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聞捷
(廈門大學(xué)歷史系)
周代銅器稱名大致包括器名與前綴修飾語兩部分[1]。器名者,又分為共名與專名兩類,前賢對此早有論述[2]。而“前綴修飾語”如“寶、旅、媵、行、飤、饙、膳、弄”等,則主要用以限定青銅禮器使用的場合或性質(zhì),故又被稱為“有限共名”[3]。
其中,“飤”、“饙”、“膳”三者含義相近,均表示與飲食有關(guān),故又可歸入一類。由于“飤”字之銘相對多見且最具特點和影響,所以不妨?xí)簩⑵浣y(tǒng)稱為“飤器組銅器”。本文即嘗試結(jié)合出土實物與金文資料,來探討東周時期這一類型銅器的區(qū)域分布、組合、功能等內(nèi)容,希冀以此來揭示出東周階段青銅禮器的稱名制度變化以及功能變遷與專門化趨勢。
首先來看“饙器”。關(guān)于“饙”字,《說文·食部》記載:“饙,滫飯也?!奔匆运裘资故熘狻!稜栄拧め屟浴吩疲骸梆?、餾,稔(谷熟)也?!睂O炎注:“蒸之曰饙,均之曰餾,是饙為炊蒸之義。”《廣雅》《廣韻》等亦從此說,可見“饙”的本意應(yīng)是與蒸煮黍稷稻粱有關(guān)。目前所見最早的饙器為西周初年的燕侯盂和新姒簋,銘文分別稱“匽侯作饙盂”(《集成》·10135)[4]和“新姒作饙簋”(《集成》·3439-3440)。盂、簋皆為盛食器無疑,故知饙器最初確僅屬粢盛一類。但此后含義逐漸擴(kuò)大,西周晚期的伯康簋銘文稱“伯康作寶簋,用饗朋友,用饙王父王母”(《集成》·4161),“饗”、“饙”二字互文,當(dāng)知“饙”在此時已泛指奉食、饋食之意,并散見于鼎、簋、簠、盨、盤、盆等多種器物上[5]。
表一 東周時期饙器出土統(tǒng)計簡表
饙器的分布亦自成特點。西周時期首見于燕齊地區(qū),燕侯盂雖出土于遼寧喀左銅器窖藏,但屬燕國之器;新姒簋出土于山東滕州莊里西M3[6],屬嫁入滕國的姒姓貴族之器,由此可知“饙”最初應(yīng)是源于東部地區(qū)的方言之名。西周中后期逐漸向西擴(kuò)散,包括曲阜魯故城M48的魯仲齊盨(西周晚期,“魯司徒仲齊肇作皇考伯走父饙盨簋”,《集成》·4440-4441)、相傳洛陽出土的穆父鼎(西周中期,“穆父作姜懿母饙鼎”,《集成》·2331-2332)、“毳簋”(西周晚期,“毳作王母媿氏饙簋”,《集成》·3931-3934)、衛(wèi)國的衛(wèi)姒簋(西周晚期,“衛(wèi)姒作饙簋”,《集成》·4666-4667)、山西晉侯墓地M91出土的伯喜父簋(西周晚期,“伯喜父作洹饙簋”,《集成》·3837-3839)、陜西周至縣的京叔盨(收繳品,西周中期,“京叔作饙盨”,《集成》·4381)、太師簋(出土品,西周中期,“太師作孟姜饙簋”,《集成》·3633)、武功縣出土的鄧伯氏鼎(西周晚期,“伯氏、姒氏作嬭嫚昊饙鼎”,《集成 ·2643)和扶風(fēng)莊白的散車父簋(西周晚期,“散車父作碧姞饙簋”,《集成》·3882-3886)等[7]。器物的分布由山東半島經(jīng)洛陽直至畿內(nèi),充分反映出周人分封之后,東土文化不斷西傳的歷史趨勢。不過從器主姓氏來看,似仍由姜、姒、媿、姞等異姓貴族所主導(dǎo),姬姓周人使用較少,這亦證明其并非是宗周地區(qū)舊有之傳統(tǒng)。而東周以后,饙器的流行區(qū)域又變得相對固定,參看表一。
