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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謀(中篇)

2017-09-12 12:08鄭鑫
福建文學(xué)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公子

鄭鑫

楔子

萬翼常常想,太祖皇帝上輩子一定是挖了萬家的祖墳,才讓這萬家祖祖輩輩、代代相傳,兢兢業(yè)業(yè)、死不悔改地挖皇帝的墻腳。

身為佞臣專業(yè)戶,代代把持朝政的萬家自然是大周朝歷代皇帝的心腹大患,可恨萬家已扎根太深,貿(mào)然連根拔去,只會動搖了國本。

那咋辦?

皇帝們也只得忍辱負重,明槍不行就暗箭,一代拔不了就留給下一代,循序漸進也是種策略嘛。

到他爹萬安這一輩,萬家掌中的內(nèi)閣權(quán)力已龐大到足以公然與皇權(quán)抗衡。

等到成治元年,跟爹叫板了十幾年的老皇帝終于不情愿地崩了,繼位的幼帝甫滿七歲。什么叫一手遮天,佞臣當(dāng)?shù)??看他爹萬安就是。

即便是他萬翼,每日衣食,出行田獵,也比當(dāng)今皇帝風(fēng)光。

這萬家權(quán)勢滔天,可美中不足的是歷代子嗣艱難,任憑萬家先祖?zhèn)兣{妾,開枝散葉,男丁依然寥寥無幾。

到了萬安這一輩,更悲慘。

這萬安年輕時長身魁顏,眉目如刻如畫,也是個出了名的美男子。相傳外出游學(xué)時被女賊看中,強搶了回去,等仆役們找到他后,只見他羞羞答答地跟在女賊身后,不日八抬大轎,迎娶了女賊回家。

這一娶無異于引狼入室,據(jù)說那女賊,啊不,是王氏善妒跋扈,入門五年依然無子,無子就算了,還不準(zhǔn)他納妾偷吃!

可憐在外權(quán)傾朝野的萬首輔懼妻如虎,別說納妾,連路過的女子也不敢多瞧一眼。

天下人無不額手稱慶,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哇,這就是佞臣的下場,生生絕后!

可沒等他們高興太久,第六年,這天網(wǎng)竟然漏了……哦不,是王氏終于有了,年底,誕下了一個白胖兒子。

萬翼,就這么在萬眾矚目之下令人扼腕地健康蹦跶到大。

身為嫡子也是獨子,萬安對這心尖子是寶貝非常,時時刻刻叮囑萬翼將來要繼承老子的衣缽,將謀朝篡位這個崇高而偉大的事業(yè)進行到底。

萬翼暗暗飲淚,爹啊,謀朝篡位的難度太高,可不可以讓我只要混吃等死當(dāng)個紈绔子弟就好?

萬安不滿:“怎么哭喪著臉,不愿意?”

萬翼立刻快速切換到純良笑容:“爹啊,其實我只想做個好人……”

萬老爹直接給他個頭錘:“胸?zé)o大志!”

萬翼怨念不已,等我將來胸大了……到時看你還敢不敢讓我接手這“大志”。

可惜沒等到他胸大,娘親在他十歲那年就去了。臨死前向來剽悍的娘拉著他的手,期期艾艾地對著爹吞吐許久:“萬翼他……他……”話沒說完一口氣就斷了。

他看著爹傷心欲絕的臉,哪里敢立刻吐露實情雪上加霜?原想時日還長,等爹爹平復(fù)心傷再說。不料隔年春,爹在一次例行襲擊中竟然被暗殺成功,彌留時光記著叮囑他要為萬家謀反大業(yè)奮斗一生……

不到一年,赫赫有名的萬家只剩下萬翼這一個遺孤。

好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萬安雖死,余威猶存。萬家數(shù)代家主恩威并施廣布勢力,翼下幕僚無數(shù),才沒讓這根獨苗兒被各方勢力拆吃入腹。

接下去該怎么走?

十一歲的萬翼一手一個抱著爹娘的牌位,嘴角抽搐了半晌,四面虎視眈眈,眼下除了子承父業(yè),還能干啥?

幕僚暗衛(wèi)們跪了一地,眼含熱淚地吼:“公子!我等誓死效忠!輔佐公子重振萬家!再掌榮光!”

“呃,不用這么激動嘛……讓我再考慮一下……”

“公子?。 北娙藝姕I!

“好了好了,也沒說不答應(yīng)啦……”

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一個有志好少年就這么被趕鴨子上架,人生方向就此拍板——我要子承父業(yè),做佞臣!

我們的故事,也由此開始。

第一章 紈绔子弟

成治二年。春。國子監(jiān)。

烈心厲勁秋,麗服鮮芳春。

走進朱紅的大門,好一片姹紫嫣紅。大周朝尚美,就連天子近臣,也皆選美男子。是以常見官員涂抹脂粉來往于皇城,民間陰柔男子也大行其道,國子監(jiān)這群青春期躁動的少年自然不能免俗。春寒還未退,便迫不及待地穿上輕薄艷麗的春裳爭美。

萬翼卻是那個唯一的例外。

他吸了吸鼻子,朱紅穗褂外還加添一層銀鼠大氅,低著頭慢吞吞地從這群躁動少年中穿過。

“喲!這不是萬翼嗎?怎的今日會準(zhǔn)時到場?”李尚書之子李歡卿湊過來道。

他慢騰騰地抬眼看向這一身綠綢的少年,沒吭聲,側(cè)身繞過他繼續(xù)往學(xué)堂去。

李歡卿不依不饒,扭身又攔在他跟前:“怎么,啞巴了?從前不是都用鼻孔看人,現(xiàn)在知道要夾著尾巴行事了?”

眼看避不過,萬翼露出極淡的笑容,抬起頭:“李兄,別來無恙?”

他眼睛生得極好,真真是目若點漆,眼波多情。因前萬首輔遇刺,他請了一個月喪假,此番重回國子監(jiān),他的面容越發(fā)蒼白,襯得唇似朱丹,傾頹哀艷,有股動人心魄的病態(tài)之美。

雖說是出了名的窩囊廢,但卻長著這副好皮相,教人雖想為難,卻也不忍逼到狠處。在這嗜美如命的大周朝,男風(fēng)盛極一時,憐香惜玉可不是女人的專用詞。

十二三歲的少年道行不夠,不由閃了神,待他反應(yīng)過來,萬翼早已不知去向。

入修堂半刻后就到了。

萬翼進門前便已聽到高亢的議論聲。也對,他這個當(dāng)世第一佞臣之子死了老爹后,誰都想將他這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窩囊廢拉下來,狠狠欺凌一番以報舊日仇怨。

沒錯,窩囊廢。

自八歲進入國子監(jiān)他便撒丫子玩兒了三年,博士助教們敬畏他爹的權(quán)勢,皆睜只眼閉只眼,年末學(xué)正考教,他大大咧咧,帶著一群小跟班公然離堂,斗雞走狗吃喝玩樂,將“紈绔子弟”這四個字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相較于從小便以神童之名響徹四野的萬老爹,他萬翼確確實實,被比成了個窩囊廢。

“住口!公子不是窩囊廢!”

抿緊嘴跟在萬翼身后的書童言仲聽到這終于忍不住了,原本喧鬧一片的入修堂霎時安靜下來。endprint

萬翼在各色目光中慢騰騰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隨著他落座,所有太學(xué)生壁壘分明地在他周遭空出一片真空區(qū)。

萬翼暗暗嘔血,眼睜睜地看著從前的小跟班們歡天喜地投奔昔日的死對頭——濟王祁見鈺。

有必要這么高興嗎?好歹也給他留點面子吧?

平心而論,其實萬翼與祁見鈺并無直接沖突。兩人的恩怨,源頭該追溯到上一輩。

祁見鈺他爹乃是先皇,但當(dāng)今繼位的幼帝卻是祁見鈺的堂弟。

為何繼位的不是準(zhǔn)太子祁見鈺而讓小堂弟搶了先?

追根究底,其中前內(nèi)閣首輔萬安首居頭功。

按理說皇位多是父死子繼,但這位先皇不一般。祁見鈺他爹是在哥哥親征蒙古,卻被敵軍擄走時上位的。

上位時他還說了個美麗的謊言,只稱國不可一日無君,他不能讓大周朝群龍無首民不聊生……末了,還特矯情地補充一句,等哥哥的子嗣們成年知事后就主動退位,奉還皇權(quán)。

果然皇帝都是天生的戲子。等先皇一上臺,立刻殺殺殺,不到兩年,終于把礙眼的侄子們都斬盡殺絕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那皇帝哥哥就算遠在蒙古也照樣活得很滋潤。

等先帝感覺大限將近,要公布太子人選——祁見鈺時,苦戰(zhàn)多年的蒙古竟然應(yīng)景地降了!降就降了吧,還順便好吃好喝地獻上了前皇帝與侍女在蒙古留下的遺孤!

這大汗還憨笑著邀功:“陛下,這下終于完璧歸趙了吧?”

直把先皇氣得當(dāng)場吐血三升,可還得擠出兩滴鱷魚淚,感動地抱住小遺孤:“多年漂泊在外,委屈侄兒了……”內(nèi)心的獨白卻是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何必要急著回來??!你說你說!

要說萬安生平最愛什么,最愛的就是挖皇帝的墻腳添皇帝的堵!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萬安即刻率領(lǐng)百官浩浩蕩蕩地擁立流落在外的皇室遺孤繼位,生生噎死先皇。

原本快到手的皇位就這么給飛了,你說祁見鈺對萬安的怨念是不是比天高比海深?

作為萬安的窩囊廢獨子——萬翼,自然也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可萬翼也不是吃素的,昔日兩人同在國子監(jiān)各自領(lǐng)著一群跟班,王見王,向來水火不容。

誰能料到一夕之間,先皇和他爹先后都去了。

萬翼心下一陣悲涼,果然王孫之后跟佞臣之后的待遇就是不同。

祁見鈺死了爹后是人見人憐,聲勢依然浩大;可他爹才去一個月,眼下是人人躍躍欲試等著將他踩得永不翻身。

他心理不平衡,他心靈扭曲了,連連朝祁見鈺翻了好幾個白眼。

“窩囊廢,你瞪什么!”小跟班先聲奪人。

正主卻巋然不動,只微微偏頭,拉下半遮面的玉扇勾唇對他嘲嗤一笑,十三歲的少年郎白蟒箭袖,束發(fā)銀冠,一顰一笑之間,端的是面如孤月,色若春曉之花。

單論容貌,國子監(jiān)內(nèi)唯有萬翼能與祁見鈺比肩,兩人并稱太學(xué)雙璧。

可惜祁見鈺是才貌兼?zhèn)湮奈潆p全,而萬翼,只是個空有皮囊的草包……吧?

國子監(jiān)分為內(nèi)外班。

從前仗著爹爹萬安的庇護,萬翼選了外班,白日在外斗雞走狗,天一擦黑就佯裝放學(xué)回家。

如今爹爹一死,失去庇護的他便只能選擇內(nèi)班,居住在守衛(wèi)森嚴的國子監(jiān)內(nèi),以避開層出不窮的暗殺。

當(dāng)然,事情有好的一面,便也有壞的一方。

壞處就是……

“窩囊廢!不準(zhǔn)你住在我隔壁……”

“萬翼!原來你也有今天……”

作為大周朝的最高學(xué)府,世家大族們皆把娃兒投進內(nèi)班歷練,學(xué)會交際處事是一茬,重要的是延續(xù)父輩的關(guān)系網(wǎng)重新確立一個權(quán)力圈。

原本只需在課堂忍耐的嗡嗡聲范圍擴大到全天候……

萬翼掏了掏耳朵,認真地做洗耳恭聽狀,從吵吵嚷嚷的太學(xué)生中安靜地穿過,徑直到了長廊最后一間……

伴隨著房門“咿呀”一聲開啟,嗬!當(dāng)頭沖下的灰塵那叫一個洶涌澎湃!

萬翼身手敏捷地跳開,在門外定了幾秒后小心翼翼地探進頭去——

這,這……

看看那華麗的遍布蛛絲的天花板,瞧瞧這霉斑縱橫邊緣長著小蘑菇的單薄被褥,掠過那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再細一瞄,龜裂得很文藝的黃墻就橫亙在他的床頭那一端……

萬翼嘴角抽搐了下,究竟該有多大的怨念,才能在每三年就要翻修一次的國子監(jiān)找到這樣一間寢室?

博士們,監(jiān)丞們,你們辛苦了。

若知道老爹死得早,當(dāng)初他一定會記得給師傅們留點顏面,不至于讓他們?nèi)缃癖锏眠@么扭曲。

嘆息,千金難買早知道。

留下可憐的小書童怨念不已地在屋內(nèi)打掃,萬翼信步在長廊外徘徊。剛走到長廊第一間寢室,對門口的金漆繡紋咂舌了下,冷不防的,房門忽然打開——

祁見鈺華服未褪,烏發(fā)倒已解下,長長地垂墜腰間,發(fā)現(xiàn)徘徊在門口的人是萬翼后,他冷下臉,厭惡地一瞥:“有事?”

萬翼不答,正痛心疾首地上下打量他的寢房,什么叫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這差別待遇也太驚人了吧?

祁見鈺看他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不由惱怒道:“萬翼!”

“哦,沒事沒事,”他吊兒郎當(dāng)?shù)負]揮手,“我只是隨便看……”

“哐當(dāng)!”

沒等他說完,大門當(dāng)著他的面瞬間關(guān)上。

祁見鈺背過身,扯下衣服,那樣驚才絕艷的人,那個他心目中最想戰(zhàn)勝的對手……怎會生出這樣的兒子?

晚膳時間剛過。

極罕見的,監(jiān)丞竟然派人通知萬翼去庫房領(lǐng)一套新寢具。

萬翼重新整理衣冠,方帶著小書童施施然往庫房方向去,出門的時候,不巧又跟祁見鈺打了個照面。

這回祁見鈺連眼角也不施舍給他,玉扇半掩唇,猶如驕傲的小公雞,眾星拱月般浩浩蕩蕩地往自修堂走。

曾經(jīng),曾經(jīng)我比他還拉風(fēng)!endprint

萬翼悲痛地回憶當(dāng)年勇。

“公子!小心過了時辰,庫房就關(guān)了?!?/p>

萬翼這才抬起腳,帶著小書童匆匆忙忙往庫房趕去……

兩人剛踏進庫房,“砰”的一聲大門便合上,緊跟著傳來一陣落鎖聲。

“公子!”言仲緊張地看向他,被關(guān)在這里凍上一夜只是小事,怕的是明早典籍開庫房,把他們當(dāng)作偷庫小賊扭送出去。

國子監(jiān)內(nèi)的刑罰十分嚴酷,雖然對世家貴族會網(wǎng)開一面,但公子現(xiàn)在失去庇護,怎可能逃過刑罰?

黑暗中,萬翼輕輕勾起笑:“這些都是玩我爹剩下的。當(dāng)年我入國子監(jiān),爹爹早已把國子監(jiān)內(nèi)的暗道圖給我了?!笨磥黼m有神童之名,萬老爹從前在國子監(jiān)的日子也不好過,連庫房這樣的重地都被他刨了密道方便脫身。

小書童滿懷希望地道:“這圖公子隨身帶著?”

