倒也落個清凈。在火車前行的嗡嗡聲中,他已經(jīng)習慣了車廂內(nèi)昏暗的光線,以前他從來沒有這么早睡過覺,精力無窮,和朋友們整日廝混,這會兒他卻睡意十足,想了想自己一無所有,迅速合了眼。半夜里他醒來過一次,是尿憋醒的,他看了看黯淡的車廂,人們在各自的鋪上睡著,有的還愜意地打鼾,他慢慢下了鋪,到車廂接縫邊的洗手間大大撒了一泡尿,又返回了鋪上,在一陣陣空洞的嗡嗡聲中,再次睡熟了。

喧嘩是隨著火車進入北京境內(nèi)開始的,人們仿佛拴了蘑菇狀的降落傘降臨在車廂里,窄窄的走廊里來來往往。車窗外隱隱綽綽現(xiàn)出了廣闊的平地,火車朝西客站隆隆駛?cè)?,趙小傳看到急速而過的景象,房屋、樹木、矮墻、池塘,有一個巨大的工地,地上堆放著幾層樓高的爐渣,幾臺裝載機正在空場地中待命,接著他就看到了一個鋼材市場,一垛垛鋼材枕木盤條鋼板熱軋鋼箍等等隨著火車的行駛?cè)拥袅恕?/p>

天已經(jīng)徹底亮了,火車到站了,火車熄火了。趙小傳不再回味那些生鐵塊露天冶煉爐變壓器裝載機翻斗車,他提了拉桿箱,排在了人群的后面,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羊羔,來到了中國的心臟北京,這里有沒有草就不好說了。下了車看到的景象還是使趙小傳吃了一驚,人太多,各種稀奇古怪的嘈雜聲灌進了他的耳朵,他站住了定了定神,從兜里摸出一張紙,上面是從北京西客站到位于宋家莊的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的詳細路線,主要是地鐵倒地鐵。趙小傳把地鐵的幾號線和站名默記了一遍,確信沒問題后,才掏出手機,給他媽媽姚二閨女打了一個電話。他剛喂了一聲,就聽見那邊哭哭啼啼地問他到了沒,趙小傳帶著埋怨的口氣說,媽,你怎么老哭啊,我這不挺好的么,到了,到了,什么東西也沒丟,正準備坐地鐵到公司,啊,打什么車啊,我坐地鐵,沒坐過,沒坐過我坐一回不就坐過了,好,好,行啦,別哭啦,我到了公司安頓下來,再給你打電話。

趙小傳從來沒坐過地鐵,這回他開眼了,人多得像魚罐頭,互相擠著,操著全國各地的方言。他站穩(wěn)后,看到了一個長著淡藍色眼睛的女老外,長得挺美,那女的也看他,看得他不好意思,低下了頭。車子走走停停,換了幾次路線后,趙小傳終于來到了宋家莊的出站口,他抬眼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陽,灰蒙蒙的,看不清,他喘了一口氣,給郭光泉打電話,說郭大爺,我,趙小傳,到了,在宋家莊地鐵口。郭光泉哦了一聲,說你在那兒等著,我派人去接你。

4

這是我爸給你拿的酒。

趙小傳被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伙子領(lǐng)到了一幢六層的商務(wù)樓里,敲開了郭光泉的辦公室,打過招呼后,趙小傳掏出了兩瓶包裝粗獷的蒙古狼酒,說是牛奶釀造的。郭光泉瞅了瞅桌子上的兩瓶酒,鼻子微微抽搐了一下,分明是聞到了淡淡的乳香,笑了笑說,老趙真能鬧新玩意兒,哎,趙小傳都長這么高了,這都幾年沒見,大小伙子了,今年多大了,有二十沒。

十七,趙小傳說。

哦,十七就這么高的個子了,郭光泉邊說邊摁了一下桌子上的內(nèi)部電話,說小巴來一下。

半分鐘不到,小巴進來了。趙小傳看了一眼小巴,小巴是個瘦瘦的小伙子,鼻子上架著一副小眼鏡,顯得很利索,很恭敬地問郭光泉,啥事郭總?郭光泉指了指趙小傳,說一會兒把他安排了。小巴扭頭看了看趙小傳,又回過頭來,還是恭敬地點點頭,說好嘞。趙小傳跟了小巴,郭光泉站起來和趙小傳說,聽領(lǐng)導的話,好好干。趙小傳嗯嗯了兩聲。

趙小傳在昏暗的光線下跟著小巴到他的辦公室辦手續(xù),從走廊里路過一個大廳,大廳里黑壓壓地坐了差不多一百來人,都是年輕人,男男女女,人手一部電話,嗡嗡地打電話,令人眼花繚亂,趙小傳盡量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這兒的情況,如此壯觀的景象的確令人目瞪口呆。他估摸著,我搞不好馬上就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

果然,在小巴那兒趙小傳做了入職登記后,小巴讓他第二天就上班。小巴是蒙古族,全名巴彥卡尼達,比趙小傳大三歲,他剛被提拔做了人事部長不久。小巴和趙小傳說,在這個地方,只要努力,有了業(yè)績,提拔得很快。趙小傳點點頭,又嗯嗯了兩聲,表示他會努力的。每天他都要從鋪了冷色調(diào)地磚石板的走廊中穿過,宿舍離公司不遠,一公里的樣子,他和其他年齡相仿的同事一樣,步行,美名曰順便鍛煉了身體。他的工作場所就是他第一天來看到的那個大廳,上百號人都抱住電話猛打,有幾個小伙子小姑娘像豹子一樣連蹦帶跳,小巴給他說,又完成任務(wù)啦,有獎金啦。也有幾個像驢子一樣在抽泣,小巴又給他說,這幾個這個月摸了白板,獎金泡湯了。

趙小傳跟的師傅是個女的,姓虞,叫虞小翔,看起來比趙小傳還要小。小巴說,下個星期統(tǒng)一培訓,就不單獨為你開培訓課了,你先熟悉一下業(yè)務(wù)。那個叫虞小翔的女師傅是從安徽當涂縣來北京闖蕩的,別看年齡不大,但作風兇悍,雖說業(yè)務(wù)算不上公司頂尖的,但也不可小覷,她開始很不情愿領(lǐng)趙小傳,嫌耽誤她的業(yè)務(wù),但小巴既然指派給她了,她也沒辦法。

趙小傳就這樣上班了,學著師傅,操起了電話,喂喂,你你好,我我是中美交流醫(yī)學會的健康顧顧顧問,這次給您打這個電話是是是……話還沒說完,對方罵了一句就掛了。一連打了五個電話都是這樣,趙小傳的汗就出了一身,像一個即將被淹死的驢子。他握著電話看了看師傅,虞姐,這……虞小翔若無其事地說,正常,再打,打夠一百個再找我。

喂喂,你好,哦,我是中美交流醫(yī)學會的健康顧問,這次給您打這個電話是……,打到第五十三個電話時,趙小傳不結(jié)巴了。

5

不結(jié)巴沒用,關(guān)鍵是訂單,虞師傅不冷不熱地說。

趙小傳就努力提高自己的說話水平,在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打電話叫話術(shù)。話術(shù)當然不是一兩天就能掌握了的,郭光泉第二天專門去了一趟趙小傳的宿舍,問了一些情況,無外乎還習慣不,有什么困難沒。趙小傳說,習慣,沒困難,我努力呢,爭取盡快拿下一個單子。決心是一回事,但真的拿下拿不下是另一回事,轉(zhuǎn)眼一個星期過去了,趙小傳還是摸了白板,毫無建樹。

趙小傳回到宿舍的時候,同事們都睡熟了,一個還在打游戲的問他干什么去了,這么晚,趙小傳撒了個謊,說是來了一個朋友,他請朋友喝酒去了,其實,是他一個人去喝了一瓶二兩裝的牛欄山二鍋頭。趙小傳爬上了床,被子一悶頭,和自己使上了勁兒,我就不信了,他媽的,連一個單子都拉不回來,我靠。就在他差點要悶死的時候,來了一個電話,是他父親趙大路打來的,問他干啥呢現(xiàn)在,趙小傳說睡覺。趙大路問他最近工作怎么樣啊,習慣不習慣,趙小傳說無所謂習慣不習慣,就是一個單子也沒做成,心有不甘。哦,趙大路哦了一聲,然后沉默了幾秒鐘,問他是不是喝酒了。趙小傳說你怎么知道的,趙大路說我聞出來了,早點睡吧。

第二天,趙小傳正鉚足了勁兒打電話的時候,有個主動打進來電話找他的人,說是訂購一條黃金桿。黃金桿說白了是一種打著保健品旗號的煙,但生產(chǎn)商為了規(guī)避煙草行業(yè)的法律法規(gu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地做了手續(xù)上的手腳,連監(jiān)管部門都認為沒問題。一條黃金桿二百元,貨到付款,趙小傳要了對方的姓名地址等信息,即時轉(zhuǎn)入了后臺客服中心,就是說,他終于有個到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后第一單業(yè)務(wù)。

趙大路是三天后收到黃金桿的,他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給兒子做了一筆業(yè)務(wù),算是幫了兒子一個忙,猶如一個有錢人有充足的理由為兒子做一切事情。但當天晚上他就接到了老朋友郭光泉的電話,沒等他客氣一番,那邊就劈頭蓋臉訓斥了他一番,說你這怎么當家長的,幫孩子造假,本來嘛,我還挺高興,趙小傳有了第一筆業(yè)務(wù),結(jié)果一看信息是你買的,你都氣死我了。趙大路一副無可奈何的口氣說,他之所以這么做,是怕趙小傳拉不到單子灰心喪氣,在你們公司沒了信心。郭光泉看來還是生著氣,說算啦,不和你說啦,有機會你得好好請我一頓,算是對你的作假行為的懲罰,然后,掛了電話。

瘋了,趙大路和老婆姚二閨女說。

誰瘋了,姚二閨女問。

都瘋了,趙大路沒頭沒腦又說了一句。

6

一個月后,突然從某一天起,趙小傳的業(yè)務(wù)突飛猛進,最厲害的一天打了五單,其中一單是個老太太,一次性下單買一種非常昂貴的進口保健品,花了一萬多。這個消息當然是爆炸性的,虞師傅早就不帶他了,但都跑過來祝賀,小巴親自給趙小傳點了一根煙,平時都是趙小傳給小巴點煙,甚至,郭光泉主動當面夸了他幾句,說要在禮拜天私人請他一頓,一來算是給趙大路有個交代,二來則是對趙小傳的鼓勵。

