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第一幕
荒郊野外,秦香蓮穿一身皂衣,左手拉著兒子英哥,右手扯著女兒冬妹,茫然四顧上場。
秦香蓮:跋千山涉萬水艱難受盡,秦香蓮攜子女來尋夫君。
英哥:媽,啥時候才能找到俺爹呀?
秦香蓮:兒呀,來此已是汴京南關,你爹就在城里居住,眼看就要到了。
冬妹:媽,我走累了。
英哥:媽,我也走累了。
秦香蓮:這……兒啊,那廂有一店房,咱暫且住下就是。
宋樓是個大村子,有三千多口人。這個村子座落在一處偏僻洼地里,離集鎮(zhèn)較遠,離縣城更遠,想聽一場戲不容易??伤螛堑娜擞窒矚g聽戲,怎么辦呢?他們只好就地取材,自發(fā)組織起一個戲班子,鑼鼓打起來,弦子拉起來,自唱自聽。他們在農閑時練功、排演,到了過年過節(jié),就搭起戲臺開唱。宋樓的戲班子與別的草臺班子有所不同,他們一般不到外地演出,也不指望靠演戲掙錢,吃飽肚子沒事干,就是湊到一起玩玩而已。別看只是玩玩,偌大一個村莊,有得玩和沒得玩情況大不一樣。沒有戲班子之前,村里人的眼睛是寡的、空的,去沒地方去,站沒地方站,像一群無頭蒼蠅一樣。自從建了戲班子,宋樓人的精神像是一下子有了方向,覺得天不是原來的天,地不是原來的地,整個生活都有了改變。不光有正式演出的時候他們才去看去聽,演員在練功和排演的時候,他們也愿意去看一看、聽一聽。演員集中排演的地方,原是一個生產隊的飼養(yǎng)室,里面飼養(yǎng)的是牛是驢。后來全村由四個生產隊合成一個生產隊,這個飼養(yǎng)室就騰出來了,變成了人們唱戲的場所。有時這里并沒有排演,但有人從家里出來,腳當家人不當家,不知不覺間就走到這里來了。
村里有個男孩兒叫宋景輝,最愛看練功的演員練習捏腰、劈叉和翻跟斗。捏腰是這里的說法,別的地方說是下腰。所謂捏腰,是把身子向后彎,彎得頭朝下,臉朝下,以雙腳和雙手撐地,直到把整個身子彎得像一孔拱橋,或者像一個月亮門。劈叉分豎劈橫劈,都是上身挺直,把雙腿貼地面劈開,劈得越直越好。宋景輝看了人家捏腰、劈叉,記在心里,回家悄悄地在自家堂屋里練習。腰是捏的,叉是劈的,捏腰和劈叉并不難,他很快就把這兩樣動作學會了。宋景輝最佩服的是演員翻跟頭,那種跟頭被稱為沒底子跟頭。演員打過一個車轱轆后,身子順勢向后騰空而起,“噌”地一下子,一個沒底子跟頭就翻了過去。接著又“噌”地一下子,一個沒底子跟頭又翻了過去。宋景輝看得眼都直了,禁不住暗暗叫好:哎呀,不得了,這才是真功夫,孫猴子也不過這樣吧!叫好之后,宋景輝也想學習打車轱轆和翻跟頭。雙手觸地,雙腿朝上畫一個弧,雙腳落在地上站穩(wěn),就算打了一個車轱轆。打車轱轆宋景輝倒是學會了,可翻跟頭就難了,一翻摔一個屁墩兒,怎么也翻不成。宋景輝聽人說過投師學藝這個詞,以前并不理解。通過翻跟頭他才知道了,人的身體里是藏有花樣的,就看你學習不學習。如果學習,就會把身體里的花樣挖出來;如果不學習呢,就只能像豬像羊一樣,除了吃,什么都不會。有一天,他向娘提出,他想去學戲。娘一聽就急了,說好好上你的學,學什么戲!那年宋景輝剛上小學一年級。娘還說:你再敢提學戲,我就讓你爹回來揍你!宋景輝的爹先是當兵,后來轉業(yè)到工廠當工人,爹所在的工廠離宋樓遠著呢,爹回來一趟不是那么容易。盡管爹一時揍不到他,他還是把學戲的念頭放棄了。他不想惹娘生氣。
