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偉
宇宙具有多重歷史,每一個歷史都是由微小的硬果確定的?!沟俜摇ねせ艚?/p>
一整個秋天里,我總來這個老年人活動中心消磨時間。盡管我才四十五歲,但自己感覺已是垂垂暮年。我老愛忘事——這是步入老年期的征兆之一。因為愛忘事什么也做不了,生活弄得一團糟,煩透了,跟這幫老頭老太太在一起感覺才稍稍好一些。
老年人活動中心有個棋牌室,老頭老太太全在里面打麻將,通常麻將要四個人打,他們?nèi)齻€也能打兩個人也能打,據(jù)說是長期搭伙的某一位“仙”去了,一時還找不著相宜的緣故,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打的。我跟老趙在另一個房間看電視。我問老趙怎么不去打兩圈,老趙說才不跟那些老東西玩呢。老趙今年有八十了,他稱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們?yōu)椤袄蠔|西”,讓我笑得快不行了。我早晨跟瑪麗吵了一架正不好受,一笑之后心里舒坦多了。老趙說:“呃,電視上那個人剛才怎么了?”我說我也沒看清楚,鏡頭一晃就過去了,而且是那種遠(yuǎn)景鏡頭。
老趙:“那人摔倒了?!?/p>
我說:“好像是吧?!?/p>
老趙:“也可能撿到錢?!?/p>
我說:“可能是吧?!?/p>
一上午老趙就想搞明白那人到底是摔倒還是撿到錢。但是電視節(jié)目又不是放碟片能倒帶,過了就過了,再也回不到前面去。前面的沒看清,后面再看也沒勁,老趙便關(guān)掉了電視機。我跟他說起最近發(fā)生的一件怪事——
最近,有個女人找上門來說早幾年她跟我有過什么什么的……
自從結(jié)婚以后我要養(yǎng)活一家老小到處攬活干,哪有閑心跟她來那個呢?再說我并不認(rèn)識她。她說得神出鬼沒的,而我滿頭的霧水。
那女人說:“你在東城一帶同我一起開了個公司,公司名稱叫做:TCNB家用電器商行,怎么不記得了?”
“有這么一回事?!”我說什么也不相信,自己一打工的還當(dāng)過老板呢?
女人說:“嗯,當(dāng)時咱倆合伙開公司,并且同居了,就在公司旁邊租了小套間。你還記得我們房間里的床套和窗簾全是水紅色的嗎?電視機是日立牌的,那時候正熱播一個韓劇叫什么來著,你不愛看,總是搶遙控器換臺看《動物世界》?!?/p>
我說我不愛看韓劇愛看《動物世界》沒錯,但不等于就跟她同居過?,旣愐婚_始在邊上靜靜地聽著,臉部表情變幻五光十色,這時她跳了起來大喊:“好你個王——本恩,什么時候在外面搞女人——還合伙開公司了???”
我說東城離我們住的西街才多遠(yuǎn)路,哪有可能那邊弄了個女人,這邊還照樣過日子,況且我對此半丁點印象也沒有。女人哭哭啼啼:“你忘得一干二凈?!”
而瑪麗也大鬧不休。
我說:“別聽她瞎說。我從來不認(rèn)識這個女人?!?/p>
我一再強調(diào)說我多年來從事電工的工作,每天騎著摩托車出去干活——這一帶不少居民都認(rèn)識我,他們家的電工活都是我跟我的工友們干的,干完一天的活晚上我就回家睡覺,從未跟人合伙經(jīng)營過公司,是她認(rèn)錯人了。
瑪麗說:“你有段時間常常加班!”
我說:“我就是加班——我沒日沒夜地干著,在工地吃在工地住——沒回家睡覺,也不能說我在外面有女人了。”
那女人又說:“你已經(jīng)有家庭,當(dāng)時我也知曉,就因為你什么也沒隱瞞,我才對你更有好感。沒想到你連名字都用假的,明明叫王本恩還騙我說你叫劉禹福?!?/p>
那女人越說越像那么一回事,我都快要被氣昏了。我說:“我干嘛要瞞你?我干嘛要瞞你!我啥也沒必要隱瞞!我又沒跟你發(fā)生那個事,我干嘛隱瞞你?!?/p>
瑪麗說:“你一定真的跟人那樣了,人家才會說!”