郭光泉這頓飯一直挨到入冬了都沒請,不是郭光泉請不起,他這么大一個領(lǐng)導請個人還是沒有任何經(jīng)濟壓力的,主要是他頻頻出差,和全國各地的廠家談判,和全國各地的媒體談判,根本擠不出時間來。趙小傳倒是不在乎這頓飯,關(guān)鍵是他以自己的努力和聰明證明了自己,他小小年紀也是很棒的。一直快到新年元旦的時候,趙小傳基本保持了平均三天拿一單的業(yè)績,這個業(yè)績雖說談不上數(shù)一數(shù)二,但總是在前十名之內(nèi),也就是說,屬于優(yōu)秀業(yè)務(wù)員。

郭光泉忙乎了一年,終于有空請趙小傳一頓了,不是說他非請不可,而是畢竟有趙大路的面子,他不能不顧,否則就沒意思了。所以,郭光泉在安排完了公司元旦晚會的節(jié)目后,喊了趙小傳和小巴,說一起吃個飯去,犒勞一下二位。說是犒勞,其實就是小酌一下,郭光泉尋了個小排檔,點了一瓶牛欄山陳釀,菜讓趙小傳和小巴點,說隨便點,放開手腳,不要拿拿捏捏的。趙小傳就點了一個香辣雞翅,他說他就愛吃這個,小巴點了一個溜肥腸,郭光泉說繼續(xù)點,趙小傳看了小巴一眼,說不行就再點個香辣雞翅吧。郭光泉笑著拍了拍趙小傳的背,說就是愛吃也不是這么個點法,有外人的時候千萬別這么點,讓人嗤笑呀,小趙。趙小傳可能也覺得有點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行再點瓶酒吧,我現(xiàn)在也有點酒量呢。郭光泉說,今天隨便你倆。

兩瓶酒很快就見底了,菜也光了,郭光泉說這樣就挺好,吃飽還不浪費。接著,又夸了趙小傳和小巴一番,說他倆是他郭光泉最能倚靠住的得力助手。趙小傳和小巴聽了郭光泉的夸獎,都帶著酒勁兒只表忠心。很快,話題就扯到別處去了,郭光泉說了一氣他當年和趙大路打拼時的趣事,話鋒一轉(zhuǎn),問趙小傳,聽你爸說你在學校和宿舍里的小弟兄喝酒,在校園里尋釁滋事,才被開的,你小子有種啊。

根本不是這么回事,趙小傳說。

那是怎么回事,郭光泉問。

咳,趙小傳撓了撓了頭說,我喝多了,碰見校長了,我問校長,張老師是不是你的相好?。?/p>

哈哈哈,郭光泉和小巴都笑了起來。

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雖然這么多人拼命在賣貨,但每月的財務(wù)報告還是不好看,這年頭,競爭對手太多,哪家都是廣告投入太大,促銷做得太猛,巨大的支出把收入給蓋了。和中國所有的公司一樣,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的老板面對難看的財務(wù)數(shù)據(jù),第一個念頭不是從經(jīng)營上想辦法,而是繼續(xù)壓低員工工資和提成。

重新做一個員工薪酬方案,老板對郭光泉說。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低了,在同行里都不好意思提,郭光泉接過了老板遞過來的一包軟中華,抽出一支,沒點,在鼻子下蹭來蹭去,蹭了十幾遍后說,我還琢磨著漲點呢。

老板急著去澳門,站起身和郭光泉說,這事就那么著吧,走了。老板永遠是老板,做下屬的在公司混,不是說你的業(yè)績提升了老板就高興,而是首先必須理解老板,你不理解老板就等于你不支持老板,你不支持老板那不是犯忌了么?郭光泉望著老板鉆進了黑色的越野沃爾沃,嘆了一口氣,抓起桌上的打火機,把那支沒來得及抽的軟中華點了。

趙小傳當然不知道這一切,老板和郭光泉也沒義務(wù)事先征求他們的意見,老老實實做單子是他們當員工的首要工作,這關(guān)乎最切身的個人利益,每個月的工資和提成。趙小傳努力了,也做了單子,但憑他那點業(yè)績,提成加基本工資一個月下來連兩千都掙不到,在北京這個地方,兩千塊就不是錢,所以,趙小傳總是吃不飽。有次趙小傳借同宿舍一個同事的筆記本電腦和他老子趙大路視頻,還沒說幾句話,他媽姚二閨女就哭了起來,哭得趙小傳莫名其妙,問他媽哭什么啊,他媽姚二閨女說你咋瘦成這樣,是不是吃不飽。姚二閨女這么一說,趙小傳不吭聲了,倒是旁邊他的一個同事說,不是吃不飽是他飯量大。那和吃不飽有什么區(qū)別,兒子,你是不是沒錢啊,沒錢你說,讓你爸明天給你打過去,要多少,一千夠不,不夠兩千吧,千萬別餓壞了。就這樣,姚二閨女讓趙大路第二天給趙小傳打卡上一千五百塊。自此以后,每個月,趙大路都給趙小傳往卡上打錢,一千、五百的不等。

不行,我得盡量多做點業(yè)務(wù),不能老讓我媽給我打錢,趙小傳和小巴說。

那你盡量多抽時間,下了班以后也給重點客戶打打電話,小巴和趙小傳說,現(xiàn)在的老年人兒女不在身邊,太孤單,也許你一個電話比保健品都好用。

趙小傳認為小巴說得有道理,因為他想到了他媽媽,每次他給他媽媽打電話的時候,他媽媽總是高興得不行,話也多,啰啰唆唆,一時半會兒根本掛不了電話。把顧客當成自己的媽媽吧,年齡大的就當成自己的奶奶,趙小傳打定了主意。當日,吃過晚飯,天一擦黑,他就給鄭州的一個老頭打電話,客客氣氣地問詢了幾句,沒想到那老頭高興得不得了,和他扯長磨短,從解放前說到改革開放,說到自己的幾個子女都在干什么,差點把趙小傳的手機給打燒了。第二天,趙小傳就接了一個大單,客服部的人說,趙小傳你該請客了,一萬二的單子,一年也吃不完的保健品。趙小傳沒理客服部的人,悶頭繼續(xù)在晚飯后打電話,打了幾天,效果一般,只是石家莊有個老太太,和鄭州那個老頭差不多,主動給他打電話,一聊起來沒完沒了,雖說手機話費燒了不少,但單子是買了,一買就是幾千塊的。有一次,趙小傳實在不忍了,和那個老太太說,奶奶,你別買東西了,買那么多,吃不完。老太太格格笑了,說我從來不吃,都送人了。啊,趙小傳有點納悶,說你不吃買它干啥啊?老太太又笑了,說就是兒子孫子都不在身前,一個人悶得不行,找個說話的,我還真覺得你就是我孫子??;接著,老太太嘆息了一聲,唉,我那個親孫子,一年也不給我打個電話。鄭州的那個老頭,情況和石家莊的老太太差不多,也是悶得慌。

哦,鬧了半天才鬧明白,趙小傳和小巴說,我原來是個說話的。

你終于鬧明白啦,恭喜,小巴笑著說,加油啊,以后。

我加個屁油,趙小傳憤怒地說,這不騙人么?

你解了老年人的孤獨,這是行善,什么騙人,小小年紀歪理邪說倒不少,小巴不滿地說。

趙小傳說不過小巴,但一想為了業(yè)績,沒有辦法,只好繼續(xù)騙老頭老太太了。有時候又覺得實在過意不去,就勸那些老頭老太太,說爺爺奶奶你們別買那么多了,沒想到老頭老太太滿不在乎,說小趙啊,我們多買你不完成任務(wù)了么,別管我們買不買了。趙小傳一聽這話就無語了。趙小傳只好給他媽姚二閨女打電話,說了他這邊的情況,姚二閨女說順其自然吧,你別瞎操心啦。

7

趙小傳是在過完新年后第二天辭職的。關(guān)于他的辭職,并不是因為他陪老頭老太太煲電話粥讓他們多買了保健品而良心不安辭職的,而是他打錯了兩個電話,遭到顧客的猛烈投訴。郭光泉和小巴問他怎么回事啊,讓顧客罵到門上來。

一般來說,每逢迎接新年的時候,全國的保健品公司都會趁機推出各種幅度巨大的促銷活動,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當然也不例外。趙小傳的業(yè)務(wù)一直在公司排在不前不后的位置,他也賣勁了,好像效果不佳,飯錢還是靠他媽姚二閨女補貼,這讓他心有不甘。趙小傳一想到公司的心靈雞湯培訓,內(nèi)心又燃起了不服輸?shù)男苄芑鹧妫麤Q定每天下班后給自己再增加兩個重要電話,爭取把業(yè)績提上來。

鄭州的那個老頭,好幾天沒給他打電話了,趙小傳思忖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就特意挑了一個時間段給撥過去了。電話通了,接電話的不是那老頭,聽口音應(yīng)該是個中年人,有氣無力地問,誰呀?趙小傳裝出了一股子親切勁兒,說我啊,多啦陽光的小趙,孫爺爺在嗎?電話那頭還是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不在了,人走了。趙小傳問,去哪兒了?電話那頭說,西邊兒。趙小傳說,哦,那孫爺爺回來時你給我?guī)€話,就說多啦陽光的小趙向他問候呢。電話那頭說,他去西邊兒了,話我捎不了。趙小傳問,你誰啊?電話那頭說,我他兒子。趙小傳說,哦,叔啊,麻煩你給捎個話吧,多啦陽光的小趙向他問候呢。電話那頭毛了,他死了,我去哪兒給他捎話。就在趙小傳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的當兒,那邊電話掛了。

