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峰 張?zhí)炫恕O皖寧
主持人曾念長語
2017年發(fā)生的幾個文學事件,不約而同與這個時代的漂泊者及其文學書寫有關。這些事件包括:由師力斌和安琪策劃主編的《北漂詩篇》正式出版,湖北籍保姆范雨素以其底層敘事走紅網(wǎng)絡,16年前創(chuàng)辦的《打工詩歌》復刊,以及“打工文學”再度成為熱點話題,等等。盡管在文學史上,漂泊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漂泊者也是一種不過時的形象,但在今日,我們要討論的漂泊者已是這個時代新鮮特出的產(chǎn)物,因此也承載著嶄新的時代經(jīng)驗。他們與“城市化”有關,與“臨時工”有關,與“底層敘事”有關,更是與“居無定所”有關。評論家胡一峰以“沒有句號的句子”來描述北漂一族的精神狀態(tài),極為貼切。時評家張?zhí)炫藦摹暗讓訑⑹隆钡慕嵌确治銎凑叩谋磉_困境,極具問題意識。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約到了著名漢學家孫皖寧的文章,他從多年研究中國打工文學的學術成果中編譯出一部分精彩論述,以之呈現(xiàn)漂泊者如何參與構建了這個時代的流動性經(jīng)驗。
吟誦那些沒有句號的句子
胡一峰(評論家,《中國文藝評論》雜志副主編)
一
出差旅途中,我?guī)缀跻粴鈨鹤x完了《北漂詩篇——北漂一族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圖》。有些詩句印在腦中,不肯散去。在書中,我讀到了一種創(chuàng)造中國新文化的努力。書的主編師力斌先生說:“中國13億人,被文化篩選出來的竟然只有這么幾張臉,這不是一個理想的文化生態(tài)?!闭\哉斯言。北漂人數(shù)至少800萬。這么大的一個群體,完全有資格也有理由擁有屬于自己的文化,并在整個國家文化版圖中占據(jù)一個恰當?shù)奈恢谩?/p>
我以為,北漂當然首先是戶籍意義上的,但同時也是文化意義上的。北漂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就像農(nóng)民工壘起了城市的高樓大廈,北漂一族同樣是城市文化的建設者,或許,他們留在城市文化史上的印跡,將比物質(zhì)史上的更大。我想,如果有人發(fā)愿寫一部北漂文化史,必是極有意義的。在沒有戶籍制度的歲月里,其實也有“北漂”,比如,只身從湖南老家來到北京的齊白石,就是一個。只是在齊白石那個年月里,除了鳳毛麟角者之外,大部分漂泊者的心路歷程與文化吶喊并沒有被記錄下來。而今天,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更加重要的是有了更加民主、多元的文化觀念和氛圍,使得詩篇中的這些文字得以留存和傳播,讓我們看到了那一顆顆跳動的心靈。
《北漂詩篇》收錄的詩歌,有一些是頗有形式美感的,比如楊北城的《散落在北京的朋友》,構思巧妙,讓人讀到了古老童謠般的節(jié)奏感。有一些則富有哲理,比如,“因為每一個決心出走的人/都會死在半路”(左安軍《歸途》)。張小云的《香椿和臭椿》,列舉了北京植物園兩棵椿樹的科普牌子的內(nèi)容之后,寫道:“跟我一起讀完科普牌子的小孩/很有意見/不同歸不同,憑什么/一秼叫臭的/另一株叫香的”。是啊,憑什么?這本是一個植物學或民俗學問題,但詩人的身份以及他把場景設置在北京的植物園,就給詩增加了人文的意味,不但引起讀者關于平等、人性等政治哲學的遐思,而且延伸出一種批判的力量來。
二