女人說:“當(dāng)時,咱們創(chuàng)業(yè)伊始,好不狼狽。我本來在別人公司里當(dāng)營銷部經(jīng)理,手頭掌握著一大批客源,禹福,不……本恩?還是叫你禹福吧……你說,咱們自己干吧,然后我們自己干了。錢是向銀行貸款的,房子是租的,連送貨的小貨車也是分期付款的。生意剛剛有了一點起色,可是……”
瑪麗瞪大眼睛使勁地剜了我一下,說:“你聽,你聽,還說沒有那回事!”
老趙聽著我描述,默不作聲,只是不住地點頭,這種事他感同身受哩。他有時候會跟張老太太眉來眼去,他老婆知道了很生氣,就跟他鬧,而且鬧得挺兇。老趙的老婆和人說,家里買了一整只羊,老趙偷了一條羊腿送給張老太太吃。老趙喊冤,他說他比竇娥還冤,那羊買的時候極有可能就是三條腿的。老趙的老婆詰問說有三條腿的羊嗎?老趙說前面有人買走了一條腿,咱去晚了就買到三條腿的羊不也很正常嘛。他老婆喊來女兒讓她證明羊買來時到底三條腿還是四條腿。可是,女兒說買來就放進冰箱里,她也沒注意到當(dāng)時是幾條腿。
我說:“不會找賣羊肉的問個明白?”
老趙哭喪著臉說:“那挑擔(dān)子沿街叫賣的,賣完就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來,張老太太詛天咒地說她沒吃老趙的羊腿,第一她跟老趙沒有一腿,第二她怕那膻味兒從來不吃羊肉的。第二條有很多人可以證明。但老趙的老婆不依不饒,她說老趙年輕時常偷家里的羊腿送給相好的。那時候家里買了整只羊,老趙總是瞅空砍下一腿用布條扎個嚴(yán)嚴(yán)實實扔到蚊帳頂上,再趁沒人注意時拿出去。
老趙說:“那是多久以前的陳年舊事了……”
老婆說:“你這種秉性一輩子都改不了的!”
老趙家的一條羊腿就此下落不明。因為羊是老趙本人買的也是他自己放到冰箱里頭的,當(dāng)時他老婆跟女兒沒注意這羊到底幾條腿,過后發(fā)現(xiàn)只有三條腿便認(rèn)定他拿了一條腿送人。而老趙也回想不起買時確切幾條腿,同時印象中也沒拿羊腿送什么人。關(guān)鍵的是夫妻雙方也都拿不出什么證據(jù),來證實羊買的時候是幾條腿。他老婆鬧個天翻地覆,老趙老是說什么也想不起來,記憶又不是放碟片能夠倒過去檢索的!
那個女人傷心地回去,過了幾天帶著一男一女又來了。
這倆人自稱是以前公司的員工,他們能證明我跟那女人有那么一回事。
他倆稱我為劉總,喊那女人叫朱總,他們說當(dāng)時劉總跟朱總創(chuàng)下了公司,代理一種進口牌子的電視機在本地的經(jīng)銷權(quán),生意做得很好了,朱總被卷進一場官司,劉總突然失蹤了,公司宣告倒閉。他們不勝感嘆地說:“假如不是這樣,公司說不定已經(jīng)成為很有影響的大公司了?!边@男的現(xiàn)在以蹬三輪為生,女的做公廁保潔員。他們認(rèn)為公司不倒閉的話他們便穩(wěn)穩(wěn)坐在高管的位置上。endprint
我認(rèn)為他們在作偽證,我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所說的我連半丁點的印象也沒有——那個公司并不曾真正存在過,所謂的公司員工根本上也是假的。這就像老趙家的羊如果買的時候是三條腿,那么也不存在他偷羊腿送人的事了。
我又勸老趙回想買羊的前前后后,以及到底送人了沒有。他搖著滿頭白發(fā)說,真的想不起來了。
老趙說老年人記憶衰退不像普通健忘癥——一時忘記了什么,還會突然想起了。記憶這東西長年累月誰能存得了那么多,就算存得了,時間久了也要變模糊的,最終難免消失掉。另一個方面,說到底記住的那些也難保不是錯誤的,誰能確定那不是把想像填補了的結(jié)果呢,你能回到從前,像放碟片那樣讓它一件件原樣重演嗎?!