說了半天老頭死了,趙小傳撓著后腦勺一個人自言自語,我還沒來得及說聲節(jié)哀順變啊。

接著再打,給石家莊那個老太太,也是好幾天沒給她打電話了,經(jīng)過了剛才的發(fā)糗,趙小傳定了定神,思忖不是石家莊的老太太也走了吧。電話嘟了一下就通了,接電話的不是老太太,是個男的,聽口音也是個中年人,趙小傳心里咯噔一下。胡奶奶,趙小傳壓了壓不穩(wěn)定的情緒,問胡奶奶在嗎,我是多啦陽光的小趙。電話那頭好像剛睡醒,一副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不在,人走了。趙小傳問,去哪兒了?電話那頭說,西邊兒。趙小傳這下心里踏實了,看來胡奶奶也死了。哦,哦,趙小傳裝出一副悲痛的樣子,低沉地說,哦,那您是他什么人?電話那頭說,我他兒子。趙小傳說,哦,那,那您節(jié)哀順變吧。趙小傳說完,本想等對方說個謝謝就掛電話,沒想到那頭根本沒客氣說謝謝,而是聲調(diào)陡地提了二十八度,說什么哪,說什么哪,誰節(jié)哀順變?趙小傳說,你不是說胡奶奶去西邊兒了么?廢話,電話那頭咆哮起來,不是西邊兒難道是東邊兒,西邊兒是小公園,東邊兒是條河,知道嗎?你剛才說你什么公司?趙小傳傻眼了,未及過腦子脫口而出,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好,好,我記下了,電話那頭繼續(xù)咆哮,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我記下了,節(jié)哀順變。

說了半天老太太沒死,趙小傳撓著后腦勺一個人自言自語,我給誤會了啊,這事兒,這事兒,怎么會這樣呢。

這事兒很快在公司傳開了,同事們紛紛給趙小傳豎大拇指,說他辦了一場喜喪。石家莊那個老太太,再沒給趙小傳打一個電話,反倒是他兒子隔三岔五給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打投訴電話,并威脅要到法院起訴,說趙小傳對他們一家的精神傷害太大了,要巨額索賠。沒辦法,郭光泉和小巴也頂了巨大的壓力,公司自開展電話營銷業(yè)務(wù)以來從未遇到這種事,分別找趙小傳談話,一是要他迅速給石家莊那個老太太和她兒子賠禮道歉,二是將做出嚴厲的通報批評和經(jīng)濟處罰,三是……沒有三了,趙小傳說,老子不干了。

在這兒待一天后就覺得待了一年,真是場狗扯爛羊皮的噩夢,使勁兒吞口水也擺脫不了它。北京的夜幕剛降下,趙小傳在花里胡哨的街燈和霓虹燈的照耀下,一個人像老鼠一樣匆匆趕到西客站,過了西客站的安檢口,趙小傳恍惚間覺得他是才到了這兒而不是要離開。我靠,趙小傳望了一眼歪七扭八蛆一樣翻翻滾滾的人群,仿佛他們都是石家莊那個老太太的兒子,各色口音如刀鋒般帶著閃閃發(fā)光的惡意,讓他一時精神緊張起來。

8

廠下廣卞廿士十一卉半與本二上旦上二本與半卉一十士廿卞廣下廠下廣卞廿士十一卉半與本二上旦上二本與半卉一十士廿卞廣下廠下廣卞廿士十一卉半與本二上旦上二本與半卉一十士廿卞廣下廠下廣卞廿士十一卉半與本二上旦上二本與半卉一十士廿卞廣下廠下廣卞廿士……

朋友問你這什么啊,趙小傳說,瞧見沒,這字,配起來看有坡度,絕了。朋友那邊說,坡個毛,你無聊死了。

趙小傳在家晃悠了半年,每天無所事事,有的是時間,但沒有錢花,趴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看電影,聊QQ搞怪,每天晚上很晚回家,甚至夜不歸宿。這還好說,年輕人嘛,精力充沛,紅打黑鬧,費點錢,但趙小傳的朋友因為玩游戲,不知怎么惹著一個他們不認識的家伙,也是年齡不大,十幾歲的樣子,糾集了三四個人和他們打架,趙小傳的朋友被對方捅了九刀,差點要了命。這可把姚二閨女給嚇壞了,她看著從醫(yī)院回來的趙小傳滿身是血,又哭又叫地連打帶罵,從此再不讓趙小傳邁出家門一步。就這樣,趙小傳在家里一待就是半個月,差點憋瘋了,飯也不吃了,臉上盡起粉刺,精神萎靡不振。他媽姚二閨女一看這不是個辦法,到處托人給趙小傳聯(lián)系工作。建筑工地上當然不行,活兒太累,也不能學他老子送白酒什么的,姚二閨女的底線是,少掙點可以,但不能太累了。

有一天,機會來了。姚二閨女有個麻友,在她們支起麻將攤子三缺一的時候,來不了了,這邊打電話往來追人,說救場如救火,那邊卻說,朋友的公司攬了一個大活兒,要連夜出貨,他得去幫忙,這不,那邊氣喘吁吁地說,到現(xiàn)在沒吃飯呢。這邊問,什么公司啊,什么活兒啊,你這不是誤咱們大事嗎,麻友說,一個廣告公司。切,廣告公司,這邊說你什么時候能忙完,我們這邊還等你不,那邊說,估計還得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后,果然,麻友來了,但這邊的麻將攤子已經(jīng)打了四圈兒了,其中一個有腰椎病的說我不玩兒了,你上吧,我腰疼。麻友就上了,稀里嘩啦又打了一圈兒,姚二閨女問麻友,什么廣告公司啊,麻友說在民族商場旁邊那個小巷道里,主要給民族商場里的商家做東西。姚二閨女手里捏著一張牌,隨口問了一句,這么忙,還要人不了,麻友隨口說,要呢,這不,讓我給物色呢。姚二閨女把手里捏著的那張牌往桌子上一砸,大聲說,清一色自摸。

趙小傳第二天就去了這家民族商場旁邊那個小巷道里的廣告公司,亞博廣告,趙小傳看到一輛白色兩廂夏利車后擋風上的四個字,念了出來。這是一間一百多平方米的門臉,里面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靠墻一溜桌子擺了三臺電腦,一胖一瘦兩個女孩盯著屏幕一動不動,幾個光膀子的圍著一臺噴繪機,其中一個矮子在問另一個板寸,你這是怎么了,誰把你砍的?板寸捂著卷起的褲腿,趙小傳看到了腿上包著紗布。板寸沮喪地說,他媽的別提了,褲子上爬了一只蟑螂,我正幫老婆切菜呢,我這個暴脾氣,你知道我這個暴脾氣,我一刀下去……哈哈哈,屋子里的人差點都笑岔了氣,趙小傳也笑出了聲。

你啥事,聽到趙小傳的笑聲,那些人不笑了,板寸回頭問趙小傳,找誰?

曹作家。趙小傳說。

找他什么事?板寸把卷起的褲腿放了下來,問。

哦,趙小傳說,有個叫二剛的讓我來找你,說是你這兒要人呢。

哦,板寸哦了一聲說,二剛啊,好,好,我就是曹作家。

曹作家是亞博廣告的老板,剛才那幾個一起笑的是人也是亞博廣告的,曹作家給趙小傳介紹了一遍,張佳佳、趙拖雷、格爾圖,那兩個一胖一瘦的女孩胖的叫劉今,瘦的叫黃斯琴。曹作家給趙小傳講了亞博廣告的規(guī)矩,沒有作息時間,沒事坐著,有事隨叫隨到,經(jīng)常加班,沒有準點,主要業(yè)務(wù)就是服務(wù)民族商場里的眾多商家,一個月工資一千塊,中午管一頓飯,要是自己能攬回業(yè)務(wù)來,一般情況下10%的提成。

那我先干什么?趙小傳問。

嗯,曹作家撓了撓頭,摸出一支煙來,遞給趙小傳,趙小傳本來想接,考慮到初來乍到,算了,就說我不會吸。曹作家抽回手,把煙自個兒按在嘴上了,說你先跑一趟腿,給民族商場二樓進去朝右拐直行左拐直行再右拐的老虎西褲專賣店送個圖,讓他們那兒的翟經(jīng)理簽了字,你再拿回來。

圖呢?趙小傳問。

曹作家把煙點了,噴了一口,吆喝黃斯琴,斯琴,把圖給趙小傳。

9

說是廣告公司,其實是個作坊,趙小傳第一天回家后,和他媽姚二閨女說。姚二閨女正廚房里做飯,出來跟趙小傳說了句先別管作坊不作坊,關(guān)鍵是活兒多不,累不累,又回了廚房。趙小傳跟進廚房說,活兒多得數(shù)不過來,太零碎,我一天跑了民族商場十幾趟,全是雞毛蒜皮的事兒。

那你們公司全是些什么人啊,姚二閨女問,行不?

不咋的,趙小傳從冰箱里取了一罐百事可樂,拉了環(huán)說,比較齷齪,邋遢,有個格爾圖,比我小一歲,從牧區(qū)來的,連漢話都說不利索,舌頭直的;還有個叫趙拖雷的,字都不認識二十個,胖得和豬差不多。

飯端上餐桌的時候,趙大路進門了,脫了鞋,到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出來就問,你們公司行不?趙小傳喝了一口可樂說,還行吧,挺忙的。

忙是趙小傳每天回家里的口頭禪,姚二閨女平時給他打電話問他怎么樣啊干啥呢,趙小傳還是那句一成不變的話,還行吧,挺忙的。

公司的確很忙,趙小傳所言不虛。除了民族商場送上門的活兒,曹作家平時還從其他地方攬活兒,大型噴繪和安裝是亞博廣告的主要業(yè)務(wù),這種活兒只要攬下了,一般都是大活兒,利潤也多。本來,大活兒都是外包的,尤其是安裝,多為高空作業(yè),專業(yè)性強,靠店里這幾個人萬萬不可以,不說技術(shù)不行,單是危險性就把人給嚇退了。趙小傳第一次跟著張佳佳、格爾圖和外雇的幾個人往望草原大酒店的樓頂安裝廣告牌,就給嚇暈了,其他人都在忙活,焊接的焊接,繃布的繃布,打鉚釘?shù)拇蜚T釘,唯獨他蹲在樓頂?shù)目諘缣?,狂吐了一陣?/p>

