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枇杷黃時
近日,下班回來,一到小區(qū),便看見那些老人帶著孩子們在打枇杷。小區(qū)里種了許多枇杷樹,自數(shù)九寒冬開細(xì)細(xì)密密的花,到春天結(jié)出毛茸茸的小果子,歷經(jīng)了三季繾綣,到了初夏,就真的一顆顆地黃了起來。小孩子們蹲在地上撿拾,穿著開襠褲,小屁股肥嘟嘟的,嘴角不停地往外流口水,話也講不清,小臉上興奮異常,手上抓了許多小枇杷——人生中第一次面對這樣大面積的收獲吧,喜悅自見。
晚霞的余暉里,望著這一幕,不禁想起胡蘭成的專用術(shù)語——天地都是這樣的貞親。
去另一小區(qū)接孩子。孩子偷偷告訴我,他們小伙伴藏了一點半青半黃的枇杷在信箱里,老師說,等過幾天,就熟了……我抬頭望樹,一嘟嚕一嘟嚕的小果子掛在巨大的葉叢中,晚風(fēng)微微地吹,它們在枝頭遙遙地晃動……那一刻,才覺出,人世還真是美的,盡管我們一顆早早晚晚的心極其疲憊。小果子墜在枝頭像一個個火把,把平庸的生活瞬間點燃,讓你低頭走路時,詩意叢生。
有一年,也是這樣的初夏,我去排版間,偶然瞥見同事桌肚里靜靜放著一籃枇杷。這個籃子是竹篾做的籃子,上方有蓋,貼了一幅畫,畫上略略點了幾顆枇杷,它們來自三潭。對的,三潭的枇杷,頗有名,在徽州腹地。我一邊坐在同事邊上,一邊感念著,這該是什么樣深厚的友情,才值得老遠(yuǎn)贈一籃枇杷來呀?那些年,我比較“高冷”,一直不喜結(jié)交眾友,總是把自己縮在一個堅固的殼子里。近年,才慢慢好轉(zhuǎn),并在朋友們的感染下,漸漸學(xué)會與人共處。人至中年,方才活開,真是太晚了。
去年冬天,平生第一次吃到來自云南的冬枇杷。朋友寄來整整一箱,千山萬水的長途跋涉,一點也沒碰破,是東航帶過來的。打開箱子,清氣撲鼻,那種枇杷黃特別令人不知所措,愛惜也不是,珍藏也不是,我的心怦怦亂跳,后來還是繞不過饞,洗了五六只,剝來吃。是怎樣的甜呢?把我齁住了。甜過之后,又覺,吃這么好的果品,簡直罪過……如此隆重的禮物,我無以為報啊。朋友心細(xì)如發(fā),在枇杷盒里還裝了五六片枇杷葉子,她是給我熬水喝的。可是,那個冬天,全家都沒有咳嗽。那些葉子漸漸風(fēng)干,碧綠碧綠的,宛如不死的精魂,被包在柔軟的紙里珍藏起來。近日,打掃衛(wèi)生,又在北陽臺的儲物架上翻出它們來,揭開紙看看,還是那么新鮮,聞之,裊裊香氣。什么叫睹物思人?這就是了——這云南的朋友,我們未曾見過面,但,一見這些枇杷葉子,自會想起她的筆筆柔腸,字字情深,真是無以為寄啊。
那一箱枇杷,吃了整個冬天,細(xì)水長流,舍不得,一天吃幾顆,吃到后來,它們的表皮都起了皺紋……看著它們一直擺在北窗臺邊透風(fēng),心里很踏實,仿佛一直吃不完的樣子,猶如美好的日子總也過不到頭。也曾下了很大的決心,分了一盒給同事的媽媽——因為她這個媽媽平素對我太好了,簡直比我媽媽對我還要好。
坐在小凳上,一點點地剝皮,汁液淋漓,淌了一手,果肉呈現(xiàn)出來,略微用點力氣,掰開,把里面的果核悉數(shù)掏出,丟掉,剩下的整個果肉一起丟進(jìn)嘴里,咀嚼,汁液飛濺整個口腔,然后,就是,甜,甜,甜,子彈一樣擊中你,果肉化作了一攤水,滑進(jìn)了胃囊……吃完了五六顆,仿佛若有所失,有一點惆悵,幻想去到枇杷園子,毫無節(jié)制地吃,一直吃到醉,就勢睡在枇杷樹下……
福建某地的枇杷也頗有名,每年春上,空運過來,價格高昂,個頭大是大,顏色上,也黃妍妍的,但,食起來,寡味,甜也不是,澀也不是。后來得知,它們用了大量的膨大劑,一律催熟的。
這樣的時代,人心不古,白白把好東西糟蹋了。
昨天,在單位,我們主編托著幾個大枇杷,送過來。我慌忙擺手:不吃不吃,太酸了。他手上的枇杷,黃里泛點兒青,縱然尚未到十成熟,可是,也實在好看,簡直可以把它們畫下來,供于書房,觀賞。
