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泡飯
母親做了咸菜毛豆,因為是住在香港,所以特別珍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的食材,我在香港只買得到生菜和通菜,至于毛豆子,它們也和住在美國時一樣,一包一包,凍在雪柜里,硬梆梆。
因為帶回了母親做的咸菜毛豆,而且冰箱里還有昨天晚飯時剩的一勺米飯,我就做了一碗泡飯,不是粥,是泡飯。
白水燒開,放入隔夜米飯,三分鐘,就好了。配咸菜毛豆。一邊吃一邊笑。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吃過泡飯了。我小時候很恨吃泡飯,每天早晨每天早晨都要吃,配龍須菜配寶塔菜配玫瑰腐乳,就不能吃點別的嗎?我只要離開家,去遠方,或者更遠的遠方,永遠不要吃泡飯。
我小時候的朋友后來找了一個北方的老公,這個老公只吃面食并且鄙夷南方。南方人很做作啊,南方人很矯情啊,南方人做菜居然都是甜的,米飯根本就沒有營養(yǎng)你為什么還要吃,吃米飯會胖你不應(yīng)該吃,米飯是甜點啊怎么可能是主食。這個朋友說我對我父母所有的愧疚,就是找了一個根本不喜歡我的丈夫。這個朋友后來信神并且決意改變自己,她不吃米飯了她也不再聯(lián)絡(luò)我,我再也找不到她,我想一定是神帶走了她。
這個早晨,我給自己做了一碗泡飯,熱騰騰的泡飯,北方人眼里不可思議的泡飯,一邊吃,一邊笑。為什么要哭呢?我還可以給自己做一碗泡飯,真的就是童年的滋味,真的好好吃啊。
豆腐
瞿秋白說的,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我不知道瞿秋白講的好吃的豆腐是什么豆腐。瞿秋白生在常州青果巷八桂堂,水瓶星座,十七歲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六歲死在福建長汀。所以常州的豆腐和長汀的豆腐,瞿秋白都應(yīng)該是吃過的。
我從來沒有去過長汀,所以不知道長汀的豆腐到底有多好吃。去過的人說長汀豆腐是煎釀的做法,肉碎鑲?cè)攵垢?,小火慢煎,福建菜好像很多都要剁的,把剁碎的什么再裝入什么然后油煎。新搬到香港的時候,因為鄰居總在半夜發(fā)出咚咚咚的巨響而報過警,直到一年以后,見多了街頭的煎釀三寶,才醒悟得過來那聲音不是斬人而是做飯。
所以我理解的長汀豆腐,就是剁,加上油煎。如果你要說那是不對的,你們江蘇菜就只是加糖加糖加很多糖嗎?我覺得好像也沒有錯,無錫的小籠包都是甜的。但是常州人做豆腐,是拌的。
我也許什么都不會做,但是拌豆腐,我是從小就會了的。
嫩豆腐劃三刀,我的做法,你也可以劃五刀或者不劃,生皮蛋切碎,與香菜碎一起擺上豆腐,淋上香油及醬油,就好了。簡單嗎?只是,不是香蔥必須是香菜,不是麻油必須是生豆油,不是山水牌盒裝嫩豆腐必須是常州豆腐。
我再也沒有做過拌豆腐,因為我也沒有常州豆腐,我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快要二十年了。
我小時候的家附近就是一個豆腐廠,我記憶中的豆腐廠,總是昏黃的燈,天還沒有亮的時候,豆腐廠就有了工人,我去上學的時候,看得到一板一板豆腐裝上車運走,那些豆腐都是熱騰騰的,用布包著。那些白色的煙氣總讓我恍惚又讓我悲傷,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瞿秋白十七歲離開家肯定是因為太窮了,窮到母親只能吞火柴頭自殺。我外婆家也是太窮了,窮到只能帶著我的母親離開了青果巷,然后我的母親在很多年以后才回去那條巷子,巷口新開的樓盤買一個房,那個房窗子的方向,就是舊家。
我想的是,如果我離開了,我應(yīng)該不會再回去吧。水瓶座最愛自由,可以為了自由去死。所以水瓶座的瞿秋白,死的時候一定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