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個下午,我如約來到嚴良.先生的家中,他拿出鐵觀音沖泡功夫茶來招待我。茶過三巡,他談起了當年指揮“貝九”前前后后的往事。
卜大煒:嚴老師您好!上次聽您談了《黃河大合唱》,而另一部偉大的交響合唱 ——貝多芬《D小調第九交響曲》在新中國的首演是您指揮中央樂團上演的。聽說“貝九”是新中國成立十周年時中央樂團的獻禮演出。
嚴良.:那是 1959年10月1日在首都劇場演出的,新中國成立剛剛十周年,演出是作為中央樂團向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三大獻禮演出之一,另兩大獻禮是李德倫指揮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一交響曲和羅忠熔創(chuàng)作的《第一交響曲》。如今“國交”的門廳中還掛著那次演出 “貝九 ”的巨幅照片,四重唱的歌唱家是女高音梁美珍、女中音蔡煥真、男高音魏鳴泉和男中音魏啟賢。照片上的這些藝術家們都為中央樂團,為新中國的藝術事業(yè)作出了貢獻,看到這幅照片,大家備感欣慰。當時樂隊的個人技術水平還很有限,又剛剛下鄉(xiāng)勞動鍛煉回來,在鄉(xiāng)下大家還要拉二胡,吹嗩吶什么的,回來后還有什么思想批判運動在干擾。有些現在樂隊不成問題的東西,在那時還很吃力。
卜大煒:您能舉例談談都遇到哪些難點嗎?是樂隊部分還是聲樂部分?
嚴良.:例如樂隊有一處后半拍進入的地方,現在的年輕樂手拿來就拉,可當時就是進不來。那時的熱情和干勁非常高,大家集體攻關,互相幫助,相互分析技術問題。不光分聲部練,還跨聲部組成什么弦樂四重奏、管樂五重奏來練譜子,這樣能練得聲部與聲部之間的默契配合。聲樂部分也有很大的難度,男低音要唱到高達 F的音,女高音要唱長達 14(8)小節(jié)的 A音,結果,在演出時大家這些地方唱得漂亮極了。獻禮演出成功后,大家激動得不得了。有些隊員新中國成立前在上??催^帕契指揮的工部局交響樂團演的“貝九 ”,南京的國立音樂院也演出過,但聲樂部分是降低了一個大二度演出的,因為歌唱部分的難度太大,克服不了。中央樂團成功演出了 “貝九 ”,大家就像過節(jié)一樣。
卜大煒:我沒有經歷當年的場面,但是聽樂團老藝術家們談起此事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一樣,我也總是被深深地感染。中國人成功演出了“貝九”,其意義是非凡的,這在中國音樂史上是要書上一筆的。當時的社會反響一定很大吧?
嚴良.:當時這件事情挺隆重的,《人民日報》報道了,但那時對個人的宣傳是很低調的,不像現在那樣宣傳誰誰怎么怎么樣,報紙上的報道主要是中央樂團演出了這部作品,是大家在一起的合作,是一起搞的事業(yè)。那次 “貝九 ”的演出宣告了一個時代的到來。后來全國各地許多樂團都演 “貝九 ”,中央樂團的合唱團就不時地“借”給這些樂團上演。
卜大煒:中央樂團演“貝九”可以說有示范效應,藝術上樹立了標桿。