從表中可以看出,東周時期的饙器集中分布于魯南、豫東地區(qū)(淮泗之間)并影響至豫南鄂北一帶(圖一),主要以淮河、泗水流域為中心,包括魯南的莒、婁、郳,豫東的宋、杞、番、戴、蔡、黃,以及豫南鄂北的養(yǎng)、樊、鄧等國都見到使用饙器稱名的現(xiàn)象,并也多為周的異姓諸侯。而像楚國鎮(zhèn)守南陽申縣的彭氏家族、隨州的曾國后人等也受此影響(與楚、曾國其它貴族不同)。再聯(lián)系到前文中提及的山東新泰出土之西周早期新姒簋,似可進(jìn)一步推知魯南地區(qū)泗水流域或即是這種稱名方式的本源地[8]。東周后,地方政權(quán)的割據(jù)促成了方言文化圈的逐漸形成, 故而饙器又固定在其源起地附近流行。
另值得注意的是,上述饙器年代多集中于春秋時期,后隨著漢淮諸國逐漸滅亡,饙器之名也漸趨消失。戰(zhàn)國階段僅見于禾簋和陳曼簠上,其字體銘文與“陳純釜”相近,且禾簋器形同于陳侯午簋(龍首耳,方座),故知是田齊之器無疑。而田齊之祖陳完正來自于豫東地區(qū),所以其銅器上出現(xiàn)“饙”字稱名當(dāng)不足為怪。
其次來看“膳器”?!吧拧闭?,《說文·月部》記載:“膳,具食也?!笨梢娨彩桥c置辦饗食有關(guān)。但由于從“肉”“善”聲,所以一般多指準(zhǔn)備肉食,《周禮》中對于“飲、食、膳、羞”就有著明確的區(qū)分,《廣雅》即直稱“膳,肉也”,本意與“饙”有所不同。不過這種字義上的細(xì)微差別并未體現(xiàn)在青銅禮器上,正如前文中提到饙器類銅器有鼎、簋、簠、盆、盤等器形,而膳器類亦包括鼎、敦、鋪等器物,并不局限于犧牲之盛。
膳器的出現(xiàn)雖明顯晚于饙器,但其分布亦自成區(qū)域,參看表二。
表二 東周時期膳器出土統(tǒng)計簡表
膳器中目前所見最早者為西周晚期的曾太保簋,存于隨州市博物館,且“用其吉金”也是這一地區(qū)盛行的固定語辭[9],故知是隨州之曾所出,但僅此一例,且與曾器中盛行“飤器”之名迥異(詳下文),所以恐怕是受外來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東周時期膳器即屢見于齊魯?shù)貐^(qū)而非漢淮一帶,像春秋中期的齊侯敦、春秋中期魯左司徒元鼎、魯大司徒鋪、春秋晚期魯國的歸父敦(魯襄仲之子公孫歸父所鑄)等。荊公孫敦?fù)?jù)王恩田先生考證也為春秋晚期齊器[10],而邿伯鼎(春秋早期)所屬的寺國也在魯北的長清,益余敦器形同于歸父敦為平底環(huán)耳型,不見于其它地區(qū),所以也應(yīng)是山東半島所出,由此可以推知膳器之名應(yīng)主要是山東中北部齊魯?shù)确钚屑е苷y(tǒng)文化的國家(或該地域內(nèi)受其文化影響的國家)所使用的。
圖一 東周時期飤器組銅器的分布與銘文拓片
文獻(xiàn)中對此亦有明顯的證據(jù)。像《詩經(jīng)》《周禮》《儀禮》《左傳》等傳世古書均有“膳”字而罕見“饙”、“飤”的記載,且周代庖廚之官也正稱為“膳夫”,金文中著名的梁其、吉父、克、山等,都曾擔(dān)任過周天子膳夫一職,且爵位顯赫。春秋后亦有晉國的膳宰屠蒯等,可見將飲食統(tǒng)名為“膳”是周人的特定稱法,故其在齊魯?shù)貐^(qū)才特別盛行。曾國于西周晚期時尚處在周文化體系下,故借用“膳”字之銘便也在情理之中。而戰(zhàn)國后隨著田氏代齊、魯國衰亡,膳器之名也逐漸讓位于饙器,如前述禾簋、陳曼簠等,故從銅器稱名變化上即可見此王朝文化之更替。
最后來看“飤器”。飤者,予人以食也,《楚辭章句·七諫》有“子推自割而飤君兮”,故也是奉食、饋食之意。不過傳世文獻(xiàn)中極少用“飤”字而直接寫為“食”[11],西漢常山王劉舜墓出土有“食官鼎”,而滿城漢墓甄氏壺上又稱為“今長樂飤官”[12],可見飤、食在西漢時是相通的。陳直先生曾考證“西漢人謂自食曰食,飤人曰飤”[13],這是其細(xì)微的區(qū)別?!帮~人曰飤”的“飤”字亦作“飼”,唐王冰注《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中“以辛散之”曰“飼己曰食,他曰飼”,所以食、飤、飼三者含義都是基本相近的。《說文》段注即稱“(飤)按以食食人物,其字本作食,俗作飤,或作飼”,那么這個“俗作飤”究竟是源于何地之俗便是本文需要討論的。金文可以為此提供重要的線索,參看表三。