民族商場有個維多利亞內(nèi)衣專賣店,維多利亞是個香港的著名內(nèi)衣品牌,形象代言人是貝克漢姆他老婆維多利亞,乳罩和褲頭賣得挺貴,最貴的一個什么真絲丁字褲頭據(jù)說打完折還要三千多塊。代理這個品牌的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胖女人,五十來歲,男人死了不久,有個兒子在北京讀大學。這是亞博廣告公司比較大的一個客戶,做燈箱海報什么的,全要最好的材料,曹作家也就不客氣,價格挺得老高,利潤也大。問題是這個大客戶脾氣很大,對廣告公司總是吹毛求疵,甚至非打即罵,店里每次設(shè)計完小樣,誰都不敢去送,怕被這個胖婆娘狠尅一頓。那么,這個活兒最后就落到趙小傳身上了,奇怪的是,趙小傳每次送樣都毫發(fā)無損,曹作家懸著的一顆心算是放下了?!拔逡弧鄙虉龃蟠?,維多利亞內(nèi)衣當然有份,給亞博廣告下達了一個三萬多塊錢的廣告任務(wù),燈箱上的玻璃紙必須換成韓國的,海報必須是相紙級別的,還有其他一些零星的店招什么的。曹作家不敢掉以輕心,加班加點,先行設(shè)計,然后送樣,一天修改七八次,趙小傳樓上樓下,差點跑斷腿,最后終于要定稿了。平時,趙小傳送稿是往維多利亞的店面送,偏偏最后定稿那天,胖女人讓送到她家里,曹作家給了趙小傳二十塊錢往返打車費,拎著一袋子設(shè)計稿去胖女人家里。曹作家說,小趙,千萬千萬這是最后一稿了,讓她簽了字,咱們就OK了。趙小傳早就習以為常了,二話沒說,攔了車就走。

后來傳出來的事有好幾個版本,最接近準確的一個版本是,趙小傳到了一個叫楓丹白露的高檔小區(qū),給胖女人送了稿,那胖子剛洗完澡,披了浴巾,連稿子都沒看就簽了字。趙小傳以為完事了,拿了稿子要走,被胖女人喊住了,說她的店剛進了一批貨,想讓趙小傳看看好不好看,趙小傳說我不懂啊,胖女人說你看一下就行,趙小傳說好吧,去哪兒看,胖女人撂了浴巾說,這不是嗎,就把趙小傳拽床上了。

趙小傳是在亞博廣告店里吐的,曹作家問他簽了沒,趙小傳說簽了,曹作家問他吃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趙小傳說,沒吃。曹作家問他那你吐什么啊,趙小傳說,反胃反得不行。

10

有一段日子,趙小傳從亞博廣告到家里連公交車也不坐了,連他媽姚二閨女都能看出來,這孩子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切的無聊感,但他不會說出來?;氐郊依铮w小傳主要是爬在電腦上打游戲、聊QQ,趙大路擔心地說,這氣氛太凄涼了。

姚二閨女的麻將館有個萬金油,欠了姚二閨女不到一千塊錢,偶然一次和姚二閨女聊到他公安局有挺硬的關(guān)系,可以介紹人進去。姚二閨女心一動,和萬金油說,你要能把我兒子給介紹進去,你欠我那一千塊我不僅不要了,還要再給你一千塊好處費。萬金油說,好,我給你問問。沒幾天,消息來了,萬金油說,市南區(qū)公安分局的一個領(lǐng)導他打了招呼,可以讓趙小傳去當一名協(xié)警,也就是巡邏隊的臨時工。姚二閨女問能不能辦成正式的,萬金油說,那得慢慢來,辦正式的至少花八十萬,姚二閨女就不敢吭聲了。

姚二閨女和趙小傳說了讓他去干協(xié)警的事,趙小傳很高興,管他臨時不臨時呢,警察多好玩啊。這事就這么定了。趙小傳去了區(qū)分局才知道,正式的干警編制是很少的,這里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協(xié)警,巡邏隊也分好幾個中隊,他被分到了一個機動中隊,大概有四十多個人,三教九流,干什么都有。他問里面的人,這里的工資有多少,回答他的是一個月一千二百多塊錢,什么也沒有了,和萬金油說的兩千八百塊差了他媽的不止一截子。好在工作穩(wěn)定,每周還能休息一天,工資每個月能準時發(fā)出,食堂里吃得也不錯,國家有補貼,至少比他在廣告公司那里好多了。

第一天上班回來,姚二閨女問趙小傳感覺怎么樣啊,趙小傳很興奮,說這地方真奇怪,有很多富二代,一打聽才知道,富二代家里有錢,但寶貝兒子在家紅打黑鬧的,怕出事,都托人找到了公安局這種穩(wěn)定的工作,干上幾年,有個正事再出來。巡邏隊就是正常外出巡邏,沒任務(wù)了,就找地方睡覺。姚二閨女這才放下心來,叮囑兒子好好干,聽領(lǐng)導的話,不一定表現(xiàn)好了還能轉(zhuǎn)正,趙小傳說,那根本不可能。

巡邏隊沒什么正經(jīng)事,除了上街巡邏,主要是配合派出所看看犯人,錄錄筆錄,打掃個衛(wèi)生什么的,有時候協(xié)助其他部門辦案,像治安大隊、國保大隊等有時會向巡邏隊調(diào)人。姚二閨女還是老一套,喜歡問這問那的,趙小傳也給她講,掃黃抓賭啊,河里撈尸大街上趕瘋子啊,富二代吃不了這苦,也不干這活,倒是隊里一些身強體壯膽子大的敢干,到了月底能拿到幾百上千的獎金。

賀軍是治安大隊的隊長,有一天,賀軍開了一輛江淮商務(wù)車來巡邏隊調(diào)人,說是抓賭,問趙小傳愿意去不,趙小傳說行。賀軍又叫了五個人,一起跟著他去了。車走了半個多小時,到了市南區(qū)的一個破落村子,那邊已經(jīng)有人了,圍著一個爛院,爛院里的房子都快塌了。賀軍下了車,打電話給線人,確定院里押寶的有三十多個人,說是賭注挺大,一柱就是幾十萬,這一網(wǎng)算是捕了大魚。賀軍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根警棍,沒警棍的,讓隨便拎根木棒,他像一個大戰(zhàn)前的指揮官,胸有成竹做了一番部署,答應(yīng)趙小傳他們這些協(xié)警,抓捕成功,人人有紅包,就回到車子上,握住對講機遙控指揮。

好怕啊,姚二閨女問回家后的趙小傳,抓到?jīng)]?

還行,比較順利,趙小傳說,我剛來沒經(jīng)驗,跟了一個正式的還有三個協(xié)警把守后門,其他人操了盾牌還有棍子沖進去了,賭博漢們沒反抗,當場繳獲賭資九十來萬,抓獲二十八人,跑了三個眼疾腿快的。

好怕啊,姚二閨女捂著胸口問,后來呢?

后來,趙小傳說,后來到區(qū)局了,把這幫臭烘烘的家伙全關(guān)了鐵柵欄里,問了身份證;賀軍說我們肚子餓了的先下去吃飯,我正要下去,一個師兄拉住我,說咱們別走,跟著賀隊走,吃香喝辣的。果然,賀軍帶了我們,開車離開區(qū)局,到了一條偏僻的街上,進了一家沒門面的樓,一個長得花枝招展的女老板迎了我們,帶進一個裝修很豪華的包廂。女老板笑瞇瞇地問我們吃什么,賀軍瞧了瞧我,說年輕人正長身體,隨便點啊。我哪敢點啊。

少扯這些,姚二閨女問,說好的紅包呢?

紅包說是弄完發(fā),趙小傳說,吃完飯,賀軍簽單,回到區(qū)局,他玩手機游戲,玩不了,可能是手機有故障了,問我們誰會弄,我一看他是蘋果機,說我能,一分鐘就給他排除故障了,賀軍很高興,夸我是天才,順手給了我一盒軟中華。他出手大方主要是他權(quán)力大,油水太足了。

嗯,姚二閨女面色嚴峻地對趙小傳說,你是臨時工,平時不敢瞎拿犯人的東西,要聽領(lǐng)導的話,領(lǐng)導給你你就拿,不給,千萬別要。

趙小傳說,我知道,我知道呢。

11

一般情況下,賭徒們被關(guān)上一夜,第二天就能拿回手機了。趙小傳發(fā)現(xiàn),這幫被關(guān)了一夜的家伙,是片刻不想待在鐵籠子里的,拿了手機紛紛開打,無非找人的找人,拉關(guān)系的拉關(guān)系,既沒有人又找不上過硬的關(guān)系,只好觍著臉皮通知家里人送錢了。趙小傳負責監(jiān)督賭徒們寫悔過書,這就是例行公事,賭博這種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賭資沒收了,人關(guān)了一夜,款罰了,什么事都好辦了,悔過保證書一寫,人一拍屁股,那就是廢紙。怪不得趙小傳問賀軍悔過書放哪兒,賀軍看也沒看就說,哪兒也不放,扔了。

趙小傳很快就對他的短暫的二警察生涯厭倦了,但他不敢和他媽說,怕說了他媽尅他,只好強打起精神混日子。

有一段時間,姚二閨女的麻將館生意不好,趙小傳見他媽絮叨抱怨菜和肉又漲價了,就給他媽講,菜肉貴不是小販心黑,而是運費貴,連鎖反應(yīng),到了小販那里不貴才怪了。趙小傳說,我的媽哎,你不知道,咱們本地那幾個菜棚子是糊弄上面的,說實在的就是套國家的政策,菜還得靠外地運,外地車沒一個運氣好的,能罰得司機跪地求饒,交警最喜歡欺負外地貨車了。姚二閨女問怎么回事,趙小傳說別以為你兒子今天抓賭明天拷嫖,你以為大街上攔車的那是交警啊,哪有那回事啊,那都是協(xié)警。趙小傳見他媽瞪圓了眼睛,趁機科普了一下,警服那玩意兒都不是關(guān)鍵,要看肩膀上扛沒扛星,沒星的都不是真警察,全是協(xié)警。家里沒有硬關(guān)系的根本不可能轉(zhuǎn)正,轉(zhuǎn)正的都在機關(guān)里看報喝茶呢。就算有的肩膀上扛了星,也和能力沒關(guān)系,四十好幾歲了還在上躥下跳搞點小錢,沒能力的就知道欺負弱勢群體,大領(lǐng)導一天搞萬把塊和玩一樣,誰還欺負小老百姓那點蠅頭小利。哎喲話題偏了,真正的交警是提款機,我不騙你啊,交警隊的干上幾年就提了,一般民警一輩子都耗在派出所了,就靠欺負欺負窮人敲詐點碎銀子過生活。