但我以為,與形式的藝術性相比,“北漂詩篇”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其寄托的文化理想。這種文化理想根植于當代中國的現(xiàn)代化經(jīng)驗。我們常說,當代文藝要書寫中國故事。其實,中國故事無非是對中國經(jīng)驗的藝術敘述。城市化無疑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一種經(jīng)驗。如何以美學的姿態(tài)記錄、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這種經(jīng)驗,或許是時代提給當代中國人的重大文藝命題。我想,北漂詩人們至少從一個側(cè)面對此做出了回應吧。
北漂,是城市化的擔當者,于他們而言,城市化意味著是個體的新生,也是和過去的告別。告別總是淚光點點,淚珠映射出了被卷入或拋入城市化后的恐慌、迷戀和不安。于是,在他們的詩歌中,我們讀到了對故鄉(xiāng)或過去的日子的懷念,“一個人在外,最怕/北風,在窗外喊我的名字/……北風還裝成母親的聲音喊我”。(許煙波《北風,在窗外喊我的名字》)我們又能讀到楔入城市的北漂者在陌生城市里的新體驗。這是一種十分復雜的情緒,有些澀嘴,也有點酸心,非親歷者無法言說。詩篇中有些句子十分精彩,充滿視覺感,如畫師把北漂的生活場景一下子白描在人們眼前。請看:
“不足十平方米的出租屋/貼滿了上不了學籍的孩子的獎狀”。(《雷旭《鬼天氣》)吟誦著這些詩句,人們曾經(jīng)擁有的那些情緒再一次泛起在心頭?!霸谝蛔爬系某抢?列車在地下穿行//所有乘車的人,都默不作聲/軌道上咣嚓交錯的聲音/驚擾了在地底沉睡的靈魂//每停一站/我都會驚恐地看著上車的人”。(許煙波《北京地鐵》)顯然,這是一種和鄉(xiāng)間生活完全不同的經(jīng)驗,在城市的地鐵里,雖然人與人的肉體貼近得不能再近,但心靈卻隔得無比遙遠。
“在王府井、在天安門廣場/我曾像一個受盡磨難的孩子;不敢多說一個字/我閉緊嘴巴/目光怯懦地飄過別人的笑語/生怕一不小心蹦出一句方言土語;招來白眼,給首都抹黑”。(林平《夢想拒絕的細節(jié)》)這無疑是城市對楔入者的強烈排異的真實寫照。“‘城管來了,城管來了/在過街天橋把口,賣頭花飾品的梁大姐/在用東北女人特有大嗓門告知天橋上其他的商販;/一邊急急忙忙地收拾,兜起地攤布上東西”。(黑鳥之翼《把最后一朵玫瑰留給愛情》)這又是多么具有在場感的書寫。在旁觀者看來,城管與小販的故事,好比一場現(xiàn)實版的貓和老鼠,但除了身在其中者,又有誰能感受到貓或老鼠的真實心態(tài)?而奔向現(xiàn)代化的當代中國,如果它的文學中缺少了這樣的文字,無疑是不完整的。所謂文化,無非是一時代人一民族之經(jīng)驗的提純和積淀,而漂泊者的這些經(jīng)驗,對于把握當代中國文化的脈動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
三
我注意到,詩篇中還有一些更加“激烈”的語句,為人們揭開了現(xiàn)代化、城市化高歌猛進給普通人刺下的傷疤,流露出對社會不公的批判和反思。
“煤礦污染/惡劣環(huán)境/霧霾天氣/垃圾食品/生活壓力/遺傳基因//還有我爸給領導提意見/挨的那記耳光//病從氣中來/醫(yī)生說這也是致癌的/主要原因”。(邢昊《我爸最終死因不明》)endprint
“父親蓋過西安城里十分之一的樓/沒有一間是他的,它們分別稱作/xx大廈、xx小區(qū)、xx酒樓、xx廣場等等/因此西安對我來說格外親近/走進建筑群里,總像走進了父親的尸骨/西安城里有十分之一的樓都是父親的尸骨”。(屈磊《西安城里的樓》)
“總有些人在偷盜我們的人生/在我們的傷口上提煉他們的工業(yè)用鹽/總有一些人在售賣我們的價值/而我們——幾近奄奄一息/每一道傷痕里都有沉淀下來的罪證//罪??傆幸恍┤撕么笙补?制造新的傷口;并在那些傷口上提煉潤滑劑/添加到新造的跑車上/減少磨損//……每一道傷口都是物證”。(向與《溝壑》)