說起畫,又想起一件事。
有時無聊,在微信上東游西逛。那日,正好看見一個畫家的白菜畫得不錯,嘴欠了一句,開起玩笑來,讓他給我畫一幅葫蘆,葫蘆上蹲個螞蚱。畫家果然畫來了——可是,葫蘆上蹲的是七星瓢蟲,與我所要的畫風(fēng)抵觸。又欠別人一份人情,無以償還。所以,人有時候,不能嘴欠,要管得住自己的那根食指,不要在手機屏幕上戳來戳去的?,F(xiàn)在我散步都不帶手機了,晚上不到九點就關(guān)機,就是為了防止自己嘴欠亂說話。
說起枇杷,還真的沒有哪一款果品,像它這么適宜入畫的。杏小,也是黃的,可是一落筆,竟有冶艷之氣了,不足觀;蘋果呢,總像個大姑娘,憨厚倒是憨厚,挑起擔(dān)子來更不輸于男人,總歸是少了些清逸之氣,蘋果姑娘是用來過日子的,并非用來寫詩作畫的;梨有寡氣,白嫩是白嫩,汁液肆意起來,有點收不住自己的放達(dá),略有點兒浪蕩,到頭來一片空洞……那么,佛手呢?老遠(yuǎn)看,都是黃燦燦的寶光,向來入畫的。可是,我總歸喜歡不上,好比自恃清高之人,整日介長袍馬褂的,脖上墜串佛珠,繞了三道,遠(yuǎn)遠(yuǎn)望之,似乎吐氣如蘭,實則,內(nèi)中如洗,徒具皮囊耳,空留一派作態(tài)作勢的虛假,到底一個俗胚子——我就是不喜歡它,所以打擊它。不要再例舉了,也只有這枇杷天生有著綿延的藝術(shù)氣質(zhì),注定可珍可貴的。
虛谷的枇杷,一時無兩。最喜歡這個老和尚的設(shè)色,是超然物外的黃,氣息流動的黃,絕了人間煙火的黃,沒有雜質(zhì),那么純粹無邪。十幾年前,看到他筆下的枇杷,至今難忘,像一個人,端端正正的,自風(fēng)里來,自明月里來,自荒野墟煙里來,虛懷若谷的,跟人世親,但,也一直是拒人的。就是這份拒人的高冷,每每見之,總是心碎,好得令人心碎。心碎的另一層意思,也是夢圓吧——在得到與失去之間,有一個極度空曠的幽暗地帶,猶如宋元人筆下的那一批批蒼煙老畫,仿佛都有來處,可是臨了,你又想不起來,那只能是在夢里見過的一幅幅山水長卷。這就是幽暗地帶,沉浮于得到與失去之間。近一年來,我做副刊配畫,都沒有離開宋元山水,那是一個小編輯對于歲月與山河的致敬——我所棲身的這份報紙,大抵命不久矣,若不好好做幾期,日后,怕也是沒有機會了。每回編副刊,依稀耳畔的都是埃爾加《愛的禮贊》——我要把世間所有美好的文字一齊送給無限的虛空。endprint
這么說,實在有點凄清,也讓人疲倦難抑。可是,當(dāng)我回家,在黃昏的余暉里,看見別人在打枇杷,小果子落了一地……不遠(yuǎn)處站著一棵孤獨的桑葚,果子也熟了,烏紫烏紫的,也有紅的,青的,一起雜糅在一棵小桑樹上,那么好看,天然的著色,畫上去的一樣,沒有人去關(guān)注它們。人家也不因落寞而集體鬧情緒,還是那么自在地墜在樹上,這就是鎮(zhèn)定自若。
我們?nèi)祟惡苌儆羞@樣的修為,老是心隨境轉(zhuǎn),動不動便亂了分寸,所以,才要打坐,平心靜氣,總歸是氣息不穩(wěn),凌亂,飄忽……怎么樣,才能令一顆心靜下來呢?這真是一門功課。什么叫超然物外?就是把一顆心凌駕于一切之上,高高地飛……
實則,齊白石老頭的枇杷也好,黃果,黑桿,黑葉,滿眼蔬筍氣,生活的根須扎得深。愈到晚年,下筆愈潤,一小幅枇杷小品,下方蹲只螞蚱,調(diào)皮靈動,一點不唐突,一派和氣。何止枇杷呢,他筆下的麻雀也都是好的。壯年,他畫《借山圖冊》,多么豪氣。齊老頭一生節(jié)儉,甚至小氣,可是,人家運起筆墨來,何等闊氣。前陣,做出版的朋友寄來四本書,其中有兩本是一個當(dāng)代所謂的畫家撰稿,這個人寫:齊白石是一個鄉(xiāng)下人,我也不知道鄉(xiāng)下人究竟什么樣子的……氣得我,真想約一架,何來如此淺薄之徒?