“……好像昨晚燒了?!?/p>

小書童驀然想起昨晚給公子整理行囊時,看到他掏出一張紙隨意掃了幾眼就燒掉,當(dāng)時他還以為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涂鴉,原來……原來!

感受到小書童沖天的怨念,萬翼忙安撫道:“放心放心,我昨晚都記下來了,你待會兒只管跟著我走就是?!?/p>

言仲不由張口結(jié)舌……

記憶中那面紙上可是密密麻麻,烏鴉鴉一片,尋常人至少要花上大半個時辰才能理順了背下來,公子當(dāng)時只是隨意掃了幾眼——

竟都記下了?

第二章 文斗

翌日一大早,入修堂的王孫公子們都破天荒提早來學(xué)堂蹲點。

一雙雙大眼眨巴著殷殷盯向大門。

待離開課時間越來越近,美少年們的嘴角也越翹越高之時——

“哎呀呀,大家今天都好早。”

萬翼雙手負在身后,玉帶錦服,帶著身后的小書童,大搖大擺地進屋。

祁見鈺眉心一皺,偏頭冷睇了身邊的小跟班一眼。

辦事不利的小跟班自覺到墻角畫圈圈……難道昨晚真是我眼花了?壓根就沒鎖住那窩囊廢?

萬翼態(tài)度自然,在眾多灼熱的目光下大大方方地落座,從小書童手里接過書袋,掏啊,掏啊……

什么也沒有掏出來。

小書童瞬間憋紅了臉:“公子!我錯了?!?/p>

言仲羞愧萬分,過去公子上課從不帶書,他此番……此番便習(xí)慣性地依舊沒帶。

眼看董博士就要來了,萬翼暗嘆下今日時運不濟,倒也好整以暇地雙手支在光溜溜的桌案上,毫不羞愧地迎接導(dǎo)師。

董博士夾著《春秋》,大步流星地進堂。

這上百人的入修堂內(nèi),唯一一張光溜溜的桌案讓他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

“萬翼!”董博士斥道。

“啊,有事?”他無辜地抬頭看他。

“你的書呢?就這樣兩手空空來上課嗎?”萬安當(dāng)真把這個兒子寵得不通世事,以為自己還是從前的小霸王?

萬翼老實回答道:“哦,今日是書童忘記了?!?/p>

“你以為你這樣說,便能逃脫責(zé)罰?”董博士用一種“你的借口真拙劣,老夫一眼便識穿”的表情睨他,“回去后將今日的功課默十遍,明日老夫再抽查。”

“……是?!?/p>

今日《春秋》課上主講:趙盾弒其君。

作為各個博士的得意門生,祁見鈺被點名的頻率最高,在同輩太學(xué)生中向來風(fēng)頭無匹。

或許是今日一開課便見到萬翼吃了頓排頭,他心情頗佳,每次應(yīng)答董博士的問題前都要先嘲弄地看萬翼一眼,而后成竹在胸地仰起漂亮的小臉蛋,侃侃而談。

萬翼搓搓下巴,這么熱情地頻頻回眸啊……難道他是看上我了?

不覺放學(xué)時間快到了,當(dāng)祁見鈺又一次揚起腦袋轉(zhuǎn)向萬翼時,正對著他的只有一顆烏溜溜的后腦勺。

萬翼將腦袋埋進手臂,儼然睡得正香。

他暗恨不已,只把話答了一半便甩出一句:“我認為也該聽聽萬翼的高見,畢竟百花齊放各有光彩?!?/p>

董博士自然也聽出這話針對萬翼,不過他也對萬翼這一行為怨念無比,揚聲念出萬翼的名字:“萬翼,你也來說說你的見解領(lǐng)悟?!?/p>

萬翼不答,依舊睡得死沉死沉。

小書童瞬間暴汗,壓低聲輕輕推了推他:“公子……公子你快醒來?!?/p>

“唔……”

“公子……你再不起來董博士就要吃人了?!?/p>

萬翼慢騰騰地睜開眼,慢騰騰地打個呵欠,焦距再慢騰騰地對準(zhǔn)徹底黑下臉的導(dǎo)師,關(guān)心道:“……董博士,身體不舒服?面色怎的這么難看?”

董博士被氣樂了,竟覺得他這樣也不失幾分率真。當(dāng)然……其中也不排除萬翼這張好皮相發(fā)揮的功力。于是董夫子便難得好心地放低問題難度,打算給萬翼留幾分薄面。

“萬翼,你對董狐此人如何看待?原因又為何?”

董狐乃是春秋時有名的太史,就是《春秋》這書的作者。孔老夫子也對他推崇備至,今日的課程“趙盾弒其君”,就是董狐起的原筆。

萬翼不由嘆息一聲,這個問題實在太傷自尊……還是他看上去當(dāng)真那么草包?

你說學(xué)《春秋》的,這個連孔子都稱贊的人物,評價還有什么挑戰(zhàn)性?只要一面倒地堆砌華美之詞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萬翼突然別扭了,開口硬是先來一句:“董博士,不知你對《左傳》又有何看法?”

冷不防被反問,董博士理所當(dāng)然道:“左氏敘事之工,文采之富,不必依傍經(jīng)書,可以獨有千古?!?/p>

萬翼道:“既然董博士也這般推崇信任《左傳》,萬翼便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春秋》擁立董狐的‘趙盾弒君論;《左傳》中,所載史實是趙盾并未弒君,君王是為他人所殺。那么董師傅,既然這兩本皆是名史,那究竟該判定孰是孰非?”

這問題實在太犀利了些。

董博士摸了摸胡子沉吟一聲,祁見鈺便起身代他答了:“雖然君王并非趙盾所殺,但董狐說的也沒錯:‘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endprint

萬翼不由同情那個倒霉催的趙盾。

這段史事說來其實也很簡單,趙盾本是個出名的雄才良臣,可他非要學(xué)人搞什么忠言直諫,自古忠臣沒幾個有好下場嘛。果然,他君王被他諫著諫著就惱羞成怒,要干掉他。

于是這趙盾就連夜奔逃,誰料他侄子是個剽悍人物,在他奔逃的時候,干脆利落地把君王給殺了。

太史董狐便道:“你趙盾身為執(zhí)政大臣,在逃亡未過國境時,原有的君臣之義就沒有斷絕?;氐匠?,就應(yīng)當(dāng)組織人馬討伐亂臣,不討伐便是未盡到職責(zé),因此‘弒君之名應(yīng)由你承當(dāng)?!?/p>

后來,孔子聽說了此事,在《春秋》中評論:“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睉?yīng)受到稱贊。這“趙盾弒其君”就被當(dāng)作典型,寫入《春秋》。

萬翼并未急著正面反駁祁見鈺的觀點,只是突兀地又問出一句:“你認為太史的職責(zé)是什么?”

祁見鈺想也不想地道:“自然是公正記載史事?!?/p>

“那所言是不是非虛,不能憑空捏造事件?”

祁見鈺驀地察覺他在問題中設(shè)陷阱,小心道:“自然如此,但君王之死趙盾也脫不開干系……”

萬翼食指在唇邊輕輕一點:“噓?!?/p>

這個動作讓半個班的思春期小正太微紅了臉,萬翼卻恍然不覺,只對祁見鈺逼問道:“你先不要辯解,只管回答我,君王是誰殺的?”

祁見鈺覺得此刻這個國子監(jiān)出了名的草包,臉上竟隱約透出一分陌生的神采,氣勢昂然逼人,口中不覺道:“君王乃趙穿所殺……”說完后驀地反應(yīng)過來,懊惱地追補一句,“但趙穿是趙盾的侄兒……”

“我只問你,君王是不是趙穿親手所殺?”

話問到這步,他只得答:“是?!?/p>

“那‘弒君的意思是不是殺死君王?”

一路被那個窩囊廢壓著打,可萬翼的問題卻又問得極為刁鉆,無法從旁反駁,祁見鈺只能恨恨地從牙縫再擠出一個“是”字。

萬翼露出滿意的笑容:“既然這樣,明明是趙穿殺死君王,卻硬是要記為趙盾弒君,這明顯不符合史實。行動與問責(zé)怎可能完全等同?”

祁見鈺一時語塞,但萬翼卻是開了話匣子,更加大膽地說:“孔圣人在《春秋》中對董狐的評價是‘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但在我看來,董狐是完全‘隱了。董狐并未在史書中如實記述事實,反而是以主觀判斷,‘趙盾弒其君這短短五個字的結(jié)論,未嘗不是一種歪曲。而孔……”

說到這,萬翼驀然打住了。如今天下獨尊儒術(shù),像他這般光明正大地提出對圣人的質(zhì)疑,未免驚世駭俗。

想是憋屈太久,方才竟有些忘形。

董博士被萬翼方才突然的發(fā)難給鎮(zhèn)住,靜下心細細思量,雖有些地方他只摳字面意思,未免有強詞奪理的嫌疑,卻也有幾分意思。

這萬翼……或許也能是個可造之才?

“殿下,那萬翼滿嘴歪理,不用在意……”

“沒錯沒錯,這窩囊廢只是湊巧罷了……”

祁見鈺黑著臉,口中不發(fā)一語,手中的玉扇卻是差點被“咔嚓”一聲捏為兩段。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萬翼死纏爛打的問題逼至啞口實在是巨大的羞辱,祁見鈺此刻對萬翼是深恨到極點……

而我們的萬翼此刻卻揮汗如雨,哀怨而認命地抄寫十遍文書。

第三章 情竇

春雨淅瀝瀝下了近月,待天晴夏至,對入修堂的太學(xué)生們而言,入學(xué)以來最重要的一場考試就要到了。

國子監(jiān)入學(xué)不分年齡,共分三個年級,一年級與二年級的學(xué)期是一年半,學(xué)生們?nèi)雽W(xué)三年后,經(jīng)過考試淘汰,合格的學(xué)子才能升入三年級,不合格的則必須留在原堂學(xué)習(xí)。

萬翼所在的入修堂就是二年級,三年級是率性堂。

是以考期將近,每日放學(xué)后能看到越來越多仍留在課堂的太學(xué)生們,額上綁著率性堂三個大字,通宵苦讀。

萬翼雖然也想配合著跟風(fēng)一下,青春就是需要這么熱血嘛。奈何他的身子骨實在差強人意,才通宵了一個晚上,回去后便病倒了。

言仲焦急地忙四處尋醫(yī)問藥,如今藥劑也喝了不少,效果卻總是不顯。

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刻,怎能缺課?

萬翼認命地帶病上課,再一路咳咳咳,咳回了寢房。

祁見鈺住在長廊第一間,萬翼在最后一間,長廊呈半圓弧,剛好首尾兩間房遙相呼應(yīng)。

萬翼回來后,祁見鈺瞄了眼他身后垂頭喪氣的小書童,不感興趣地正要合上窗,卻發(fā)現(xiàn)萬翼突然回過頭,精準(zhǔn)地看向他,似乎隱約勾了勾唇角,祁見鈺心中突然莫名地?zé)┰昶饋?,“啪”的一聲冷冷關(guān)窗。

自從《春秋》之爭后,萬翼自然察覺到祁見鈺對他的關(guān)注度悄悄上升許多,在其他幾門《易》《書》《詩》《禮》的課堂上越發(fā)積極,鉚足了勁兒一門心思要激他競爭。

可惜萬翼在《春秋》上的驚艷表現(xiàn)只是曇花一現(xiàn),其后依舊庸碌,無聲地淹沒在人群之中。

看來那日他當(dāng)真是湊巧?

時日一長,就連董夫子也不由懷疑,而集中在平庸的萬翼身上的目光,也隨著時間漸漸轉(zhuǎn)淡,最后直接被那張出眾的面容蓋過去了。

考試前一天,聽說自修堂有六堂助教開小灶。

“嘖,好歹也有點創(chuàng)意嘛?!比f翼喃喃自語著起身換衣服。

“公子明知有詐還去?”

“年輕時總要多經(jīng)歷點波折才美好不是?不然老了連一點回憶的談資都沒有。”

“公子英明!”

夜幕降臨,自修堂今晚倒真來了六堂助教。

把六堂課程的筆記都記熟,萬翼一抬頭,果不其然,人早已走得光溜溜。

自修堂在國子監(jiān)有一座獨立的院落,占地頗廣,可同時容納六百人。

萬翼出了大堂,走向院門口時竟意外看到了祁見鈺也在這兒。此刻他正寒著臉瞪著上鎖的院門發(fā)呆。

兩人發(fā)現(xiàn)對方后俱是一愣。

萬翼先一步開口:“殿下……真是趕巧了?!眅ndprint

祁見鈺以為萬翼是在諷刺他,恨恨一拂袖,不發(fā)一語地轉(zhuǎn)身回校舍。

萬翼莫名地撓頭,跟在他身后也進了自修堂。

聽見身后的腳步聲,祁見鈺驀然停下,嫌惡地皺起眉:“你跟我進來干什么?”

“殿下,這里只有一座自修堂。萬翼可是個病人,自然吹不得冷風(fēng)。”他吸吸鼻子,腳步不停地施施然越過祁見鈺,道,“當(dāng)然,若殿下實在不愿與萬翼共處一室……那到院子外賞一夜月也是件風(fēng)雅的事情?!?/p>

祁見鈺再度黑面,今晚是朔日無月……不對!重點不是這個,祁見鈺轉(zhuǎn)了一半的身子又扭回來,他為什么要為了這個草包去外面喂一夜蚊子?

萬翼前腳才剛落,后腳祁見鈺便也進了自修堂,選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背對著他坐下。祁見鈺坐姿端正,身形保持得分外挺拔,與萬翼恨不得將全身都掛在椅子上是兩個極端。

兩個人還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同處一室,思及對方的存在,渾身都覺得別扭。

不到一個時辰,沉默凝滯的氣氛已經(jīng)讓兩個正處于青春期的跳脫少年憋悶得厲害。

萬翼已經(jīng)換了三個座位了,祁見鈺的定力卻好得驚人,他的屁股依然穩(wěn)穩(wěn)地黏在原地,挺拔優(yōu)美的背影上連個小小的衣服皺褶都找不到。

“殿下。”萬翼主動道,他深知祁見鈺的個性,倨傲又死要面子,若別人沒主動開口,就永遠別想他做先退步妥協(xié)的那一個。

面子這玩意兒對他而言,現(xiàn)在也敗得差不多了,萬翼倒是不介意主動示弱,他現(xiàn)在還在養(yǎng)病期間,身體哪里經(jīng)得起這般損耗?“留得青山在”才是真道理。

可萬老爹給他留下的暗道存在……他一點也不想與第三個人分享。

于是……

“殿下?!币娖钜娾暃]有反應(yīng),他又再度出聲。

祁見鈺終于轉(zhuǎn)過臉,雖然口氣一如既往地不好,但也并未出什么惡言:“何事?”

“殿下今夜……怎么也在這兒?”