不過,從詩篇整體來看,它更想表達的,還是一個群體的文化懷抱。這個群體中的很多人棲居在城市的地下層,如詩中所言,“東直門地下室/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混雜的/建筑工、服務員、速遞員、破爛王/以及記者、律師、會計師、部門經(jīng)理/他們都來自貧困地區(qū)/陽光不會光臨這里/燈光微弱,照不亮沉甸甸的詩行和夢想”。(林平《夢想拒絕的細節(jié)》)就像有的人所說,北京的每一個地下室,都充斥著青春的夢想。詩篇的作者也是百行百業(yè),有還在漂泊的,有已經(jīng)漂成功了的,有共同的對夢想的持守。
夢想淬煉了苦難,也催生了團結的愿望。于是,就有了這樣的詩?!靶鹿と巳后w向世界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沒有我們的文化,就沒有我們的歷史;/沒有我們的歷史,就沒有我們的將來”。(苑長武《這里是皮村》)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群體的自我喚醒。
喚醒總需要思想資源。寫到這里,我想提到這部《北漂詩篇》中一首非常獨特的詩。這就是王春玉的《李自成——觀闖王李自成銅像有感》。它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整本書中唯一的“詠史”之作,而且選擇了明末農(nóng)民起義領袖闖王李自成。雖然詩中的歷史與思想并沒有偏離正統(tǒng)史學的敘述,甚至不過是被史學界目為多少有些“過時”的階級史觀,但它出現(xiàn)在一個北漂者的詩歌中,依然讓人感到一股血性、硬氣的力量,也令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不過,不安很快又被這些詩句沖淡了。
“寶貝,作業(yè)遇到了難題/你會不會著急/我不在家/誰可以教你/寶貝,當你看到別的小朋友/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你想不想爸爸媽媽/你會不會哭泣//……寶貝,對不起/我真不想和你分離/真想走到哪里把你帶到哪里/寶貝,現(xiàn)實有很多階梯/把我們相距兩地/我也常常問自己/是什么不讓我們在一起”。(李若《寶貝,對不起》)詩中飽含真情,文字質(zhì)樸而行云流水,情感如水銀瀉地,倏忽燦爛。
更值得重視的,則是李圓圓的一首詩作,這是一個出生于2005年的小女孩,網(wǎng)名“元氣少女”,詩題是《北漂的童年》?!爱斘覍W會走路的時候/外婆用繩子拴在我的腰上/像遛狗一樣牽著我/走街串巷去撿破爛//我常常盯著喝飲料的小朋友/他們的空瓶子就是我的碩果/我常常懇求發(fā)傳單的大姐姐/她們的廣告紙就是我的收獲/我常常比別人眼睛尖跑得快/掙脫拴我的繩索搶到廢紙盒//……外婆撿破爛/我在撿歡樂/生活不是詩/外婆牽著我的童年/過成了甜甜的詩歌/詩意童年躲進我的作文/不知道老師通不通得過”。我想,這首詩,任誰讀都會感到心酸,或許還會淚流滿面,但任誰讀都能感到詩人心靈之清澈透明,詩中有苦惱也有哀痛,卻不作無謂的憤懣,或假模假式的煽情。正是對苦難的精神提純,使作者和她的詩作超越了那些無病呻吟的作品,把新文化的一抹亮色隱隱投射到我們面前。作者00后的身份,更令人對這種新文化充滿期望。
元氣少女的人生剛剛開始,北漂的故事遠未畫上句號,他們的詩也是。吟誦這些沒有句號的句子,依然是我們時代莫大的文化使命。
底層敘事的社會困境
張?zhí)炫耍〞r評家,《南方都市報》記者)
前段時間,一篇由進城當育兒嫂的作者所寫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火了?!段沂欠队晁亍芬晃脑谝惶於鄷r間里,迅速達到10+閱讀量。作者范雨素以她的經(jīng)歷和身邊人作為觀察對象和寫作素材,用平實的敘事,寫了那些長期被主流社會漠視的城市或農(nóng)村邊緣人。很多人為此感動不已,驚嘆于在這種境遇下的人還依然堅持著寫作,同時還有著這樣的詩意和夢想,實屬不易。但這些來自社會邊緣或者底層群體的走紅,意味著什么?這些底層作者的敘事的背后,有著怎樣的社會困境?這都需要社會去深思。