算了。
小枇杷年年黃,青草年年綠,一切都未曾改變過;天地自然,亙古不變,唯有這人,一年年地老下去,白發(fā)縱生,氣息一年不如一年了。一顆想飛的心,也不知可飛得起來了。
五月榴花照眼明
孩子爺爺在我們房前屋后栽了四棵石榴樹。去年,被人拔掉兩棵,剩下兩棵。我家陽臺外面帶有一個十幾平方的露臺,種了蠟梅、柑橘、龜背竹、氣死天……以及一棵石榴樹。算起來,我們家一共有五棵石榴樹,至今,只剩下三棵了。每年春來,都是石榴樹先萌芽,細(xì)細(xì)密密的葉子,于寒風(fēng)里瑟瑟的,像極了耳語,絳紅、淺青色系,猶如被凍紫的唇,伶俜可愛。
小區(qū)里綠化樹最常見的,除了香樟、紅葉李、櫸樹、雞爪槭,其次就是石榴樹了,每到五月,當(dāng)薔薇凋謝,便是石榴花盛開之時,火一般熱烈,沒有哪種果木像石榴樹這樣毫無保留地把花事搞得這么豐繁熱烈,除了南方的鳳凰木。
某日,去露臺晾衣裳,不經(jīng)意一瞥,石榴樹已然冒出花苞,紅團團的,緊緊裹在一塊兒,像攥著的小拳頭。仔細(xì)研究,那花苞形狀酷似一種水果——蓮霧,五個瓣深深閉合,就是蓮霧么。太好看了,金鐘一樣倒掛,隱在葉叢中……五月的風(fēng)微微地吹,溫潤而潮濕,萬物都在生長,錯過一夜,就是錯過了一生,拼了命地不管不顧著,每日披拂著熱烈的陽光,即便置身暗夜,也不曾有過一刻的陰影。
前幾年,孩子經(jīng)常流鼻血。聽一位老人傳一個方子:白石榴花燉白毛老鴨。訪遍H城所有中藥房,都未找到白石榴花,白毛鴨子倒常見……這道藥膳,因為白石榴花的缺失,最終不了了之。孩子一年年長大,慢慢地,流鼻血的毛病不治而愈。每想起那年夏天,遍訪白石榴花而不得的苦惱,仍舊心有余悸。
過日子,最怕這些瑣屑性煩惱。倘若天天有花賞,就是最好的了。
到底等來了五月,姹紫嫣紅開遍了杜鵑,姚黃魏紫看盡了牡丹,終于迎來石榴花季。她的花季長,可一直開到盛夏,蟬鳴聲聲,日子被拉得悠長。黃昏,下班回來,小區(qū)有一段緩坡,車子忽然沒了電,下來推行。走在緩坡兩側(cè)石榴樹的陰影里,繁盛茂密的花,火把一樣隱在綠葉叢中,令人為之心動。
午后,乍醒,一味迷糊狀態(tài),一些難以言明的惆悵拂之難去,意興闌珊上班去,依然經(jīng)過石榴林。榴花正艷,仿佛著了火似的讓人一激靈,整個精神為之一振,恍如清風(fēng)明月相與,頓時,覺出,跟榴花在一起,一定要熱愛生活啊,認(rèn)真勤勉地活,才對得起這初綠轉(zhuǎn)為濃翠的五月。
石榴開花,也奇怪。往往是,一個枝頭共墜三朵,小姐妹一樣擁在一起——真正的,只有中間那朵才結(jié)石榴,另兩朵是來串門談心的,怕她寂寞吧,暫時地陪一陪。然后,開夠了一個月的樣子,另兩朵隨風(fēng)離枝——到底姐妹一場,讓人唏噓。忽然想起《詩經(jīng)》里的“燕燕如飛”篇,任何時候讀起來,都是有情有義——這世間,還有什么比相互陪伴,更情深義厚的?那顆小石榴,經(jīng)過漫長的花期以后,一點點地見風(fēng)長,起先,是雪青的皮,慢慢地,歷經(jīng)長夏酷熱,再歷經(jīng)秋風(fēng)秋漓的捶打,漸漸變紅,墜下來,墜下來,沉甸甸地,把樹枝都拽彎了。有些石榴樹正好在南窗下,主人心疼,找來幾根木棍,幾截繩子,把樹枝扶正,棍子插進(jìn)地里,相互綁綁好,即便再大的風(fēng),也吹不折了。仿佛是野樹,也不見人照管,怎么一年年里可以結(jié)成那么多的石榴?自然的法力無邊,一定有它的堂奧。風(fēng)雨四季里,花木植物們,愛怎么長,就怎么長,你管得著么?