別看宋景輝沒能到戲班子里學戲,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卻被拉上戲臺,演了一場戲。這年的大年初三,宋樓的戲班子就開始搭臺唱戲。他們不唱梆子,不唱越調,也不唱道情、二夾弦之類,只唱曲劇。曲劇唱起來本腔本嗓,直抒胸臆,最適合唱苦戲。他們上午唱的是《卷席筒》,晚上的燈戲要唱《秦香蓮》,都是讓人傷心落淚的苦戲。戲臺搭在家門口,只要有戲,宋景輝就去聽。反正學校放了寒假,過年時爹又沒回來,不去聽戲干什么呢!他上午聽了戲還不夠,晚上又早早來到戲臺前,在被稱為戲臺的嘴叉子那里占據了一個有利位置。燈戲開演前,一個遠門的嬸子從后臺走出來,對宋景輝招招手,把宋景輝叫小輝,讓小輝到后臺來一下。這個嬸子在《卷席筒》里演蒼娃他嫂子,在《秦香蓮》里演秦香蓮,都演得很好,小輝對她甚是崇拜。嬸子一招呼,小輝就跟嬸子到后臺去了。后臺是用秫稈箔圈起來的,里面放著盛戲裝的大木箱子,箔籬子上掛著馬鞭子、胡子和一些滿是玻璃珠子的頭飾,有的演員正對著鏡子化妝。嬸子告訴小輝,原來演英哥的那個男孩兒,今天放炮時炸傷了臉,臉上打了膠布,不能再上臺演戲,問小輝能不能補補臺,替那個男孩兒演一回。小輝只在前臺看戲,從沒進過后臺,到了后臺,小輝顯得有些緊張。聽嬸子說讓他上臺演戲,他更緊張了,嚇得說不出話來。嬸子說:你不用緊張,聽戲是玩兒,演戲也是玩兒。我見你場場都來聽戲,你沒學會嗎?
小輝搖頭,說沒有,沒學會。
不會沒關系,英哥沒有唱段,就幾句臺詞,我一教你就會了。我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俺娘說過不讓我學戲。
這不算讓你學戲,只是讓你臨時救救場。俗話說救場如救火,你娘不會不同意。你要是演得好,哪天嬸子給你買一塊兒糖吃。嬸子把小輝交給那個演公主的閨女,說好了,讓“公主”給小輝化化妝吧!
就這樣,宋景輝被涂上了紅臉蛋,戴上了發(fā)帽,穿上了戲裝,作為秦香蓮的兒子英哥,被秦香蓮拉上了場。過年無事,臺下聽戲的人很多,除了宋樓村的人,四外村也來了不少聽戲的,人頭黑壓壓一片,眼睛星光一樣閃爍,一眼望不到邊。宋景輝只在臺下往臺上看過戲,從沒有登臺見過這么多人,他一下子蒙了,頭也有些發(fā)暈,腳下軟得像踩了云彩一樣。他趕緊塌下眼皮,不敢再往臺下看。在走臺時,好在有秦香蓮一直拉著他,他才沒有摔倒,總算跟上了秦香蓮的步伐??汕叵闵彸T,該他說臺詞時,他卻忘了。虧得秦香蓮事前給他留有暗號,秦香蓮使勁攥了一下他的手,他才想起來了,望著秦香蓮的臉說:媽,啥時候才能找到俺爹呀!把秦香蓮喊媽時,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自己的娘,眼里突然涌滿了淚水,說話的聲音也帶了哭腔。戲里對英哥的要求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應該說宋景輝演出了應有的效果。接下來的一句話是走累了,由冬妹先說,英哥后說。宋景輝跟著冬妹說,也沒有說錯。endprint
演完戲回到家,宋景輝以為娘會吵他。娘也喜歡聽戲,特別愛聽《秦香蓮》,娘一定會在戲臺上看到他。然而娘不但沒有吵他,還夸他演得不賴,比原來那個演英哥的男孩兒演得一點兒都不差。娘還說:你穿上戲裝,我一開始沒認出你來,你一說話,才知道是你。
我說我不會演,演秦香蓮的嬸子非要讓我演。
沒事兒,演戲都是演著玩兒的,穿上戲裝是英哥,脫下戲裝你還是娘的兒。
別看宋景輝只演過一次英哥,村里卻有人以假當真,把英哥的標簽貼到了宋景輝的頭上,對英哥指指點點,說英哥,英哥。過罷春節(jié)開學后,有的同學不但把宋景輝叫成英哥,還把宋景輝說成是秦香蓮的兒子。見宋景輝背著書包走過來,兩個女同學互相咬耳朵,說快看,秦香蓮的兒子來了!更有甚者,有的男同學跟宋景輝鬧了意見,竟當著不少同學的面問宋景輝:你知道你爹是誰嗎?
宋景輝當然知道自己的爹是誰,他剛要說出爹的名字,不料那個同學說: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吧,你爹的名字叫陳世美!