聞言,祁見鈺臉上的寒意更甚,冷冷地撇過頭去,耳根卻微微泛起極淡的紅,稍不注意就會忽略。

其實祁見鈺此刻的內(nèi)心正惱羞成怒,他只是前晚徹夜苦讀,一夜未眠,是以今晚才會一個不留神就在自修堂上睡了過去,待他醒來——祁見鈺悲憤萬分,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竟會被人與萬翼鎖在一起!

這種理由怎么能說出口!祁見鈺色厲內(nèi)荏地試圖用冷暴力嚇退萬翼的好奇心。

萬翼也很識趣,便轉(zhuǎn)而道:“那殿下知道今夜是誰鎖的門?”

這個問題祁見鈺便不再保留,緩緩道:“新任首輔之子——商珝。”

萬翼敏感地從中聽出一絲冷意。他努力開動腦筋回憶著商珝是何人物……哦,想起來了,貌似從前爹爹萬安還是首輔時,商珝是祁見鈺眾多小跟班中的一員,記憶中對于他的印象不多,只朦朧記得他似乎是個挺……正氣凜然的人?因此常常與他的前小人跟班們不合。

誰也料想不到,如日中天的萬安竟然就這么薨了,更想不到最終首輔之位,竟是被商珝的父親、戶部尚書商量得了。

看來得勢后,這新首輔的心也大得很,想效法他爹爹萬安?萬翼輕嗤,若沒有萬安之才,手就伸得這般長,日后祁見鈺必非池中物,可有得你好受。

興許是同病相憐的遭遇,萬翼再看祁見鈺,也覺得似乎是順眼了一點點……

他繼續(xù)道:“不知殿下是否想過,明日自修堂是何時開門?”

祁見鈺原想說,平日不是都固定在辰時開?但猛然意識到明天是大考,哪里還會有學(xué)生跑來自修?恐怕自修堂要到大考結(jié)束才會重新開啟。祁見鈺瞬間怒了,玉扇一擊桌案:“這商家父子好大的膽子!”

萬翼嗯嗯嗯地附和,然后再驀然做不經(jīng)意道:“我就不信自修堂這么大,尋不到一處空隙可以離開?!?/p>

祁見鈺哼笑一聲,不置可否,但還是在萬翼出去之后,落在他四五步之外跟上。

為了求效果逼真,萬翼硬是忍痛頂著母蚊子們的狂轟濫炸,從院門口摸到后面的小花圃,花了一個多時辰醞釀好場景后,看向祁見鈺。

這一看,他徹底心理不平衡了,別說他臉上沒有一個包,就是身上的衣服還依然紋絲不亂服服帖帖。

萬翼看著自己快皺成咸菜干的儒袍,這可以解釋成祁見鈺方才一定是偷懶不動,充分享受他的勞動成果。但蚊蟲叮咬的大包呢,這難道要解釋成包圍祁見鈺的都是公蚊子?

心念一起,萬翼引祁見鈺來指定地點:“殿下,好像這附近的土的位置稍稍高了些……”

祁見鈺不疑有他,快步走過來想察看端倪,誰料走到半路,腳下的泥土好似鋪陳的擺設(shè)一般,內(nèi)部竟是全然掏空,祁見鈺身子一歪,卻是氣沉丹田,驀地另一只腳更用力地一踏這軟泥,借著這微薄的沖力,向外騰去。

而幾步開外的萬翼,著實運氣不好,直接被如炮彈般射來的祁見鈺當(dāng)頭擊倒——

嘶——好疼!

青春期剛剛開始發(fā)育的胸部平日只是無意間碰到便會隱隱作痛,此刻萬翼幽怨地瞪著那雙緊緊按在他胸上的手,恨不得把它們通通剁掉。

好在他才十一歲,發(fā)育又比較遲緩些,脫掉衣服后他對著鏡子研究,也覺得和同齡少年沒什么差別。

而祁見鈺卻是愣愣地摸了摸臉,方才倒下時……好似被什么柔軟溫潤的東西擦過一下……

再低頭確定一次,對方是萬翼后——

晴天霹靂啊!

祁見鈺驀地彈跳起身死命擦臉,思及被觸到時……內(nèi)心似乎微弱地被震顫了下,他頓覺得一陣惡寒。

第四章 秘密

兩個青春期的少年皆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大腦內(nèi)被最狂暴的九天雷劫渡了一次。

面面相覷了片刻,還是萬翼先清清嗓子,竭力做仿若無事狀,繼續(xù)按劇本演下去。

“這處地面好像有古怪?!?/p>

祁見鈺面色不佳,防備地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青著臉點頭,就是不過去。

萬翼心中飆淚了,被占便宜的,心理陰影最大的,怎么都該是他吧?endprint

沒辦法了,就算祁見鈺現(xiàn)在不配合,戲都演了一半,也不能叫停。

萬翼只得苦大仇深地繼續(xù)演下去:“殿下,那我們要不要下去探探?”

祁見鈺這才慢吞吞地靠過來,站在他身邊一同朝那個被踩出的大洞看去……

底下深幽幽的,在無月的夜晚顯得分外陰森。

但對于祁見鈺而言,現(xiàn)在的他情愿跟野獸猛鬼搏斗也絕不要再跟萬翼獨處一處!于是他便堅定地點頭,率先回書院拿火燭去了。

萬翼在他身后遠遠道:“殿下,我就在這里等你,快去快回啊?!?/p>

等看不見祁見鈺的身影了,萬翼這才擼起袖子,將儒袍綁到腰間,迅速跳進洞中。

這條直通外面的暗道不長,但麻煩的是與國子監(jiān)其余暗道的路線有幾條相通,萬翼從懷中摸出打火石,借著連續(xù)不停敲打出的微光,迅速關(guān)閉了其余相通的暗道,再一骨碌爬上來。

才剛把袖子袍腳整理好,便隱約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朝這里過來。

“殿下,這里!”萬翼示意道。

未幾,祁見鈺手中拿著兩支拇指粗的火燭,來到他身邊。

紅艷艷的燭光下,祁見鈺微垂著眼將火燭粗魯?shù)厝o萬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他的睫毛極長,在燭光下拉出長長的陰影,烏壓壓地在漂亮精致的臉上勾畫出誘惑的弧度。

萬翼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回頭再看一眼。

祁見鈺羞怒道:“你看什么!”

萬翼老實道:“雖然被并稱為太學(xué)雙璧……但是突然覺得,殿下你比我好看多了。”

祁見鈺嫌惡地轉(zhuǎn)過臉:“誰與你是太學(xué)雙璧!”

“是是,萬翼玷污了殿下了?!?/p>

這略嫌輕佻的口氣令我們的濟王殿下很不滿,他冷冷地指了下洞口:“你先下去?!?/p>

這話正中萬翼下懷,他笑瞇瞇地將剛整理好的衣袖重新擼起,拿著火燭率先下去了。

這段暗道很短,原先萬翼走時也不過就是半盞茶的工夫,但這次有了嬌貴的濟王殿下在,硬是生生拖過了一刻鐘。

萬翼光是看著他便覺得他好忙,一路又要顧及高潔儀表,又要保持華美風(fēng)度,這暗道上方凹凸不平,可憐祁見鈺的王孫貴族氣度,在這條暗道被摧殘得七零八落。

“砰!”

又是一聲,這是第八次了。萬翼無奈地回頭看他。

有誰在暗道跑路還挺直脊梁,昂首闊步的?活該被撞得滿頭包。

“沒事,繼續(xù)走。”祁見鈺硬氣地從頭到尾皆沒發(fā)出呼痛聲。

但光是那一聲聲響亮的“砰砰砰”,萬翼縮了縮脖子,聽著就令人覺得好痛啊。

當(dāng)兩人重新站在地面上,看著不遠處那扇鎖著的院門,不由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祁見鈺給萬翼甩下一句:“今夜之事不準(zhǔn)說出去!”便大步流星地回寢室。

萬翼追在他身后:“是關(guān)于密道,還是你之前那個我……”

祁見鈺恨恨回頭:“都不準(zhǔn)!”

說罷,便改走為跑,有生以來第一次落荒而逃。

這天夜里祁見鈺做了一夜噩夢,翌日醒來頭一遭遲到了。

待他進考場落座,下意識看向萬翼時,只見他泰然自若地正在答題,連發(fā)絲都不動,昨夜之事仿若對他毫無任何影響一般。

祁見鈺頓覺氣悶,硬是集中精神揮去他念,專心考試。

大考結(jié)束后三天放榜。

這三天內(nèi)班的太學(xué)生允許外出回家。

而回到本家的萬翼當(dāng)夜便召集眾位長老幕僚,告訴了他們一個驚天秘密……

第五章 遷怒

三日后,重回國子監(jiān)的萬翼帶著大包小包,臉色明顯比離開時好了許多,就連之前盤亙多日的風(fēng)寒也在這短短三日內(nèi)痊愈。

不過,吐露了藏在心里十?dāng)?shù)年的秘密的萬翼是爽快了,本家的長老幕僚們卻是經(jīng)歷了一場可怕的末日洗禮……

是的,萬翼,前任萬首輔的獨生嫡子,他——其實是個“她”。

原本她以為自己可以隱瞞這個秘密一輩子,但祁見鈺……第一次讓萬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男子是不同的。

此刻正在向著成長期狂奔的她,接下去即將到來的葵水,正在發(fā)育的胸部,越發(fā)陰柔的面容和身形……單靠自己一人,就算她再聰明,也絕對無法做到不留任何蛛絲馬跡。

本家幕僚是她唯一可以依靠信任的存在,與其自己一人辛苦地掙扎著設(shè)法掩藏,倒不如利用整個本家的力量,完美地掩護自己。

要知道,懷抱著重振萬家輝煌的宏偉目標(biāo),那群老頭子比萬翼自己更不想讓秘密外泄!

集體力量當(dāng)然比個人強大。

也不過就是這短短三天,本家針對她的新身份,迅速地重新規(guī)劃了行動方針,其含金量之高,速度之驚人,不由得令萬翼嘖嘖贊嘆。

萬翼打開臨行前去長老幕僚們那邊搜刮的大包,把藥材和衣飾、修容化妝板分開,仔細安置好。

她拿起青色瓷瓶,思及長老的殷殷告誡:“這味丹藥藥性剛猛,能延遲身體成長,但只能止于及笄之年,及笄之年后若繼續(xù)服用,恐損傷內(nèi)腑……”

除了藥物,還有特制的強調(diào)男子身型曲線的衣飾,包括萬翼的眉毛,也被修得斜飛入鬢,用炭筆再加強修飾之后,原本哀艷秀雅的面容,更顯意態(tài)風(fēng)流……

相較于神清氣爽的萬翼,祁見鈺這三日過得不好,非常不好。

尤其是即將回國子監(jiān)的前夜,祁見鈺又陷入噩夢中,輾轉(zhuǎn)掙動身體。

“大膽!放肆……放開我!”

那人在夢中依然那般肆無忌憚,不顧他的掙扎,將他用力壓倒在榻上!

祁見鈺只覺渾身汗毛戰(zhàn)栗,越發(fā)激烈掙扎:“放肆!我要父皇砍了你的頭……滅你滿門!放開我……不!”

祁見鈺驚叫著驀然坐起身,他急促喘息著,被褥幾乎被冷汗浸透。

萬翼,萬翼!

祁見鈺恨恨念著這個名字,幾乎要咬牙切齒了。

第六章 幼帝endprint

放榜這一天,所有太學(xué)生都聚齊了。

萬翼照例是最后一個才到,紅榜懸在右上角,她仰著頭,頂著大太陽仔細在上面尋找自己的名字。

忽然身體被后方突增的壓力擠得往前晃了幾步,原本喧囂無比的人群倏地詭異地安靜下來。

萬翼轉(zhuǎn)過身剛想探個究竟……下一刻,便聽見小書童興奮地低叫:“公子!找到了!”

與此同時,一個尖細的嗓子拉長著聲也在這一刻響起:

“皇上駕到——”

在一片逼人的死寂中,小書童這不大不小的一嗓子,宛如落雷。

萬翼反應(yīng)極快,立刻拉著小書童第一個跪下了,“萬翼該死,請皇上恕罪!”

久久,視線中只有一雙小小的盤龍金靴,未有任何回應(yīng)。

萬翼從小嬌生慣養(yǎng)著,還是第一次跪這么久。對于這位倒霉的小皇帝,從前她跟著爹爹去國宴時也曾遠遠一瞥,但模樣早已記不清了,印象中唯有他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爹爹和太后掌下,怯怯求生的姿態(tài)。

因此說實話,對這位年僅八歲的小皇帝,萬翼毫無敬畏之情,之所以會即刻跪下請罪,也不過是為了避免言官和爹爹從前的政敵找到對付自己的借口罷了。

在久未等到小皇帝的回音后,萬翼大膽地抬起頭來,目光第一次與一雙清澈如溪的眼眸對上。

那眼瞳又圓又大,微微勾起的眼角如貓兒一般,整張粉雕玉砌的小臉透著逼人的純凈。若不是身上明黃的膝襕袍,簡直令人難以想象他竟是出自世間最顯赫又最污濁的皇宮。

小皇帝似被她的目光嚇了一跳,迅速回避開,徑直往負手佇立在旁的祁見鈺那邊看。

祁見鈺不動聲色地俯視跪在地上的萬翼,只要他不吭聲,小皇帝也不敢開口讓萬翼起來。

萬翼恨得牙癢癢,察覺身旁的小書童動了一下,似要站起,掩在寬袍大袖下的手倏地拉住他,繼續(xù)保持艱難的跪姿。

好半晌,祁見鈺終于移開俯視萬翼的眼,冷冷地輕哼一聲。

小皇帝立時令萬翼平身,只當(dāng)方才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緊跟著祁見鈺往祭酒的司事處去。

萬翼起步略有不穩(wěn),言仲立刻來扶,萬翼輕輕推開他,“無礙,我們先去自修堂,等皇上擺駕回宮后再回寢室?!?/p>

想也知道,祁見鈺甫一回來就急著整治她,她自然不會上趕著送上門去。

自修堂里的太學(xué)生寥寥無幾,畢竟大考剛過,還是有相當(dāng)部分學(xué)子要休息緩神。

萬翼在自修堂靠角落位置安坐,垂著長長的眼睫,懶洋洋地翻閱手中的《易》經(jīng),她的速度不快,但絕對不慢。未時剛過,萬翼便覺有些餓了,漸漸看出趣兒的她揮手讓小書童去拿膳食。

可小書童這一去,大半個時辰了,竟是再沒回來。

萬翼抬起頭,發(fā)現(xiàn)周遭已經(jīng)沒人了,她性子向來懶散到底,便從自修堂后方的另一條暗道抄近路,徑直往膳堂去。

這條暗道以假山園林為屏障,沿途穿過寢房和兩個臨湖小軒,霍地,從前方傳來一道童稚的甜音……

“濟王哥哥要多保重身體,莫讓太后在宮中掛心?!?/p>

嘖,真是不巧。萬翼才剛踏出一步的腳迅速又縮了回來,老老實實地躲在原處,等他們離開。

雖未聽到祁見鈺的回應(yīng),但萬翼閉著眼也知道他此刻定是傲慢地仰著頭,視小皇帝如無物,囂張地屏蔽他。

這出獨角戲又持續(xù)了近一刻,萬翼幾乎要同情這個倒霉的小皇帝了……好不容易,終于等到他出言擺駕回宮,她稍稍松了一口氣。

當(dāng)御輦從她眼皮底下悠然而過時,萬翼見到一只蝴蝶顫悠悠地停在小皇帝握在掌中的一把杜鵑花上。

小皇帝好奇地歪著頭,神情可愛無比,眨巴著眼看著蝶兒徘徊一圈撲簌著翅膀欲飛時,雙手驀然一合!殷紅如血的花汁從他的指縫間汩汩而下,他隨意將捏得稀爛的杜鵑花連同破碎的蝴蝶往外一拋,平靜異常的白嫩小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雙貓兒眼似有意無意般,從萬翼的藏身之處劃過……

被那目光掃過,萬翼心中一凜,按在假山上的左手微微顫了一下,卻是興奮至極。

看來挖起這一任皇帝的墻腳,感覺定然是好極了。

萬翼搓搓下巴,竟是開始有些期待了。

大考結(jié)束后,原本近二百人的課堂,僅剩下了不到六十名學(xué)子。

國子監(jiān)能一次過大考的太學(xué)生不多,因此常常能看到許多已過而立之年的老學(xué)子還在堅持不懈地參加率性堂入殿試。而率性堂的畢業(yè)條件也十分嚴苛,白頭老翁與青春美少年同在一個課堂也并非是稀罕事。

重新開課之后,萬翼一改往日的紈绔作風(fēng),開始認真上課潛心自修,跌落了一眾旁人的下巴。

莫非是終于成長知事了?