在范雨素身后,是一群類似的寫作愛好者工友。范雨素居住的北京朝陽區(qū)金盞鄉(xiāng)皮村,有一個服務于打工者及其子女的社會公益團體——“工友之家”,范雨素所在的“文學小組”,也是“工友之家”的興趣小組之一,工友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集結成20多萬字的兩期《皮村文學》文集。在這篇文章走紅之前,范雨素作品的發(fā)表量和知名度,不如她的文學小組的工友同學,李若、郭福來、胡小海等,都在主流媒體發(fā)表過詩歌或者紀實文學,也有媒體采訪報道過他們的事跡。范雨素算上這次一共才兩篇,第一篇《農(nóng)民大哥》,閱讀量只有5000,這次編輯們的估計是,最多就1萬多吧,根據(jù)以前的經(jīng)驗,寫農(nóng)村的,讀者不喜歡看。
范雨素的偶爾走紅,有很多成分是停留在獵奇之上、同情之下。在日常里,并沒有太多人有興趣去了解這樣的一個群體,正如我們不會去關注門口的門衛(wèi)、收廢品的大叔、送餐送快遞的小哥一樣。這種現(xiàn)象,其實是這些年所有社會底層或者是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群體意外被關注之緣由的共性。人們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質(zhì)的存在,尤其是他們表現(xiàn)出超越人們原本刻板印象的時候,或者歌唱得好,或者文章寫得漂亮,或者人生故事頗為傳奇,就會帶著中產(chǎn)階層最擅長的感動和悲憫去贊賞他們。早些年的鳳姐、旭日陽剛、大衣哥,再到這兩年的余秀華、范雨素,莫不如此。
這一兩年,媒體比較多地呈現(xiàn)了主流社會之外的群體,比如快手上的“天安社”、直播平臺上的“喊麥”歌手,還有以《我的滑板鞋》走紅的龐麥郎,但描述這些群體,往往都透著一股獵奇的味道。很多時候,這樣的呈現(xiàn)并不是以平視的目光去刻畫出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而是以城市主流的審美、價值觀、邏輯等去反襯這些群體的另類、粗鄙甚至反社會,讓主流再一次得到精神獵奇,或者得到憐憫的感情加持。endprint
在“殺馬特”“喊麥”等亞文化與城市主流文化之間,隔著難以逾越的屏障。這是一種文化區(qū)隔,在當下廣泛存在,只是人們并沒有意識到并去思考而已,比如被戲謔的代表著土氣的“殺馬特”“洗剪吹”,與代表著有品位、有氣質(zhì)的“小清新”,它們在青年文化形態(tài)上構成兩極化,各處一端,絕無交叉。
所以,就面臨著一個值得深刻思考的問題:我們視線之外的底層,他們的真實處境會是什么樣的?當然,說起“底層”這個概念,本身就值得思考。“底層”指的是哪一層?與此相接近的過去有貧下中農(nóng)、流民、盲流等,還有“草根”“弱勢群體”等,但這些名字嚴格意義上卻有很大的差異。真正的底層,他們都在哪里?從各種媒體新聞中,我們未必看得到,從微博、公號、朋友圈中,我們也同樣難以窺視到真正的底層。
真正的底層,總是那些失聲的人,他們或許在田間地頭,或者在橋底涵洞中,或者在煤窯磚廠,他們總是難以被社會看得見的那些人。在社會階層分化嚴重,貧富差距懸殊的情況下,“底層”“弱勢群體”已成為一種具有時代印記的群體概述,也是一種極具社會學意義的文化標簽。但事實上,這些名詞的背后,是真正底層的更隱蔽地被遮蔽了。