嚴良.:后來,就連外國指揮也來揮 “貝九 ”了。例如,東德的萊比錫交響樂團就來了,與中央樂團的樂隊和合唱團聯合演出,他們的指揮馮 ·嘎茲指揮前三個樂章,然后將指揮棒鄭重地交給我,由我指揮最后的合唱樂章。演出后,德國朋友興奮地說,聽用中文唱 “貝九 ”比用德文唱還好聽,席勒寫的詩一定是從中文翻譯過去的。后來許多沒有機會指揮 “貝九 ”的外國指揮也聞訊趕來了。大概是 1961年,蘇聯的權威指揮家阿諾索夫,也就是我和李德倫的老師也來揮,他在蘇聯手中沒有樂隊,所以從沒有揮過“貝九 ”,這次他可過了把癮。就連小澤征爾也于 80年代來揮過,他一遍下來,沒挑出什么毛病來,又將第四樂章從頭到尾連著來了一遍?!柏惥?”不能說演就演,要像過節(jié)一樣演“貝九 ”。后來在 1983年,中央樂團將貝多芬的一至九交響曲都演出并錄了唱片。指揮有李德倫、陳燮陽、韓中杰,我還是揮第九。
卜大煒:《黃河大合唱》和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演出是您事業(yè)的兩次巔峰,一中一外,堪稱雙璧,在您的藝術生涯中從兩個方面為中國的交響樂藝術事業(yè)做出了貢獻。
嚴良.:我經歷了三次戰(zhàn)爭鍛煉和考驗: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上了兩個音樂學院:南京國立音樂學院和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自己在事業(yè)上藝術上取得的成就是人民給的,是黨給的。自己成才了,心里只想
著一件事,就是還藝于人民,盡義務還給人民。前不久做了一個夢,夢見去見周總理了,周總理說,你為人民服務的任務
還沒有完成吶!來這里干嘛?快回去!我就又回來了。所以我現在到處講學、演出、指導業(yè)余團體都不計報酬。
卜大煒:當我在樂隊中演奏時,遇到過一些通常僅指揮樂隊作品或僅指揮合唱隊的指揮,他們在指揮交響合唱時往往對其中的一個方面缺乏觀照,所以,有時合唱隊對他的拍子不適應,有時樂隊對他的拍子不適應。而像《黃河》和“貝九”這樣大型合唱作品,有聲樂部分,還有器樂的段落,“貝九 ”前三個樂章是純器樂的,那就需要對聲樂和器樂都能把握,您能談談這方面的感受和體會嗎?
嚴良.:我14歲開始“打拍子”(我注意到他說自己那時是“打拍子”,這是謙虛),到現在已經打了 70年的拍子了,這 70年的職業(yè)生涯中民樂隊、軍樂隊、合唱團和交響樂團都指揮過。我回國后除演出外,也兼課教書,帶研究生。我感到現在學生在學校實踐太少,只能是做到理解音樂,真正的指揮成長是在排練廳,指揮樂隊積累經驗。而這項工作要求學生做好案頭準備,否則就是浪費大家的時間。指揮還要勤奮,不恥下問,指揮與樂隊隊員是平等的,決不能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指揮要對音樂做好分析和自己的音樂處理。這方面“四大件”及作曲專業(yè)的課程是指揮的基本功,例如,要做大量的和聲和對位習題,做不夠一千道題不能畢業(yè)。指揮的工作從廣義和狹義上講都是打預備拍, “up beat”(起拍),廣義是指熟悉譜子、排練,都是準備工作,如果沒有做好這些工作那就是浪費樂隊一百多人的時間,你不能等大家熟了你才熟,這樣的指揮只能是起到節(jié)拍機的作用。同時,這也是藝德問題。
卜大煒:我常常琢磨:樂隊和合唱隊在演奏形態(tài)方面各有特性,例如在呼吸的感覺上有些差異,那么反過來看,指揮樂隊和指揮合唱隊的感覺是否也存在著差異?或者說樂隊和合唱團看指揮的感受是有差別的?