博士們也在私下驚嘆,雖然她完成的課業(yè)未有出挑之處,但比上不足卻也比下有余了。再細細一瞧……似乎連那張懨懨疏懶的病美人臉,也變得日漸英氣起來。

在這期間,宮外也時時傳來新任首輔商量被太后招去,罵得狗血淋頭的消息。而在率性堂,萬翼也沒有見到商珝的身影,怕是加入了光榮的留級大軍……

看來濟王殿下的復(fù)仇之心很堅決啊,萬翼充分了解到祁見鈺睚眥必報的個性。

可惜她與祁見鈺早年結(jié)下的梁子太深,怕是沒機會化解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廂祁見鈺在連做了大半月噩夢之后,他對萬翼的怨念上升到頂峰。

“殿下最近的臉色不太好,有何事困擾殿下?需放寬心胸,刨除雜念,靜心休養(yǎng)才是……”御醫(yī)殷殷叮囑。

祁見鈺收回手,神情淡淡地道:“只要將那病根一除,本王便能不藥而愈。”

第七章 少年逐風(fēng)流

國子監(jiān)依山而立,山中不知時年歲月,不覺時已入秋。

但見樹樹秋聲,山山寒色,少年裘馬,衣履風(fēng)流。

大周朝尚美之風(fēng)盛行,士大夫們向來熱衷于創(chuàng)新服飾,因此將戎裝與常服相結(jié)合的曳撒便應(yīng)運而生,在世家貴族中風(fēng)行一時。身為整個大周朝最追逐潮流的太學(xué)生們,自然當(dāng)仁不讓,紛紛著上各式曳撒,襯得書院處處如燃火般的楓林,一時眾彩紛呈。endprint

祁見鈺尤偏愛麒麟紋的朱紅曳撒,束發(fā)用嵌寶紫金冠,舉手投足間,更顯得面如美玉般無瑕。

萬翼卻是個不合群的,在絢麗的曳撒大行其道的國子監(jiān),她只著白色的朱子深衣,廣袖及膝,發(fā)冠半挽,緊束著窄細腰身的衣帶長及腳踝,行動間隨風(fēng)翻飛……

遠遠望去,給人以氣質(zhì)高潔的錯覺。

每每上《禮》書,萬翼朱唇含笑,玉樹風(fēng)流,白服深衣地從一片火紅楓林中慢慢踱出時,不知有多少思春期少年郎拜倒在她的皮相之下。

可惜祁見鈺不為所動,對萬翼的厭惡欺壓倒是比往日更甚。

眾人眼中只見萬翼未曾反抗、委曲求全,記憶中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紈绔草包逐漸隱沒,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令人覺得心有憐惜的哀艷美少年。

但祁見鈺渾身上下又怎會有憐香惜玉的因子?該欺負時絕對不手軟。

萬翼原本一心想息事寧人暫且忍耐的念頭,一天天被他撩撥揮去。

從被圍追堵截到率人埋伏作案……

從被推下階梯到意圖將她踢落山崖……

眼看祁見鈺出手越發(fā)歹毒,直將她往死路上拽,萬翼終于怒了!

這夜,頂著小書童的驚叫,萬翼從被單中捏出兩條劇毒的銀環(huán)蛇,氣勢洶洶地捏著七寸,將兩條毒蛇打成一對蝴蝶結(jié)。

趁著月黑風(fēng)高,她拿著毒蛇蝴蝶結(jié)命貼身影衛(wèi)影一悄悄物歸原主。

翌日上課,祁見鈺的位子果不其然是空著的。

周遭小聲議論:聽聞濟王殿下昨夜急招醫(yī)師入國子監(jiān)……

萬翼露出舒心的笑容,這幾日的課業(yè)完成得格外出色。

待祁見鈺終于能再回到課堂之后,他瞪著萬翼的灼熱目光幾乎要燒了整座率性堂。

萬翼微瞇著眼,彎起紅唇稍嫌輕佻地對他露齒而笑,迷得半班學(xué)子幾乎要斷了袖去。

入夜,圓胖的滿月一點點艱難地爬向中天。

甫從自修堂出來,萬翼便毫不意外地被小王爺堵截了。

“萬翼,我知道是你?!毙⊥鯛?shù)故且荒樒届o,沒第一時間就結(jié)果了萬翼。

但萬翼出人意料地老實,她理所當(dāng)然地點點頭:“物歸原主是美德。不要太感激我,行善不欲人知,施恩不望報嘛?!?/p>

祁見鈺:“……”

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祁見鈺被她噎得內(nèi)傷,憤憤地拂袖要走??刹抛叱鰞刹剑瑢挻蟮男渥訁s被身后之人拽住了。

萬翼雖等到祁見鈺轉(zhuǎn)過身面對她,卻依然還是未撒手。

祁見鈺猛地震袖抽手:“你做什么?放開!”

萬翼仗著青春期生長速度比少年們快一拍,逼問比自己略矮兩指的祁見鈺:“殿下,自進入率性堂以來,我從未再招惹過你,為何你卻變本加厲?”

原本那些欺負人的手腕雖頻繁,大部分都無傷大雅,萬翼便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先暫時不計較。但自從升入率性堂后,她明顯感覺到那些手段的危險系數(shù)至少高了一倍,萬翼其實心中也有疑。

祁見鈺漲紅了臉,只道:“放開我!”卻是只字不肯提原因。

言語無法解決的矛盾必然要升級。

兩人第一次撕開貴族顏面、拋掉世家斯文,大干一架!

萬翼曾隨影一學(xué)過一些擒拿格斗術(shù),畢竟暗殺她的死士層出不窮,防不勝防。至于祁見鈺,當(dāng)然也有宮中師傅教習(xí)武藝,可每日與他喂招的侍衛(wèi)哪敢來真的?因此與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的萬翼一對上,便敗下陣來。

這場架只持續(xù)了短短兩刻鐘,以祁見鈺被萬翼抓住手腕壓在草叢內(nèi)告終。

這屢屢出現(xiàn)在噩夢中的熟悉場景令祁見鈺面色由紅轉(zhuǎn)白,想對抗,身子卻已被萬翼牢牢壓制住,只得毫無章法死命掙扎。

“無恥!卑鄙!你放開我!”濟王殿下羞憤難當(dāng)?shù)睾稹?/p>

萬翼卻是好整以暇地按著他,湊近臉,似個浪蕩子般調(diào)笑道:“請殿下告訴萬翼,何為無恥?何處無恥?萬翼愿聞其詳?!?/p>

祁見鈺怒道:“萬翼!你莫以為父皇不在,便能這般折辱我!我……”

萬翼漫不經(jīng)心地截了他的話:“殿下,你想說就算先皇駕崩了,還有太后能為你撐腰是嗎?就算沒有太后,還有小皇帝?還有一干默默支持你稱帝的老臣?原來殿下的能力……不過如此嗎?”

瑩瑩月光下,萬翼的雙眼幽深如潭,漫天星光墜落在她眼中,似被那灣寒潭牢牢凝固住,祁見鈺再度見到那曇花一現(xiàn)的逼人壓迫力,心跳驀地一窒,卻是道不明此番滋味。

萬翼低頭看著慣常倨傲高雅的濟王殿下首次這般氣弱地被壓在身下的模樣,說不出的解恨舒心,不由將臉又貼近幾分,看著祁見鈺幾乎可稱之為驚恐的表情,強自按捺住笑意,“若殿下遲遲不肯說明為何近來屢次針對萬翼……那是否可以理解為,殿下心中……其實心屬萬翼,只是不敢表白,只好曲折地想令萬翼注意到殿下你?”

祁見鈺霎時被氣得抓狂了:“無恥!我怎么可能!我絕對不會喜歡你這等卑劣無恥小人!”

“有道是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既然殿下嫌棄萬翼是小人,萬翼只好滿足殿下,做一次動口的君子了。”

“你說什么……”

話還未落,濟王殿下的小嘴便被某只披著羊皮的小狼用力一啃,剎那間他只覺眼前一片漆黑,五雷轟頂!

第八章 對立

這個被強行奪走的初吻,成為濟王殿下少年時期最黑暗的記憶。

宮中侍衛(wèi)很是驚訝,為何濟王殿下會連夜從國子監(jiān)逃回皇宮,但每個人對著那張即將爆發(fā)的黑面,皆沒有詢問的勇氣。

一整夜,太監(jiān)們聽著濟王殿下在寢室內(nèi)乒乒乓乓地砸東西,太后知悉濟王連夜跑回來后也急急地大半夜擺駕而來,卻被濟王攔在門外,他就是不開門。

太后只得撫門而嘆,“鈺兒,誰讓你不痛快了?告訴母后,別一個人憋著,傷了身子……”

“還不是……”濟王只開了個頭卻猛地戛然而止。

那人似笑非笑的模樣又浮在眼前,祁見鈺咬牙握緊拳頭狠狠一砸桌案,硬是吞下這奇恥大辱!endprint

萬翼,就算不依靠母后、皇帝,本王也能將你徹底踩在腳下!

濟王砸了大半夜,也終于累了。

和衣躺在床上,他才剛一閉上眼,腦中便不受控制地回放先前在自修堂后那一幕……

唇上依稀溫軟濕潤的觸感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人暖暖的鼻息噴在他臉上,不論他如何用力掙扎,那只緊捏著他下巴的纖細手腕卻有著想象不到的力量……

祁見鈺搗著臉在被窩里狠捶床板,不準(zhǔn)想!不準(zhǔn)!

回憶卻不聽話,硬是不顧他的羞憤,完整回放。

萬翼親他的時間其實他也不記得有多長,只覺每一瞬都艱難如度年。

若非,若非……

祁見鈺想起若不是那該死的商珝突然闖進自修堂后這花圃,撞見了他們,也不會害他張口欲言,而后……

與萬翼在那刻微微開啟的嘴唇撞上!

思及那一瞬過度狎昵的觸感,那人驚愕的表情也歷歷在目……

擺出這種表情做什么!明明是你先出手的!

祁見鈺鐵青著臉霍然掀開被子,死命又跑去洗漱擦嘴,而后再也睡不著了,繼續(xù)乒乒乓乓地跳腳砸東西!

第二日,濟王殿下還是準(zhǔn)時從皇宮趕回課堂。

這日眾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是入率性堂有史以來,濟王首次沒有欺負萬翼,反而在每次擦肩而過時……那腳步是不是邁得太大了點?不不,我們絕對沒有想到“逃”這個字!

萬翼原以為昨夜那一下要讓濟王脆弱的心靈受傷好一陣子,要休養(yǎng)幾天才能回來,想不到低估了他的承受力啊。

此后,濟王殿下白日在國子監(jiān)上課,天一擦黑便回了皇宮,只隱約聽聞宮中請了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每日教習(xí)他武藝到深夜。

嗬!原來殿下是要文武全才。

祁見鈺是國子監(jiān)的流行風(fēng)向標(biāo),因為這一舉動,世家大族間的尚武之風(fēng)也跟著大盛,同期還有不少公子爭相效仿。

不過畢竟是細皮嫩肉的俊俏公子哥兒,習(xí)武這般艱苦歷練的事,到底未有幾個整日抱書的公子能支撐得下去。

兩年后,唯一一個雷打不動繼續(xù)習(xí)武的,便只有我們的濟王殿下了。

而這樣高強度的訓(xùn)練,也讓濟王殿下的身高從下半年就開始狂飆。頎長的身姿很快在同期的矮冬瓜中脫穎而出,每日出國子監(jiān)回皇宮這條路,鮮衣怒馬的俊美少年,儼然已成為京城一景,不知多少深閨女兒對著那璧人一般的濟王暗許芳心。

國子監(jiān)的成績是積分制,成績優(yōu)秀的太學(xué)生積一分,中等的半分,差強人意則不給分,凡積滿八分的太學(xué)生就能順利畢業(yè),并接受帝王的召見冊封。

而濟王殿下,便是國子監(jiān)近百年來第二個僅用兩年就從率性堂順利畢業(yè)的優(yōu)秀精英。

至于這第一個,就是萬翼那從小以神童之名著稱的爹,前內(nèi)閣首輔——萬安!

在濟王殿下畢業(yè)前,萬翼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寢房那條朱紅的長廊上。

他穿著青色的冕服,頭戴九旒冕冠,玄衣 裳。衣上繪有龍、山、華蟲、火、宗彝五章紋,裳繡藻、粉米、黼、黻四章紋,共九章。

長長的九旒珠簾遮住了他的表情,萬翼只能依稀從他冷漠的轉(zhuǎn)身拂袖中,感覺到他一如往昔的厭惡。

隔年春,才歸附了三年的蒙古再度叛亂,萬翼依然在國子監(jiān)做她的悠游太學(xué)生,只是在聽聞此次領(lǐng)兵出戰(zhàn)之人是濟王祁見鈺后,停了停掌中的酒杯,而后不置一詞,笑著仰頭一口飲盡。

第九章 天下誰人不識君

鑒于這場戰(zhàn)爭是新帝繼位后第一場大戰(zhàn),整個大周朝對于戰(zhàn)場皆投以異乎尋常的關(guān)注。而作為主將的祁見鈺,更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天下目光的焦點。

這一年,萬翼不論身在何處,皆能聽到關(guān)于濟王殿下的最新消息。

當(dāng)然,她自己也未閑著……

十四歲的萬翼,模樣一日日長開,震動京城。在這個嗜美之都,上下無不流傳——“天下莫不知萬郎之姣也!”