飤器中目前所見最早者為西周晚期的吳王姬鼎(“吳(虞)王姬作南宮史叔飤鼎”,《集成》·2600)和春秋初年的芮公鼎(“芮公作鑄飤鼎”,《集成》·2475),皆出土于關(guān)中地區(qū),故是否說明這種稱名方式亦源于西土,頗值得考慮。但東周以后的流行區(qū)域卻顯著南移,主要在曾、蔡(安徽壽縣之蔡)、鄧、黃、息、申、樊、楚等江漢諸國,以漢水中下游、長江中下游為分布中心。尤其在楚國(春秋中后期),更是極為多見和普遍,并隨著楚文化的擴(kuò)張而影響至鐘離、吳、徐乃至齊、魯?shù)葒?/p>
值得注意的是,鄭國所出鄭勇句父飤鼎年代在春秋早期,說明此時鄭國已有稱飤器的現(xiàn)象。同時毗鄰的陳國(春秋早期陳甥飤鼎)、南部的曾國飤器稱名也都是非常盛行??紤]到
鄭、曾青銅文化對于楚文化的強(qiáng)烈影響以及上文提到的關(guān)中出土之吳王姬鼎和芮公鼎,是否可以推測“飤”字的用法正是沿著這樣一條道路南傳的呢?只是東周以后,隨著楚人崛起并與華夏諸國為敵,其所奉行的飤器稱名才被眾多文獻(xiàn)有意忽略,正如盞、尊缶、盥缶、緐鼎、湯鼎等楚式器名均不見于戰(zhàn)國文獻(xiàn)一樣。西漢時期楚制得到很大程度的復(fù)興,所以漢廷的食官又可被稱為飤官,而這種習(xí)俗恐怕正來自于東周時期的楚地。
表三 東周時期飤器出土統(tǒng)計簡表
由此,我們可以將東周時期飤器組銅器的分布制圖如下(圖一)。
綜合來看,東周時期鐼器、膳器與飤器皆主要分布于周朝疆域的東土與南土,形成了共同的區(qū)域文化圈,而在中原腹地及關(guān)中地區(qū)則較為罕見。在這樣一個大的區(qū)域中,三種稱名方式混用的現(xiàn)象也不鮮見,像下寺M8所出畢孫何次簠就既有稱鐼簠者(1件),也有稱飤簠者(2件);黃太子伯克盆稱鐼盆,而黃韋俞父盤又稱飤器,說明他們之間其實有著共同的思想根源和禮制考慮,只是由于方言系統(tǒng)的差別,才又進(jìn)一步形成了上述三個不同的小區(qū)域。而隨著封國地理位置的變遷,其飤器組銅器的稱名也會出現(xiàn)相應(yīng)的變化,如蔡國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當(dāng)其位于河南東部上蔡時,禮器上使用鐼器之名,如春秋初年的蔡大膳夫簠(后為楚人所虜獲),并用周人的官名系統(tǒng)。但當(dāng)其南遷至安徽壽縣后,銅器上則改用楚式的飤器之名,如春秋晚期壽縣蔡侯墓中的升鼎、箍口鼎、簠諸器[14]以及春秋晚期蔡太師緐鼎、蔡公子義工簠等,而且像緐鼎、于鼎等也均是楚國的稱名方式。
如上文所述,東周時代地域方言的盛行促成了銅器稱名前出現(xiàn)“飤”、“鐼”、“膳”等不同的前綴修飾詞,并形成各自相對獨立的方言文化圈。但是,作為一個共同的文化現(xiàn)象,這一類別的銅器又?jǐn)[脫了西周時期常見的“寶”、“尊”等代表與宗廟祭祀相關(guān)的詞語,而與飲食活動有了更為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這無疑是值得我們進(jìn)一步探索的問題。那么究竟如何來解釋飤器組銅器在東周時期的流行和傳播呢?這恐怕還應(yīng)從其功能入手。
