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路瑤
伊朗女數學家瑪利亞姆·米爾扎哈尼病逝了。媒體報道無一不強調,她是世界上首位菲爾茲獎女性獲得者,該獎被譽為“數學界的諾貝爾獎”。女性和數學家,這兩個詞擱在一起,足夠引人矚目。再加上“數學界最重磅的獎項之一”,關注度就更高了。
我被她的照片擊中了內心:短發(fā)干練,嘴角上揚,眼神堅定,透著颯爽英氣。領獎時,她穿著深藍色襯衫,身上看不到任何裝飾。從穿著打扮上來看,很難說她有女性的典型氣質。
如果早些年我爸就知道這位女數學家,肯定會設法讓她成為我的偶像。一個柔弱的女孩,像個男孩一樣,多特別!
對我這個女兒,他曾有過近乎固執(zhí)的期盼—希望我活得像個男孩一樣。
這種希冀首先體現在對我形象的要求方面。我年幼時,有一次我爸半夜湊到我的床前,拿把大剪刀把我的長發(fā)剪掉,再把我哄騙進理發(fā)店。我看著大剪刀眼淚漣漣,他卻露出狡黠的笑容,輕拍著我的腦袋說:“瞧,多好看!”
我媽卻希望我像個女孩子。她將我的指甲偷偷涂成粉紅色,我爸發(fā)現后,氣急敗壞地用刀片給我刮掉了。在首飾店,我媽讓人用氣槍給我打了耳洞?;氐郊?,我爸看到我耳朵上多了鑲著寶石的金耳墜,他像一只憤怒的獅子,轉身找出鉗子,三下五除二給我拔了。
童年的陰影延續(xù)至今,我對同齡女孩熱愛的指甲油、漂亮耳環(huán)壓根兒提不起興趣。
我爸給我買的第一件玩具,是一輛跑起來呼呼作響的遙控車。我想玩布娃娃和小貼紙時,得躲著他。他渴望培養(yǎng)出的女兒絕不能是個“塑料花瓶”,要聰明睿智,靠智商立足,對人類有貢獻,最好成為科學家。概括起來,就是瑪利亞姆這樣的。
他對我不切實際的期望,有著很深的時代烙印。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女性科學家的數量快速增長,但在全世界的科研人員里,仍然只占了較小的比例。拿過自然科學領域諾貝爾獎的女性,用手指頭就能數清,女性國家元首更是鳳毛麟角。在中國的大學里,女生人數正在追趕男生,但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誰家出了個女大學生,仍是個不小的新聞。
1994年,瑪利亞姆為伊朗贏得一枚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金牌。在此之前,伊朗從未派出女生參賽。她所在中學的校長、一位同樣不愿對現實妥協的女性,堅定地幫她爭取到了參賽資格。
女性正以進擊的姿態(tài)前進。四處都是壁壘,這也意味著每突破一寸,便能開拓一寸疆土。只要能闖入傳統的男性壟斷領域,便有可能成為女性中的第一位。
“第一”,聽起來多有誘惑力。
我爸就是這樣慫恿我棄文從理的:“理科班女生稀罕啊,所以你就去學理科!”已經去一所重點中學文科班報名的我,硬是被我爸拽了回來,進了另一所中學的理科實驗班。
曾有幾個短暫的瞬間,我悄悄地想過,自己以后或許能成為數學家,沉浸在那片純粹、理性、閃閃發(fā)光的符號海洋里。但這種想法很快被現實擊破。
從高中起,我的數學成績變得平庸。家中曾貼滿一扇門的奧數獎狀,早已蒙上厚厚的灰塵。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在理科上毫無天分。我沒法繼續(xù)走一條我爸認為很酷的路。很大程度上,他讓我選擇這條路,不過是為了證明他家的女兒不比別人家的男孩差。
當我爸說“去考競賽班”時,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抱歉,我注定成不了數學家。并不是女性不行,只是我不行。這種事兒沒有必要和別人比較,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
多年以后,一個飄雪的冬天,我坐在英格蘭北部一間狹小的宿舍里,讀到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句子:“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p>
我釋然了。何必在意自己的性別呢?我就是我,生理上的女性,精神上的混合體。生理性別的不同,必然帶來天然的差異,不必排斥。但在另一個層面,男女并無本質不同,沒必要區(qū)別科學家的性別、總統的性別。
瑪利亞姆也像某種奇妙的混合體。她有著女性的精致五官,眼神中卻透出男性的沉靜。我從未和她接觸過,但我感覺到,她對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在從容。
或許,當“女數學家”這個詞語組合從新聞里消失時,我們會迎來一個偉大的時代。因為女數學家已變得像男數學家那般平常,不能激起人們絲毫的訝異。女CEO、女總統也是如此,它們聽起來實在沒啥特別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