宋景輝一聽這個男同學罵他爹是陳世美,頓時就惱了,指著他的同學對罵:你爹才是陳世美呢,你爹才是陳世美呢!
第二幕
門官知道了秦香蓮的身世,設計把秦香蓮和兩個孩子領進了宮門,見到了陳世美。
陳世美唱:是何人大膽闖宮門?
秦香蓮唱:含悲忍恨我把夫君認。
英哥、冬妹喊:爹……
陳世美怒唱:我一足踢倒貧賤人!
秦香蓮被踢倒在地。
英哥、冬妹撲過去喊:媽!
秦香蓮唱:你離家三載無音信,難道說父母妻子兒女不掛心?
冬妹:爹,俺爺爺、奶奶都死了,俺跟俺娘好容易才找到了你。
英哥:你怎么不認俺哪?
秦香蓮和一雙兒女抱頭痛哭。
戲臺上的陳世美,身穿大紅袍,頭戴官帽,腳登粉底靴,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扮演英哥的宋景輝,第一次在戲臺上近距離地面對陳世美,對陳世美的印象很不好。陳世美的樣子太兇了,他對陳世美有些害怕,還有些抵觸。當他把陳世美喊爹時,仿佛有個聲音在對他說,這是假的,不是真的,你爹叫宋國成,不是陳世美。你爹只是個工人,也沒中什么狀元。當陳世美一腳把秦香蓮踢倒時,宋景輝簡直有些生氣,作為秦香蓮的兒子英哥,他真想還給陳世美一腳。但劇情中沒有這樣的安排,他不能踢陳世美。雖然他的動作沒能出臺,但他眼中有一股怒氣自然流露出來,這比原來的英哥一味示弱要好。觀眾也評價說,那個演英哥的小男孩兒演得很有靈氣。
宋景輝考上中學后,不在宋樓上了,到離宋樓二十多里的一個鎮(zhèn)上去上。一個消息在宋景輝所在班里的同學之間悄悄傳播,宋景輝演過戲。宋樓有戲班子,說家在宋樓的宋景輝演過戲應該不是瞎說。一個演過戲的人,肚子里裝的肯定有戲。肚子里有戲,處處是戲臺。肚子里有戲的人和沒戲的人是不一樣的。同學們經過對宋景輝的暗暗觀察,發(fā)現宋景輝無論是長相、身材,還是說話、走路等,與別的同學是不大一樣。一天晚上,在男生的集體宿舍里,一個同學在宿舍熄燈后突然向宋景輝發(fā)問:宋景輝,聽說你演過戲?
在黑暗里,同學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似乎都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宋景輝沒有否認自己演過戲,卻輕描淡寫似的說:演著玩兒呢!
你演過什么戲?
《秦香蓮》。
演的什么角色?是陳世美嗎?
哪里呀,我那時還小,演的是英哥。宋景輝說了實話:原來演英哥的男孩兒放炮受了傷,臨時把我拉上場,湊了個數兒。
噢,原來是這樣!同學們有些失望,還有些想笑。英哥在《秦香蓮》中只是一個配角,一個小小的配角,連一句唱詞都沒有,演英哥算什么演戲呢,沒戲!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孩子上了中學,嫉妒之心也到了中等水平。班里再有人說到宋景輝演過戲時,連宋景輝演過英哥都不愿說,只說他演過一個小孩兒,或者以貶低的口氣,說他只演過被老包鍘死的那個人的兒子。
在學校吃住的宋景輝,一星期回家一次。他一般都是星期六下午放學回家,星期天下午帶上夠一星期吃的東西,再回到學校。這個星期六的晚上,一家人在煤油燈下吃過晚飯后,娘讓宋景輝替她寫一封信。宋景輝問給誰寫信,娘說:我還能給誰寫信呢,還不是給你爹。
你不是都請別人替你寫嘛,我沒寫過信,我不會寫。
你都上中學了,難道連一封信都不會寫嗎!人上學就是為了學會寫信,連封信都不會寫,我供你上學干什么!