西周時期,青銅禮器多被兼用于不同的禮儀場合中。像宅簋“用作乙公尊彝……其萬年,用饗王出入(使人)”(《集成》·4201),就既是為祖先乙公所作的祭器,同時也被用于宴饗王的使人。類似的語辭亦見于伯成父鼎“伯成父作旅鼎,用饗王逆造使人”(《集成》·2487)和伯者父簋“伯者父作寶簋,用饗王逆造”(《集成》·3748),僅是“出入”與“逆造”有別;其它如七年趞曹鼎和十五年趞曹鼎“用作寶鼎,用饗朋友”(《集成》·2783)、“柙作寶尊彝,其萬年用饗賓”(《集成》·9431)、“先□獸作朕考寶尊鼎,獸其萬年永寶用,朝夕饗厥多朋友”(《集成》·2655)、“衛(wèi)肇作厥文考己仲寶鼎,用禱壽,丐永福,乃用饗王出入使人,□多朋友,子孫永寶”(《集成》·2733)等,也都表明用于祭祀祖先的青銅彝器亦可備于日常宴飲活動,宴饗的對象包括王的使者、朋友、賓客等。更有膳夫克盨銘文稱“克拜稽首,敢對天子丕顯魯休揚,用作旅盨,唯用獻(xiàn)于師尹、朋友、婚媾,克其用朝夕享于皇祖考”(《集成》·4465),可見這件盨不僅用于祭祀皇祖考,也同時兼用于和師尹、朋友以及婚媾等各種宴飲場合。所以在西周時期,祭器與食器之間并無嚴(yán)格的區(qū)分,青銅彝器既為祖先奉食,也備生人饋饗。上舉西周時期的魯仲鐼盨就同時也是為皇考伯走父所作的祭器。
這樣在家族中一套青銅禮器便可應(yīng)對不同的禮制需要,只有當(dāng)出現(xiàn)重大事件時如受封、受賞、田地交易、訴訟等,才會另鑄其它器物來“銘其功烈,以示子孫”(《左傳·襄公十九年》),像五年、六年琱生簋,四十二年、四十三年逨鼎等,就分別鑄于不同的時期。這樣也便可以理解西周時期的貴族墓葬中多僅隨葬一套實用性的青銅禮器,既可表身份等差,也可滿足相應(yīng)禮制活動需求。
但東周以后,這種情況開始出現(xiàn)顯著變化。上述“飤器組銅器”便多是自作之物或是為妻所作,僅備于生人之需,而極少言及用于祖先的祭祀活動中,這表明銅器的功能開始出現(xiàn)分化。正如前文中所提及的有限共名現(xiàn)象,即是在東周時期日趨盛行,出現(xiàn)了專備出行的行器、賞玩的弄器、隨葬的明器、婚嫁的媵器等,這是青銅禮器走向?qū)iT化、世俗化的重要標(biāo)志。《儀禮》一書中對此亦有清晰的反映,《士喪禮》篇記載隨葬的器物時就分別包括了明器、用器、祭器(大夫以上)、燕樂器、役器、燕器等不同類別[15]??梢娿~器的功能已被極大地差異化,不同類型的銅器專屬于特定的禮儀活動或場合中,這也是東周之后貴族墓葬中銅器數(shù)量急劇增多的重要原因。
尤其在這一時期南方的楚系墓葬中,饋饗生人的飤器與奉食祖先的祭器即被加以明確地區(qū)分。春秋時期淅川下寺楚蒍氏家族墓地中,M1、M2、M3所出銅器以自銘是否帶有“飤”字均可分為非飤器組和飤器組兩套(表四):非飤器組中包括升鼎、三足簋、扉棱鬲、鑊鼎、箍口鼎、折沿鼎、湯鼎等,其中升鼎、簋顯然是楚人的宗廟祭祀重器,而飤器組中則僅有箍口鼎、簠和折沿鼎幾種[16]。另在南陽楚彭射墓內(nèi),2件折沿鼎自銘為“飤盂”,而3件箍口鼎卻稱“行緐”,可見其功能并不相同,且正吻合這一時期飤器組和非飤器組對立的趨勢。
這種飤器與祭器的分立在戰(zhàn)國時期的包山二號楚墓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不同類型的銅器被分別放置在不同的空間(箱),并有相應(yīng)的遣策簡記載。共包括東室的“大兆之金器”組,計有“一牛鑐、一豕鑐、二鐈鼎、二□薦鼎、二貴鼎、二登鼎、二鑒、二卵缶、二迅缶、一湯鼎、一貫耳鼎、二鉼銅、二合簠、一□□鼎、二少勺、二盛盞、一盤、一匜、一□甗”;東室的“食、飤室之金器”組,包括鼎、匕、籩、刀、耳杯等,以及“飤室之飤”組中所記載的脩(干肉)、醢、雞、魚、鵝、栗、脯等各種美食,很顯然這是為墓主人飲食所準(zhǔn)備的;西室的“相尾之行器”組,包括巾、席、扇、梳、被、服飾等生前日用之物[17];以及南室的車馬器、兵器組(圖二)。