我說:“你完蛋了,買羊到現(xiàn)在才幾天——羊還在冰箱里凍著呢——你就忘得一干二凈?!?/p>
老趙無言。
常來老年人活動中心的一位司徒老先生過世了。
來這個老年人活動中心的老人家有六七十歲的,也有八九十歲的,最大的一百來歲。一百來歲的司徒老先生說準(zhǔn)確點是一百一十三歲,生于上世紀(jì)的上世紀(jì)的世紀(jì)末,算起來那會兒還是前清的光緒年間。據(jù)說,老先生一生中娶過七八個老婆,最后一任妻子今年開春剛過世。我在背后調(diào)侃他:“活那么久不費什么,就費女人?!蔽艺f這話老先生沒聽見,其實聽見也沒事,老先生好相處,他心理年齡小,別人問他高壽了,他說他今年四十五。
問的人樂了:“哈,才四十五,跟王本恩同歲啊!”
司徒老先生也健忘得厲害,把自己的年齡都給忘了,好在有別人替他記著。他結(jié)過那么多回婚,只記得其中一個妻子長什么模樣,大概是第三任或者第四任吧。至于那女人什么出身,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如何跟他生活在一起,后來怎么死掉的,他全忘掉了,只記得她生得尤其漂亮,梳著一條長長的辮子一直垂到屁股后頭,走路時搖曳生姿。他逢人便說那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到后來說起別的老婆,他也說是這個模樣了,連新近才過世的那位也是梳著一條長長的辮子垂到屁股后頭,走路時搖曳生姿的——誰都知道那是民國時期姑娘們的裝扮,他當(dāng)作才是昨天。
如今這可憐的人也死了,老年人活動中心的朋友們?nèi)既ニ退??;鸹瘯r我們在邊上看著?!斑@死去的人就像電視機被關(guān)掉,屏幕一下子變黑了,一百多年漫長的歲月就像電視節(jié)目放過就放過了,他因記憶里存下的東西并不是很多,燒出的骨灰也如同壽命不長的人一樣呈暗灰色?!鄙厦娴恼f法是老趙總結(jié)出來的。
那天,老年人活動中心管理處不知從哪請來一位“高僧”,給老人家們做佛學(xué)講座。該高僧個子不高,年歲亦不高,大概才二十五六,新近才從佛學(xué)院畢業(yè)。他講《金剛經(jīng)》,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宣講了一大通。我只聽清當(dāng)中不斷出現(xiàn)的“須菩提,于意云何?”和“如是,世尊……”別的啥也沒聽進去,耳朵里空空的,腦袋里也空空的。倒是,臨要結(jié)尾那四句“偈”(順口溜吧?)聽清楚了。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當(dāng)作如是觀。
私下我和老趙討論。我問他懂得這四句啥意思嗎?
他說:“好像是說咱倆的記性,哈哈哈……”
我跟老趙因為記性不好四處搜羅治這個的偏方。兩個人都吃了好些花粉、蜂王漿、蝮蛇肉和烏龜,又聽人說味精含有大量谷氨酸鈉有助于記憶力恢復(fù),于是老趙拚命吃味精,一餐吃的味精量比正常人成倍成倍地增加。別人都勸他莫再折騰了,吃那么多味精要是管用,上輩子的事都想起了。
那個叫做朱總的女人一直還來我家啰唆,向我講述我記憶里沒有卻曾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兒。
“有段時間你老是說我留起長頭發(fā)也許比短發(fā)好看,當(dāng)時我們忙著做生意,我哪有時間打理長頭發(fā)呢,長頭發(fā)要不時洗洗,長頭發(fā)又干得慢,你說沒事沒事,晚上看電視時你要幫我用電吹風(fēng)吹干頭發(fā)……你瞧,我現(xiàn)在留起長頭發(fā)了。”說罷,女人轉(zhuǎn)過身去,好讓我瞧瞧她快要到腰際的長發(fā)。