趙小傳這番話,讓本來憧憬兒子以后前途的姚二閨女心涼了半截,甚至有點后悔把兒子送到公安局,以前覺得公安局是個神圣的地方,現(xiàn)在竟生出了一絲厭惡。

那你先湊合著吧,姚二閨女拍了拍趙小傳的后腦勺,媽看哪兒還有什么好地方安頓你。

趙小傳無所謂,在哪里他都一樣,混日子唄。

分局接到舉報,有個私人屠宰場私屠濫宰,巡邏隊邀請刑警隊一起去打,臨行前,趙小傳跟隊友們聽領(lǐng)導把細節(jié)什么的都記下了。趙小傳不太明白,搞一個私人屠宰場至于請刑警隊嗎,老隊員和他說,這你就不明白了,為什么要請刑警隊處理,有本事搞屠宰場的都是本地人,你斷人財路就是結(jié)仇,村民鬧起事來,你攔都攔不住,全憑刑警隊鎮(zhèn)場子。趙小傳好像明白了點什么。行動時間安排在了晚上,向?qū)莻€本地人,說好了到了跟前他就躲了,不然,被人發(fā)現(xiàn)以后恐怕小命不保。趙小傳跟著隊伍,在城南的一個廢舊院子外,向?qū)е噶酥咐锩嬲f我先回去了,你們自己弄吧。賀軍點了點頭,說嗯。

院落里搖晃著依稀的燈光,五十米以外就聞到了一股屎尿混合腐爛物的怪味,一時所有人捂嘴捂鼻子,差點吐了一地。賀軍吐了一大口痰,從越野車里拎出警棍,指著臭味越來越濃的院落說,上,趙小傳他們就加快了腳步往里沖。院落的門是鐵皮焊死的,突然出來一個矮胖子,差點和趙小傳撞個滿懷,趙小傳本來被陣陣臭味嗆得渾身冒火,看見這個家伙,未加任何思索,操起警棍沖那家伙的頭就是一下,那家伙哎喲一聲,抱著頭要亂沖,被賀軍一腳蹬在肚子上,悶哼一聲倒了,賀軍說,拷了!爛院子有一溜正房,趙小傳踢開其中一間,里面有五個人,除了穿著大褲衩子,都裸露著花里胡哨的身體,地下擺放了很多鐵桶,散發(fā)著雞鴨羽毛似的惡臭味。賀軍已經(jīng)被亂七八糟的味道搞得顧不上風度了,脫口就罵,這幫缺德孫子。只有一個看上去是領(lǐng)頭的家伙,光頭,滿臉橫肉,后腦勺也好幾道肉棱子,四十多歲,貌似鎮(zhèn)靜地問,你們干啥的。賀軍一個箭步上去就是一棍子,抽在光頭臉上,光頭臉上立即鼓起一道肉棱子,老子刑警隊的,你們不進號子里蹲兩天看來不知道馬王爺長幾只眼,看看你們這幫畜生東西,都干了些什么。

12

趙小傳后來總是忘不了當時的震撼場面,姚二閨女看他趴在馬桶上吐了半天黃水,問他怎么了,要不要去醫(yī)院,趙小傳說不用,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姚二閨女很奇怪,摸著趙小傳的頭問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什么,趙小傳說,豬。

趙小傳記得,當時地下有幾頭豬像吹起來的肉球,一動不動,但沒死。他們沖進去的那會兒,私屠們正給豬強行灌飼料,也不是什么飼料,而是一堆花紅柳綠的藥,看了不知道有多惡心。連趙小傳都明白,這種藥灌進豬肚子里,又能漲幾十斤,灌了藥的豬,比白癡還白癡,你拿刀子捅它都不帶理你的。鐵桶里擠滿了豬的各種臟器,一口大鍋里還煮著好多東西,已經(jīng)不能用太惡心來形容了,反正是太惡心了,人要是待時間長了,非崩潰不可。

干啥啊,有賊啊,來人啊,賀軍正指揮著給光頭們帶手銬的時候,屋里沖進幾個女人,一看被警察打倒在地的人,瘋了一樣撲上來,賀軍臉上還被撓出了一道口子,你們是什么東西,怎么回事,誰讓你們打人的,我要到政府告你們。女人的悍勇差點讓趙小傳們招架不住,她們年紀又大又蠻不講理又不要命,連哭帶鬧,賀軍沒有辦法,捂著臉去屋外了。屋里的幾個女人哭天搶地,臭味越來越濃烈,沒辦法,一個協(xié)警拿起相機拍了幾張照,更多的人實在在屋里待不下去了,都出來抽煙的抽煙,嘔吐的嘔吐,抱怨聲四起。刑警隊的副隊長和賀軍說,老賀啊,你這事把我惡心的,我快把昨晚上喝的酒都吐出來了,那可是茅臺啊,這事我就不管了,我要是再待上一分鐘,我就……趕快換人處理。正說著,附近派出所的人來了,讓賀軍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把犯罪嫌疑人趕上了金杯面包車,拉回派出所去了。后續(xù)工作是派出所所長安慰家屬,處置屠宰場,至于怎么做,趙小傳他們跟著賀軍回隊里了,這邊他們是就不管了。

這還不是最惡心的,趙小傳說,最惡心的是撈死人。

撈死人就是到河道里撈浮尸。過去,城市管理粗放,環(huán)城的臭水溝離城區(qū)還有一截路,河道里長滿了雜草,垃圾也往里扔,但沒人管。后來,市里的領(lǐng)導們提出了經(jīng)營城市,建親水城市,河道就有了用處,按照規(guī)劃局的要求,河道要改造成城市最亮麗的景觀。工程搞得轟轟隆隆,書記市長幾大班子的首腦都出席了奠基儀式。水也不知從哪里引進來的,水一下子深了,難免有不小心掉了進去淹死的,這就是一座寬闊冰涼的墳?zāi)梗M進出出的人絡(luò)繹不絕,醉漢最多。這種事全國都發(fā)生,也不算稀罕,問題是尸體浮出了水面,河道管理部門和城管市容部門都不管,畢竟死了人屬于治安事件,歸口的肯定的是公安局。公安局接了警后,當然首要任務(wù)是先把尸體撈出來,辨認,再發(fā)告示尋家屬。

喔哦,姚二閨女聽著聽著就捂了鼻子,仿佛她就在河道邊上看過撈浮尸似的。

咳,趙小傳一臉無所謂地說,我撈過一次浮尸。

趙小傳倒是不想撈,但撈不撈你說了不算,領(lǐng)導說了算,領(lǐng)導指定誰誰就得干,管你惡心不惡心,尤其是領(lǐng)導眼中的這些骨干。領(lǐng)導吐口唾沫都是命令,權(quán)威不可侵犯,不聽領(lǐng)導的話,在隊里一天也待不下去的,比如,你宿舍的衛(wèi)生搞得比五星級酒店還干凈,領(lǐng)導過來檢查,當你面吐一口痰在地上,說沒搞干凈,罰。你被子疊得比豆腐塊還方,領(lǐng)導一腳就給踢亂了,不標準,紀律差,罰;你能怎么樣,你想怎么樣,你敢怎么樣,你敢真去領(lǐng)導的領(lǐng)導那里告狀?不服,不服直接走人,廢話少說。

撈浮尸領(lǐng)導當然是站在旁邊指揮了,不可能親自干。水面上的微瀾仿佛播放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哀樂,浮尸腫脹的嘴巴像咕噥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和大街上乞求憐憫的老年乞丐差不多。趙小傳也沒猶豫,領(lǐng)導最討厭質(zhì)疑命令的人,他帶個救生圈,和另外兩個隊員坐了鐵皮船,昂首挺胸,抓著竿子繩索,三下五除二就撈上來了。不怕臭,不怕惡心,有了這么好的表現(xiàn),興許以后比如嚴打后看守貨物的好事會輪到自己,最不濟富二代吃大餐,隊長會帶著去。

別說了,姚二閨女的淚都流到胸脯上了,她伸手往乳溝里抹了一把,和趙大路說,這地方咱一天都不能待了。

13

趙小傳在家里待了一個月,每日無所事事,還是老一套,上電腦玩游戲,聊QQ。就在趙小傳自忖整個世界都這樣墮落了的時候,他媽媽姚二閨女又給他找了一個地方,準旗公路收費站。說起來姚二閨女真是為這個兒子操碎了心,別人說她不能這么慣孩子,她說我怎么慣孩子了,我這是當媽的疼兒子。

準旗公路收費站在鄂爾多斯,從鄂爾多斯拉煤的車要想走近路到山西,準旗公路收費站是煤車必經(jīng)之地。生意沒問題,煤車有的是,只是這個地方有點偏僻荒涼,最熱鬧的場所也就一個小賣部,所以,當趙大路開著面包車把老婆兒子拉到準旗公路收費站時,趙小傳沒感覺出什么荒涼來,沿路的煤車活像骨灰盒子在瀝青油路上緩緩移動,他覺得太壯觀了。一塊餐桌大的鐵皮掛在收費站的柵欄上,上書八個豬血紅大漆字:禁止毆打工作人員!姚二閨女倒是率先打起了退堂鼓,她有點擔心趙小傳能不能在這個地方待下來,但趙小傳二話沒說,很堅定地說沒問題。姚二閨女陪著趙小傳到收費站的人事部辦了入職手續(xù),臨行前給趙小傳把床鋪都鋪好,又給趙小傳留了五百塊錢,姚二閨女抹著眼淚說,兒子啊,媽可是給你花了錢的,這份工作你要好好干。趙小傳面無表情,只是點了點頭,說放心吧。

返回的路上,煤車仿佛念念有詞的乞丐沿途乞討,趙大路一陣恍惚。趙大路問姚二閨女,這份工作到底花了多少錢,姚二閨女說不是早和你說了嘛,花了兩萬,這還是內(nèi)部價,領(lǐng)導的指標。我X他媽的,趙大路把著方向盤躲了一輛迎面疾馳的煤車,一個臨時工都這么貴,真是沒了天理。

等趙大路和姚二閨女回到市里的時候,天快黑了,他們也疲憊得不再爭論那兩萬塊錢值還是不值的問題了。管他呢,姚二閨女說,收費站好歹也是個正經(jīng)地方,一個月工資三千加獎金,一天四頓飯,春天來了春裝,冬天來了冬裝,我看挺好的。姚二閨女說得沒錯,趙小傳當天下午就領(lǐng)到了制服,質(zhì)地雖說差點,但穿上了身還是顯得精氣神都出來了,猛一看還以為是公路局的;晚上就吃到了收費站食堂的飯,品種繁多,有肉有菜有湯,不過讓趙小傳有點吃不消的是飯菜太辣,一打聽,原來收費站的主要領(lǐng)導都是湖北的,怪不得這么辣。

