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阿雷奧拉
開卷有益
金光閃閃的女人
◎(墨西哥)阿雷奧拉
“舊妻換新妻嘍!”商人吆喝著,在小鎮(zhèn)上走街串巷,來回轉(zhuǎn)悠,后面跟著幾輛油漆彩畫的帶篷馬車。
買賣成交迅速,明碼價格,不許討價還價。凡是打算做這筆買賣的都能拿到質(zhì)量檢驗證和保險單,不過誰也不能挑挑揀揀。據(jù)商人說,這些女人都是足足“24K”的。個個是金黃頭發(fā),地地道道的是切爾克斯貨。說“金黃”還不夠,個個頭發(fā)都和燭臺一樣金光閃閃。
男人們一看見左鄰右舍選購來的貨色,立刻就忙不迭地緊跟在商人屁股后面跑來跑去。許多人為此竟然落得傾家蕩產(chǎn)。只有一個新近才結(jié)婚的小伙子算是做到了以貨易貨,沒有貼補什么錢。他的妻子還是嶄新的,比起那些“洋貨”來毫不遜色,就是頭發(fā)不如她們那樣黃澄澄罷了。
一輛華貴的馬車打我的窗前走過,我躲在窗子后面瑟瑟發(fā)抖。有一個女人斜躺在幾個大枕頭和帷幕之間,好像一頭豹子,她用熠熠發(fā)光的眼睛瞄著我,她的目光就像一大塊黃玉發(fā)出的光澤。我心神搖蕩,一陣沖動,差點兒一頭撞在玻璃窗上。我滿面羞慚地離開窗戶,轉(zhuǎn)過臉去看了看索菲婭。
索菲婭看上去很平靜,她正在一塊新臺布上繡著花。對于外界的嘈雜聲,她似乎無動于衷,只是專心致志地用她那靈巧的手指做針線活兒。只有像我這樣十分熟悉她的人才能從她臉上看出一種輕微得幾乎覺察不出的蒼白。在大街的盡頭,商人發(fā)出最后一聲驚心動魄的喊叫:“舊妻換新妻嘍!”我把兩只腳死死釘在地板上,用手堵住耳朵,不去聽這最后一聲吆喝。外面,整個小鎮(zhèn)亂得一塌糊涂。
索菲婭和我一聲不吭地低頭吃晚飯,真不知道說點兒什么是好。
“你怎么不拿我去換一個新的呢?”最后,索菲婭一邊收拾盤子一邊對我說。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她。我們兩個人心里越發(fā)感到空落落的。當天晚上,我們早早就躺下了,可是誰也睡不著。我們倆沉默不語,你躲著我,我躲著你,活像兩個木頭人。
從那一天起,我們就開始生活在一個荒蕪的小島上,周圍的人們沉浸在狂熱的幸福之中。小鎮(zhèn)宛若一個裝滿孔雀的雞籠。那些懶洋洋的、浪聲浪氣的女人們整天躺在床上。黃昏時分,她們走上街頭,在落日余暉中閃著亮光,仿佛是一面面黃燦燦的綢旗。
那些興高采烈、百依百順的丈夫一刻也不離開他們的妻子。他們完全陶醉在甜蜜的生活中,根本無暇照料自己的活計,也不去想明天會怎么樣。
在街坊四鄰的眼里,我成了一個大傻瓜,本來就寥寥無幾的朋友也都離開了我。大家以為我是硬裝作忠貞不二,給他們樹個榜樣。他們在我背后指指點點,從他們的堅固的戰(zhàn)壕里譏笑我,挖苦我,給我起了各種各樣骯臟的綽號。我終于感覺到在這個極樂園中我扮演的只是閹人一類的角色。
索菲婭呢,她越來越沉默寡言,越來越離群索居。她拒絕跟我一塊上大街,免得旁人拿我比這比那。特別是她非常勉強地履行著做妻子的最起碼的職責,這尤其令人感到難堪。說實在話,我們倆對這一點點可憐的夫妻恩愛都感到十分痛苦。
她那副負疚自責的神情最使我惱火。我沒有一個像那些娘兒們一樣的妻子,她以為這要怪她。從一開始,她就想:憑她那種平常的中等姿色絕不足以從我的頭腦中驅(qū)走那些誘惑人的形象。在那些一舉擁入小鎮(zhèn)的美人面前,她只有退避三舍,躲到一個角落里,無言地飲泣。我把我們僅有的幾個錢全都拿出來,給她購置裝飾品、香水、首飾、衣服,可是這也無濟于事。
“別憐惜我了!”她扭過身子去,根本不看這些禮物。每當我竭力對她表示愛撫,她總是噙著眼淚對我說:“你沒有把我換出去,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她把一切過錯全都推到我身上,我也有點不耐煩了。一想起那個像豹子一樣的女人,我就巴不得商人再到這里來一趟。