表四 春秋時期楚墓中飤器組與非飤器組銅器統(tǒng)計簡表
如果“兆”字釋讀正確的話,根據(jù)《左傳·襄公九年》的記載“君冠,必以祼享之禮行之,以金石之樂節(jié)之,以先君之祧處之”,杜預(yù)注“諸侯以始祖之廟為祧”,兆或即此“祧”,當(dāng)指先祖宗廟之意,那么這三類組合就很可能均是楚人的宗廟祭器,與宴飲所用的“食、飤室之金器”相對應(yīng)。實際上,從王子午升鼎銘文中“用享以孝于我皇祖文考”的辭句可知,束腰平底升鼎歷來便是楚人的宗廟重器。同時禮器中凡冠以“薦”字銘文者,也多為宗廟之物,如吳王光鑒“以作叔姬寺吁宗彝薦鑒,用享用孝”(《集成》·10298),即屬宗彝之列?!吨芏Y·籩人》篇中記載“凡祭祀,共其籩薦羞之實”,鄭注明言“未飲未食曰薦,已飲已食曰羞”,所以薦與羞對文則異,散文則通,皆是指宗廟獻(xiàn)食之意。故而銅器之中又有“羞鬲”、“薦鬲”之稱,實則功能是十分相近的。凡此皆可證明“大兆之金器”組應(yīng)就是指宗廟祭器,雖然祭器與飤器(部分或在北室)位置大體相同,但器形、組合與功能卻判然有別,而且這些不同組別中的銅鼎皆以其鼎蓋鈕作出明確的區(qū)分[18]。
圖二 包山二號楚墓中的祭器與食器組合
再如戰(zhàn)國晚期的江陵馬山一號楚墓中[19],頭箱所置竹笥內(nèi)為實用的青銅器鼎(2件)、提鏈壺(1件)、耳杯、舟、匜以及帶鉤、銅鏡等,鑄造精細(xì),保存妥善,同時在其中的一件竹笥內(nèi)還伴有大量的漆木耳杯、盒等酒食器皿,這顯然不是常見的楚國貴族宗廟祭器組合形式,而只是日常的宴飲、裝飾之物;但在西室之內(nèi),仿銅陶禮器2鼎、2敦、2壺、1鐎壺、1盤、1匜則無疑是按照楚人士一級的祭器標(biāo)準(zhǔn)來制作的組合,在整個楚系統(tǒng)墓葬中都極為普遍。這樣,祭器與食器的分離又在這座墓葬中體現(xiàn)得一覽無遺。
類似的多套禮器現(xiàn)象在中原地區(qū)亦不鮮見,像春戰(zhàn)之際的太原趙卿墓中,列鼎就有7、5、5三套且形制、紋飾各不相同,另外還有6件鬲式鼎、2件豬鈕蹄足鼎和1件臥牛蓋小鼎,銅豆也有粗虺紋蓋豆、細(xì)虺紋蓋豆、淺盤無蓋高柄豆等不同類型[20]。雖然目前還難以確證這些銅器究竟是使用于何種禮儀活動中,但很顯然將其均理解為同一性質(zhì)的宗廟祭器是不夠確切的。
正是在這樣一個銅器功能走向?qū)iT化的歷史大趨勢下,飤器組合也日益為貴族所重視,這與當(dāng)時社會從重鬼神向重生人享樂的思想觀念轉(zhuǎn)變也是一致的。相應(yīng)地,專門負(fù)責(zé)膳食的官員也在東周時期急劇增多,戰(zhàn)國璽印上大量見到“左官”、“右官”、“中私官”的記載。據(jù)朱德熙、裘錫圭先生考證,其皆是“掌御飲食”的食官,食、私屬一音之轉(zhuǎn),漢時所設(shè)太官、私官等亦由此而來[21]。在楚國則被稱為“集(某)尹”,來分別掌管不同類別的食器、食物。江陵天星觀一號墓遣策中有“集糈尹”的記載[22],“集”字學(xué)界多釋為“司”或“匯”,有總管之意[23],那么“集糈尹”就是掌管糈米的官員。安徽壽縣李三孤堆銅器群中也大量見到集廚、集脰、集膴、集既、集醻、集糈等銘文記載,如“集脰太子鼎”、“集脰太子之鎬”、“鑄客為集膴、侶膴、睘豚膴為之”、“鑄客為集脰為之”等[24]。