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斌

我是怎么認識潘潘的呢？不太記得了，不過是我一走進教室，看到潘潘旁邊有個空座，就扯下書包，“砰”的一下砸在了桌子上。

我想不通我媽好好地在村小學做著老師，為什么要調(diào)到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更想不通為什么把我也一起轉學來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我不想離開那群一起光著腳丫玩泥巴的小伙伴，我就是心情不好。

我從書包中取出被自己摔斷了頭的鉛筆，在課桌中間畫了一道又黑又粗的線，轉過頭警告新同桌：“不許過線！”潘潘笑瞇瞇地看著我畫，等我畫完，他立刻成為我的第一個粉絲?！爱嫷锰绷?！你是不是新來的小畫家？”

我的臭脾氣遇上了潘潘的“化骨綿掌”，我馬上就接納他成為新環(huán)境里的第一個朋友。我把筆一扔，宣布：“既然成了朋友，你隨便過線好了。”果然，后來潘潘無數(shù)次不小心過了線，我最多用肘把他頂回去，一次也沒有用針戳。

那一年，我們讀二年級。

我很快就知道，潘潘的爸爸也是這個學校的老師。我們這些教師子女總共有七八個，都住在學校宿舍，每晚在一起做作業(yè)、玩耍。

升入三年級，我開始熱衷于臨摹小人書。潘潘是忠實的觀眾，我每次還沒畫完，他已經(jīng)贊嘆了幾百次，我的畫被大家傳來傳去，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林老師的女兒盼盼上初中，也常和我們廝混在一起，每次看完我的畫就愁眉不展：“小滿，你怎么畫得這么好呢？我的美術成績總是不及格！”

潘潘大包大攬地說：“這還不簡單，叫小滿幫你畫！”他立刻變身我的經(jīng)紀人：“盼盼，你下回把美術作業(yè)本帶來，小滿幫你畫畫，你幫小滿做作業(yè)！”

我一聽高興極了，盼盼也很樂意，拍板成交。

可惜這生意做得不長久，三次之后，火眼金睛的語文老師看出了端倪—盼盼的字也太丑了，還錯別字連篇，有一回居然把三支筆綁在一塊兒寫。于是，我被媽媽狠揍了一頓，小人書也被沒收了，媽媽還嚴禁我畫畫。

冬天的時候，遠方的伯伯回老家來，送給我一盒水彩顏料。這太奢華了！此時，我的藝術生涯轉入地下進行。水彩顏料無比珍貴，我只在畫古裝美女時，用毛筆在錫管口稍微蘸一蘸，給她的衣裙涂上紅紅綠綠的色彩。因為好奇的人太多，我用橡皮筋箍著這盒顏料，走到哪兒都帶著它。

校園里有幾張水泥乒乓球臺，李老師的兒子建剛和我們同班，球打得不好，還愛耍賴。我們打球時都不愛搭理他，他就在一旁搗亂。那天，他被我們晾在了一邊，很生氣。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小螺絲刀，在水泥臺子上磨得嘶嘶響，看到我的顏料盒在書包外露了一個角，就飛快地取出來打開，一戳，顏料立刻從破口處滋了出來。我一見，扔了乒乓球板放聲大哭。

建剛被嚇壞了，說自己并不是故意的，螺絲刀只是往上面靠了靠，不曉得怎么會破了。潘潘沖上去，把建剛推得坐在地上。建剛可是個大塊頭，潘潘那么小，居然壓得建剛不能動彈，還揪著他的衣領說：“你賠小滿的顏料！”

老師們都跑出來，七手八腳把他倆拉開。那晚，潘潘和建剛哭了很久，都是被他們的爸爸揍的。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螺絲刀在水泥臺面上磨過后是發(fā)燙的，而錫管遇高溫即會熔化，建剛不是故意要戳破顏料的，我錯怪他了。

有一天，學校門口來了一個手藝人，能用特制的針尖筆在鋼筆的筆桿上畫畫，畫完再拿黃色或紅色的小棒棒（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蠟筆）在上面抹一下，顏色就嵌進了劃痕里，特別好看。