至于如今的國子監(jiān),太學(xué)雙璧僅剩下萬翼一人獨大。她美姿儀好笑語,儼然已成為這群青春期少年心目中的大眾情人。當(dāng)初欺負萬翼,喊著“窩囊廢”最大聲的李尚書之子李歡卿,現(xiàn)在儼然已成為萬翼的頭號擁護者。

當(dāng)然,大周朝男風(fēng)盛行,其中也不乏膽大的,偷偷修書將她約至后山,欲一訴衷腸。

奈何萬翼始終眉目含笑,但就是不來。

除了躁動的少年郎,自然也有國子監(jiān)外勇敢的少女們,趁著萬翼每月固定回本家時苦苦守候在路旁……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這段時日,不論少男還是少女,論及萬翼皆要嘆一句詩經(jīng)——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萬翼用這種奇異而旖旎的方式,以容貌聞名于大周,無害卻醒目地昭示了她的存在,凝聚了一批尚美英才在側(cè)。

與驚人的美貌相比,萬翼在國子監(jiān)的課程并不算出彩。

待下半年,萬翼的積分已經(jīng)積滿六分,看來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便能積滿八分,順利畢業(yè)。

入冬后,自蒙古傳來的戰(zhàn)績?nèi)找孑x煌。

祁見鈺不負雄才精英之名,雖然剛?cè)朊晒诺那皟蓚€月幾乎都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但幾個月后局勢漸緩,雙方互有勝負,再往后幾個月……

不過短短半年,這位年僅十六的少年濟王,竟成功扭轉(zhuǎn)情勢!

少年天縱,舉世良才……大街小巷,酒樓茶館開始飄揚著無數(shù)溢美之詞,統(tǒng)統(tǒng)加之于濟王身上。民間沸沸揚揚的熱情點燃了朝中文武百官的激越之情,無數(shù)征歌戰(zhàn)詞流傳,一時朝廷內(nèi)外,竟只知濟王,不知有皇上。

時機到了……

萬翼在秋季最后一次回本家時,低聲命幕僚可以停手,不用再引導(dǎo)輿論了。它們?nèi)缃褚延辛送⒌耐寥溃耆梢宰孕信畈l(fā)展。

待又一年春節(jié)來臨,挾著蒙古降書,已十七歲的濟王祁見鈺領(lǐng)著凱旋的軍隊,班師回朝——

朝野上下震動,輿論被瞬間引爆至最高點。

在祁見鈺率領(lǐng)三軍叩開城門這日,十二歲的幼帝祁見鋮穿著玄色冕服,獨坐在龍椅上,默默地接過內(nèi)侍傳來的書信。endprint

那萬翼竟在此時遣人來信?

祁見鋮猶帶稚氣的可愛臉蛋透出與年齡毫不相符的冷肅,輕輕揭開信封,上面只有一句話——

“制衡之術(shù)?!?/p>

而此刻的萬翼,正迎風(fēng)站在朱紅的城門上。

她喜著朱子深衣,皓白的身姿在朱紅城門與身邊一干絢麗曳撒中,分外顯眼。

垂眸看著遠方那浩浩蕩蕩襲來的黑色大軍,遠征甫歸的軍隊殺氣未退,肅殺凌人之意咄咄逼人,整支軍隊就猶如他們的主帥,鋒芒畢露,銳利崢嶸。

在軍隊最前端,那一抹耀眼的赤色,一馬當(dāng)先。

經(jīng)過城門那一剎,冰冷的頭盔被一指撩開……在場眾人瞬間屏息——

史載蘭陵王陣前揭開面具,也不過如此吧。

回到闊別已久的帝都,這滿朝金粉歌舞升平,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卻令在塞外征戰(zhàn)歸來的祁見鈺,覺得不適。

母后在他回來后第一時間將他召入皇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柔嫩雙手久久摩挲著他的臉,淚如雨下。

他卻想起邊疆那些滿面風(fēng)霜,手若樹皮般粗糙堅硬的母親們……這場戰(zhàn)爭對他內(nèi)心的震撼,比他想象中還要大。

原本只是想證明自己能力的戰(zhàn)爭,卻讓他快速蛻變,從一個傲慢不知事的嬌縱皇子,漸漸向一個有擔(dān)當(dāng)有抱負的偉男子成長。

“鈺兒,在邊關(guān)吃了不少苦吧?讓母后看看,都瘦了,黑了……這一年母后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日夜擔(dān)心我的鈺兒在外受苦,便是傷了,母后也無法前去照顧……”

“母后,”祁見鈺配合地乖乖在太后懷中窩了片刻,抬起頭,“兒臣,想做武將?!?/p>

正月后,緊跟著的就是三月初三的春絜,上巳節(jié)。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這便是形容上巳節(jié)的“祓除畔浴”,通俗點解釋,就是潔身沐浴,臨水宴飲。流傳千古的曲水流觴,便是由此而來。

這一天,也是廟會,踏青之日,更是求偶節(jié),生育節(jié)。

萬翼在上巳節(jié)的前一天便回到本家。

若不是長老們殷切相召,她其實本已忘了,上巳節(jié)……還是女兒節(jié)。

及笄之年的少女們在這一天,家族宗親會為她們大宴賓客,舉行盛大的及笄禮。

……原來,她已十五,到了及笄年華了。

萬翼拇指輕輕摩挲著朱子深衣,她本已經(jīng)拋棄了那個身份,誰料大長老們依然還記得,并要為她舉辦一場最隱秘,不可宣之于眾的及笄禮。

這場及笄禮,幾乎可稱之為簡陋了。

不能宴請賓客,萬翼又已父母雙亡,因此迎賓、就位、開禮、拜禮……皆被省略。

伴隨著笙樂響起,長老擔(dān)任主持及笄禮的贊者,凈了手,率先走到西階就位。

萬翼在滿堂的暗衛(wèi)和長老幕僚的目光中,著中衣,披散著及腰長發(fā)緩緩步出,面向西,跪坐在及笄者席上。

長老為她細細梳理這頭青絲,凝望著她的眼神復(fù)雜而虧欠,待梳完頭,萬翼轉(zhuǎn)向東方正坐,素凈的臉上神情安謐,似一尊玉雕美人一般。

正賓接過司者奉上的羅帕和發(fā)笄,走到萬翼跟前,高聲吟誦祝詞——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

萬翼雙眼平視前方,任正賓為她梳發(fā),待那根纖長的紅玉發(fā)笄輕輕插入她的發(fā)髻,她身形微動,無聲地闔上眼。

長老為她正了笄,她如何不知,其他女子,本該在這個爛漫的年華許人婚配,享受賓客們的祝福和所有艷羨的眼光。但這對于萬翼,此生已然是不能了。

萬翼起身,正賓向她作揖祝賀,她未有什么表情,回到東房后,從有司手中取過衣服,入房更換與發(fā)笄相配的紅底黑紋曲裾襦裙,緩緩再度步出……

這是她此生第一次著女裝,也或許是最后一次。

賓客席上的眾人首次看見公子以這般純粹女性的身份出現(xiàn),是驚訝也是驚艷,霎時滿堂寂靜,不聞鼻息。

有司再度奉上金玉發(fā)釵,正賓高聲吟誦——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p>

長老為萬翼取下發(fā)笄,正賓跪下,為她簪上發(fā)釵。而后萬翼回東房,再度更換一件與頭上發(fā)釵相匹配的金紋曲裾深衣。

最后一輪關(guān)鍵的三加笄禮到了。

這一次萬翼的發(fā)釵要換成十二支金絲紅玉的朵狀釵冠,身上的曲裾深衣,也將換成更加奢麗的大袖長裙禮服……

可接下去的笄禮卻被橫空打斷!

暗衛(wèi)緊急來報,刑部尚書之子李歡卿,當(dāng)朝首輔之子商珝,包括幾位王侯公子,皆已入府,欲尋萬翼。

長老面色一變,正在賓客席上的小書童言仲怒道:“你不知今日是公子大禮嗎?為何不攔??!”

影一拍拍他的肩膀,心下暗嘆。如今的萬府輝煌不再,面對這群大周朝最權(quán)貴的王孫公子們,門房又哪里能攔?

萬翼摘下頭上的發(fā)釵,起身道:“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我出去迎他們?!?/p>

長老愛主心切,脫口道:“不然派人攔下他們……”

萬翼搖頭,“如今我們需韜光養(yǎng)晦,此刻不是暴露萬家暗府勢力的時機?!?/p>

“那……”那這場及笄禮……

“那便散了吧……”

萬翼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本該擁有的,這場女子最珍貴盛大的及笄之禮……便這么悄無聲息地掩蓋在權(quán)謀之中。

第十章 斗舞

“怎么也不遣人通傳一聲?”萬翼依然是那身朱子白服,未語先笑,施施然從水榭走來……

商珝憨笑著低頭打揖,“便是那李歡卿,我本說再等等也無妨,讓小廝通報了再進去,他非是一刻也等不得。今日這般冒昧前來,不知可有打擾?”

萬翼似笑非笑道:“若我說打擾了呢?”

商珝一愣,一時分不清她是玩笑還是真怒,無措道:“那,那……”

李歡卿接過話頭,“那便罰我們請你到豐樂樓大宴一番,到時不論萬郎罰多少酒,我們便也認了?!贝搜猿?,其余王孫公子紛紛附和。endprint

一行快把人眼給閃瞎的世家公子哥集體出行,沿途收獲春心無數(shù),眾位俊俏美少年身上馬上皆被丟滿了羅帕鮮花。

到達豐樂樓后,萬翼拂去滿頭絳紫的桐花,將掛在衣上的羅帕一一折好,收入懷中。

李歡卿瞅見了,道:“怎么,萬郎可是瞧見了中意的姑娘?”個中酸意可飄十里。

萬翼食指輕劃過胸前的羅帕,舉止溫雅多情,“女兒家的心意自然要小心對待,即便無意,也該妥善交代才好。”

那眉眼神情,雖年少,但也瞧得出日后大周朝又該出了個多情郎。

李歡卿不由氣悶,商珝越發(fā)黯然,一行翩翩少年頂著一身花香進了樓。

今日是上巳節(jié),人們皆把金色的薺菜花和絳紫色的桐花鋪在灶臺以及坐、臥之處。目之所見的少女們,也紛紛把一簇簇紫桐花插在髻上,意祛風(fēng)邪。

萬翼這一行人被丟了滿頭的桐花,倒是省了事。

“我們是去樓上的廂房,還是到臨臺水榭?”

李歡卿道:“既是上巳,自然曲水流觴最好?!?/p>

萬翼喚來跑堂,帶路。

“諸位公子,既然欲臨水宴飲,何不干脆入畫舫一敘?”豐樂樓不愧是第一酒樓,就連跑堂的言辭也透著幾分文雅。

商珝詢問地看向萬翼,以他的意見為基準(zhǔn)。

萬翼點頭,“也好,白日游湖,等入夜再進水軒。”

跑堂利落地一躬身,將他們引到畫舫停靠處,“公子們可以任意挑選,若需要伶人歌者,喚一聲就是?!?/p>

李歡卿挑剔地選了個懷抱琵琶的清秀女子,再欽點一位抱琴少年,同上畫舫。

“李歡卿?”

有道是狹路相逢,越是不愿見,便越是能趕巧。

商珝、李歡卿走在最后,聞言回頭,正正看見著銀蛟紋曳撒的濟王殿下,再落后幾步,便是一身靛青色直衣的當(dāng)朝皇上!

二人大驚,急忙欲先下拜,心中不由咕噥,這濟王怎么把小皇帝也拐出宮了……

小皇帝祁見鋮忙大步而來,“速速平身,朕,嗯……我今日微服而來,便是想巡視民計民生,切勿擾民?!?/p>

萬翼走在最先,待發(fā)現(xiàn)少了兩人回頭尋來時,視線正與祁見鈺對了個正著!

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濟王殿下率先移開眼,神情越發(fā)冷漠……

想不到今日竟會遇見這卑劣之徒!濟王殿下心有憤憤,面色黑得已經(jīng)不是不佳可以形容。

但小皇帝卻完全沒有眼色般,興沖沖道:“既然這般趕巧,我們便湊成一桌聚聚也好?!?/p>

祁見鈺臭著臉,卻不吭聲。

小皇帝便當(dāng)他是默認,用力拽著他的手,帶著身后一打護衛(wèi),前呼后擁地進了畫舫。

祁見鈺從頭至尾黑面冷眼,他離琵琶女最近,萬翼饒有興致地數(shù)了數(shù),一整個下午,琵琶女至少彈錯了八個音。

濟王殿下卻是連眼角也不曾望過她一眼,只要一思及是與萬翼同處一室,他渾身猶如被螞蟻爬過,惡寒不適之極。

在邊疆的日子,激烈而殘酷的戰(zhàn)爭,幾乎令他以為,他已經(jīng)將這個人忘了。

夜宿營火,手握長劍時,腦中偶爾劃過那人的只語片影,但瞬間皆被他恨恨封殺。到后來,只要提到萬翼,便是反射性覺得那是個令人厭惡的無恥卑劣小人,恨不得她在這世上消失。

可當(dāng)他重返帝都,耳邊關(guān)于這個人的消息卻越來越多。

“天下莫不知萬郎之姣也!”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不過是皮相稍好一些,濟王殿下對此嗤之以鼻,嚴禁他宮中提及萬翼的任何消息。

這濟王一不開心,眾人皆難放開懷抱,游船宴飲便在眾人心懷各異的情況下草草收尾……

待月出東山,臨水軒臺上人聲鼎沸。

這群貴族公子的組合打眼無比,在謀殺了無數(shù)眼球后,公子們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羅帕,進了水軒。

軒館正對著一片碧水,臨水那面,頂部扯下兩片薄得透光的輕紗,隨風(fēng)翻飛。

入夜后光華四起,湖上燈火明滅的畫舫如一條條浮出水面的夜光鯉魚,遠遠傳來笙歌笑談。

軒臺上是一灣精巧引來的細細流水,蜿蜒著圈過每個人的座席。

小廝丫鬟們懷抱著美酒佳釀,侍立在旁,酒過三巡后,所有人漸漸放開……

小皇帝雖年幼,喝起酒來也不馬虎,濟王殿下更是把酒當(dāng)水,幾番痛飲依然面色如初。

萬翼站在上游處,將盛了酒的觴放在溪中,沿著浮水徐徐而下,經(jīng)過彎曲蜿蜒的水道,觴在誰的面前打轉(zhuǎn)或停下,誰就要即興賦詩或一展舞姿歌喉。

不過若是什么才藝也拿不出來,便要罰酒三觥。

美貌的侍女們則是緊隨在萬翼身后,時不時往流水中丟入煮熟的雞蛋和飽滿的紅棗,任其漂浮而下,讓宴客們隨意拾用。

這便是“曲水流觴”“臨水浮卵”以及“水上浮棗”。

“萬郎,這一夜你都避在一隅,專司奉酒觴,想賴過這比試嗎?”太尉家的小公子被灌酒最多,此刻見到好整以暇的萬翼,不由怨念道。

萬翼一笑,也不反駁,撩起衣擺坐入席中。

軒臺呈環(huán)狀,對面的濟王殿下正不情不愿地正對她。

等萬翼入座后,由侍童接手了奉酒觴的工作,果然,沒過幾輪,酒觴便在萬翼座前停下,滴溜溜打轉(zhuǎn)。

“萬翼,到你了!”