在學校里,老師的確教過同學們如何寫信。老師還給同學們布置了作業(yè),要求每個同學都要寫一封信。至于給誰寫信,由自己選擇。不過老師給出的建議是,最好把信寫給自己的親人。聽了老師的建議,宋景輝想到的第一個親人就是自己的爹。爹在外地工作,信是距離的產物,給爹寫信才有意思。在給爹的信里,他匯報了自己的學習情況,寫了家里的情況,說一切都好,請爹不要掛念。他說娘腌了一壇子咸鴨蛋,妹妹想吃一個,娘不讓吃,說等爹過年回來時再開壇子。信的最后,他希望爹今年一定要回家過年。他還希望,有機會能到爹的工廠看一看。他給爹的信寫在作業(yè)本上,老師給他的作業(yè)批的是“優(yōu)”,還批了“格式正確,富有感情”。這樣的信他沒有給爹寄去,沒寄出的信不知算不算信。給爹寫信,他是以自己的口氣寫的。而娘讓他寫信,要以娘的口氣寫。他是他,娘是娘,他不知道這樣的信怎樣寫。
娘大概看出了他的為難,說這有什么難的,我說啥,你寫啥,就行了。娘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信紙,放在桌子上,說好了,開始寫吧。娘說的是:小輝他爹,你身體好吧!我上次請人給你寫信,都過去三個月零三天了,怎么一直沒收到你的回信呢?你就那么忙嗎?你心里要是還有我們娘兒幾個,工作再忙,也能抽出時間給我寫幾句話吧。說了這幾句,娘問小輝:寫上了嗎?
小輝塌著眼皮,說寫上了。
娘接著說:我問你,你是不是起了外心?要不是起了外心,你就不會這么狠心!宋國成,你難道變成了陳世美嗎?我在你眼里成了秦香蓮嗎?小輝和小明成了英哥和冬妹嗎?娘說著,流下了眼淚。娘吸了一下鼻子,勾起指頭把眼淚擦了擦。endprint
娘的話讓小輝吃驚不小,他也差點流了眼淚。以前他認為,戲是戲,生活是生活,戲和生活是兩張皮,兩者之間沒什么關系。他更沒有把戲臺上的戲和他家里的生活聯系起來看,從沒想過他們家也會發(fā)生類似戲里邊的事。聽了娘的話,他把他們家的情況和秦香蓮家的情況對比了一下,心里不由得沉重起來。秦香蓮一兒一女,他們家也是他和妹妹兩個孩子。英哥和冬妹的爹在外地,他們的爹也在外地。陳世美做了官就不再回家,他們的爹去年過年時就沒回來,不知道今年過年回來不回來。這些情況難道只是巧合,還是爹真的不想要他們了呢?小輝像是有些走神兒,沒有把娘說的這段話往信紙上寫。
娘問他停下來干什么。
小輝說:我覺得這樣寫不太合適,我爹看了會不高興的。
這有什么不合適的,我說什么,你只管往上寫,我就是要刺激刺激他。你還要寫上:我和兩個孩子都盼望你今年春節(jié)能回來過年。你今年要是再不回來,我就帶著兩個孩子去廠里找你,看你到底還認不認我們。
小輝皺著眉頭,還是把娘的話寫上了。
信的最后,娘說:小輝大了,會寫信了,這封信就是我讓咱兒小輝給你寫的。從今以后,我再也不用請別人給你寫信了。
這個我不寫!這一次小輝態(tài)度很堅決。
為什么?
小輝沒說為什么,只說不想寫。
娘不識字,連一個字都不會寫。娘會扎花子,描云子,干起別的活兒來手巧得很,就是不會寫字。有些話小輝不想寫,娘總不能拿著他的手讓他寫。就算拿住了他的手,但娘心里沒有字,手上也沒有字,就算拿住他的手也是白搭。這一次娘作出了讓步,說他實在不想寫就算了。娘把小輝寫好的字拿走了。
這一次爹回信回得比較快,一去一回,還不到兩個星期。娘收到爹的回信,沒等到小輝星期天回家,就先請別人把信念了。等星期天小輝一回到家,娘就把爹的回信拿給他看。小輝說,老師說過,不要看別人的信。娘罵了小輝一句,說我又不是別人。小輝把爹的回信看了一遍,沒有把信念出聲。小輝的眼睛看著信上的字,娘的眼睛看著小輝的臉。信的大意是,不要看了一兩個戲就當真,就胡思亂想。戲都是一些文人閑著沒事瞎編出來的,什么這個那個,不要對號入座,自尋煩惱。爹表示,他今年一定會回家過年。
小輝看完了信,娘讓他念一遍。信的內容小輝估計娘已經請別人念過了,說: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嘛!
娘臉上紅了一下說:再念一遍也不多呀,念吧,念慢點兒。
小輝只得把爹的信又念了一遍。
娘說:你看看,讓你寫信,你爹這么快就回信了,你爹是不是認出是你寫的字呢?