他畫一支鋼筆要五分錢，有錢的同學就拿了鋼筆去畫。看多了我覺得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難事，就回去拿圓規(guī)在自己的鋼筆上學起來。我覺得自己畫得挺好，潘潘也大力贊揚。畫完我和潘潘的鋼筆，我開始煩惱新手藝沒有用武之地。還是潘潘，好說歹說，把窮同學的鋼筆都忽悠了來，因為我不要錢，畫完我用各色粉筆抹一下，效果也和校門口那人的差不多。

所有的鋼筆都畫完了，我還意猶未盡，潘潘又偷來他爸當寶貝的金筆，據(jù)說這筆是他叔叔從美國帶回來的。結果是金筆上多了一個古裝美女，還被我不小心摔在地上，摔彎了筆頭。晚上潘潘又一次被揍得鬼哭狼嚎，我在這邊嚇壞了。

第二天，潘潘對我說：“我爸以為我拿去校門口畫的，我才不做叛徒呢！”

我點頭說：“那我長大了要做個畫家，專門給你畫小人書！”

潘潘熱烈地支持我：“肯定行！你畫的小人書我每一本都買！不過如果你畫了很多很多，我是不是要賺很多錢?。俊?/p>

我覺得這個問題確實很嚴重：“這樣吧，我可以便宜點賣給你。不過你可真的要努力賺錢啊，萬一我畫得很多很多呢？”

五年級時，兇神惡煞的盧老師成了我們班的美術老師。他根本不會畫畫，每次上課就拎一張掛圖，往黑板上一貼，一個字：“畫！”

我在四年級時已經(jīng)近視了，個子又高，坐在后排，根本看不清黑板，所以，五年級的美術成績，我一直是“中”。我很難過，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終于有一回，盧老師叫我們把書打開到某一頁，讓我們臨摹上面一個愛勞動的小朋友。

這下好，我一心想洗刷恥辱，極其認真地臨摹了這幅畫，甚至動用了我視若珍寶的水彩顏料，畫得幾乎和書上的一模一樣，交上去后，我滿心期待會得個“優(yōu)”。

可是，作業(yè)發(fā)下來后，卻是“下”！我忍不住大哭起來，這時，潘潘舉手問：“老師，為什么小滿的畫是‘下？”

盧老師瞟了一眼我的畫，想都沒想，答：“印的！”

潘潘急了：“不是印的！我看著她畫的！”盧老師一把擰住潘潘的耳朵，把他提溜上了講臺：“我說印的就是印的！”

平日里的潘潘比我更怕盧老師，這一次他卻十分執(zhí)拗：“不是印的！”盧老師又拎著他的耳朵，直接把他推出教室。

潘潘在門外大聲喊：“不是印的！不是印的！”他爸正好經(jīng)過，上來就是一腳，我媽也趕來勸解。我被我媽拉出教室，早就哭成了淚人。最后，弄清真相的盧老師礙于我媽的面子，居然還說了句“錯怪你了”。

可是，從此我變成了一個沉默的人，我的繪畫熱情也一落千丈。

很快，我們要畢業(yè)了。潘潘要回老家那邊去讀初中，我們就要分別了。

記得放假的前一天晚上，我拿了一張紙，對著課本上的中國地圖，認認真真地描下來。我用蚊香在上面燙了兩個洞，一個寫上他的家鄉(xiāng)潘家村，一個寫上我的家鄉(xiāng)盧家巷。如今想來，這兩個洞所在的位置，大概一個在新疆一個在東北。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潘潘說，記得要畫很多很多小人書，他要賺很多很多錢，買我的小人書。我有些遲疑，我很久不畫畫了，我也不相信自己能畫出很多很多小人書了，可是最后，我還是答應了他。

最后，我們鄭重地把這張紙藏進了學校圍墻的一個洞里，用小碎磚堵緊，還用白石頭在旁邊做了記號。我們約定，等長大了一起來看。

我們覺得那么堅固的墻，一定永遠都在。可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潘潘，聽說他長大后去了美國，到他叔叔那里去了。他肯定賺了很多錢，我卻沒有畫出一本小人書，我覺得自己再也不會畫畫了。

后來，那個校園變成了一個工廠，再后來，工廠也拆了，圍墻當然也不見了。

這就是我的藝術生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