有一年,出差云南,在昆明機場偶遇蒙自石榴——真是天外有天呵,一個石榴簡直有嬰兒頭顱那么大,白皮,微微的紅,托一只在手,鉛一般沉,好家伙。不得不佩服云南那廣袤而神奇的土地,簡直是生命的沃土啊,石榴都長得比內(nèi)地大。皖地有懷遠(yuǎn)石榴,兩個品種,白皮,紅皮,小得很。氣候?qū)е碌?,永遠(yuǎn)長不大。
不比云南,什么物種都可以到達(dá)神奇的境地,是仙境了。那年,昆明機場出售的蒙自石榴,三十八元一斤。我頗下了一番決心,買了兩只。我與孩子都愛石榴,輕薄的皮不費力地撕開一道口子,順著裂痕一掰,粒粒晶瑩的寶珠綻出,悉數(shù)傾入碗中。一只石榴可剝出滿滿一藍(lán)邊碗的籽實。坐在小凳上,拿勺子挖著吃,幾十粒籽實在口腔里,被上顎與舌頭擠壓著,無處躲藏,瞬間汁水迸裂四濺,甜,真甜,在舌上流連婉轉(zhuǎn)。孩子年幼,不曉得立即吞咽下去,黏稠的汁液淌了一身,把月白色圍兜也染紅了,是淺紅,一團團的,像豁了邊的明月,照在胸前……
吃石榴,是細(xì)活,急不得,吃著吃著,一顆心靜下來。吃石榴,如同修行,一點一滴地,是珍惜,也是戀慕。每次吃,將一大碗全部吃完才罷休,胃里被甜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匕哉贾?,有俗世的滿足與踏實。
吃石榴,是特別溫馨的日常,沒有哪一種水果可以給人帶來這種豐腴的滿足感,簡直是禪修。
一直熱愛石榴,幾乎每年都郵購,偏愛云南的。有一年冬天,實在饞得很,又去下單。哪曾想,一箱子全部壞了,商家誠信,另寄一箱,算是求得了一個圓滿。我把石榴一個個碼進(jìn)冰箱,雪藏之,一直吃到春節(jié)。endprint
汪曾祺先生也寫過云南石榴,還寫過云南的水蘿卜,說那些聯(lián)大的女學(xué)生,沒事時,就上街上買水蘿卜吃,一小串一小串的,掛在一起,放在嘴里嚼,咔嚓有聲。他沒寫女生怎么吃石榴。吃石榴是個細(xì)活,在街頭也不便剝了就吃。吃石榴,要坐下來,慢慢剝來吃——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那會兒,肯定也戀愛,大約尚未處到跟姑娘一起吃石榴的份上便分手了的。不然,他肯定要好好寫寫怎么吃石榴的。
朋友發(fā)來她們那兒的石榴林圖片。第一次看見如此壯觀的石榴林,那么大個的樹,我們這里的跟她們那兒的比,差得太遠(yuǎn)啦。我把這些石榴樹看了又看,仿佛身臨其境。濃蔭匝地,遮天蔽日,就是這樣的五月,假若我去了石榴林,該是何等的心悸?碗口粗的果木,被風(fēng)霜捶打了幾十年,仿佛一個個暇齡延壽之人,令人起敬。