真實的底層是如何的?他們肯定沒有“草根”那般積極向上的象征,沒有“弱勢群體”那般悲情萬分。他們是殘酷與艱辛的同義詞,無力和絕望才是他們的日常體悟,正如范雨素在文中寫到了她女兒的兩個朋友的故事,以及自己老家被低價強制征地的故事,還有她在城市作為社會底層被城市白眼和欺侮的經(jīng)歷,然后發(fā)出這樣的疑問:“活著總要做點什么吧?我是無能的人,我是如此的窮苦,我又能做點什么呢!”這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無力,這種天問式感嘆,似乎是當下每一個被漠視的角落里最為真實的寫照。這個群體所遭遇的,絕不是城市主流社會可以想象的。我們對于底層的想象,似乎還一廂情愿地停留在范雨素們的文字上,認為是“勵志”“詩意”“純真”,沒有透視到這背后的社會癥結。
對于范雨素來說,就算文章火熱,其實也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它承載不了社會邊緣群體的沉重夢想,甚至就連范的命運,估計也不會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關注,就能夠得到實質(zhì)性改變。從這個角度看,社會邊緣人的文學夢,更像是一種詛咒,帶給他們的往往都是夢想永遠難以實現(xiàn)的痛苦,最后就是夢想幻滅后的絕望。
在我們這個時代,“底層”二字有著某種道德正義性與優(yōu)先性,所以聲稱為底層代言者也就多了。很多時候,由于底層發(fā)聲渠道匱乏,以及自我書寫能力的不足,讓底層往往被代言。正如范雨素在接受采訪時說:“我不舒服,我不喜歡那種作家,以高高在上的筆法寫底層。我是很不舒服的。我還跟文學小組的老師抗議:我說怎么可以這樣寫??!他真的比我們高貴嗎?”
范雨素只有一個。在沉重的生存面前,沒有多少人可以像范雨素這樣突然走紅。又有多少有形和無形的城市樊籬橫亙在他們面前?這應該是范雨素走紅之后,帶給社會最沉重的問題和反思!
拒絕異化的靈魂:用打工詩歌書寫流動
孫皖寧(漢學家,澳大利亞悉尼科技大學教授)
在一首《寫詩,與文化無關》的詩中,詩人孫慶豐描述了一個癡迷于寫詩的工人:
工頭和工友們時常嘲笑他
小學還沒畢業(yè)
天生就是干活賣苦力的賤命
半夜三更不睡覺寫的什么爛詩
詩歌通常被認為是最高雅的文化形式之一,是那些既有時間又有文化的極少數(shù)聰明人從事的創(chuàng)作的藝術形式。相比之下,對于被輪班工作折磨得疲憊不堪,身體虛弱,可能還缺乏教育的工人來說,工業(yè)機器流水線對他們來說似乎就是只能干活賣苦力的場所。的確,在工業(yè)區(qū)里居住的那些打工者,過著低收入高強度的打工生活,這樣的生活折磨著人的身體和靈魂,一般情況下誰也不會把它與詩人的靈感掛上鉤。然而,就是這樣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造就了一批又一批具有文學思想的青年工人,使他們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沖動,并以詩歌的方式書寫他們的痛苦。他們顯然在從寫詩中尋找某種精神慰藉。這種創(chuàng)作最初產(chǎn)生于國內(nèi)南方的產(chǎn)業(yè)工人群體中,而現(xiàn)在,在城市中從事各種職業(yè)的農(nóng)民工也開始用詩歌敘述他們的流動經(jīng)歷。在過去的30年里,打工詩歌已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并引起了國內(nèi)外許多學者的關注。據(jù)估計,有多達1000位的打工者經(jīng)常以詩歌的方式書寫他們的打工經(jīng)歷,其中約有100位在全國打工群體中被廣為人知。另外一種估算則表明,實際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打工者約有20000至30000人。尤其是在微信網(wǎng)絡自媒體時代,打工詩人的精確人數(shù)更加難以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打工詩歌敘述了一系列重要主題。為了更好地理解這種文化現(xiàn)象所訴說的邊緣群體的身份、主體性和情感世界,我們不妨對這些主題加以分析。