“這些年,我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找你找得好苦哇!”她居然伸出手要摸一摸我的臉,被我閃了過去,她接著說,“你怎么老了這么多,又瘦成這個樣子,那個時候你又年輕又壯實!你變得快讓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
這女人喋喋不休的讓我很煩,同時讓瑪麗大發(fā)光火?,旣惖挠胰樯嫌袀€小硬塊,盡管醫(yī)生告訴她那不是乳腺癌,但是她脾氣由此而變壞了。
“我做牛做馬苦苦撐著這個家……”瑪麗總是以這樣的開頭向我叫板。實際情況也是如此的,雜貨鋪老板的女兒自從嫁給我這個小電工,一天福也沒享過,倒是受了不少累。她從娘家繼承了雜貨鋪的經(jīng)營模式,這些年不知賣了多少肥皂粉、醬油、餐巾紙和廉價香煙。小孩小的時候背著他們,站在貨柜后面給人遞這個遞那個,接過來的零票子一張一張地捋直了才放進小錢柜里?,F(xiàn)在兩個孩子都大了,兒子從小好動,沒少惹她生氣,上了高中才變了個樣,文文靜靜的,再也不惹禍了。女兒還嬌著,不過沒關(guān)系,女孩子嘛嬌點才可愛。而我爸哮喘病喘得厲害,躺在屋里隨時有可能堵得喘不過氣來,好比一部馬上要熄火的老爺車,我媽則有糖尿病,“糖尿病不是什么使人致命的病,嚴(yán)重了也挺可怕!”——醫(yī)生說的。這是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而我做電工一天掙不了多少錢,她操持家庭自是苦不堪言。應(yīng)該說,這二十多年來我和她是相互攙扶著走過來的。當(dāng)她聽信姓朱的女人所說的——我曾在外頭偷偷和這個女人另筑愛巢,她覺得,我居然把多年來本該屬于她的東西送給了別人——她完全有理由瘋了似的摔碗砸盆,拿電視機遙控器砸向我,使我的額頭破開一道血痕。
“滾——你給我滾蛋!老娘再也不想看見你!”瑪麗砸我,并罵我,把我從我們還在供著按揭的房子里趕走。使我覺得二十多年時光這么過來卻恍若不是真的。一天天積累起來的日子都煙消云散了,那里頭的酸甜苦辣總應(yīng)該是屬于我的吧,可是如今我整個人空空蕩蕩的。我想,瑪麗心里也是這樣的感覺吧,她認(rèn)為她的日子被那女人偷走了,而我的呢?我的被誰偷走了?!endprint
我躲在老年人活動中心里唉聲嘆氣??粗翌~頭上的血痕,老趙大搖其頭。
我說最讓我憂心忡忡的是怕這事真實不虛地在我身上發(fā)生過,而我因記憶衰退將它遺忘了。老趙哈哈大笑,深感這同他記憶里丟失的那條羊腿頗為相似。
我說:“為這事我還偷偷去過東城,去找找看那女人說的當(dāng)年‘我同她合伙開公司的地點?!?/p>
“找到了嗎?”老趙問。
我說:“你是知道的,東城那一帶拆遷重建了。那個地方現(xiàn)在矗立著一座摩天大樓——‘東城經(jīng)貿(mào)大廈,進駐的公司少說有百十家?!?/p>
老趙“哦”了一聲。
“我坐著電梯挨家進去瞅過一遍,但是沒有一家能讓我記起些什么?!蔽矣X得很委屈的,按照姓朱女人所說當(dāng)時那地方只有一幢帶店面的石頭樓,后面是住宅區(qū),“我”和她在石頭樓里開公司,在后面的住宅區(qū)恩恩愛愛。才幾年時間,全變樣了——摩天大樓心安理得坐落在那里,仿佛從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那你向人打聽當(dāng)年有沒有叫叫——叫啥啊,姓朱的女人說的那個公司的名字,在這里租房經(jīng)營?”老趙問。
“‘TCNB家用電器商行,”我說,“問了路邊一家老字號涼茶攤的老師傅,據(jù)說他在這一帶賣涼茶至少有二三十年歷史了……”
“老師傅怎么說?”
“他說‘TCNB家用電器商行沒有,倒有一家叫做‘題西林壁的文具用品店開過一段時間,后來不知道又搬到哪去了?!蔽艺f。
“不是一樣的嗎?”