原來,石榴花可食,真是孤陋寡聞了。那些紅花墜在枝頭,遠(yuǎn)望之,有森森細(xì)細(xì)的美。美是無言的,但,又分明有言——并非說出的話語,而是流淌出的音樂,西方的古典音樂,是大提琴。大提琴是幽咽的,幽咽得無比熱烈,總是催人淚落,是貝多芬的第二大提琴曲。一聲聲,柔腸百結(jié),拉得平常的日子都起了意,一點點地往縱深處流淌——這滿目的石榴花啊,逼瞎了人的雙眼。
韓愈詩云: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
可憐此地?zé)o車馬,顛倒蒼苔落絳英。
古人喜歡將石榴花摘下,搗汁染衣,于是有了耀眼的石榴裙——“紅裙妒殺石榴花”,這樣的裙子收盡春光,染紅多少古詩詞?
石榴來自西域,發(fā)祥于連綿的高山。希伯來語中,石榴的本意,就是“從高山上來的”,瑪瑙紅色的石榴汁也曾出沒于《圣經(jīng)》。石榴花,是西班牙的國花,堪比我國牡丹的位尊。
面對這一樹樹的火紅麗艷,總叫人想起鄭板橋——當(dāng)他得悉袁枚去世,“頓首痛哭不已”,寫一首《贈袁枚》,其中有兩句:
心有高朋身自富,君有奇才我不貧。
文人之間,惺惺相惜相知,何等難得。
這兩句,借我贈給石榴花君,也是值當(dāng)?shù)?。縱然你如此的美麗不可方物,你美你的,我也有我的——君有奇才我不貧。
蓮子房房嫩
參加喜宴,最喜歡一道冷盤——紅棗蓮子,富士山一樣堆得高高的,蓮子的白襯著冬棗的赭紅,純潔又喜氣,非常悅目。服務(wù)員遠(yuǎn)遠(yuǎn)地端過來,托盤里猶如放了一幅宋元小品,喜悅地抖動著跳躍著,隔了幾百年的光陰,仿佛都可聞見果物的香氣。我夾一顆紅棗,再夾一粒蓮子,抿在嘴里,甜潤,甘糯,而后舌上有一絲絲苦意回蕩,是蓮芯留下的余味。就是這一點苦意,才凸顯了蓮子的高格,而不是一味的傻糯傻甜。講究點的酒店,還要淋上蜂蜜,甜至發(fā)齁……孩子們的味蕾一律是嗜甜的,他們?nèi)杠S著不斷地要著,一桌人,熱熱鬧鬧的,也符合了婚禮的主題——佳期如夢,花好月圓,每個人臉上漾著喜悅,仿佛結(jié)婚的正是自己。
家里一年四季備有蓮子。喜歡買那種不脫心子的,肥肥美美品種的大蓮子。大多時候做甜羹用。比如冬天,暖氣足,人無比燥熱,晚餐罷,一人一碗銀耳蓮子羹喝下去,夜里都睡得平順踏實。小孩咳嗽,估計肺熱,燉百合蓮子給他喝,兩樣都潤肺,加點黃冰糖,喝下去,火氣消了大半。
最好煮粥。要粳米,加一把糯米,跟蓮子同下,或者放點赤小豆,大火滾開,慢慢燉,至水乳交融,既不稠也不稀,盛起,涼一會,再喝,滋味無限,無須佐菜,可以喝上兩碗。喝粥,易飽,更易消化,養(yǎng)胃。
有時,適逢心血來潮,恰好也有充裕時間,就做八寶粥。黑米、小米、粳米、糯米,再放蓮子、紅豆、蕓豆、蜜棗,先泡上半小時,一齊倒入高壓鍋燜煮,不出半小時,便香氣四溢了。年歲見長,胃口有了變化,吃來吃去,還是粥最親,最可依靠。很少出去赴宴了,對于海味山珍提不起一絲貪戀之情,偏愛喝粥,喝出一身細(xì)汗。這就是日子吧,平凡,簡素,心安……尤其寒夜,一餐粥吃下來,手足溫?zé)?,捧一本書半倚于沙發(fā)間,神仙莫過如此。這是茹素的節(jié)奏了。人至中年,連身體都在刪繁就簡,晚餐油葷果腹,夜里必定睡不踏實,翻來覆去的。全仰仗這一碗粥了。