鄉(xiāng)村的身體
最早的打工詩歌出現(xiàn)在20世紀90年代,由第一代農(nóng)民工所創(chuàng)作。這一時期的打工詩歌大多描述工業(yè)流水線生產(chǎn)中的生活、工作以及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在全新且陌生的城市中的生存體驗。許多打工詩人用視覺和聽覺的語言描繪了被工業(yè)機器所摧殘的感官體驗。他們的詩歌生動地勾勒出在工業(yè)體系中的鄉(xiāng)土身體。例如,馬忠的詩歌《打卡》:
宿舍與車間/隔著一個恍惚的夢/六點四十五分/工廠大門口/長長的隊伍后面/是長長的呵欠/快點快點/保安催命似的/咔嚓一聲脆響/像一顆釘子/把我們牢牢地/釘在十六個小時上/一陣劇烈的疼痛/麻木地穿過神經(jīng)
詩人的鄉(xiāng)土身體在大工業(yè)的環(huán)境里感到了“格格不入”。他的視聽感知受到擠壓,他那溫暖且柔軟的肉體對抗著機器堅硬的金屬表面。他的所在地,也正是一個他不能留下來的地方。在偌大的城市工業(yè)園區(qū)中,他僅作為一名公司雇員而存在,而他的身體感受、他的情感和精神狀態(tài)則與這個城市無關。具有這類細節(jié)描寫的打工詩歌不僅反復呈現(xiàn)了打工者個人的日常生活場景,也可以解讀成被孤立的靈魂的隱喻和化身。
就主體性問題而言,打工詩歌接近于通常所稱的“訴苦”儀式。這種訴說的行為在革命年代被廣泛實踐,在改革時代則幾乎消失。訴苦是一種高度戲劇化的表演,它反復呈現(xiàn)了在舊時代被地主壓迫和剝削的經(jīng)歷。訴說也是一種高度儀式化的行為,它通常在集結的群眾前發(fā)生。與訴苦不同的是,打工詩歌以極其個人化的表達方式記錄個人的苦痛。事實上,打工詩歌激活了一種類似于傷痕文學的苦難主題,然而,與那些呈現(xiàn)過往經(jīng)歷的文學類型不同,打工詩歌控訴了當下工業(yè)體系中的某種殘酷性。endprint
被浪漫化的家鄉(xiāng)
一直以來,鄉(xiāng)愁和對家鄉(xiāng)的渴望是作家筆下經(jīng)久不衰的主題,而詩歌更是表達這種情感的最有效方式。相比之下,上一代打工詩人更多地表達對于無家可歸的痛苦與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而在對當今中國的地理想象中,地方差異是通過農(nóng)村與城市、北方與南方、內(nèi)陸與沿海、大城市與中小城市之間的界限而建立的?;丶铱纯匆苍S可以直接且有效地慰藉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但出于缺乏經(jīng)濟資源,且害怕失去工作,城市中產(chǎn)階級所選擇的回家看看對于城市農(nóng)民工來說則并不是一個容易的抉擇。從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改革開放進程中所出現(xiàn)的深度和廣度空前的大規(guī)模人口流動并未終結或削弱故鄉(xiāng)的拉力。它給鄉(xiāng)愁這個持久主題以及對故鄉(xiāng)的渴望注入了一種時代的變調(diào)。只要看這些打工詩歌的標題,就可以察覺到鄉(xiāng)愁,或者更準確地說對故鄉(xiāng)的渴望是帶給詩歌憂傷意蘊的一個關鍵詞。
下面的這首詩把鄉(xiāng)愁比作戒不掉的癮:
譬如這個夜晚/喧鬧的工業(yè)區(qū)/寂寞的工業(yè)區(qū)/生長一種叫作鄉(xiāng)愁的植物/弦月如鐮,割了還長/一根長長的電話線/一連串丑陋卻歡快的方言/此時此刻,工業(yè)區(qū)的每一個角落/彌漫著鄉(xiāng)村的味道/這些樸素而卑微的居住者/名字叫作進城農(nóng)民工/站在未卜命運的面前/他們謙卑、謹慎得像個孩子/譬如這個晚上/在通風口埋頭抽煙的那個男人/鄉(xiāng)愁更像他嘴里的半支香煙/欲戒不能(曾文廣《戒不掉的鄉(xiāng)愁》)。
