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開圓
摘 要:趙翼在評價王安石時,體現(xiàn)出學者氣質(zhì),主要有評詩時多將人品與詩品相關(guān)聯(lián),論詩公允,帶有儒家正統(tǒng)思想等。通過對王安石詩作所作的刻意求奇的評價,可看出趙翼追求詩之氣韻、反對字句堆砌、崇尚自然的詩學取向。而在其自然的詩學取向下,也導致了趙翼詩歌有佳作亦有庸作的樣貌。
關(guān)鍵詞:趙翼 甌北詩話 王安石 學者 詩學
趙翼(1727-1814),字云崧,一作耘崧,號甌北,與袁枚、蔣士銓并為乾隆三大家,在史學上亦頗有建樹,著有《廿二史札記》《陔余叢考》等;同時與袁枚標舉性靈,同為清代性靈派兩大力將。其詩論力倡創(chuàng)新。趙翼對王安石的評價集中于《甌北詩話》卷十一“王荊公詩一條”,此外在卷十一“‘明妃詩”條對王安石之明妃詩亦略有分析。其《廿二史札記》卷二十六亦有兩條涉及王安石,分別是“王安石之得君”、“青苗錢不始于王安石”兩條。
一、人品與詩品——處處不與人同
《甌北詩話》卷十一“王荊公詩”一條,集中了趙翼對王安石的看法。首先是說明王安石標新立異的個性:
“荊公專好與人立異,其性然也。……可見其處處別出意見,不與人同也。(以上見《石林詩話》。)晚歸金陵,題謝公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yīng)墩姓尚隨公。”或謂公好與人爭,在朝則爭新法,在野則與謝爭墩。(以上見瞿佑《歸田詩話》。)”
此內(nèi)容為趙翼引自其他詩話。分別記載了王安石與王介應(yīng)答、與文彥博同游題詩、爭謝公墩等事,從中可見其處處與人爭、不與人同的個性。
趙翼有此引用,大概是想通過這些事件來表明王安石拗俏之性。以人品與詩品相關(guān),這一評詩的標準傾向于儒家詩學在評詩時所持的道德原則,詩即其人,其人與其詩兩者要統(tǒng)一。然趙翼評詩又不僅是將其歸于儒家詩學的道德原則所能簡單概括。趙翼評價詩人不僅注意其道德高低、人品優(yōu)劣,也注意詩人生平大事,援史實以證詩,聯(lián)系人品對詩品的影響,分析詩人各家詩特色的內(nèi)在理路,這更是他善于史學而帶來的長處。在《甌北詩話》其他幾卷中,趙翼也多對詩人生平作出分析,如李白從永王璘始末,蘇軾營造徐州黃樓、杭州蘇堤等,這些分析不僅有助于對詩人生平經(jīng)歷展開論述,亦可見評詩者史才學識。趙翼在評詩時體現(xiàn)出的這些特點,帶有乾隆年間實證學風的影響,也是他學者氣質(zhì)的自然流露。
《甌北詩話》卷十一“王荊公詩”一條,通篇對王安石多貶而極少褒揚,由于王安石的拗俏個性,其詩也多晦澀難解,引用別家詩話也多著眼于王安石詩風拗俏和好與人爭的性格,卻對王安石詩作中的佳篇不多作評論。即使在提到“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等后人認為的佳句時,也僅說“可見其處處別出意見,不與人同也?!蓖踅ㄉ凇囤w甌北研究》一書中認為,這是由于趙翼“因人言詩,以‘成見論王安石詩”,故而有失公允。并引用《廿二史札記》卷二十六“王安石之得君”一條,言“王安石以新法害天下,引用奸邪”,認為趙翼對王安石新法頗多不滿,議論顯得偏頗。
對此筆者認為,趙翼對王安石如此評價或有其個人感情因素在內(nèi),才會多言其弊,然而如此描述或也出于趙翼謀篇布局的考慮,在卷十一中所寫的幾位詩人,如杜牧、黃庭堅,都多貶斥而極少褒揚之語,大概這不僅是由于篇幅所限,也是他在評詩時有獨到眼光,擇詩人詩作最顯著之特點分析,主次分明,故而并沒有優(yōu)劣兼顧、面面俱到。當然,如果初學者未讀荊公詩而先讀趙翼的這段評論,或許真會以為趙翼對王安石成見頗深,難免也認為,趙翼評詩雖稱得上知人論世,但有時不免帶有對詩人的先入為主之見,從而有失公允。客觀而言,荊公詩雖時有生硬晦澀之弊,但晚境也臻于純熟,而“春風自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等亦稱得上是佳句,趙翼未引的《石林詩話》一段文字:“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興會,渾然天成?!睂ηG公可謂是更為準確的評價。