孩子吃蓮子總是把苦心挑出來,說是,好苦,媽媽。他的人生剛剛抽芽冒葉,一切都是平坦的,甜的,所以小孩子都不愛食苦物??偸莿?,良藥苦口,越是苦的東西,越對身體有益。他不依,算了。挑出來,自己吃。
每每盛夏,菜市里會有售賣蓮蓬的,拉一三輪車來,十元三只。主婦們駐足不前,認(rèn)真細(xì)致挑來挑去,無非,既不能太嫩,又不可太老,要那種不老也不嫩的,吃起來脆生生的甜。要挑半天呢,沉甸甸地拎回家。坐在風(fēng)扇邊,慢慢剝了吃,孩子還是孜孜不倦把苦心子挑出。我舍不得扔,攢在一起,晾干,泡茶喝。蓮子心的口感無比奇妙,泡在滾開的水里,瞬間活過來,綠得朗潤,明前茶一樣好聞,喝一口,味苦,而后,于舌上一點點地釋放微甜——苦盡甘來這個成語,想必古人喝蓮子心時發(fā)明的?沒有哪一種食物擁有如此悠長的回甘。哪一天,假若忍不住饞,貪吃一頓重辣火鍋,事后,泡一杯蓮子心,火氣便也壓下去了。
蓮子心真是一種神物。觀音自天上裊裊來,到得地上,永遠(yuǎn)是坐在蓮花上的形象。這種植物遍身清潔無塵,注定要被佛教選為圣物存在的。
有一年夏天,家屬下班回來,自兩只大口袋里神秘地掏出許多青蓮子。他同事出差武漢,沒顧上漢正街著名的鴨脖子,卻獨愛這一粒粒飽滿肥碩的青蓮,拿到辦公室,大家分食之。鄂地湖泊縱橫,蓮藕品種好。我能想象得到,每當(dāng)入夏,武漢遍街蓮蓬的盛景。家屬知我愛食此物,自己不舍得吃,偷偷放在口袋帶回。張九齡有詩: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翻成白話無非如此:不能捧著滿手的月光送給你,只能夢里相見了。家屬帶回的那兩口袋青蓮,可不就是滿手的月光嗎?一直留在記憶里。
去年冬天,去超市干貨區(qū)買蓮子,裝了半袋,拿到秤上約重,一遞一接中,售貨員碰著了我的手,他立馬說:你的手這么涼,少吃這個東西……那一刻,好感動,忽有暖意,這個人世依然美好溫善——竟然有賣東西的人規(guī)勸買東西的人,不要買他家的東西。
或許,內(nèi)濕重的人才要手足冰涼吧。但我的肝火一貫重得很,中醫(yī)建議多食蓮子,想是沒錯的。再說,也實在喜愛這一款果物,身體經(jīng)年依賴它,不吃,又怎么得了啊。
漢樂府里有:
蓮子房房嫩,菖蒲葉葉齊。
每讀這樣的詩句,自會想起童年,說的是端午了。只有到了端陽,菖蒲才會迎來一生中最繁盛的華年,把它自河畔割回,插于門楣,與艾蒿一起充作辟邪之物。這個時節(jié),蓮子已然成熟,可以下河了,大風(fēng)滔滔,小孩子偷偷鉆入荷塘深處,小心臟跳得砰砰響,摘一個蓮蓬,摘一朵荷花,再摘一支荷葉頂在頭上蔽日,蓮蓬、荷花被緊緊護(hù)在胸前,忐忑涉水岸邊,方知兩條小腿被荷葉梗上芒刺戳得滲了血……坐在高高的圩埂上,吹著無邊無際的大風(fēng),頂著荷葉,低首剝蓮……這樣的童年即景,放著寶光,永世活在光陰的琥珀里,不褪色,不被蟲蛀,更不被傷害,得自在,得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