他們可期待她一展風(fēng)采已久。

萬翼接過酒觴,隨意取過一旁全新的白玉筷,微啟朱唇,“萬翼不才,詩詞不精,只得聊以作舞,貽笑大方了?!?/p>

此言一出,李歡卿狼血沸騰,“萬郎只管隨意就是。”

誰不知當(dāng)年的萬安精擅六藝,琴舞更是一絕,萬翼乃是他的獨子,自小熏陶,自不會差。

萬翼攜著白玉筷徐徐走到場中,待站定,她右手灑然一壓,手腕陡然發(fā)力,與左手玉筷相擊!

只聽“鏗”的一聲清脆鳴音。endprint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萬翼低聲長吟,擰身右傾,玉筷在肩部再擊,“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她的動作極為舒緩,卻應(yīng)和著擊鳴,自有韻律,帶著隱匿初開的妖嬈,與節(jié)奏融為一體。

皎潔的月華仿如呼應(yīng)她的舞姿,萬翼微闔著眼,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頹艷,低唱吟哦,“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及腳踝的纖長束帶墜著玉佩金穗,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錚錚摩擦脆吟。

皎若明月舒其光,好一個月下美人!

這清艷風(fēng)雅的身姿透過燦爛燈火,隔著那片薄得幾近于無的紗簾,令在湖畔水濱宴飲的京人紛紛聚來,共睹萬郎風(fēng)華。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卻都鴉雀無聲,凝神細聽那隔水傳來的低吟……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萬翼折身側(cè)擊軒臺,長吟再三:“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在一片如癡如醉的目光中,濟王殿下倏地掃興開口——

“靡靡之音!”

“哦?”萬翼轉(zhuǎn)身,自然地停下動作,惹來隔岸一片嘆惋。

濟王殿下此刻也喝到興頭上,說罷丟去酒杯,拔劍起舞。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p>

濟王的舞姿與萬翼截然不同,飽含著沙場征戮之氣,劍光令人驚心動魄。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他身姿矯健,運劍如長虹游龍,首尾相繼。在“流星”二字念完后,濟王的劍勢陡然凌厲,竟是往萬翼而去,“十步,殺一人——”

霎時滿堂皆驚,眾人還來不及喝止,劍尖卻霍然在離萬翼不過三寸時折身直下!

真是一舞劍器動四方,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驚出旁人一身冷汗后,祁見鈺方才好整以暇地吟出“十步殺一人”的下句——“千里不留行”。劍招如行云流水,連綿不斷。

再瞥了萬翼一眼,很遺憾地發(fā)現(xiàn)她依然毫無動容,濟王略收住猛厲無比的劍舞,擰腰退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無愧太學(xué)雙璧。

兩人一番斗舞,一文一武,一柔一剛,叫人大開眼界,目眩神迷。

只是先前萬翼舞至一半被打斷了,那些平日暗中仰慕他的世家公子們心有不甘,等濟王收勢后借著酒勁兒起哄,要萬翼將舞補完。

萬翼也不推辭,朝祁見鈺拱手笑拜:“殿下也看到了,萬翼實屬無奈,只得讓這靡靡之音再荼毒殿下一會兒?!?/p>

濟王殿下負手別過臉,冷冷哼嗤一聲。

萬翼卻是展顏:“既然‘月出殿下不喜歡,我便踏歌以作……君子舞?”

說到“君子”這兩個字時,萬翼稍稍拉長了語音,帶著別有深意的目光,凝望向他。

濟王殿下的臉色霎時變得青白無比。

“有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既然殿下嫌棄萬翼是小人,萬翼只好滿足殿下,做一次動口的君子了。”

他恨不得徹底刪除的記憶又浮上腦海。

濟王殿下每每思及被強奪走的悲催初吻,皆要惡寒憤怒痛心疾首。

萬翼似回味般,拇指從唇上劃過,那惡質(zhì)的笑容,激得祁見鈺恨不得當(dāng)眾拔劍殺了她。

“殿下,為何這般看我?”萬翼卻是無辜道。

濟王語塞,那般恥辱的陳年往事,他自然百般不愿令人知曉。

小皇帝聞言也看向濟王:“皇兄,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啊……”

“本王沒事?!逼钜娾晱凝X縫擠出一句,“大約……是喝過了?!?/p>

萬翼淡淡地拉長聲:“哦……”

引得濟王的冷目立刻殺來。

萬翼挑起人滿腔怒火卻仍是一派道貌岸然狀,緩步入場。

侍女在她入場后恭順地捧著一雙繪上花卉圖案的紅木油彩屐,跪下為她穿屐。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比f翼瀟灑地搖臂,轉(zhuǎn)身,左腳前踏,木屐叩地聲清越無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p>

若說之前的“月出”是頹艷之舞,現(xiàn)在的“踏歌”便是一派高雅灑脫之態(tài)。

萬翼踏地為節(jié),掩臂含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她若翔若行,指顧應(yīng)聲。在踏足的起承轉(zhuǎn)合間,拖曳著流動性極強的碎小步伐,從整體的“頓”中霍然呈現(xiàn)一瞬間的“流”,這流與頓的對比,形成絕妙的視覺反差。

時而翼爾悠往,時而紛飆若絕。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她舉手投足間,似有迷惑人心之力,叫祁見鈺極力抗拒,卻仍是無法控制地將目光投注到她身上。

似察覺到濟王的視線,萬翼擰腰微微傾向他的方向。她玉帶窄腰,寬袍大袖,舞姿高雅,口中吟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隔岸透過朦朧的輕紗捕捉萬郎舞姿的京人中,已有數(shù)位詩人大發(fā)詩興,揮毫提筆。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她吟到后來,只反復(fù)詠嘆這一句,似乎別有惆悵:“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濟王殿下在這夜又重溫了久未拜訪的噩夢。

夢中那面目模糊的人在吟唱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他輕輕拉住那人的手,那人掙開,似要離去,口中只吟嘆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他腦中一熱,從后牢牢抱住那人的窄腰,不讓他離開,而后,而后……

于是這夜不管是當(dāng)班還是未當(dāng)班的太監(jiān)宮女們又在大半夜苦命地被滿殿乒乒乓乓的打砸聲驚起,認命地準(zhǔn)備收拾殘局。

誰又惹起這小祖宗的火?

自濟王凱旋后,脾氣可沉穩(wěn)許多,久未見他這般動怒了。

天亮后濟王殿下的寢宮輕輕拉開一條門縫,祁見鈺悄悄招來心腹太監(jiān),通紅著臉將一床被褥和自己的衣褲塞入他懷中,惡狠狠道——endprint

“速速給本王燒了!便是根衣線也不得放過!”

第十一章 交鋒

上巳節(jié),萬郎一舞動京城。

接下去的日子里,萬翼充分享受到天皇巨星級的待遇,每日圍在國子監(jiān)外只愿一見萬郎的少男少女逐日增加,男踏歌也在京中風(fēng)靡一時。

“這就是青春啊?!?/p>

萬翼感慨地搖頭,對著國子監(jiān)外人頭攢動的盛況揮揮手,回應(yīng)她的立刻是劈頭蓋臉的一片羅帕鮮花……

幸而前朝在被砸死幾個著名美男子后,取締了投擲瓜果以示愛慕的風(fēng)氣,萬翼的腦袋衣衫在這場盛況下,才得以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

“公子,下個月的綜試你有幾成把握?”

小書童眨巴著眼睛看她,終于等到了國子監(jiān)最后一場考試。

萬翼摸摸他的頭,“放心,今年公子就能離開國子監(jiān)了?!?/p>

一個月后的綜試結(jié)束時,小書童按捺不住,再次追問準(zhǔn)考生感想。

“與我原先預(yù)估的一樣,”萬翼道,“今日之后就不用再留在國子監(jiān)了?!?/p>

“看來公子發(fā)揮得非常好呢?!闭Z氣這般篤定。

萬翼慢吞吞地繼續(xù)道:“今日之后,要么我能順利畢業(yè),要么……就會被趕出國子監(jiān),永不敘用?!?/p>

言仲:“……什么?!”

同一時刻,正在閱卷的考官終于閱到萬郎的卷子……捏著卷紙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差點把這張卷子撕成兩半!

“這,這,豎子!大膽豎子!”考官怒發(fā)沖冠,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得拍案再三,幾乎要將這卷子當(dāng)場銷毀!

“主監(jiān)大人……”其余考官紛紛聚來,“您千萬別沖動,這份卷子是皇上欽點要看的,過會兒就要呈進宮去?!?/p>

“這種卷子,怎能拿去污了皇上的眼!”他說罷擼起袖子就要撕卷。

“大人冷靜啊!冷靜……”

霎時閱卷室鬧哄哄一片。

本次國子監(jiān)綜試主考為官之道,考查各人的品性與對此的領(lǐng)悟。

“公子的答案……驚世駭俗?”小書童默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

萬翼呷口茶:“我只回,求官有六字真言:空、貢、沖、捧、恐、送?!?/p>

小書童霧煞煞:“……好深奧啊?!彼牪欢?/p>

萬翼溫聲解釋:“空呢,即別無他求,一心求官,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貢呢,即善于投機鉆營,逢場作戲。沖,則是語出驚人、嘩眾取寵……比如公子現(xiàn)在做的。捧,即溜須拍馬,曲意逢迎???,即對上級表面阿諛奉承,實際暗擊對方要害。送,則是損公肥私、請客送禮?!?/p>

小書童:“……”

“我還有個為官六字真言,聽不聽?”

小書童:“不,不聽了。”

他心臟承受不住。

這樣的答卷交上去……這,公子真的能順利畢業(yè)嗎?

這份驚世駭俗的答卷到底還是被呈到新帝面前。

他饒有興致地念完求官六字真言后,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為官六字真言。

“所謂為官六字真言是空、恭、繃、兇、聾、弄?!逼钜婁吙茨伭艘慌筛韫灥碌恼撜{(diào),這份卷子語出驚人,卻直擊癢處,比起那些滿紙?zhí)撛捒滟?,更令他注目。他一字一句念完,每念一句皆凝神細思片刻,“空,即凡事不必認真,難得糊涂。恭,即是對上級卑躬屈膝,脅肩諂笑??嚕磳ο聦俸桶傩占僖詽M腹經(jīng)綸、威風(fēng)凜凜。兇,即為了不可告人之目的要不擇手段,面上卻要溫良恭儉讓,以仁義之名行厚黑之實。聾,即對批評裝聾作啞,充耳不聞……”念到最后一句祁見鋮不由笑了起來,“弄,即是要千方百計中飽私囊嗎?”

一旁聽幼帝念完萬翼答卷的太監(jiān)們皆汗如雨下,這萬郎,好大的膽子!

祁見鋮念完后終不忍釋卷,再從頭巡看一遍,令左右:“速傳萬翼進宮?!?/p>

少頃,當(dāng)見到那個皎白身影緩緩而來時,龍椅上的祁見鋮斂住往昔的天真純稚面容,揮手斥下左右。

幼帝那張精致漂亮的臉上隱隱透出陰鷙:“你可知光憑這份答卷,朕就能殺你?”

萬翼抬起頭,目光放肆地與幼帝相接:“但陛下現(xiàn)在……將萬翼召入了宮?!?/p>

“萬郎啊萬郎,你這般通透,知道朕在想什么嗎?”

萬翼這次卻乖覺,低了頭恭順道:“萬翼自不敢揣摩圣意?!?/p>

祁見鋮那張稍嫌稚氣的臉上,終于第一次露出笑容:“萬郎啊萬郎,你能為朕,帶來什么?”

“萬翼不能保證能為陛下帶來什么,但萬翼定能助陛下脫離此刻的困境?!?/p>

皇帝未出聲,以眼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陛下即位五年來,朝政皆由太后一脈把持,婦人焉能體察國需?”萬翼心中默默對太后說一聲抱歉,情勢所需情勢所需。

她繼續(xù)道:“雖有?;室幻},實力卻難與親王派相較,太后心屬于誰,誰人不知?陛下深宮五年,自然體察最深。兩黨相爭,必然致使夾縫中貪官滋生,弄臣橫行。萬翼今日呈上的求官與為官六字真言,正是當(dāng)今朝廷現(xiàn)狀!若陛下依舊放任,這恐將是大周最后的浮華!”

新帝心下微震,卻未正面回應(yīng)她的話,只凝神看她:“如此說來,萬郎的意思是……你能做忠臣?”若萬家這個佞臣世家竟出了個忠臣,真是天大笑話。

萬翼也同樣打太極:“想必皇上這兩年也試過以清流對弄臣貪官?!?/p>

祁見鋮的臉色有點不好了,結(jié)果那群腐直之輩忠是夠忠了,卻往往撞得頭破血流不討好,添亂有余罷了。

萬翼大膽道:“陛下,您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放眼當(dāng)今,天下人只知濟王——不知,陛下?!?/p>

他怒斥:“放肆!萬翼,莫以為朕不敢殺你!”

萬翼越發(fā)躬身下拜,口中道:“萬翼斗膽直言,請皇上恕罪?!?/p>

龍椅上未有應(yīng)聲,新帝年紀尚小,身上卻已初具上位者的威壓,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好半晌,從上方傳來一聲冷音:“繼續(xù)說?!?/p>

“濟王一派的勢力太過龐大,清流卻過于迂腐,不堪使用。至于內(nèi)閣,首輔商量并非陛下扶持上位,他爭利之心朝野皆知,助他無異于引狼入室……”萬翼深吸口氣,道,“陛下可有想過——以殺止殺,制衡之術(shù)?”endprint

“你說?!?/p>

“與其朝中讓濟王一人獨大,倒不如皇上親自培養(yǎng)一方權(quán)臣,與其抗衡。絕對的權(quán)力自然引起腐敗和危機,但是當(dāng)權(quán)力被拆分之后,臣下們誰也無法做到獨斷專行,陛下只需在幕后運籌帷幄,無須正面搏殺,承擔(dān)險情。”

“哦?這便是萬郎說的權(quán)力制衡?”祁見鋮道,“可你又憑什么認為,朕會用你這乳臭未干之輩制衡濟王?”

“陛下還有其他人選嗎?”萬翼也同樣揚起一抹笑,當(dāng)幼帝重新稱呼她為“萬郎”時,她便知道,自己即將要成功了。

“一來,萬翼父母雙亡,不用擔(dān)心牽涉到背后家族宗親,便于陛下拿捏;二來,萬翼身無官職,仕途可以任由陛下安排掌控;三來,萬翼雖不才,卻薄有聲名,饒有民間根基;最重要的是……除了萬翼,陛下認為還有誰有能力與濟王相抗衡?”