小輝說他也不知道。
第三幕
韓琪追到一座廟里,手舉鋼刀要殺秦香蓮。
韓琪:駙馬要驗刀上血,沒有憑證我回去沒法向駙馬交代。
秦香蓮唱:要殺你把我一人殺死,留下我一雙兒女逃性命。
英哥和冬妹(上前抱住韓琪的雙腿)哭喊:軍爺,你別殺俺了,俺再也不敢去找俺爹啦!
韓琪無奈自刎而死,轟然倒地。
秦香蓮:哎呀,不好?。ü蛐袚涫┍硎疽グ笕嗣媲鞍言Q。
在演殺廟這場戲時,扮演英哥的宋景輝見韓琪手中的鋼刀明晃晃的,老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的確有些害怕,嚇得手都抖了。演秦香蓮的嬸子大概覺出了他的發(fā)抖,使勁把他的手攥了兩下,他的手才不抖了。韓琪在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為了保住秦香蓮和英哥、冬妹的命,用鋼刀抹了自己的脖子。韓琪舍己為人的壯舉也的確讓宋景輝為之感動。感動之余,宋景輝也有不明白的地方,韓琪自殺倒地,脖子里怎么一點兒血都沒流呢?就算殺死一只雞,也要流不少血呢!宋景輝想起來了,戲都是演出來的,哪能真的流血死人呢,要是演一場戲死一個人,那得死多少人哪!
宋景輝高中畢業(yè)后,他爹宋國成提前退休,讓他頂替爹的職位,到城里的工廠參加了工作。一年后第一次回家探親,那個曾飾演過秦香蓮的嬸子給宋景輝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宋樓本村的,叫楊文娥。據嬸子介紹,楊文娥還是宋景輝的小學同學??伤尉拜x對楊文娥沒留下什么印象,想不起楊文娥長什么樣兒。及至兩個人在“秦香蓮”安排的地方見了面,楊文娥眼睛亮亮的,臉上紅紅的,一直在嘻嘻笑。宋景輝問楊文娥笑什么,楊文娥說,她想起了宋景輝演英哥的樣子。
穿了一身工人制服的宋景輝架子有些端,他說嘿,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你說是過去的事,我怎么覺得像在眼前一樣呢!看過那么多人演英哥,數你演得最好了,最讓人難忘。
宋景輝還是說嘿,那是他第一次演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演下來的。
楊文娥說:可能就是因為第一次,你有點兒緊張,才演得跟真的一樣。
二人結婚后,楊文娥不把宋景輝叫景輝,也不把宋景輝叫小輝,喜歡把宋景輝叫英哥。特別是只有他們小兩口在一起的時候,楊文娥老是叫他英哥,英哥。宋景輝說:你不要叫我英哥。
楊文娥撒嬌撒了一床,說不嘛,人家就喜歡叫你英哥嘛,英哥,英哥,我的親不溜溜的親哥哥。
把戲中人的名字叫成他宋景輝的名字,這叫什么事呢!可既然成了他妻子的楊文娥喜歡這么叫,那就隨她去吧。
老包鍘了陳世美之后,不知英哥后來的命運如何。宋景輝的命運卻相當不錯。因他的文化水平比較高,又愛鉆研技術,進廠時間不久就當上了技術員。過了一兩年,他被提拔到廠里的生產科,當上了副科長。副科長只是一個級別很低的小官,比中狀元和當駙馬差十萬八千里都不止。然而,就是因為他脫掉了工裝,換上了干部服,從車間里出來,走進了樓上的辦公室,使他的感情生活遇到了一場考驗。起因是廠團委有一位女性副書記,名字的后兩個字和宋景輝的名字一模一樣,也叫景輝,只不過宋景輝姓宋,團委副書記姓張。這里稱呼一個人,一般會省略姓氏,直呼其名。兩個人都在場時,一有人叫景輝,一開始他們兩個都答應,場面有些尷尬。后來他們都不答應,這景輝看那景輝,看到底叫誰。看來看去,男景輝和女景輝就熟悉了,男景輝問女景輝:你的名字怎么和我的名字一樣呢?endprint
女景輝說:我正要問你呢,我的問題跟你的問題一樣。
男景輝說:你的名字怎么有些男性化呢?
女景輝說:不對吧,是你的名字怎么有些女性化呢?
聽女景輝說他的名字有些女性化,男景輝的臉不由得紅了一下,連眼皮都紅了。
女景輝注意到了男景輝羞澀的表情,說:我發(fā)現你的內心世界很豐富??!