吃完飯趙小傳就沒事了,說是他明天跟班培訓一天,班長會帶他,他想還是事先和班長搞一搞關(guān)系,于是到收費站大樓的門口小賣部買了一包軟蓯蓉煙,到了班長杜建國的宿舍。杜建國也是個年輕人,比趙小傳大不了幾歲,但資歷老,據(jù)說收費站第一臺車的過路費就是他收的。杜建國見趙小傳進來,眼睛瞟了一眼,沒理會,躺在床上看手機,趙小傳聽見手機里演一部電影,音響不錯,還是外國的片子,趙小傳聽不懂,討好地上前搭訕,什么意思啊。杜建國又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說,他已經(jīng)在這兒五十五年了,他只知道這個地方。在這里,他是一個重要的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圖書管理員??稍谕饷?,他只是個雙手患著關(guān)節(jié)炎的老囚徒!甚至都申請不到一張借書證。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不知道,趙小傳說,說著給杜建國遞上了煙。杜建國按了手機的暫停鍵,接了煙,從床上直起腰,點了火,抽了兩口,和趙小傳說,這個地方流行抽黃鶴樓,知道為什么嗎?趙小傳搖搖頭,杜建國說,老板是武漢的,哎,你是今天新來的趙小傳吧,哦,對了,你就是趙小傳,我還說一會兒去找你,明天你跟我上崗。

14

收費這個工作太簡單了,當然不是說簡單到你可以貪污到過路費,別說一臺車了,就是連一支煙都不能,監(jiān)控探頭幾乎武裝到了牙齒。趙小傳一開始感到有點恐懼,感覺無數(shù)雙電子眼像針一樣扎他的前胸后背,他極不自在,但一看別的組連小姑娘都無所謂,他也就跟著無所謂了。

這條從鄂爾多斯通往山西的煤路,不論下雨還是晴天,哪怕連雨夾雪,冰雹,電閃雷鳴,都不會阻止轟隆隆的大車來來往往。趙小傳甚至想,要是爆發(fā)了戰(zhàn)爭或瘟疫,煤路還受不受影響?他的疑問也是很多收費員的疑問,有點像胡言亂語,但杜建國嚴肅地說,除了坐地虎,哪怕扔一百顆原子彈也絲毫不受影響。

所謂坐地虎分黑白兩道。白的不用說就是當?shù)氐慕煌氛愂窄h(huán)保等等管理部門,這些部門是萬萬得罪不起的,倘若不慎得罪一個,就說交警部門吧,給你封上三天路,你就上百萬沒了;黑道的成分比較復雜,起先有幾撥所謂的黑社會來尋釁滋事,都被站里給擺平了,畢竟錢多,可以雇到更兇狠的地痞流氓,這里誰錢多誰就是大爺,但對鄰近的村民收費站實在是頭疼不已。趙小傳剛上了沒三天班就遇上了一遭這種事,他們收了附近村子的一個半掛車的費,那司機起先給他們解釋了說是附近村子的,收費員說你說是就是了,還有冒充國務(wù)院總理的,我們收還是不收。那司機說,好,給你錢,千萬別后悔。

趙小傳記得那天太陽格外刺眼,溫度也是很容易讓人惱羞成怒,空調(diào)似乎不管用了,他在機械地收費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幕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十幾臺農(nóng)用三輪車和十幾臺摩托車載著近百號人浩浩蕩蕩地駕駛到了他的收費口。他瞠目結(jié)舌,還未反應(yīng)過來,磚頭石塊土坷垃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鐵皮棚子上,多虧他反應(yīng)靈敏,感覺大事不好,扔下手中的活兒,拔腿便跑回了收費站的院落里。

弟兄們準備家伙,沒我命令不準動手,院里似乎早就嚴陣以待,路政隊長顏保安像個大戰(zhàn)前的司令官。

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幾乎使趙小傳完全驚呆,在這說不上來的惱人溫度里,他汗涔涔地站在了一邊,觀看著暴風雨來臨的前奏。來的人是附近村子的農(nóng)民,以養(yǎng)車拉煤為生,院子里是收費站的幾十名路政人員,雙方各持家伙事兒,對峙著,人頭攢動,朦朦朧朧的光線中像幾百座晃來晃去的墳?zāi)?。雙方各出一人,翕動嘴唇爭辯著什么,剎那間,人群以通宵狂歡的勁頭互毆起來,場面一時混亂不堪,警察鳴著令人猝不及防的警笛來了,場面凝固了。

沒事了,趙小傳回到了他的收費棚子,開始收拾被砸壞的東西。杜建國過來查看情況,趙小傳說,這都怎么回事啊,嚇死我了。杜建國看了一眼趙小傳的滑稽相,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趙小傳茫然不知所措,像個傻瓜似的說,不會是拍電影吧。杜建國拍拍他的肩膀,說以后還會碰到這種事,記住,要趕緊離開你這個座位為妙,這可不是拍電影,玩真的。

趙小傳的第一個休假就回家了,連加班干二十天休九天,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給他媽姚二閨女講收費站的事。好懸啊,姚二閨女捂著胸說,你們班長杜建國說得對,你可不能為了好玩鉆進去看人家打架,怕把你捎帶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遇事趕快溜走。

15

休假一滿,趙小傳就搭班車回到了收費站,一路平安無事。

原本趙大路要送他,趙小傳說不用了,路我熟了。走到半路的時候,焦笑不忘提醒他,切記給他問問工作的事,趙小傳讓他放心,保證一到了就問。事是私下里問的,趙小傳先找了杜建國,說有個弟兄想來收費站上班,問還要不要人了。杜建國盯著趙小傳看了一會兒,說等我信兒,我問問老總。

晚上,杜建國神神秘秘地找著了趙小傳,在宿舍里把門還關(guān)緊了,杜建國給趙小傳遞了一根煙,說那事給他問領(lǐng)導了,得一萬塊好處費。趙小傳盯著杜建國看了一會兒,突然感到了一陣屈辱,他記得他媽媽說他來這里是送了兩萬好處費的,看來,至少有一萬塊是被中間人給黑了。怎么樣啊,杜建國問趙小傳。趙小傳說,哦,一萬塊啊,我回頭問問他。杜建國又給趙小傳遞了一根煙,開玩笑說是不是回去玩好了,以后有好玩的地方別忘了弟兄們啊。趙小傳心不在焉地嗯嗯了兩聲,杜建國笑笑走了。

第二天一早,趙小傳的班,他有點恍惚,還收錯了一筆錢,索性不多,一百七十塊,他能賠得起。下了班,趙小傳在道牙子邊上徘徊了一會兒,一陣陣難以名狀的攫人感直沖他腦子,他沿著道牙子走出了很遠,確信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掏出手機給焦笑撥了一個,說事兒給他問了,領(lǐng)導這邊很難安排,但仍有通融的地方,就是得花個兩萬塊好處費,行,就給你定這個名額,不行就算了。焦笑那邊說兩萬塊他得回家和他爸商量一下。

那得盡快點,趙小傳瞅著骯臟不堪的路面說,別讓人頂了這個名額。

到了晚飯的時間,趙小傳一旦迎了別人的目光便驚慌失措,隨之大汗淋漓,管路政的隊長二黑眼問他怎么啦,哪兒不舒服,趙小傳支支吾吾,說可能感冒了。我操,二黑眼奇怪地說,大夏天還有感冒的,肯定吃了不干凈的東西。那一刻,端著飯碗的趙小傳覺得自己不如一條蟲子。直到夜里十二點加班的時候,趙小傳才緩過神來,一天的空幻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了,他體驗著陰暗的穹廬,車流的慘淡光線河水般傾瀉在孤零零的鐵皮收費棚上,他收著司機們的錢,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慌亂了一陣,心里坦然了。

一直上到早晨,趙小傳的班終于讓人接了,他幾乎困得不行了,連早飯都沒吃,直接回了宿舍睡覺,沒想到焦笑的電話來了,說他爸同意了,問怎么辦手續(xù)。趙小傳一激靈,睡意頓時全無,他說你這樣啊,這事都是私下里辦的,你先來我這里,把錢給我,我再給領(lǐng)導,然后你按領(lǐng)導的指示去辦入職手續(xù)就行,記著啊,此事千千萬萬誰也不能知道,否則,領(lǐng)導那頭就不好交代了。焦笑說,沒問題,沒問題,我又不是小孩子,這還用你教。趙小傳嘿嘿笑了兩聲,說那你準備一下來吧,今天明天都行,越快越好。

掛了電話,趙小傳長長出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事發(fā)生得又那么突然,憋了一天一夜的勁兒,事到臨頭反倒有一種讓他差點反應(yīng)不過來的感覺。趙小傳瞇上眼睛,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仍不舒服,索性出去走幾步,看見二黑眼站在臺階上,像個鬼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了。

第二天焦笑他爸開著面包車把焦笑送來了,趙小傳問帶身份證沒,辦入職手續(xù)順便還要辦四險一金,焦笑說帶了。焦笑他爸假裝說去小賣部買煙,趁人不注意,把兩捆子錢交到趙小傳手里,笑呵呵地說,這地方好單位,比我賣菜強多了,我總不能讓焦笑再賣菜吧,你說是不?趙小傳也呵呵笑了笑,心想要是你知道我多要了你一萬塊,準保連肺都氣炸碎了。

事情辦得很順利,拿了錢的班長杜建國跑前跑后,一副熱心腸的樣子,當即把焦笑安排到了趙小傳這個班,還說,趙小傳以后不用加那么多班了。

16

冬天的時候,趙小傳才真切地感到了準旗這個山洼里的寒冷。風像帶著刀子的蕩婦,不是狂吼,而是低聲呻吟著直往人們的褲襠里鉆。收費人員還好說,路政口子上的人可就遭罪了,趙小傳發(fā)現(xiàn)他們走路的樣子像大閘蟹,還不斷地扭頭,仿佛身后掉了錢似的不放心。但趙小傳決定要去路政隊,他給他媽打了電話,說了他的想法,姚二閨女問他怎么回事,收費不是好好的么,趙小傳說路政自由。