幼帝緩步走下龍椅,蟠龍金靴停在萬翼跟前:“古語養(yǎng)虎為患……”他食指輕輕挑起萬翼的下巴,深深看進她眼里,“萬郎,你這般通透的人兒,實在令朕不放心哪?!?/p>

萬翼緩緩勾起紅唇,綻開一抹笑容,“陛下,既敢用我,萬翼也相信,陛下定能——牢牢駕馭我?!?/p>

新帝冰涼的手輕劃過她的唇,愉悅道:“朕可……真期待那一天。”

出了大殿之后,萬翼才感覺胸口微微悶痛,竟是在殿中與那小皇帝對決時,被新帝的威勢壓得幾近窒息的緣故。

她背脊微涼,已是汗透重衣。新帝喜怒無常,未來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她該如何在這三方周旋中獲得最大利益?

正沉思著,前方引路的小太監(jiān)突然跪下,口中高呼:“濟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萬翼抬起頭,撩衣正要下拜,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濟王殿下在看見她后,仿如被火燒眉毛一般,急急轉(zhuǎn)身,竟迅速地退回原路,繞過反方向的長廊離開了。

萬翼:“……”

祁見鈺緊抿著唇,橫沖直撞地埋頭向前沖沖沖。

倏地又猛然停下——

他是不是該,找個女人了?

第十二章 醉玥樓

綜試結(jié)束后,為了慶祝暫時脫離苦海的學(xué)業(yè)生涯,公子們相約豐樂樓,商討消遣地點。

“萬翼,你的意思呢?”商珝習(xí)慣性地轉(zhuǎn)頭先問她。

萬翼噙著一抹神秘的笑容:“雖未加冠,但我們也到了成人知事的年紀?!?/p>

商珝“啊”了一聲,還沒反應(yīng)過來。

李歡卿卻已明白萬郎的言下之意,臉色不由難看起來。

幾個年長些已精擅風(fēng)月的風(fēng)流公子悄悄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對萬翼道:“那我們明晚就去醉玥樓!”

“公子,那醉玥樓……”小書童回去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萬翼徑自從暗箱中取出青色瓷瓶,倒出一丸藥。

言仲道:“公子你這是……”

“這是我最后一次服藥。”萬翼闔眼就水,吞下藥丸,慢慢道,“我已年十五,現(xiàn)在該是讓這藥發(fā)揮最大作用的時候了?!?/p>

廣威將軍薛濤與濟王在邊疆并肩征戰(zhàn),兩人私交甚好。

今日大清早的,濟王殿下便闖進將軍府,拉了他一道去豐樂樓喝酒。

他看濟王一杯接一杯,幾乎未停下過,不由關(guān)切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濟王停了停,那雙喝得微紅的眼緊緊盯著他,直到將他看得渾身發(fā)毛后,才忽然道:“人稱廣威將軍……也是英姿颯爽的美男子?!?/p>

薛濤背后一陣惡寒:“殿,殿下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接下去他便看著濟王殿下掙扎萬分地緩緩對他伸出手……

“殿下!臣,臣臣……有妻有子!臣……不行,臣不能!”

濟王殿下似下定了決心,大手不再遲疑地抓住他:“沒關(guān)系,讓本王試一下就好了?!?/p>

“試?!”殿下我能不能不要試!

只見濟王殿下先試探著碰了碰他結(jié)實的……胸肌,兩人皆惡寒顫抖了下,濟王痛苦地緊閉上眼扭過頭去,手緩緩朝下探……

“殿,殿下——”薛濤驚恐道。

濟王的手在離他一寸距離時定住了,怎么都探不下去。

“呃!不行,實在是惡心!”

濟王自己火速縮回手,順帶口出惡言,打擊廣威將軍飽受摧殘的心靈。

兩人出了廂房,欲往大堂離開時,恰好看見斜對面的廂房也走出一大群世家公子哥,其中似乎……隱隱夾著近年來名動京城的萬郎的身影。

薛濤眼一花,下一瞬就被濟王殿下壓了身子,兩人一道躲在走道旁的巨大瓷瓶后。

薛濤默念,殿下你在做什么?

幸好這群公子往左廊走,只隱約聽見其中有人高聲談笑中夾雜著“今夜”“醉玥樓”等等模糊的字眼。

等公子們都離開了,濟王殿下才松開手,兩人一道從躲藏處站起來。

廣威將軍的肩膀再度被按住了:“殿,殿下,你?”

濟王霍然收回手:“沒事,我們回去吧?!?/p>

薛濤這一天飽受驚嚇,點頭如搗蒜,恨不得立刻到家。

可等他們到了將軍府后,濟王殿下卻一反常態(tài),也跟著進了將軍府。

薛濤無法,只得遣人從地窖取出幾瓶好酒,繼續(xù)陪濟王喝個夠。

待夜幕一寸寸降臨,濟王殿下手中那杯酒停停放放,最后“砰”的一聲被扣在桌上!濟王殿下期期艾艾道——

“薛濤……你要不要,去醉玥樓逛逛?”

一旁奉酒的將軍夫人,瞬間黑了臉!

第十三章 情生意動

一臉哀怨的薛濤與濟王殿下到達醉玥樓時,圓月初上柳梢。

濟王喝了一天,此刻人已微醺,反應(yīng)直愣愣的,執(zhí)拗而誠實。

雖然做微服打扮,但兩人容貌出眾、氣度不凡,醉玥樓又是京城權(quán)貴們聚集之處,因此不少人立刻認出那個向來對女子不假顏色的濟王,今日竟拉著廣威將軍……偷上青樓?!

祁見鈺選擇性無視各色眼光,一進醉玥樓便左顧右盼,尋找那人的身影。endprint

“喲!好俊的公子?!贝迡寢屢越佄婷妫勶L(fēng)而來。

祁見鈺依然左顧右盼,連眉峰都不動。

崔媽媽:“公子?”

莫非已至二樓?祁見鈺拉著面似黃連的廣威將軍就要往樓上去。

崔媽媽:“公子……公子……”

濟王瀟灑地撥開身旁晃來晃去的鴇母,氣勢如虹地去抓奸……哦!不!是去,去消遣。

“這位公子??!”

被無視良久的崔媽媽終于爆發(fā)了。

濟王殿下眼尾一瞄,未有吭聲。

崔媽媽立刻在這絕對零度的視線下瞬間溫順起來,分外柔聲道:“公子……可是要尋人?”

濟王僵了一下,惡聲道:“怎么可能!我只是來隨便逛逛!”

廣威將軍默默投去懷疑的一瞥。

崔媽媽道:“如果公子只是逛逛的話,樓下自有花名冊,樓上皆是已經(jīng)點下姑娘的公子廂房?!?/p>

那,那也就是說……樓上是正在辦事的地方?

辦事……辦事……辦事?!

仿佛呼應(yīng)濟王殿下腦中的電閃雷鳴,從右?guī)蝗粋鞒鲆宦曇謸P頓挫的呻吟。

濟王殿下臉一黑,緊跟著,左廂也飄來一陣高低起伏的吟叫!

祁見鈺只覺腦中有根弦突然斷掉,滿腦子皆是那人正抱著個陌生女子卿卿我我的畫面……

廣威將軍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濟王殿下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綠。

驀地一聲清嘯,只見濟王殿下霍然抬腿,一腳踹開廂房大門——

“……公,公子!”

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中,濟王殿下探頭望了望,重新闔上門。

可還沒等薛濤和鴇母松口氣,只聽“哐當(dāng)”一聲——

下一個廂房的大門又被踹開!

就這樣,頂著一片尖叫,濟王殿下從前到后,依次踹開大門,驚起野鴛鴦無數(shù)。

眼看二樓的廂房皆被踹個干凈,濟王殿下終于在樓梯口停下,喘了口氣,在廣威將軍和崔媽媽越發(fā)驚恐的眼神中,虎視眈眈地抬頭望向三樓四樓!

哎喲媽呀,崔媽媽的心在泣血,趕快來個誰,把這個煞星帶走吧。

說人人到!

“喲,萬郎,咱們可趕巧了,今日的醉玥樓好生熱鬧?!?/p>

這“萬郎”二字好比萬靈膏藥,穿過了層層喧鬧驚叫,直達濟王殿下耳中。

他收手轉(zhuǎn)頭,隔著紅欄,朝樓下望去。

那人也正噙著笑,一襲罕見的黑衣赤帶,仰頭看了上來——

剎那間,心跳失去控制,心湖被攪成一片,他胸口激越躁動得幾乎隱痛起來。

祁見鈺單手撫胸,匆匆別過頭去,慌忙退回檐下。

薛濤見他霍然變了臉色,促聲道:“殿下,你怎么了?”

“沒事?!逼钜娾曂崎_他的手,停了一停,又忍不住再度探身俯望——

哎,人呢?

酒醉的濟王殿下一舉一動都異常忠于內(nèi)心。

他做出了讓他后悔一生的動作——

“萬翼!”濟王殿下振臂高呼一聲,單手扶欄躍下樓去:“本王來了了了了——”

霎時滿堂皆驚,眾人目瞪口呆。

皇室血統(tǒng)單薄,除了陛下,當(dāng)世王爺也僅剩下濟王一個……

這般大咧咧地自曝身份,大鬧青樓,濟王殿下……你早前微服微到哪里去了?

廣威將軍以手掩面,早知就不應(yīng)將地窖那幾瓶陳年烈酒都搬上來,若這事被太后知曉,非剁了他不可。

這煞氣沖天的濟王殿下一躍站定后,舉目四望,無果。他立刻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萬翼正靜靜地站在他身后。

他飄移過視線,耳根通紅,口中只道:“嗨……好巧。”

萬翼目光與他相接了片刻,彎起嘴角:“確實很巧?!?/p>

廣威將軍方才趕來,苦笑著朝萬翼等一抱拳:“殿下,殿下今日喝多了,酒后失言,還請見諒?!?/p>

萬翼笑言:“不敢。”

李歡卿沉下臉,喚來跟隨而下的崔媽媽:“還不速速端來醒酒茶。”

崔媽媽即刻領(lǐng)命而去。

氣氛因濟王殿下先前那一嗓子,著實有些尷尬。

萬翼卻八風(fēng)不動,泰然自若地轉(zhuǎn)頭對祁見鈺道:“殿下可要到偏廳小坐?”

濟王難得乖順地點頭,幾乎黏在萬翼身后進了偏廳。

待侍人奉上碧綠的醒酒茶,濟王殿下一杯灌下,似乎覺得味道還不錯,又喚人再來一杯。

萬翼也不與他多說,仿若無事般,依然淡定地繼續(xù)和其他公子磕牙八卦。

原本大家皆有些不自在,但當(dāng)事人這般坦蕩,也就提起精神繼續(xù)話題,一時倒也勉強揭過了。

可就在你好我好大家好,氣氛轉(zhuǎn)濃之時,灌了一打醒酒茶,漸漸醒過神來的濟王殿下,可大大地不好了!

“薛濤……”

理智開始回籠的濟王,強自按捺住遁地的沖動,虛弱地湊過去悄聲問道:“告訴本王,之前,之前孤所為……皆是幻覺?”

薛濤沉痛地打破他的幻想:“殿下,是千真萬確!”

濟王殿下還在眩暈的腦袋霎時承受了巨大的沖擊。

可緊接著,崔媽媽又在他心口捅了把刀——

“諸位公子,老身幾位女兒已帶到,任君挑選?!?/p>

一二三四五……幾位公子一人分一個,排排坐好。

廣威將軍苦著臉對依偎在他身邊的女子努力視而不見,心中想著回去后是立刻先聲奪人做義正詞嚴狀,還是主動去浣衣房取了搓衣板乖乖跪夫人床頭比較好?

濟王殿下則是沉下臉不斷散發(fā)著殺氣,身邊空無一人。

原本這次的花魁,應(yīng)是優(yōu)先獻給濟王殿下的,奈何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冷冷拒絕,于是無法下臺的花魁只得可憐兮兮地僵在原地,向眾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便到我身邊來吧。”

左側(cè)已有一位美貌佳人的萬郎對她露出溫柔的微笑,在周遭又羨又妒的目光中,花魁小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萬郎的右手邊上……因為濟王殿下就緊緊挨在隔壁啊隔壁!endprint

眼看萬翼左擁右抱,好不快活。眾人各懷心思,喝著身旁佳人奉上的美酒,大都食不知味。

濟王殿下雖飲了醒酒茶稍稍恢復(fù)了點理智,但廣威將軍珍藏的陳年烈酒,后勁兒可不是那么好消,一時雖極力忍耐,但他臉上越來越濃重的殺氣還是令人見之驚心。

可憐的花魁已經(jīng)將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但為生活所迫,還是硬著頭皮將纖纖玉手輕搭在萬翼肩上:“公子……”

話還未完,隔壁的眼刀就瞬間殺來!

花魁小姐顫抖地縮回手,歹命地繼續(xù)擠出媚笑:“公子可要奴為您唱一曲……”

濟王冷嗤一聲,厲眼睇她:“不自量力!何必在萬郎面前班門弄斧,徒惹笑柄。”

花魁咬住舌尖噤了聲。

萬郎拍拍她的手,眼眸望向濟王,口中卻是對她道:“是殿下謬贊了,左右無事,姑娘便讓萬某一飽耳福吧?!?/p>

她忙輕搖螓首,只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祁見鈺看著那人對她維護的樣子,心若針刺一般,強自按捺地撇過頭,不再吭聲。

這廂花魁已經(jīng)撥弄著琴弦,婉約清唱——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雖不愿承認,但這花魁確實也不是當(dāng)假的,歌喉的確美哉。

祁見鈺聽著眾人的叫好聲,心下著實不是滋味。

“殿下,光是飲茶未免腹中空虛,還是這菜色不合胃口?可要萬翼喚人再加些酒菜?”難得的,兩人相識多年,這還是萬翼首次關(guān)懷于他。

歌聲恰恰在他心笙微動的時候,唱道——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p>

濟王殿下難得地多愁善感了,也是啊,萬翼待任何人,皆是溫存有禮、謙和關(guān)照,又并非只對他一人特殊……

等等!思緒停到這兒,濟王殿下驚悚了。

他、他才不需要這個卑劣小人對他特殊!他只是……只是非常惱怒,明明當(dāng)初是那人先出手的,是他卑鄙下流不知廉恥,親了,親了人之后卻能做無事一般!

他只是不甘心,為何對于那個吻,只有他一個人……至今念念不忘,而那人,卻早已拋到九霄云外去。

情竇初開的濟王殿下,孤零零一人坐著,耷拉著耳朵,眼睜睜看著那人歌舞升平,分外黯然。

在座還有誰,到此刻還看不出濟王殿下已然對萬翼傾了心?

