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衣妝清淡,難系他眉眼
◎糖炒栗子
圖/星光
文帝十二年春,日光明媚,馬車中的薄氏忍不住撩起簾子,陽光潮水似的涌進來,晃得她閉上了眼睛。待再睜開眼時,她看見了從未見過的景象—柳垂金線,桃吐丹霞,高閣凌云,層樓耀目,這些和陽光一樣,富麗堂皇到咄咄逼人的地步。
這便是長安了。
馬車搖晃一陣后,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終點—東宮。侍女上前打起簾子,扶著薄氏下了馬車。盡管文帝崇尚簡樸,可東宮那直抵青天的重檐,還是壓得薄氏喘不過氣來。她不由垂下頭,謙卑得好似一個侍女,而不是高貴的太子妃。
太子劉啟打量著眼前這個低眉順目的女子,不禁皺起眉頭,繼而苦笑一聲,這便是薄太后為自己挑選的妻子嗎?就算將她放到一堆宮女中間,也是最不出挑的那個,遑論母儀天下。倘若真要在她身上尋出一點貴胄氣息的話,便是她的長相與祖母薄太后有幾分相似吧??蓜拹鹤婺覆豢紤]自己的意見,便將她的遠房孫女嫁與自己。然而他不能違逆,所以只好將怨氣撒在眼前這個無辜女子身上。
薄氏,還真像她的姓氏一樣,單薄得好似一陣輕風(fēng)就能吹走。劉啟看了她一眼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此時薄氏才敢抬起頭來,望一眼夫婿。他步履穩(wěn)健,身姿挺拔,恰如她想象中的一般,血氣方剛又不失穩(wěn)重。只那一眼,他的背影便永遠印在了她眼中。
因他轉(zhuǎn)嫁于她的厭惡,因她謙卑隱忍的愛戀,她的失敗從一開始便已注定。
薄氏第一次見到栗姬時,心下便涼了幾分。這個姿容絕艷的女子,即使不施粉黛,也稱得上國色。薄氏之于她,正如星辰之于朗月。只一瞬間,她那本就不燦爛的光華便愈加黯淡下去。她有預(yù)感,這個女子定會享專房之寵。
她沒有猜錯,劉啟果然獨寵栗姬,他們很快便有了兒子。薄氏縱然良順,此刻也不免生出妒意。她與劉啟不過擔(dān)了個夫妻的虛名,連相敬如賓都沒有—他甚至不愿敷衍她。
然而她到底是善良的,自聽見嬰孩第一聲啼哭時,妒忌之意就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慈母的一片憐子之心。身為東宮女主人,未能為太子誕下麟兒,她深感內(nèi)疚,因此便將栗姬的孩子視若己出。
文帝駕崩后,劉啟繼位為帝,是為漢景帝。薄氏自然也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一個無子無寵的皇后。行冊封禮時,她嚴妝麗服,飾金佩玉,用端莊的笑容,鄭重掩去一切不堪與外人說的凄涼心事。
妃嬪媵妾們盈盈向她拜倒施禮,恭維之辭不絕于耳。她知道,眼前每一張嫵媚的笑臉下都隱藏著一顆磨刀霍霍的爭寵野心。她們都是風(fēng)華絕代的美人,也難怪他總是流連其間。心中苦澀到極點,反而蔓生出一絲堪破世事的超脫。也罷,她給不了他的,就交予別人吧。
一眾麗人迤邐離去,偌大的椒房殿頓時冷寂下去。椒房殿以椒和泥涂墻,本是取其暖而多子之意。薄氏苦笑,如今就連這宮室的名字,也充滿嘲諷的意味。畫閣漏頻催,反復(fù)難成寐,從前在東宮如此,如今住進椒房殿后怕也要如此。
劉啟難得來椒房殿坐坐,她卻一副木訥的模樣。成為皇后后,她更加拘謹,劉啟徹底失望了,例行寒暄后便迫不及待地離開,只留給薄氏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背影。
寒風(fēng)掠過,珠簾響動,薄氏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寂寞的滋味,她已反復(fù)咀嚼了近二十年。有時她不禁問自己,為何他連一絲憐憫也不肯施予自己?是因為他還對祖母懷恨在心嗎?還是因為自己形貌卑陋更兼不解風(fēng)情?或是因為她未曾為他誕下子嗣?薄氏不解原因,只能將此歸結(jié)于自己福薄。她原是個聰慧女子,倘不是自卑至此,便不會寡寵至斯。人已遠去,門又重掩,掩住寂寥池館、花樣年華,也一并掩住了那顆破碎的心。
前元二年,薄太皇太后病逝。消息傳到椒房殿時,薄氏幾近昏厥,這宮中唯一真心待她的人,走了。闔宮上下為太皇太后哭靈,卻顯得無比做作,唯薄氏悲哀到極點,反而流不出淚來。她只怔怔地跪著,想著如果當(dāng)年祖母沒有將她從吳郡帶到長安,她的人生會怎樣。平凡如她,該有一個同樣平凡的夫君吧,但卻真心待她,會在吳地軟醉的春風(fēng)里攜著她的手踏青,也會因柴米油鹽的瑣事對她大發(fā)脾氣……可世間沒有如果。
她牽起衣袖悄悄拭了一把淚,是哭祖母,也是哭自己。因為她知道,祖母一死,她皇后的位置也要坐到頭了。
此后,她不再過問后宮瑣事。劉啟的幾個兒子也都長大成人,她也算盡到了嫡母的責(zé)任。栗姬的兒子劉榮被封為太子,栗姬在宮中風(fēng)頭一時無二。她聽到也只是淡淡一哂。又過兩年,劉啟正式下旨廢黜薄氏的后位,令她遷居別宮。盡管她早就預(yù)料到會有這天,還是心如刀絞。
劉啟親自來送她,算是給她一點顏面。兩人還是相對無言,他看著眼前的女子,衣色清淺,脂粉單薄,一如往昔。他不愿久留,將要走時,她卻一反常態(tài),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聲音顫抖,一字一句問道:“陛下,你對嬪妾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心動?”
