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dāng)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的,還是落過大雨以后,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涌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游會漂流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jīng)有人用長繩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待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wǎng)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guī)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里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于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全是蟋蟀的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jié),我便覺得學(xué)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shè)法逃學(xué)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么安置這些小東西,就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后,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瓦礫中。如今它們只在泥層里,所以即或兩只手各有一只后,我總還可以想方設(shè)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僅捉回兩只小蟲。
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里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時,約當(dāng)下午三點,我則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興奮地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于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說:“不成,不成,要打得賭點輸贏!”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家伙!”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師傅,那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只誰能干些好不好?”那木匠想了想,好像無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說:“借盆子得把戰(zhàn)敗的一只給我,算作租錢。”我滿口答應(yīng):“那成那成?!庇谑撬诫x開車盤,很慷慨地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于是這木匠進(jìn)去了一會兒,拿出一只蟋蟀來同我的斗。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就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rèn)識那只小東西,擔(dān)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的神氣笑笑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yīng)當(dāng)捉好的來,走遠(yuǎn)一點。明天來,明天來!”我什么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節(jié)選自沈從文《從文自傳》)
【點讀】
閱讀人物傳記還要關(guān)注主人公生活、學(xué)習(xí)、工作中的細(xì)節(jié)。這是沈從文童年生活里的一個片段。童年的沈從文并不是一個“乖孩子”,最擅長的恐怕就是編謊逃學(xué)。即使是在上學(xué)路上,他也會拐著彎走遠(yuǎn)路,以便多看一些光景。在他生長的小城里,他看到了針鋪、傘鋪、剃頭鋪、鐵匠鋪、皮靴店、染坊、豆腐坊等是如何工作的,他也經(jīng)常跑到野外以及下河游泳。總的來說,他的童年生活多姿多彩、自由歡快。對于寫童年生活的這部分,沈從文取了“我讀一本小書的同時又讀一本大書”這樣的標(biāo)題,小書指的是學(xué)校的課本,大書則指他身處的世界以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