是嗎?我哪里有什么內心世界,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
張景輝住在廠里的女工宿舍里,她還沒有結婚,連對象都沒有。宋景輝雖說結了婚,并有了孩子,因妻子在老家農村,他也只能一個人住在男工宿舍里。兩個人在同一座辦公樓里上班,在同一個食堂吃飯,還在同一個團支部參加活動,見面的機會是很多的。相同的名字如一根線,把他們牽到了一起。在業(yè)余時間,他們相約看了兩場電影,兩只火辣辣的手就在暗影中互相握住了。手是人身體上的把子,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一般都是從把子的接觸開始的,抓到了把子,離整個身體的接觸就不遠了。加上張景輝風華正茂、激情四射,誰能抵擋住青春的魅力呢!隨著二人的關系不斷加深,張景輝感嘆:怪不得咱倆的名字是一樣的,原來咱倆是一個人??!
在宋景輝陷入溫柔漩渦不可自拔的情況下,他先是過年不再回家,跟張景輝在廠里過年,接著給楊文娥寫了一封信,試探性地提出了跟她離婚。寫這封信時,宋景輝猶豫過,內心有過沖突。因為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演過的英哥,繼而想到了秦香蓮和陳世美。他要是提出和楊文娥離婚,楊文娥會不會像秦香蓮一樣,帶著孩子到廠里來找他呢?倘若楊文娥到廠里找他說理,他和張景輝的私情就會暴露,廠領導就會出面干預,說不定還要處分他,那就不好了。還有,宋樓的人要是知道了他提出和楊文娥離婚,有一句話一定會說出來,那就是說他變成了陳世美。在他們老家,陳世美的臭名家喻戶曉,要是把誰說成是陳世美,名譽上跟挨了鍘刀差不多,很難再翻過身來??墒牵尉拜x猶豫再三,沖突再四,還是把離婚的意思委婉地向楊文娥提了出來。沒辦法,這一切都是因為張景輝太好了,不管從哪方面的條件講,張景輝都比楊文娥高出許多,他實在太想長期和張景輝在一起了。
也是因為遇到了張景輝,促使宋景輝站在陳世美的立場上,對陳世美的所作所為進行了一番重新認識和理解。他覺得陳世美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是可以理解的。試想想,天底下的男人,哪個不想娶皇姑呢,哪個不想當駙馬呢?!看來,陳世美的心思,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心思,如果遇到了自己心儀的美女,誰都愿意當一回陳世美。
家里人收到信,楊文娥倒沒有帶著孩子到廠里來,匆匆趕來的是宋景輝的爹宋國成。爹一見到宋景輝,就關起門來問他:怎么,你這孩子,難道要當陳世美嗎?
宋景輝冷笑了一下,不予回答。他對爹這樣的問話很是不悅。
爹說:你小子不要不服氣,你要是當了陳世美,老家的人就會看不起你。不光看不起你,連我和你娘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來。
宋景輝把嘴撇了撇說:你們動不動就拿陳世美說事兒,其實你們并不了解陳世美。據我了解,陳世美在歷史上真有其人,而且是一個好官。就因為他是一個好官,難免得罪一些壞人。那些人就編了一個戲編排他,往他身上潑臟水。
我不管是不是真有陳世美這個人,我只知道戲中的陳世美。戲是扎翅膀的,一扎上翅膀到處飛,影響就大了。反正全國人民都知道陳世美是一個忘恩負義、借刀殺人的壞家伙,一旦被說成是陳世美,就得名譽掃地。說到這里,爹嘆了一口氣,說:誰都從年輕的時候過過,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到了關鍵時刻,人還是要守住自己,不能放縱。爹接著對宋景輝講了他年輕時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宋景輝沒有想到的。爹說他在廠里工作的時候,也遇到過一個女工友,那個女工友人很好,對他也很好,他曾經動過心,想和宋景輝的娘離婚,和那個女的結婚。后來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信里說到了秦香蓮、陳世美。他一看信的字體,就知道是宋景輝替娘寫的。信讓他猛醒,并最終戰(zhàn)勝了自己。爹希望宋景輝也能戰(zhàn)勝自己,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不能把自己的妻子變成秦香蓮,也不要自己的兒子變成英哥。村里人都知道宋景輝是演過英哥的人,最理解英哥幼小的心靈所受到的傷害。你現在有了兒子,你的兒子又是那么可愛,你怎么能忍心傷害自己的兒子呢!