他愣住了,未曾想到一向柔順的薄氏竟敢這樣逼問他,如此直白明了,不留半分回旋委蛇的余地。他不發(fā)一語,陰沉著臉轉(zhuǎn)身離去。
二十多年的光陰是一面鏡子,映出兩人之間的蕭索往事。在劉啟轉(zhuǎn)身的那一刻,鏡子碎裂在薄氏腳下,鉆心的疼痛也從足底蔓延至心間。末了,他留給她的,依舊是那個永遠觸碰不到的背影。
午夜夢回,她常憶起年少時光。那年花開,她和金郎攜手花下游遍芳叢,金郎伸手將一枝含苞的桃花摘下,簪入她鬢角;后來花落,她卻再也尋不見刻骨銘心的從前,也握不住輕許的諾言。
她名翠翠,他喚金定。一金一碧,自此交錯成彼此生命里最璀璨的色彩。
初次相遇,是在學(xué)堂。翠翠自幼聰穎好讀,父母將她當(dāng)作男兒教養(yǎng),送入私塾讀書。入學(xué)時,桃花樹下眼波一轉(zhuǎn),她就從活潑學(xué)童中尋見了那名少年。他一身樸素麻衣,難掩風(fēng)華。雖只是個與她同歲的孩子,卻已有了不流于俗的氣度。
入學(xué)后,村里孩童總是依照淮安舊俗取笑她:“同年生者當(dāng)為夫妻。”她雖笑著打罵,可心中卻暗暗生了希冀。金定亦是如此。有時兩雙眸子在不經(jīng)意間相遇,眼中便都開滿桃花,兩人遂將此時的心意付諸詩篇,贈予對方。
及笄已過,父母本欲為她擇一位家世相當(dāng)?shù)姆蛐觯涣洗浯鋱?zhí)意以金定為夫,不惜以命相爭。父母拗不過女兒,許下了婚約。成親那天,一束紅綢牽著彼此,雀躍不已的心將欣喜的悸動不斷傳遞給對方。當(dāng)晚,燈下的翠翠眉籠翠霧,唇點朱砂,怯怯地向身著紅袍的金定道一聲“夫君”。在此后的羈旅歲月里,這份牽絆化為他心中最深的掛念。
婚后翠翠常與金定詩詞唱和,以綠水鴛鴦自比,夫唱婦隨,不勝和美。那年韶華正好,一切都處在最好的時節(jié),天心月圓,花枝春滿。
可戰(zhàn)亂來得猝不及防,一年后,元末農(nóng)民軍領(lǐng)袖張士誠兄弟在高郵舉起反旗,枝頭花葉轉(zhuǎn)眼離散,各自東西。過往種種似水東流,再無法撿拾。
漂泊得久了,翠翠總會疑心,過往歲月是否僅為一夢。時日漸長,她想忘了金定,卻總是忘不掉他的模樣,忘不掉他們曾有一諾,誓同生死。愈念愈痛,愈痛愈念。
她樣貌出眾,文辭飛揚,即便身在亂世,亦是極為鮮明的幽夜明珠,很快被一名將軍看重,收為姬妾。曾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嫡妻,如今卻成了逢迎鬻笑的妾室。其間差別,恍若云泥。一夜夜無望的等待吹涼了她心頭的熱血,吹散了她的夢。最后,她不再希冀。只有在午夜夢回之時,才會夢見鮮花繚繞的當(dāng)年。
她并不知曉,在她淪落街頭時,金定亦費盡心血來找她。任憑星霜屢移,輾轉(zhuǎn)千里,簞瓢屢空,亦甘之如飴。終于,他來到了她所在的湖州。
相隔了無數(shù)個日夜,終于又同處一片星空下。即將相逢的期待牽動了他心中那一點殘留的幸福,他卻從別人口中得知他深愛的妻已成了將軍的妾。誰忍將那場年少歡情以薄涼相待,可等到這最后的結(jié)局時,他卻來遲了一步。
懷著一重希冀,他在將軍府外徘徊,終于被將軍看入眼中,詢問他的來意?;袒笾?,他謊稱翠翠為他的妹妹,他此番是千里尋親。將軍許他們相見。重逢之日,聽得那一句妹妹,翠翠不由低下頭,笑出了斂藏在眸中的清淚。
在踏入將軍府之前,她曾設(shè)想過破鏡重圓,自此相互扶攜至永遠,卻不想再度重逢,卻是如此荒謬的場景。昔日恩愛夫妻,如今謊稱兄妹。那一聲聲呼喚,直令她心頭滴血。
口無言,心有恨,她默默轉(zhuǎn)身背對著他。之后金定成了將軍府中的一名文書,她極少出門,更少與他相見,只因這相逢再無喜悅,唯有傷悲與難堪。然而那一夜,洗衣的侍女抱回來晾干的衣物。她細心翻檢,竟從一件衣裳領(lǐng)口中拾起一枚紙片,正是金定苦心傳遞。只見紙上寫著一首小詩:“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再得看,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容易見時難!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霧閣云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她本以為,經(jīng)過歲月的熬煎,她早已無淚,卻不想讀完詩句,卻是淚落如雨。那晚翠翠倚在窗前,淚久久不干。她想金定終究還是有情的,不像她,在離了他之后漸漸冷了下去。一夜刻骨惆悵,令她心碎情迷,她回了一首小詩:“一自鄉(xiāng)關(guān)動戰(zhàn)鋒,舊愁新恨幾重重!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