《廿二史札記》卷二十六有兩條評價王安石,其一《王安石之得君》,“王安石以新法害天下,引用奸邪,更張法令,馴至靖康之難。人皆咎王安石為禍首,而不知實根柢于神宗之有雄心也?!烦家嘀^神宗以好大喜過之資,王安石出而與之遇。宜其流毒不能止。然則非安石之誤帝,實帝一念及功名之心自誤也?!蓖高^王安石“以新法害天下”,揭示出本質(zhì)并非源自王安石變法,而是由于“神宗之有雄心”。由此可見,雖然趙翼說王安石新法“害天下”,“引用奸邪”等,似乎對王安石其人頗有意見,但他還是能在此條件下為王安石做出較公正的評價,王安石變法和靖康之難,禍首不在于王安石,而在于“神宗之有雄心”,“非安石之誤帝,實帝一念及功名之心自誤也。”可謂識見之論。更可見其立論的公允、分析的縝密。
二、詩之氣脈——最忌字面求工
趙翼對王安石的字面之工提出批評。他認為王安石晚年“又專求屬對之工,此皆字面上求工,而氣已懨懨不振?!睂W者之詩易流于學問,有時計較于格律、對偶、字句堆砌,趙翼在論詩時則規(guī)避了這一缺陷,對于字面求工也持反對意見,主張詩歌要有氣,造語生硬,刻意模仿,失去了內(nèi)在的生命力,可謂是舍本逐末。《甌北詩話》多處提到氣,有“才氣”,如青蓮詩“才氣豪邁,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于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長。”有“大氣”,如東坡詩“大氣旋轉(zhuǎn),雖不屑于句法、字法中別求新奇,而筆力所到,自成創(chuàng)格”,評王安石說他晚年專求字面之工,氣已懨懨不振??梢娳w翼筆下的氣,包括“大氣”、“才氣”等,雖具體所指在不同的詩人處未盡一致,但都涉及詩歌內(nèi)在的風格、氣象等,與格律、對偶、句法、字法等字面法度相對,而具體在評王安石這里的氣則是詩歌內(nèi)在的氣脈、氣韻,猶如人之生氣、生命力。
趙翼對王安石自認為的得意之句加以分析:如“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此句不見于《王荊公詩注》,為《石林詩話》卷上引蔡天啟語,或許只成一聯(lián),未嘗成章。趙翼認為這一句學杜,老杜原句已是晦澀難解,而王安石又學杜不到家,“山”能“捫虱”,“鳥”能“挾書”,用語粗陋,也全然不成章法,令人不知所云。后一則評《明妃曲二首》其二。后人評論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往往說他自出新意,翻案出奇,體現(xiàn)了宋人翻案詩的典型特色。趙翼則對這句詩的遣詞用意大為反感,認為此詩有見異思遷之意,與王安石的大臣身份全然不符。趙翼之所以如此評論王安石這首明妃詩,能看出他不人云亦云,自有主張,另外也與他濃重的儒家忠君奉主思想不無關(guān)系。