“哈,一開始我也以為是同一個名,只是賣的東西不一樣,可是老師傅特地拿出紙筆寫下了這家店的店名?!蔽野鸭垪l遞給老趙看。
“原來是蘇東坡的那首詩——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呵呵,‘題西林壁和‘TCNB還真有些諧音呢。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老趙還天天吃大量的味精,但他的記性反倒比以前更差了。
“丟哪了去呢,丟哪了去呢……誰瞧見我的煙斗了?”
“煙斗?不是在你手里拿著嗎?!”教人跳舞的劉老師笑著告訴他。
他這才發(fā)現(xiàn)煙斗好好的在自己手中握著呢,不好意思地直搖晃腦袋。老趙近來愛搖腦袋,也許是掩飾窘態(tài)的動作,也許他真的想把里面裝的什么東西搖搖搖搖出來的。
劉老師在家里做了一個羊腿帶來老年活動中心請他吃。劉老師以前在舞蹈學(xué)校工作,退休后來活動中心做免費教學(xué)。她是位心腸很好的老太太,和所有的人都處得非常好。老趙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吃紅燒羊腿肉,和煦的陽光照得他渾身舒服得不得了。
“中醫(yī)講究吃啥補啥,還真不是沒有道理的哇。”老趙冒出了這么一句話,吃完羊腿他驀然想起自己把一條羊腿送給劉老師了,他在活動中心當(dāng)著眾人脫口喊出,讓劉老師鬧了個大紅臉,不好意思地直掐他的大腿,那忸怩的模樣不亞于妙齡少女。
我回家正要向瑪麗說老趙家的羊腿找到了——送給跳倫巴的劉老師,和她說這個我是想緩和緩和我們之間緊張的氣氛,才好把一些事情說清楚?,旣愃そo我一個硬皮本,讓我翻開來自己看。這是個年代久遠(yuǎn)的本子,封面的墨綠色皮子裂開了,呈現(xiàn)出一種非人力所能做到的斑駁紋理,就像有些人家里掛的超現(xiàn)實主義繪畫的那種感覺,里面的紙張也全都發(fā)黃酥脆了。我說這是我很早以前的本子,你在哪找到的?瑪麗沒好氣地說從柜子里翻出的。
瑪麗問:“Z是誰?”
我滿臉的茫然,我看不見自己臉部表情,但我相信那是茫然的,而且那不是裝出來的,這茫然是從心底里發(fā)出的,由內(nèi)而外!
她說:“你日記里的女人,你自己看吧!”
我的日記本上每一頁幾乎都寫著我跟一個叫Z的女人的情感之事,其中纏綿悱惻的部分就是我現(xiàn)在自己讀了都臉紅心跳的,很多地方還引用了溫庭筠、李后主、葉芝、奧斯卡·王爾德、徐志摩的詩句……這些內(nèi)容完全可以放進瓊瑤或岑凱倫的小說里,從某種角度看有過之而無不及。較為凄迷的一段寫著,初識Z是在織布廠后面那條林蔭道上,她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打那經(jīng)過。從織布車間傳出整齊劃一的機器聲音仿佛在瞬間里靜默了,婆娑的樹影使得她的人變得一明一暗,一暗一明的。她在自行車上歪著腦袋瞧路上的行人,我在人群中瞧見了她。
在這一段的結(jié)尾處我引用了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接下去的發(fā)展——按照日記本上記載:Z的自行車撞上了我。
“啊,對不起對不起!撞傷了沒有?”她忙不迭扶起我。
我一直說沒事沒事,沒傷著哪。其實手肘摔破了,膝蓋上也蹭出了血。我們卻這么認(rèn)識了。然后就……
“你好肉麻??!在外頭搞女人還敢寫到日記里呢?!爆旣愓f,“記下也好,你可沒得爭辯了。”我拍了拍本子上的灰塵哈哈大笑:“你也不看看這是啥時候的日記!”
我把日記本遞給她看。上面標(biāo)示的日期為19年月日至月日,比起姓朱的女人所說的“早些年”還早上十幾年,那會兒我剛高考落榜,天天將自己鎖在房里,瑪麗家的雜貨鋪正好跟我家對門,她比誰都清楚——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還能同什么女人來往呢。
我把日記本帶到老年人活動中心給老趙看,老趙納悶了。他皺著眉頭問我明明沒有這回事,為什么還要在日記上寫著自己同叫Z的女人來往?