嚴良.:合唱與樂隊的區(qū)別在于,合唱比樂隊的作品更容易理解,因為合唱有歌詞嘛。但有人說合唱才四行譜,樂隊有十幾行以上的譜子,這是錯誤的。兩者的作曲技法是一樣的,不要忘記合唱譜上還有鋼琴譜吶,樂隊譜實際上也就是鋼琴的移植譜。合唱指揮與樂隊指揮的不同是,合唱指揮與演唱者可是面對面的,音樂的情緒不光要反映在手上還要反映在自己的臉上。合唱指揮的臉不能從頭到尾是一張臉,你要把對音樂的感受反映在臉上。
合唱還有咬字的問題,有聲音的統一問題,還要做到剛柔相濟,尤其是在旋律部分,要有抑揚頓挫之感。藝術歌曲的織體有主調的,有復調的,講求豎的層次安排,這就比樂隊復雜豐富多了,尤其是那些巴洛克作品。合唱的指揮要會給氣,要給呼吸,不能像砍柴一樣來指揮。有些樂隊的指揮不熟悉合唱,在排交響合唱作品時都是由合唱指揮事先排好了合唱才來,其實他來只是揮拍子而已,真正的排練過程已經完成了。還有些指揮不會處理樂隊與合唱的強弱層次,樂隊總是壓唱,例如“貝九 ”第四樂章最后一段的最急板,樂隊和合唱團這兩條洪流匯成一片音響的海洋,這時樂隊應該稍稍讓位給合唱,因為聲樂是有唱詞的呀,而有的指揮并沒有顧及到,結果歌詞是什么觀眾什么也聽不清楚。《唱論》(作者注:這是元人燕南芝庵的一部談論歌唱技法的著作)中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說拉弦樂器不如管樂器,因為管樂器(竹笛類)有呼吸,它表達演奏者的情感就更主觀和直接一些,而人聲(肉)是嗓子發(fā)出的,是最直接表達感情的“樂器”,是最美的聲音,我們?yōu)槭裁床煌怀鏊兀繎撌且浴叭狻睘橹?,以“竹”為副,以人聲為主,樂隊為輔,主行客隨。這里說的是主次要分明。要知道,一個單簧管的音量等于 18個女高音呀。許多樂隊指揮不知道合唱藝術中的情趣和難度,有人說會揮樂隊就會揮合唱,結果他們一上手合唱團就受不了了,他的指揮讓人無法呼吸。我是樂隊、合唱兩邊都干過,這方面深有體會。
卜大煒:冒昧地問一下,您在指揮生涯中遇到過什么困惑嗎?
嚴良.:有一次我指揮“貝九 ”差一點出大漏子。那次音樂會在“貝九 ”前加了一首《艾格蒙特》序曲,但在開演前,主持人講解了半天的 “貝九 ”,所以腦子里一直是 “貝九 ”,上臺后就按照 “貝九 ”給出了一個緩慢的弱起拍,結果樂隊奏出《艾格蒙特》的強和弦,我心里一驚,但馬上調整過來了,幸虧臺下沒有發(fā)現。我認為在臺上指揮偶有紕漏,不能老反過來嘀咕它,而是盡力將后面的音樂揮好。有幾次出了錯,下來后問愛人,哪里哪里錯了聽出來了嗎?她說沒有聽出來呀。我說,那就好。哈哈!人生就如同指揮一樣,有什么錯誤讓它過去,把以后的事情干好就是了。
卜大煒:我知道您在80歲那年做過心臟搭橋手術,手術后反而更活躍了,頻頻出現在指揮臺上,舉行音樂會、教學、輔導各地的合唱團。2007年9月9日您在《友誼和平進行曲——鄭律成作品音樂會》上指揮《解放軍進行曲》是飛步跨上指揮臺,一登場就是滿堂彩。我看到您在指揮過程中全身都投入到音樂中,連腳都在指揮。我想您無數次的藝術實踐,多年的藝術積累,對于所指揮的音樂作品已是成竹在胸,在藝術上進入了“自由王國”的境界,在臺上的大師風度也由此而來。
嚴良.:但我經常強調的是時勢造英雄,而不是英雄造時勢。我1938年參加工作,把自己放在人民中間,“貝九 ”搞出來受到國外的承認,提高了國威,但搞出 “貝九 ”都是人民培養(yǎng)的,是人民的支持。年輕時也驕傲過,也有個人英雄主義,
但入黨后受到的教育就是一切都是人民給的,所以,有領導接見就總是讓群眾站到前面。
卜大煒:中國國家交響樂團一級演奏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