“脰”字據(jù)《廣雅·釋言》記載:“脰,饋也”,有饋食、飲食之意;“醻”字舊讀作“酋”,《說文》:“酋,繹酒也”,為久釀之白酒;“糈”有精米之意(《離騷》王注)[25];“既”字可讀作“餼”,“集既”應(yīng)是總管各類餼廩的機(jī)構(gòu)??梢娺@些銅器被分別放置于不同的食廚機(jī)構(gòu)中,由各類食官掌管,來為楚王室進(jìn)食。由此也就可以理解春秋時期的“曾太師奠之脰鼎”(淅川和尚嶺M1)、“曾孫法之脰鼎”(《新收》·1213)和“吳王孫無土之脰鼎”(《集成》·2359)等器物的性質(zhì)與“飤器組銅器”是一樣的,為生人宴饗之食器,這均是西周時期所不曾見到的現(xiàn)象。
東周時期盛行的“飤器組銅器”主要包括鐼器、膳器與飤器三類(脰器亦或是一類),其中鐼器主要流行于豫東至魯南地區(qū),以淮河流域為中心;膳器主要流行于魯中北地區(qū)的齊魯?shù)葒欢~器主要流行于豫南至江漢平原地區(qū),以漢水中下游、長江中下游為中心。這是方言系統(tǒng)在金文中的重要體現(xiàn),也從一個側(cè)面揭示出東周青銅文化的地域性特點。
在這三者之中,鐼器的出現(xiàn)年代最早,恐怕是這一類器物的思想源頭。而膳器、飤器的稱名目前來看可能都是源于關(guān)中地區(qū),但東周階段均主要在東土、南土盛行。它們之所以在東周之后大量出現(xiàn),主要是由于青銅禮器功能專門化的需要,奉食祖先的祭器與饋饗生人的食器被嚴(yán)格地加以區(qū)分,所以才需要在祭器之外另鑄一套“飤器組銅器”,同時還包括其它出行的行器、賞玩的弄器、婚嫁的媵器、隨葬的明器等,這即是文首所提及的“有限共名現(xiàn)象”,反映了青銅禮器逐漸走向世俗化、生活化的過程,以及世人從重鬼神到重生時享樂(遠(yuǎn)鬼神而近人事)的思想觀念轉(zhuǎn)變。
“飤器組銅器”的出現(xiàn)目前可以早至西周時期,但真正如祭器一樣形成固定的組合和器用制度則需到春秋中期階段。從淅川下寺楚墓、包山楚墓乃至于壽縣楚王墓、馬山一號墓的葬器變化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觀察出“飤器組銅器”逐漸成為隨葬銅器主體的歷史趨勢。而這種祭、食并重的局面,在戰(zhàn)國時期編撰的《儀禮》書中亦有清晰的反映,大夫祭禮(“少牢饋食”)之后便另有專設(shè)宴饗的“有司徹”儀節(jié),而“公食大夫”則純?yōu)橘F族宴饗之禮,由此反映出“宴會”(feast)在東周時期社會禮制生活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本文承蒙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田亞岐研究員悉心指導(dǎo),謹(jǐn)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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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a.王國維.說彝·觀堂集林[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55.文中指出,“然尊有大共名之尊,禮器全部,有小共名之尊,壺、卣、罍等總稱。又有專名之尊,盛酒器之侈口者”。b.徐中舒.說尊彝[C]//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硏究所集刊(七本第一分).