“呵呵,那段時間我正在承受著人生中極大的孤悶。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日子過得特別空虛,就虛構(gòu)了一個女人同自己相愛?!蔽铱吹嚼馅w在微微地點著頭,就接著說,“誰愿意自己的一生就此平淡了,我想很多人也像我這樣做的——名人們都在回憶錄里虛構(gòu)一場無可稽查的早年戀情,以示其一生不乏羅曼蒂克?!?/p>
老趙問:“你年輕時應(yīng)該很愛好文學(xué)的吧?!?/p>
我說:“是的,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哪個沒有這方面的愛好呢?!眅ndprint
老趙說:“那就沒錯了,這多少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我在小學(xué)教書的時候,小學(xué)生都有英雄情結(jié),他們常常在作文里寫到自己下水救人或別的什么的壯舉,那也都是瞎編的……”
這時,張老太太笑吟吟地走過來,扯著老趙的袖子讓他到外面說話。
他們咬著耳朵喁喁私語,盡管聲音很小,我還是隱隱約約聽見了一些兒。
“有的,有一條羊腿被我凍在冰箱里?!睆埨咸f。
“什么,你說有一條什么?”老趙問道。
我心中有個不祥的念頭一閃而過,仿佛一只巨大的怪鳥從天空飛過,拉下一大坨鳥屎,向老趙砸來,同時也向我砸來。
“羊腿嘛,還能是什么?!?/p>
“先前不是說沒有?”老趙既驚訝又惱火的,“不是說沒有送過你羊腿嗎?”
張老太太頓時如同小姑娘似地羞赧起來(同樣的表情在劉老師臉上,我也見過的),忸忸怩怩地說:“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前鬧,人家好意思嗎?”
“哦,可是……”老趙結(jié)結(jié)巴巴的,“劉老師那邊也有一條!”
“劉老師你送沒送她,我可不清楚!”張老太太沒好氣地嗔怪道,“反正,我是有一條凍著不敢吃,怕那膻味兒。還凍在冰箱里頭,你可以去瞧瞧啊?!闭f罷,她扭頭走了。這老太太居然趕時髦,讓她孫女替她從淘寶網(wǎng)拍了一條長長的假辮子系在頭上。不過,挺好看的,一種民國風(fēng)情。
老趙走回屋來,失魂落魄地傻看著我。
“難道說這只羊有五條腿?”我腦海中浮現(xiàn)浩浩蕩蕩的羊群,每一只都是五條腿的,而趕羊的那個女人面目難辨,既像瑪麗又像姓朱的女人,更像是我日記里虛構(gòu)的“Z”。
沒錯,現(xiàn)實中從沒有五條腿的羊,但是你依然不能準(zhǔn)確判定記憶的意識狀態(tài)里的羊有幾條腿……當(dāng)我無聊地翻開自己的日記本,驀然發(fā)現(xiàn)上面的“Z”很可疑——我為虛構(gòu)的女人虛構(gòu)的代碼,它剛好是朱的開頭字母。
浮生如夢,虛構(gòu)與真實共同集成了世界,誰走進誰都不好說清楚……
可是,到底是誰偷偷趕走了我的羊群?即使它們不可理喻地長著五條腿,那也是我的??!
現(xiàn)在,不得不說一下連對老趙我都保留的一件事——那天,東城老字號涼茶攤的老師傅告訴我,“題西林壁文化用品店”并非搬到別處去,而是倒閉了,造成倒閉的原因是某一天清晨,老板娘用錘子砸死了接二連三搞外遇的男人,為了毀尸滅跡她把他大卸八塊了,再放進鍋里煮得稀巴爛,原計劃一個月內(nèi)吃得凈光。然而,當(dāng)看著盛在碗里的男人的“肉湯”,冰箱里又冷藏著一大鍋,女人沮喪極了,她去投案自首了,現(xiàn)在她還待在監(jiān)獄里服刑,也有傳聞?wù)f在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療。這跟我的故事似乎沒有什么關(guān)系,既不是因,也不是果,也不起半點參照,但是,我認(rèn)為另有一種不是關(guān)聯(lián)的關(guān)聯(liá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