第四幕
秦香蓮手拉英哥和冬妹上堂,面見包拯,唱得悲悲切切。
秦香蓮:終于見到包青天了,請包青天一定為我做主?。?/p>
包拯面露難色。
包拯:說什么青天不青天,你這官司問著太難了。宋王爺干預此案,要赦免陳世美,你讓我怎么辦?我看這樣吧,補償給你三百兩銀子,回去繼續(xù)種你的田,供兩個孩子把書念。光念書不要再做官,做官容易生變。你看,你丈夫若不是把官做,你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聽了包拯的唱,秦香蓮很是失望。
秦香蓮:說什么你是包鐵面,看起來官官相衛(wèi)有牽連。
秦香蓮憤怒地退回了三百兩紋銀,說就是屈死,她再也不喊冤了。埋怨之后,她帶著兩個孩子就要下堂而去。
包拯把秦香蓮母子喊回,一腔熱血往上翻,他摘下頭上的烏紗帽,托在手里,拚上自己的官不做,還是下令鍘死了犯官陳世美。
宋景輝沒有和楊文娥離婚,當然也沒能和張景輝結婚。張景輝的爸爸在總廠的辦公室當主任,他知道了女兒和宋景輝的戀情之后,批評了女兒,把女兒調到另一個廠的宣傳科去了。
時間改變一切,塑造一切。一轉眼,當年的“英哥”到了退休年齡。又一轉眼,“英哥”兒子也長大了,并娶妻生子?!坝⒏纭眱鹤拥拿质恰坝⒏纭钡牡螄山o起的,叫宋陽。
宋陽沒有走爺爺和爹的老路,沒有到工廠去當工人,或去當干部,而是自己辦起了工廠,并當上了廠里的老板。宋老板的錢越掙越多,他不必把錢纏在腰里,誰都不知道他的腰有多粗。他在城里買了房子,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城里去住。他買了一輛豪華小轎車,把轎車的四個輪子變成了自己的四條腿,日——跑到這兒,日——跑到那兒,那是自由自在得很。他還直接把車開回老家去了,把他爹宋景輝拉到城里新開的皇庭洗浴中心去享受。那次享受,又是汗蒸,又是打蘆薈,又是捏腳,又是捏頭,又是剪鼻毛,又是掏耳朵,讓演過英哥的宋景輝覺得很不享受。一方面他覺得兒子為他花錢太多了,他心疼那些錢。洗完了澡,服務生拿出一條紅色的新褲衩讓他換上。他穿來的有褲衩,本來不想換,可兒子說,換上吧,這是意大利進口的,名牌,穿上舒服。他穿上才知道,光這一條褲衩就二百多塊。乖乖,褲衩子穿在里邊又看不見,要這么貴的褲衩子干什么!他欲把褲衩子脫下還給服務生。服務生說,穿上了就等于用過了!宋景輝正要跟服務生講理,兒子說算了,穿著吧,錢是為人服務的;另一方面,宋景輝有些替兒子擔心,擔心兒子會在男女關系方面出問題。想當年,他手里沒什么錢,還差點兒當了陳世美。現在兒子的錢多得像孫猴子身上的猴毛一樣,隨便揪下一撮,吹一口氣,就可以變成各種各樣的東西。兒子的錢既然能買別的東西,誰能保證他不去買一個皇姑一樣的女人呢,誰能保證他不重蹈陳世美的覆轍呢!endprint
宋景輝的擔心還沒說出來,宋陽已經跟他的助理小黃好上了。他給小黃另買了一套房子,小黃成了他的外室。他以工作忙和出差為由,時常秘密到小黃那里去住。這樣一來,小黃在辦公室是他的助理,在床上仍是他的助理。就生活水平而言,恐怕比駙馬和皇姑也不差吧。不料小黃懷上了宋陽的孩子,小黃不愿意流產,想為宋陽把孩子生下來。宋陽和他老婆已生了一男一女,她為宋陽再生一個也不算多吧。宋陽為了給小黃一個名分,也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名分,就提出了和老婆離婚。老婆一聽就炸了鍋,嚷著要喝藥,要上吊,要跳樓,堅決不同意和宋陽離婚。見以死要挾不住宋陽,她就打電話把公爹宋景輝搬了出來。
對于兒子出這樣的事,宋景輝一點兒都不覺得驚奇,年輕人嘛,誰能不犯一點兒錯誤呢!特別是兒子有那么多錢。他想起當年娘讓他給爹寫信,提到了陳世美,使爹回心轉意,沒有跟娘離婚。他還想起自己的婚姻遇到危機時,是爹回過頭拿陳世美當反面教員,做他的工作。從爹和他兩代人所經歷的事情看,《秦香蓮》這部戲像是一個法寶,一使用這個法寶,就可以收到不錯的效果。他相信,到了他兒子這一代,這個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法寶仍然可以沿用。于是他到廠里找到宋陽,問宋陽知道秦香蓮這個人嘛。
宋陽正拖著鼠標,翻看電腦上的一些表格,說不知道。
那你總該知道陳世美吧?