[3]相關(guān)研究可參看:a.張亞初.商周青銅鼎器名、用途研究[C]//古文字研究(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b.黃盛璋.釋旅彝——銅器中“旅彝”問題的一個全面考察[J].中華文史論叢,1979(2).c.李純一.關(guān)于歌鐘、行鐘及蔡侯編鐘[J].文物,1973(7).d.陳芳妹.兩周婚姻關(guān)系中的“媵”與“媵器”——青銅器銘文中的性別、身份與角色研究之二[C]//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七本第二分).e.陳英杰.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M].北京:線裝書局,2008.f.鄒芙都.銅器用途銘辭考辨二題[J].求索,2012(7).g.陳雙新.青銅樂器自名研究[J].華夏考古,2001(3).h.黃崇銘.殷代與東周之“弄器”及其意義[C]//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編.古今論衡,2001.i.張吟午.“走”器小考[J].江漢考古,1995(3).
[4]文中《集成》皆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bǔ)本)的縮寫,中華書局,2007年,《新收》指鐘柏生等編《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臺北藝文印書館,2006年。
[5]單育辰.釋饙[EB/OL].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3-1-23.
[6]滕縣文化館.山東滕縣出土西周滕國銅器[J].文物,1979(4).
[7]西周時期尚有鼒簋(西周中期,“鼒從王伐荊,俘,用作饙簋”,《三代吉金文存》7·21)、戲伯鬲(西周晚期,“戲伯作饙鼒”,《集成》·666-667)、孟姬脂鼎(西周晚期,“孟姬脂自作饙簋”,《集成》·4071-4072)、姚鼎(西周中期,“姚作口饙鼎”,《集成》 2068)等器也見到稱名饙器的現(xiàn)象,但出土地點不明,故略記于此。
[8]燕侯為姬周正統(tǒng),而西周早期關(guān)中地區(qū)青銅禮器均未見“饙器”稱名的現(xiàn)象,所以燕侯饙盂應(yīng)是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
[9]張昌平.曾國青銅器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154.
[10]王恩田.荊公孫敦的國別與年代[J].文物春秋,1992(2).
[11]李零. “邦無飤人”與“道毋飤人”[J].文物,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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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陳直.讀金日札[M].西安: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0:9.
[14]安徽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安徽省博物館.壽縣蔡侯墓出土遺物[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56.
[15]《儀禮·既夕禮》:“陳明器于乘車之西。折,橫覆之??鼓?,橫三,縮二。加抗席三。加茵,用疏布,緇翦,有幅,亦縮二橫三。器西南上,綪。茵。苞二。筲三,黍,稷,麥。甕三,醯,醢,屑。冪用疏布。甒二,醴,酒。冪用功布。皆木桁,久之。用器:弓矢,耒耜,兩敦,兩杅,槃,匜。匜實于槃中,南流。無祭器。有燕樂器可也。役器,甲,胄,干,笮。燕器,杖,笠,翣?!?/p>
[16]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等.淅川下寺春秋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17]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附錄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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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湖北省荊州地區(qū)博物館.馬山一號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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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朱德熙,裘錫圭.戰(zhàn)國銅器銘文中的食官[J].文物,1973(12).
[22]湖北省荊州地區(qū)博物館.江陵天星觀一號楚墓[J].考古學(xué)報,1982(1).
[23]a.李學(xué)勤.戰(zhàn)國題銘概述(下)[J].文物,1959(9).b.陳秉新.壽縣楚器銘文考釋拾零[C]//楚文化研究論集(一).武漢:荊楚書社,1987.c.程鵬萬.安徽省壽縣朱家集李三孤堆出土青銅器銘文集釋[D].吉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3.
[24]a.劉節(jié).壽縣所出楚器考釋[C]//古史考存.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b.曹淑琴,殷瑋璋.壽縣朱家集銅器群研究[C]//考古學(xué)文化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以下簡稱《器群》.c.李零.論東周時期楚國的典型銅器群[C]//古文字研究(第十九輯).北京:中華書局,1992.
[25]《楚辭·離騷》:“懷椒糈而要之”,王注云:“糈,精米所以享神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