可是,有一天,那些金發(fā)女郎卻開始生銹了。我們居住的小島又成了沙漠中的綠洲。這是一片充滿著出于憤懣而發(fā)出的粗野的嚎叫的沙漠,是一片充滿著仇恨的沙漠。原來是一開始男人們被弄得眼花繚亂,沒有認真注意那些娘兒們,既沒有仔細瞧瞧她們,也壓根兒沒想到檢驗一下她們身上的金屬。其實,她們并非是新鮮貨,而是第二手、第三手……上帝才知道是第幾手的貨色。商人只不過把她們稍加修理,給她們薄薄地鍍上一層金。一著雨,這層金皮就被沖得一干二凈。
頭一個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蹊蹺的那個男人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第二個人也是如此??墒?,第三個人——他是個藥劑師——有一天從他老婆身上的脂粉香氣中嗅出一股硫酸銅特有的味道。他大吃一驚,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才發(fā)現(xiàn)他老婆的皮膚上盡是暗斑,他失聲驚叫起來。
很快地,所有那些女人的臉上都出現(xiàn)了這種斑點,就好像在婦女當中爆發(fā)了一場“銹病”似的。做丈夫的你瞞著我,我瞞著你,誰也不去談及自己妻子的缺陷,可是暗地里都十分著急,猜不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地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人人都明白了他們換來的妻子原來都是贗品。
剛剛結(jié)婚的那個小伙子——就是那個一看到別人換妻就連忙跟上大流的小伙子——這下子可懊惱極了。他以無限眷戀的心情回想起前妻潔白如玉的身軀,他變得有些瘋瘋癲癲了。有一天,他用強酸把妻子身上僅存的那點兒金子全部腐蝕掉,他的妻子變成了一個丑八怪,變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木乃伊。
我和索菲婭又遭到人們的妒忌和仇視。面對著人們這種態(tài)度,我想還是小心為好??墒?,索菲婭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上街頭,在一片哀嘆聲中招搖過市。對于我的行為,索菲婭一點也不贊賞。她認為我之所以和她呆在一起,只是出于膽怯,并非是我根本無意拿她去換個新妻。
上當受騙的丈夫們組成了一支遠征軍。今天,他們從小鎮(zhèn)出發(fā),去找商人算賬。那個場面真得說是相當悲壯。男人們把拳頭舉到空中,口口聲聲要報仇雪恨。婦女們身著喪服,披頭散發(fā),耷拉著腦袋,好像是患了麻風病的哭喪婦。只有那位有名的新結(jié)婚的小伙子沒有去,他不去的理由聽來也很可怕。他對妻子表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溫存,聲稱他要做一個忠實的丈夫,一直到死亡把他和他渾身漆黑的妻子分開為止。其實他妻子的這副尊容,全是他用硫酸給腐蝕的。
和索菲婭在一起究竟會生活得怎么樣,我也說不出。誰知道她是個精明人,還是個傻瓜。很快就不再有人對她表示羨慕了。如今我們又生活在一個名符其實的孤島上,四下里籠罩著一片寂寞。臨行前,男人們發(fā)誓賭咒地說就是下地獄也要找到那個騙子。真的,在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注定要下地獄的倒霉相兒。
索菲婭其實并不那么黧黑。在燈光下,她的睡熟的臉上閃著光彩,好像在夢中一種輕微的、幸福的自豪念頭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