此外,《甌北詩話》卷十一有明妃詩一條,專論歷代明妃詩。其中趙翼所稱賞的是李白《王昭君二首》之“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認為不著議論卻意味無窮,最為絕唱。其次則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與前者有同樣的意味。再次則白居易《王昭君二首》之“漢使若回煩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此詩“就本事設(shè)想,亦極清雋?!逼溆嘣娮鲃t多流俗于稱贊昭君和親之功,如許有壬《題李元敬照磨明妃圖》之“妾身雖苦免主憂,猶勝專寵亡人國?!壁w翼認為此類詩作“皆好為議論,其實求深反淺也?!币宰h論入詩,意在求深,反而效果不甚佳。而荊公“意態(tài)由來貌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趙翼認為“此但謂其色之美,非畫工所能形容,意亦自新?!睂τ诖司漕H為稱賞。而《甌北詩話》全書對王安石稱賞的僅此一處??梢娳w翼對王安石的態(tài)度是貶大于褒的。
三、詩貴自然——詩欲其好則不能好
趙翼從作詩的深層動機上對詩如何才能寫好做出分析。在他看來,要寫出好詩,過強的目的性會弄巧成拙,導致字面的生硬,唯有感情自然流露才能寫出好詩。
“荊公在歐陽公席上分韻,……荊公又押云:‘彩鯨抗波濤,風作鱗之而。又云:‘春風垂虹亭,一杯湖上持。傲兀何賓客,兩忘我與而。此較有筆力,然亦可見爭難斗險,務(wù)欲勝人處?!蛾惡笊皆娫挕吩疲骸娪浜?,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皆有意見好,非如杜子美奇、常,工、易,新、陳,自然無一不好也?!?/p>
以上是王安石“爭難斗險”、“務(wù)欲勝人”的一段材料。恰是因為荊公專好與人立異之性,才導致他詩中多透露出刻意求好的傾向,趙翼引用的這兩則評論,表明了他對王安石詩的看法:荊公詩有意求好,但終不如無意所作的自然之好??桃庾銮烧Z、奇語,有時卻忽略了拙語、常語也可寫出好詩。詩之好與不好,全然不在于奇巧與否,亦不在于刻意求好,而在于自然觸發(fā)的情感加之詩人本身自然流露出的才情。這倒與趙翼認為的“稱詩何必苦爭新,無意為詩境乃真”“生平得意處,卻自自然來”的觀點相合。他在評價白居易時也說,“奇警者,猶第在詞句見爭難斗險,使人蕩心駭目,不敢逼視,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觸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辈粌H是對王安石,他對于杜牧的好翻案之作,認為“杜牧好翻前代案,豈如自出句驚人。”可見趙翼的詩學取向,在奇險與坦易間,取坦易自然一路。
《甌北詩話》作于嘉慶六年(1801),而第十一卷又成于其后,大致作于嘉慶九年(1804),這時趙翼已七十八歲,作此書時他的思想較之年輕時已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評價王安石時引用其他詩話的評論,如“詩欲其好,則不能不好”,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趙翼晚年對于求新和自然的看法,“只應(yīng)觸景生情處,或有空中天籟音”。如果為新而新,寫出來的不是好詩,只有觸發(fā)真情的情況下寫出的詩,才是好詩。趙翼學詩雖也詩法眾長,但學宋之意更為明顯,于宋諸家之中,趙翼于蘇軾、陸游接受最多,而對王安石雖不是直接取法于他,但采取了與他相反的自然一路,可謂是間接地接受。趙翼晚年所作的大量詩作,雖有自然之風和閑適之趣,但也多瑣碎無聊的內(nèi)容,相比于青年時歷經(jīng)滇、貴邊地那些自覺以詩記史的詩歌,趙翼晚年的這些詩也可謂是其詩學自然取向下的產(chǎn)物。雖有諸如《論詩》等以議論入詩、平鋪直敘的好詩,也有《鼻涕》《一蚊》等平庸之作。這也是趙翼晚年詩學自然取向的得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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