不愿被掃到臺風(fēng)尾,對著濟王殿下的黑臉,公子們均保持一副“我們都好忙”的視而不見狀,于是可憐的濟王殿下連個安慰對象皆無,繼續(xù)坐冷板凳。

花魁小姐就在濟王殿下黯然的時候,唱完了曲子,惴惴不安地回到座位。

他們這廂低氣壓,外面已傳來熱烈的進酒喧嘩聲。

“他們在鬧什么?”有初來的小公子好奇道。

崔媽媽笑得別有深意:“自然是我們醉玥樓的密藝——‘金蓮杯倒酒?!?/p>

商珝向來有學(xué)術(shù)精神,聞言道:“如此,但求一見?!?/p>

崔媽媽捂嘴笑著,揚聲對花魁道:“女兒,還不給公子們倒酒?”

萬翼饒有興致地挑眉。

但見花魁手上未有動作,卻是主動起身,柔媚地偎依入萬翼懷中——

濟王霎時瞇起眼。

萬翼卻是毫不扭捏地笑納了美人的投懷送抱,甚至右手輕托在她腰后,將她抱穩(wěn)了。

翩翩少年,側(cè)帽風(fēng)流。

連花魁那顆閱盡千帆的老心,也忍不住被這俊雅少年怦怦然勾動了。

祁見鈺不覺手捏成拳,勉力按捺。

薛濤不由嘆息了,只出言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殿下,這菜剛上,再不吃便冷了?!?/p>

濟王殿下方才收回視線,苦大仇深地瞪著滿桌菜良久,拿起筷子。

而飄飄然偎依在萬郎懷中的花魁,此刻已姿態(tài)撩人地脫下繡著金蓮的繡鞋,托在掌中,露出白嫩嫩粉生生的一雙腳……

要知腳乃是女子的私密之處,這般亮晃晃地暴露在一群男子中間,在座一部分尚未經(jīng)女色的少年郎,已忍不住赧紅了臉。近些看,才知那繡鞋內(nèi)部也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半透明的薄薄一層,牢牢鋪陳在底部及四周,異香撲鼻。

花魁赤腳踩在地上,長長的襦裙遮住了大半腳面,只隱隱露出一點尖尖的嫩筍般的腳趾。

她捏起細嘴酒壺,巧笑倩兮,緩緩將斟好的酒杯放入金蓮鞋中,嬌柔地奉給萬翼……

祁見鈺目露兇光,筷子夾夾夾,恨不得把那風(fēng)情萬種的花魁從萬翼身邊夾走,丟出門去。

——可誰能知多情萬郎此刻心中的煎熬?

雖知這是文人雅俗,可這情趣,萬翼著實欣賞不來。

花魁小姐正柔情萬分地舉著金蓮鞋催促,“公子……”

萬翼:“……”

強大的心理壓力??!

但在眾人眼中,只看到被迷住的萬郎怔怔接過酒杯,卻不慎打翻,濕了半衫……

“公子,”花魁小姐雙眼迷離,似知道了這是萬郎的含蓄暗示,嬌羞道,“奴家,奴家這便帶您回屋……‘換衣吧……”

這“換衣”二字,說得牽牽連連,怎生曖昧了得。

萬翼溫聲道:“那便勞煩姑娘了?!?/p>

兩人把臂,率先離場上樓。

臨去前,萬翼回眸,似有若無地看了濟王殿下一眼,那一眼,令還沒回過味兒的濟王,驀地反應(yīng)過來,知曉他們上樓的深意。

一樓是點花名冊,二樓便是辦事之地——

辦事、辦事、辦事!

這二字不斷在他腦中旋轉(zhuǎn),放大……

濟王殿下五內(nèi)俱焚,卻又強自肅容鎮(zhèn)定。

本王不能再失儀,我要淡定、淡定、淡定……濟王殿下不斷地告訴自己。

兩刻之后——

只聽“啪嚓”一聲,濟王殿下手中的筷子斷成兩截!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下一刻就不見了濟王殿下的身影。endprint

祁見鈺一路玩命地沖沖沖,到了樓口猛然抓住一旁侍立的龜公領(lǐng)口,惡狠狠道:“花魁的房間在哪里?”

“在,在,在走廊最,最后那間……”沖天殺氣下,龜公顫悠悠地跪下了。

濟王殿下一把將他丟在身后,狠命沖到了最后一間,霍然抬腳,用力一踹——

屋內(nèi)半啟的屏風(fēng)下,那人訝然回頭,露出水光瀲滟、全然赤裸的皎白胸膛……

濟王殿下驀地捂住鼻子,指縫間鼻血奔流……

第十四章 假面

緊追著濟王殿下的眾人趕到后,只見濟王正單手捂著鼻子,聞聲殺氣騰騰地轉(zhuǎn)頭看向他們,“通通給本王站住,不準(zhǔn)過來!”

眾人一愣,驚詫萬分地看著鼻血長流的濟王殿下。

下一瞬,只聽“砰”的一聲,房門便已被牢牢合上!

啊,萬郎也在里面……

眾人內(nèi)心在激烈地掙扎,難道就要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萬郎的貞操被奪走嗎?

屋外暗潮洶涌。

屋內(nèi)……春色迷人?

萬翼也未急著掩住那片白花花的胸膛,半束半散的青絲飽浸了水汽后,宛若絲絹般柔膩動人,一縷縷如最綺麗的蛛絲,網(wǎng)住那纖細平坦的身子。

脫下朱子深衣的萬翼,比想象中瘦了許多。

她站在沐桶中,如瀑烏發(fā)垂散而下,沒入氤氳的水霧中,橘黃的燈光完美地勾勒出她的容顏,她側(cè)過臉,隱約窺見胸前兩點淡淡的櫻色……

不行了……不行!

濟王殿下霍然背過身去,不敢再看。

奔流的鼻血卻違背他的意志,丟臉丟得怎么也止不下來。

明明大家都是男子,你有的我也有,不就是看個胸口嘛,沒什么大不了……

祁見鈺內(nèi)心在不斷說服自己,可雙頰和耳根卻火辣辣一片,仿若無意中窺到什么禁忌一般,滿面通紅,手心飆汗。

身后傳來那人疑惑的聲音:“殿下突來房中,有何要事?”

濟王殿下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是本王走錯房間了……”

那人輕笑:“殿下怎的這般拘謹?你我皆是男子,無須背身避諱?!?/p>

祁見鈺聞言,猛然回過頭:“本王當(dāng)然不忌諱——”

可當(dāng)他的視線再度觸及萬郎那半裸的身子時,兩條血箭驀地飆飛而出。

萬翼驚叫一聲:“殿下!”

濟王殿下忙不迭搗住鼻子,火速背身:“本王只是……只是上火了,上火!”話剛落,濟王就迅速打開門,狂奔而出!

末了,跑出兩步后濟王殿下又霍然想起門沒關(guān)好,立刻又奔回來重新再合緊這兩扇門,繼續(xù)奔!

萬翼:“……”

待室內(nèi)重新回歸安靜,萬翼斂住微笑,面無表情地拉過屏風(fēng)上掛著的衣袍,緊裹住身體。

總算等來濟王了。

她心下微松了口氣,若不是因為方才左右等不到濟王,她也無須用沐浴做借口,將花魁支開,好拖延時間等濟王上來。

走出浴桶,她披著外袍徑直來到銅鏡前。

昏黃的鏡面映出一副與男兒一般無二的胸膛,隨著年齡增長,那一日日趨向女性柔和線條的五官,襯著這副屬于少年的平坦身體,隱隱透出雌雄莫辨的頹美感……

萬翼在銅鏡前冷漠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許久。

男非男,女非女……簡直若怪物一般。

纖長的食指隔著銅鏡,細細描繪那朦朧而扭曲的身影……

她倏地用力一揮——

銅鏡“啪”的一聲被砸落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當(dāng)萬郎負手下樓時,迎接她的目光分外熾熱。

“怎么了這是?”萬翼笑瞇瞇道。

濟王這么大尊佛還杵在這兒,眾人自不敢當(dāng)面詢問“萬郎你童貞是否安在”這樣曖昧的問題,真真如百爪撓心。

濟王殿下不知他人腹誹,此刻他正坐在酒桌前,大爺般指使花魁小姐給他夾菜遞茶。

看到萬郎的身影,花魁小姐悲從中來,她原在隔壁房間苦待萬郎沐浴完畢,等著一夜承歡,結(jié)果竟被濟王殿下差人押下樓,伺候大爺酒菜。

濟王自然在第一時間就看見萬翼,原本在眾人面前力持鎮(zhèn)定的冷肅姿態(tài)霎時又散了精光,先前無意撞見的浴中春色,不住地在他眼前晃動,叫他緊張氣弱,目光游移。

那邊傳來萬翼清朗的聲音:“已至亥時,萬翼今日就暫不過夜,先行回去了。”

周遭一片似失望似欣喜的嗟嘆。

祁見鈺霍然起身,下意識道:“等等,本王也要回宮……順便,送你回府?!?/p>

萬翼回眸,濟王殿下對上她似洞悉般的目光,心跳差點破百。

那人望了他一眼,到底點頭:“……如此,便有勞殿下了?!?/p>

回程的路上,兩人同坐一車,濟王微垂著臉乖乖坐在她身邊,張了張嘴欲說話,卻是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共同話題。

兩人敵對得太久,便是想示好,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也不知該如何示好。

“殿下。”還是她先起的頭。

在外征戰(zhàn)沙場英明神武的濟王殿下訥訥“嗯”了一聲,就像一個普通的思春期少年,面對著初次愛戀的人兒,手足無措。

那人說話依然是那般膽大,肆無忌憚:“殿下……是否喜歡上萬翼了?”

昏暗的車廂內(nèi)放下車簾后,皆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濟王殿下咬緊了牙關(guān),耳根爆紅,羞赧萬分地吼:“你莫要自作多情!本王怎么可能會喜歡上你?便是要喜歡,本王也不會喜歡男子!”

他的話喊完后,那邊好半晌沒有回應(yīng)。

濟王殿下其實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沉默了片刻后,他又期期艾艾地接續(xù)道:“其實,其實本王也不是那么排斥……”

“殿下,”萬翼終于開口了,冷靜的聲音著實有些打擊少男的如火熱情,“殿下說得對,無意就好,萬翼也對同性沒有興趣?!?/p>

濟王殿下的心口立時被插了數(shù)刀,刀刀見血!

這夜,宮門外的小太監(jiān)們又重溫了整夜乒乒乓乓的打砸聲。endprint

這夜,同樣失眠的,還有萬翼。

將往昔盛放丹藥的青瓷瓶徹底封存,她只著單衣,獨坐桌前為自己斟一杯酒。

今夜子時過后,就是王氏的祭日。

萬翼手握酒杯,舉杯對月。

娘親……翼兒如今做得可好?

對于自出生就被剝奪的女子身份,幼年她的心中其實也有怨。

為何“他”不能穿那些絢麗的衣裙?為何“他”必須每日揮汗,習(xí)武讀書?為何要“他”擔(dān)負起萬家的沉重負荷?為何“他”就不能像同齡女兒一般只需撒嬌弄癡,撲蝶游玩?

她從不會出言反抗,只是靜靜揮霍著她的驚人天姿,做著她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當(dāng)一個舉世皆知的窩囊廢罷了……

到如今,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卻親不待。

哪里還能有怨?

其實她也知娘親心疼她,只是她更愛爹爹,終不忍令爹爹被非議為難。

其實她也知爹爹是故意被刺,他只是更愛娘親,不愿她在九泉下一人孤單。

她不怨,只是此生恐等不到有人,亦能如此愛“他”。

到最后,依然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今年元月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第十五章 雛鳳初啼

眼看秋試放榜時間將過,萬翼駐留在國子監(jiān)等待許久,直到周遭一同畢業(yè)的太學(xué)生皆領(lǐng)到官職后,她仍是兩手空空。

“皇上……不會反悔了吧?”小書童暗自嘀咕。

萬翼憶起那雙陰鷙而堅定的眼,道:“君無戲言?!?/p>

“可是家訓(xùn)不是說,皇帝是最不可相信的?”

萬翼笑:“但皇帝對權(quán)力可永遠是最忠誠的?!?/p>

任命書在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送來,罕見的御筆。

萬翼打開陛下的親筆信。

上面沒有太多的解釋,只簡明扼要道:

“太后相阻,朕已盡力保全,卿便官拜庶吉士,從頭開始吧?!?/p>

庶吉士……

萬翼凝眉思忖了片刻。

要知商珝李歡卿選館后,至少也是正五品翰林學(xué)士,庶吉士相當(dāng)于七品芝麻官,尤其還未有實權(quán),應(yīng)該稱為見習(xí)預(yù)備官員,必須入翰林院,接受教習(xí)三年,三年后通過會試考核,才有機會正式成為翰林,或被派往各行政衙門接任官職。

對于平民或小貴族而言,翰林乃是皇帝的智囊團。古有訓(xùn),“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nèi)閣”,作為翰林見習(xí)生的庶吉士,號稱“儲相”,乃是極有潛力的官職。

但對于萬氏一族,這起點倒真是破天荒的低了。萬翼至少需要三年,或更多時間,才能與商珝等一畢業(yè)就是翰林的昔日同伴,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言仲得知任命書后,在萬翼周遭不住打轉(zhuǎn),想安慰,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才能不冒犯到公子強烈的自尊心,急得撓頭亂轉(zhuǎn)。

“好了好了,”萬翼被他轉(zhuǎn)得頭暈,一把提溜住他的后領(lǐng),“還不快快隨公子領(lǐng)官服?”

著官服入朝謝恩那日,萬翼垂首跟在百官后列。

她一襲天青色官袍,胸前以金銀線繡著 ,認識萬郎的人可不少,一路上來自上級或下屬的注目未曾停過。

入大殿后,濟王殿下一身緋紅蟒衣,上盤四爪飛龍,位列第一。

萬翼只平平掃視一眼,未有多看,便保持恭謹?shù)卮故住?/p>

一些知情的好事者饒有興致地去關(guān)注濟王的反應(yīng),可稀罕的是,從頭至尾,濟王殿下皆保持冷峻的姿態(tài),別說回頭相望了,連發(fā)絲都不動。

距離太遠,聆聽了完全未聽清的圣諭,萬翼默默地跟著百官退場,回翰林院。

同行的同僚當(dāng)中,不乏言語奚落之輩,萬翼聽而不聞,甚至還能不時回個笑容,油鹽不進。

濟王冷漠的背影在她眼中不過停留了一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該如何在保全自身的情況下得勢,并選擇要加入的朋黨。

自萬安死后,新任首輔商量雖欲效仿前任,但力有未逮,加之后宮頻頻干政,時政大亂。

朝中目前有三大黨派,一是保皇的清流黨,二是擁護濟王的親王黨,最后一派實力稍遜,便是以首輔為核心,既不是皇帝的擁護者,又想挖濟王墻腳的內(nèi)閣。

前朝萬安執(zhí)政的內(nèi)閣獨大,別說是親王,皇權(quán)都要往邊上讓,而今三分天下,朋黨傾軋,雖險象環(huán)生,卻也是渾水摸魚的大好時刻。

萬翼在出宮門前回首淡淡望了眼薄暮中飽浸血色的未央宮,灑然拂去青色官袍上未見的塵埃。

“待到秋來九月八……”她低吟,眼中勢在必得。

我花開后,百花殺……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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