二黑眼捏著趙小傳送他的兩千塊錢和一條軟中華,臉都笑開了花,不早說,老子的隊伍早看對了你小子。

趙小傳沒車本兒,二黑眼安排他跟車就行了,就那種連牌子也沒有的長城皮卡,尾箱空空的,出趟門總能撈點什么東西回來,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路當然吃路了,每次弄上東西,趙小傳也能分點。但要以為趙小傳為了能分打劫司機的那點雞零狗碎就大錯特錯了,巡路的油水太大了,二黑眼軟中華不離手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下面的隊員最不濟也玉溪抽著。

小趙,路政不是慈善組織,關(guān)鍵時候要狠,二黑眼說。

第一場雪來臨之前,天陰了整整一天,看不見太陽,人們以為要下大的,結(jié)果隨風飄下來的雪花稀稀落落,鉆進人的脖子里使人發(fā)癢,落到地面上的,裂成碎屑,又被風直接給吹鞋里了。趙小傳覺得腳丫子有點刺痛,手也是冷冰冰的疲軟無力,他估計這種天氣不會巡路了,但二黑眼依然軍令如山,說下刀子也要巡,誰也甭想偷懶。被風卷到空中的雪粒又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車碾著薄薄的積雪,發(fā)出含混的嘎嘎吱吱聲,二黑眼的貪婪使得寒冷的北風多了些刻毒,挾帶著的雪粒仿佛鐵蒺藜直往衣領(lǐng)子里灌。

拉煤車隊排出的長龍一眼看不到頭,些微的積雪讓司機們不敢掉以輕心,慢慢吞吞地行進,引擎的轟鳴如咆哮的海浪拍打堤岸。趙小傳坐在一輛走風漏氣的皮卡車里,跟著前面的巡路隊員,也是慢吞吞地走著。問題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臺車牌號為冀C的半掛車被逮著了,對講機里說這臺車漏油,污染了路面。趙小傳的車馬上向出事地點聚攏,一條黑油道子像一條爛麻繩扯出挺遠,目測足有五十米。一個巡路隊員和司機說,你這油灑路上了,知道對路具有破壞性不?那司機五十來歲,穿著單衣,頭發(fā)奓起,一看就是幾天沒好好休息了,可憐巴巴地說著下情話,希望巡路隊員網(wǎng)開一面,其他的司機也都附和著一邊遞煙一邊幫說好話。但巡路隊員不為所動,這類難對付的司機他們見得多了,在回蕩著冷風的沉重喘息聲中,巡路隊員開出了冰冷的罰單,按規(guī)定,一米罰三百塊,五十米就是一萬五千塊。司機的表情瞬間僵硬了,嘴角都流出了涎水,眼看就要暈倒,還是旁邊的司機和巡路隊員一邊據(jù)理力爭一邊求情,稀疏的雪停了,巡路隊員也貌似同情地給他們減了一半,七千五百塊錢,巡路隊員不耐煩地說,再低就只好報公司的執(zhí)法隊了,公司的執(zhí)法隊要是來了,估計一萬五千塊也拿不下。人越聚越多,求情的司機也越來越低聲下氣,收費站的鐵皮棚子像是一個倒扣的水壺,披著一層薄雪,像一首詩靜寂無聲。趙小傳一直盯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在司機們頑強的交涉下,巡路隊員請示了二黑眼,二黑眼最后電話確定了三千塊的罰款,但沒任何票據(jù),問司機們干不干。司機們仿佛死刑犯被特赦了一般,千恩萬謝地痛痛快快掏了錢。

這是你的一份,二黑眼嘴里叼著煙,給了趙小傳一百塊錢。

趙小傳懵懵懂懂地接了這一百塊錢,看了看二黑眼,意思是這錢什么意思。二黑眼像眺望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一樣,說凡是出現(xiàn)場的,都有獎勵,但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以后還會有的。

事后趙小傳才知道,路政上路巡路,凡是不開票據(jù)的,都進了個人腰包,出現(xiàn)場的弟兄有時給一包煙,有時給一百塊錢,其余的都進了二黑眼的腰包。就拿這次說吧,總共出了兩臺車六個人,罰了三千,二黑眼的分配是,給公司上繳了一千塊,給弟兄們分了六百塊,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了。弟兄們私下里說,二黑眼不僅黑眼,主要是黑心。二黑眼黑不黑心趙小傳無所謂,他本來是為了自由才來的路政,沒想到還意外得了一百塊,超出了他的心理預(yù)期,他已經(jīng)滿足了。

雪后的太陽出來刺眼,從結(jié)了薄冰的瀝青路面上吹過來寒風趙小傳也不覺得冷了,他到小賣部買了兩包玉溪煙。犒勞犒勞自己,趙小傳在心里說。

17

第二場雪是在除夕前三天下的,一點風也沒刮,悄無聲息地下了一天一夜。

收費站遇到這種情況除了領(lǐng)導不爽,下面的人都挺爽,封路了,人們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了,活兒不用干,工資照發(fā)。趙小傳本以為他們路政的更應(yīng)該沒事,大雪封路,路是沒法巡了,結(jié)果,二黑眼讓所有的人出去撒融雪劑。下雪就是命令,甭給老子廢話,二黑眼對懶懶散散的三十多個隊員說。

銀色的天幕下,路面上的雪油膩膩的,拉煤車像死去的巨蟒一動不動,往日的滔天巨浪瞬間熄了火,臉色焦黑的司機們有的在車樓里生爐子,有的拿出厚厚的棉被子睡覺。七八臺皮卡車拉了一百多袋融雪劑,分頭行動,趙小傳也不記得揚了多少鍬,融雪劑像鹽一樣撒了一路,撒過的地方開始積水,黑色的瀝青路面斑斑駁駁地露出來了粗糙,大車吭吭哧哧地碾上去不打滑了。

安全第一,知道不,二黑眼對一幫穿著肥棉大衣四處亂撒的隊員罵道,會干活不,撒不勻了,積雪化不了,出了事怎么辦?

一天下來,撒了幾百袋融雪劑,汗?jié)裢噶岁爢T們的內(nèi)衣,路面好看多了,二黑眼說,還行,后天就可以通行了。但仍然不準休息,越是惡劣的天氣,路況就越差,越要提高警惕,領(lǐng)導站在辦公樓的門前給所有的員工開會強調(diào)安全的重要性。領(lǐng)導有正面的墻倚著,看上去顯得非常莊嚴雄偉,下面的員工面色凝重,這么凍的天,多發(fā)點錢比什么都強。

第三天頭上,大地被徹底凍死了,車輛可以放行了。二黑眼讓隊員再巡一次路,確認正常就可以收費放行了,再不放行,這些司機真受不了了。事實上也是,趙小傳發(fā)現(xiàn)雪后的三天以來,司機們遭了大罪了,首先是吃喝問題,以前他們挺討厭沿公路賣水賣飯賣茶葉蛋的小販,時不時還轟趕一下,現(xiàn)在才明白了,關(guān)鍵時刻,得靠這些小販,雖說一碗方便面賣十五塊,一顆茶葉蛋賣五塊,一杯開水也要三塊,但他們救了這些被困在風雪中的司機;其次是睡覺問題,車里的暖氣不敢常開,或干脆就不開,否則一夜之間就耗光了油,怎么辦,土辦法是生小火爐取暖,沒辦法就是多加衣多裹幾層棉被,期盼盡快放行。

巡了一遍,路沒問題,可以放行了,趙小傳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領(lǐng)導說得好,安全第一,這么大的雪,這么凍的天,還真沒出什么事。打頭的煤車吃力地發(fā)動了,趴了三天,引擎號喪般吼了起來,一寸一寸開始挪,后面的車緊跟著,頭頂著屁股,有的車來回搖晃,像一頭半死不活的懷孕毛驢迎風踱步。收費員們精神抖擻,車流一節(jié)一節(jié)消失在陰郁的山梁山洼里了。

這雪,二黑眼也出來巡路了,他坐在一臺車況嚴實的皮卡里,抽著煙,瞅著漸漸呼嘯起來的車流罵道,后面那臺車怎么不跟上,去瞧瞧。

趙小傳正好接了二黑眼一根煙,還沒點上,就屁顛屁顛地跑到一直趴著不動的那臺煤車跟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還不走,趙小傳朝車樓里喊,喊了好幾聲那車就是不動,從車窗外朦朦朧朧地看見男司機摟著一個女人,嘴角都露出了一絲笑。這下更惹惱了趙小傳,他用拳頭敲車門,里面不理,他用腳踢,里面那對男女還是摟著,笑著,就是不理他。趙小傳扯車門把,里面鎖得嚴嚴實實,好像是要鎖起來好過冬一樣。沒辦法,他返回向二黑眼匯報,說那車樓里有一對狗男女,摟著親嘴,喊死也不給開門,也不走。二黑眼掐了煙頭,打開車門,喊了幾個弟兄,反了,走,打不出狗日的屎來才怪了。

看來二黑眼也不好使,里面那對男女就是摟著笑,根本不理睬二黑眼的連罵帶踢,一個弟兄在旁邊說,二哥,得用石頭砸了他的玻璃。二黑眼點點頭,已經(jīng)氣紅了眼,吆喝趙小傳,小趙,撿兩塊石頭來,給我砸。

趙小傳轉(zhuǎn)身到道牙子下面撿了兩塊有棱有角的石頭,一塊遞給二黑眼,一塊自己拿了,兩人幾乎同時朝車窗砸去,咣當兩聲,車窗玻璃碎了,里面的人還是不理會他們的野蠻行徑。趙小傳站在車踏板上,伸手進去從里面打開了車門,伸手去推男司機,沒動,再推,還是沒動, 趙小傳害怕了,跳下車對二黑眼說,沒用,干脆不動。二黑眼罵了趙小傳一句,罵了什么趙小傳沒聽清,二黑眼跳上車,照著男司機腦袋就是一拳,還是沒動,媽呀,二黑眼驚叫了一聲,死了?