這個名字好像聽說過,是哪莊的?做什么生意的?
宋陽的回答讓宋景輝深感意外,不管什么法寶再好,兒子不了解法寶的性質,恐怕很難派上用場。他說你這孩子,好歹也是個中專畢業(yè),好歹也算個文化人,怎么連秦香蓮和陳世美都不知道呢,我得給你補上這一課。不瞞你說,我從小就聽這出戲,還有幸扮演過其中的一個角色。這出戲的名字叫《秦香蓮》,也叫《抱琵琶》《鍘美案》,咱老家習慣說成老包鍘陳世美,反正都是一出戲。
宋陽擺擺手打斷了爹的話,說你不要跟我扯這個,我最不愛聽戲,一句啊啊半天,還不知道啊的是什么,多煩人哪!
那你喜歡聽什么?
反正我喜歡聽的,你都不喜歡聽,我跟你說,你也不懂。有事兒你只管說吧。時間就是金錢,我的時間寶貴得很。
你不要不耐煩,不管你有多牛,我還是你爹,該管你的時候我還是要管你。爹把他所掌握的情況對宋陽指了出來。
宋陽沒有否認爹所指出的事實,但他說:這是我的家庭內政,請你不要干涉我的內政,一切我都會擺平的。
什么內政外政,你少給我玩外交辭令那一套,這個我懂。我問你,目前你和你結發(fā)妻子曹平的矛盾已經非常激烈,你打算怎么擺平?曹平想不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是她想不開,又不是我想不開,是她自己想自殺,我又沒有殺她,我負什么法律責任!
不管怎么說,曹平總是你兩個孩子的媽媽吧,你怎么能忍心讓兩個孩子失去媽媽呢?
不可能,她是拿死嚇唬人的,越是口口聲聲尋死覓活的人越舍不得死。她不缺吃,不缺穿,我給她的錢,她花不完,她娘家的人也跟她要錢花,她現在生活幸福得很。
你開口錢錢錢,閉口錢錢錢,以為有錢就能代替一切嗎?人是講感情、講臉面的動物,除了錢,還要講感情、講臉面。你調個個兒想想,要是曹平在外邊找一個人,你心里啥滋味,你能接受嗎?
宋陽不看電腦的臉了,轉過身來看著爹的臉,有些贊賞似的說:哎,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沒問題,我能接受。這個時代大家追求的是獨立和自由,你自由,我自由,誰都可以自由。我一點兒都不干涉她,她想找誰就去找誰。能找到人說明她還有吸引力。
宋景輝氣得嘴唇有些發(fā)抖,手指著宋陽:你你你,你太不像話了,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樹要皮,人要臉。樹不要皮樹死,人不要臉,就沒人愿意理你。照這樣下去,你怎么再回宋樓呢?
宋陽不屑地哼了一聲,什么破宋樓,你以為我想回去嗎?我既然出來,就不打算再回去!
宋景輝對宋陽的勸說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他轉臉站在兒媳曹平的立場上,要曹平堅決不要離婚,看他能怎樣。
曹平為了拖著宋陽,調動了跟蹤偵察的手段,找到了宋陽和小黃的住所。此時小黃已把孩子生了下來,是一個女兒。曹平倒沒有為難小黃,只跟宋陽講價錢,要宋陽拿錢來,十八萬。要是宋陽不乖乖拿錢,她就把宋陽告到法院,告宋陽偷偷娶小老婆,犯了重婚罪。不就是錢嘛,無所謂。宋陽先一把給了曹平六萬,還有兩個六萬,他答應以后分期分批付給曹平。他說他給曹平的是維穩(wěn)費,拿到了維穩(wěn)費,就要維護家庭的穩(wěn)定,不許再瞎胡鬧。
宋景輝不甘心兒子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還在想辦法把兒子往回拉。他到劇院看過,見《秦香蓮》這個戲還在演,就買了兩張戲票,準備拉兒子把這個戲看一看。他想到了兒子可能會拒絕,沒告訴兒子是什么戲。
兒子說:我說過我不喜歡看戲,你這是干什么!
宋景輝把情緒沉了沉,悲了悲,說:權當你陪陪我吧。你這是第一次陪我看戲,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這么大歲數了,你這次要是不陪我,我哪天死了,你想起來會后悔的。
爹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宋陽讓爹把票給他留下一張,他看看時間允許不允許。要是時間允許的話,他就去看一會兒。
鈴聲響過,大幕拉開,宋景輝旁邊的座位一直空著。
看到臺上的英哥,宋景輝想到小時候的自己,鼻子酸得厲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