車門大敞開,趙小傳這才看清了,司機和女人摟著凍僵了,像兩尊微笑而茫然地瞪著的雕塑,腳底是早已熄滅的小火爐,鍬把粗的煙筒用一截截鐵絲捆著插出了車頂,灰燼灑了一腳墊,還有一個尿盆就藏在副駕駛腳下。死一般的寂靜中,趙小傳甚至覺得他的神經(jīng)都難以忍受,二黑眼分析他們應(yīng)該是跑車的夫妻倆,原先蓋在身上的被子掉落了,他們可能是睡熟了被凍僵的。畢竟二黑眼有經(jīng)驗,他立馬拿出電話,先撥了110,又撥了120,然后囑咐下面的弟兄們馬上拿棉被和大衣給這兩尊凍僵的可憐人裹住。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間,跟著處理現(xiàn)場的二黑眼回來了,說那男的凍死了,女的還活著,估計得截肢,在醫(yī)院呢。

18

過起年來,春暖花開。準旗的山梁山洼仿佛一夜間長出了怪嚇人的樹樹草草,比隨手翻開的集郵冊還花哨。距收費站不遠的黃河大橋下,滾滾混濁的河水泛起一團一團的白漿,爭先恐后撲向滾滾混濁的河水。

由于車流太大,收費站又增加了兩個窗口,需要再招四個收費員。趙小傳睡不著,躺在床上傾聽著隆隆駛過的煤車聲,時間嘀嗒嘀嗒地過去,他有了主意。趙小傳主動找了收費班的杜建國,問能不能給他兩個名額,杜建國說我和領(lǐng)導說,還是老規(guī)矩,一萬一個,趙小傳說行,然后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互相遞煙。

姚二閨女是在打麻將的時候接了趙小傳的電話的,問她手里有沒有愿意去收費站上班的人。姚二閨女問怎么回事,趙小傳說了他那邊的情況,順帶說一個名額兩萬塊。姚二閨女說別說兩個了,十個都有,問題是這種事她不想攬,麻煩不說,還搭電話費呢,趙小傳說,不用搭,里面有賺頭,至少能賺一萬塊。姚二閨女馬上明白了趙小傳的意思。姚二閨女有個麻友,正愁孩子沒地方工作呢,聽了姚二閨女介紹的好事,不僅給她把孩子帶來了,還請姚二閨女到小肥羊吃了一頓火鍋。在吃火鍋的時候,麻友順便又給自己的一個外甥也介紹了,得,姚二閨女一舉兩得,趙小傳說要的兩個名額一下齊了。

兩個人,五萬,姚二閨女和麻友說,這還是內(nèi)部有人的價,別人至少一個名額四萬。干這種事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無惡意但無情,趙小傳從中掙了兩萬,姚二閨女掙了一萬,幾方人馬皆大歡喜。杜建國和趙小傳說,小趙好樣的,下次再有這機會,我給你分點。趙小傳無所謂地說,不用,不用,我也是順水做個人情。他倆聊得甚歡,見旁邊有人過來鬼頭鬼腦地窺探他們,杜建國立馬轉(zhuǎn)了話題,說最近重看了一個電影,英文太棒了。是《肖申克的救贖》嗎,趙小傳問。杜建國瞅了鬼頭鬼腦一眼,說《教父》。

鬼頭鬼腦是收費班的副班長,叫項義軍,和杜建國一直不怎么對頭,私下里經(jīng)常拉人搞關(guān)系,說要搞掉杜建國。我來打聽點吃的,項義軍勉強擠出一絲笑來,搖了搖趙小傳的搖搖晃晃的床頭柜。趙小傳誠懇地說,還有一包方便面,不過一會兒就開飯了。項義軍穿了一件緊身衣,猛一看還有點臥底的樣子,但他一無所獲,悻悻地走了。

一條蛆,杜建國盯著項義軍背影唾了一口痰說。

但這條蛆很快就把杜建國和趙小傳惡心上了,公司一個管財務(wù)的副總專門找了趙小傳,問他是不是私底下借公司招工收人家錢了。財務(wù)副總辦公室是背靠窗戶的,趙小傳被詢問時覺得財務(wù)副總的陰影深得嚇人,在緊張的寂靜中,趙小傳有點蒙了,他不置可否。財務(wù)副總見趙小傳不怎么配合,又把杜建國給叫來了,進門劈頭一句,趙小傳都交代了,就看你的態(tài)度了。杜建國說,我的態(tài)度就是狗屁。

出了財務(wù)副總的辦公室,到了沒人的地方,趙小傳和杜建國說,我什么也沒說。杜建國獨自掏了一根煙,點了,說你說了也沒事,我不怕,我表哥是準旗交通局的,他們不敢把我怎么樣。那我呢,趙小傳問。杜建國把煙屁從嘴上扔地上說,那我哪能知道呢,不過你也別慌,抵死不承認就行了,他們也咬不了你一截。

趙小傳晚上是穿著衣服倒在床上的,窗外的路燈射進屋子里一昏黃的光線,他感覺馬上要被人用繩子捆了審判,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可又擔心自己會一覺睡過去,這一夜,手表上的指針走得很慢,他真的驚慌了。他頭鉆進了被窩,給他媽媽姚二閨女打了一個電話,把白天的情況復述了一遍,問怎么辦。姚二閨女舉著電話,把趙小傳復述了一遍的情況給趙大路又復述了一遍,趙大路接起趙小傳的電話,說怕個球,記住,死扛住,你永不承認,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承認,你不是在公安局干過么,怎么對付他們還用人教?趙小傳心里有數(shù)了,掛了電話,頭從被窩里鉆出來,耳邊突然傳來一臺拉煤車發(fā)出的刺耳的剎車聲。

趙小傳,出事了,馬上,一個路政隊員啪啪地敲了兩聲宿舍的門。

19

半夜三更,一臺載滿煤的解放半掛車撞向了另一臺空空的解放半掛車,速度加質(zhì)量,瞬間凝聚起了核爆般的力量,空車被頂?shù)搅说缆废旅娴臏侠?,司機像一只虱子被擠死了,副駕駛上是一個瘦瘦的十六七歲的男孩,像一條釘在木板上的蜥蜴,鮮血從不同的穴孔溢出。

路政隊員在二黑眼的指揮下,先報110,120,122,然后設(shè)置路障,維護現(xiàn)場。趙小傳忙暈頭了,似乎刺眼的車流燈光也從他眼前消失了,夜色油膩膩的,他干脆利落地忘了白天發(fā)生的使他不快的事情。

車禍現(xiàn)場半天就收拾完了,趙小傳本來準備休息一下,他感到太累了,他摸出一支煙,正要點火,忽然手機鈴聲響了。電話是小巴打的,趙小傳還奇怪小巴是怎么知道他的號的,他都換過兩三個號了。他還沒開口喂,那邊的熱情已經(jīng)提高了一百八十度,滔滔不絕地給趙小傳講了一通他在北海做一個項目,太賺錢了,力邀趙小傳前往。趙小傳待小巴稍稍住了口,問他不在北京多啦陽光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了,小巴說剛辭了三個月,現(xiàn)在在北海搞一個地產(chǎn)電子商務(wù)項目,掙錢就像拿麻袋裝,北京多啦陽光的電子商務(wù)根本沒法和北海比,嚴重缺人手,快來。嗯,嗯,趙小傳被小巴說得頭暈眼花,馬上決定去北海,讓小巴等他。掛了電話,有人喊趙小傳,說財務(wù)副總讓他去一趟。

財務(wù)副總不顧疲憊地叫來趙小傳,上午十點鐘繼續(xù)審訊。

證據(jù)?趙小傳鎮(zhèn)靜地吐了兩個字,然后從容不迫地從滿臉吃驚的財務(wù)副總桌子上抓了水杯,汩汩吞了幾大口,水杯里的茶水沒了。

趙小傳,你這算什么,財務(wù)副總憤怒了,唾液噴了趙小傳一臉。

去你媽的,老子還不伺候了,趙小傳罵罵咧咧,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豪爽感覺充溢了全身,他摔門而出。身后是目瞪口呆的財務(wù)副總,就像赤身露體被扔進了停尸所。

風穿過滾滾車流,煤面兒像亂發(fā)頂風飛揚,陽光曬爛的蒸汽團淡而無味,趙小傳明顯地感覺到了餓。他索性徑直走進了食堂,帶著不倫不類的學來的湖北口音,哼唱著撿了一盤肉菜和一個饅頭,在幾個廚師肥胖的表情中,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他帶著體內(nèi)的雷鳴,快步穿過走廊拱門和大理石樓梯,直接進了公司大老總的辦公室,門也不敲。大老總的辦公室既大又空,大老總駝背坐在一把椅子上,背朝著門。

老板,老家的人武部來通知了,我被征了兵,趙小傳大聲說。

大老總的褲子上還沾著前幾日洗浴城按摩妹的粉味兒,他正在嘰里咕嚕打電話,被突然闖入的趙小傳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像一個被人挑了腳筋的賭徒,伸出橘黃色的手指,對趙小傳低沉沉地唾出一個字,滾!

人們竊竊私語,趙小傳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趙小傳大踏步走向了他再熟悉不過的公路,搭了一輛拉煤車,司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幾分不安,又沒敢問。車樓里很臟,趙小傳活像一具放在爛麻袋中的人體標本。他什么東西也沒帶,顯得寒酸,和誰也沒告辭,顯得孤單。煤車駛過一段又一段路,如同逃離有瘟疫的村莊。車樓太過沉悶,趙小傳和司機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一個老和尚見一只蝎子掉進了水里,決定用手把它撈上岸,誰知一伸手,蝎子猛烈地蟄了老和尚手,老和尚不懼,再次伸手救蝎子,誰知道又被蝎子狠狠蟄了一次。司機問,它老蜇人,救它作啥。趙小傳說,老和尚說了,蜇人是蝎子天性,而善是我的天性。后來呢,司機打了一個拐彎問。后來,趙小傳說,老和尚就是個傻瓜,他被蝎子活活蟄死啦。哈哈哈,司機和趙小傳一齊笑得前仰后合。

煤車最后在一條褲衩路上停了,煤車向右,趙小傳向左,踩著有潮氣的路,走了。離回城的路有多遠,趙小傳沒有概念,有好幾趟班車在他身邊停下來,他也不理,他并不覺得寒酸,他要執(zhí)拗地步行,歪戴著收費站的草綠色大檐帽,如同一個突圍的戰(zhàn)士在黑漆漆的夜里走過空曠無人的大草原,電筒照著他的一個側(cè)面。他步伐均勻,褲帶鏈子軋軋的響聲像無數(shù)煤車流水般馳過,曾經(jīng)裹挾著陳舊氣味的經(jīng)歷比鐵索還易朽掉,一陣陣清風向他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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