作為主題的鄉(xiāng)愁似乎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農(nóng)民工為了掙脫沉悶、停滯及落后的生活方式而遠走他鄉(xiāng);另一方面,當工廠的工作條件讓他們難以承受,并使他們無法對城市產(chǎn)生歸屬感之時,除了回歸到對家庭和家鄉(xiāng)的浪漫記憶,他們再無其他情緒歸屬。正如在某首詩中寫道,“鄉(xiāng)愁”對于農(nóng)民工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種無法療愈的病”。鄉(xiāng)村承載著這些農(nóng)民工的強烈情感和心理紐帶;并且,由于農(nóng)民工不“在家”的現(xiàn)實狀況,鄉(xiāng)村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被浪漫化的過程。
重新想象南方
自改革開放以來,南方以及沿海地區(qū)成為人們渴望去打拼地方并激發(fā)了一種新的生活想象。它們象征著繁榮、現(xiàn)代性,并與未來緊密相連。以廣告為首的大眾媒介常常把“南方”作為背景,從而用作推廣成功的觀念和上升的階層流動性。對于中國其他地區(qū)而言,南方、城市和工業(yè)園都代表了全球資本與大都會的誘惑。在一些媒介的敘述和圖像中,諸如深圳、廣州、廈門和上海這些沿海地區(qū)是充滿磁性的地方,源源不斷地吸引著北方和內(nèi)陸省區(qū)的人。它們不僅以異域和誘惑的熱帶性氣候和生活方式吸引著人們,更將自身呈現(xiàn)為一片充滿機會的土地,在那兒任何人只要擁有雄心壯志并努力工作就可以“成功”。
但是,這并不是農(nóng)民工在南方城市中的經(jīng)歷。因為他們很快意識到他們無法融入他們所生活的地方,上升的階層流動之門也并未向他們開啟。在鄭小瓊的一首非常有名的詩《打工,一個滄桑的詞》中,這位出色的女性農(nóng)民工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滿懷“夢想和激情”來到深圳的“內(nèi)陸的女子”,但是不久就意識到除非自己是“本地人”,否則就只能被稱作“撈仔”和“撈妹”,成為別人嘲諷和蔑視的對象。媒介所呈現(xiàn)出的南方與他們所親身經(jīng)歷的南方截然不同。主流的南方想象與個人在南方生活所經(jīng)歷的迷失感之間的沖突成為打工詩歌不斷訴說的主題。在許多的打工詩歌中,南方蘊含著異化、顛沛流離,和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這些詩,有力地打斷了主流想象中魅力南方的霸權話語。正如劉大程的《南方行吟》中所說:
呵,南方,我來了,從遙遠的湘西山中踉蹌
顛簸而來
與其說是選擇,不如說是逃奔
與其說是向往,不如說是流放
曾經(jīng)來到南方又離開南方,心中的傷痕仍
在,如今
我又一身風塵兩眼茫然地站在了你的天空下
呵,有誰知道,一顆被苦難的長鞭反復抽打
的生命
在還不能放棄之前,有時候是多么身不由己
拒絕異化的靈魂
在打工詩歌中,“打工”這個詞意味著漫無目的的游蕩與漂泊。打工詩人常常將自己稱為精神漂泊者。對于沒什么特別宗教信仰的農(nóng)民工來說,“精神”更多指涉一種對生命深層次意義的感知,而不僅是日常生存,并且,這種精神漂泊與他們始終無法產(chǎn)生的歸屬感緊密相關。他們不斷通過寫詩詢問“我是誰”“我在這里做什么”以及“我活著到底為什么”等無法解釋的存在主義式的問題。因此,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表達鄉(xiāng)愁和對痛苦的抱怨,打工詩歌中常常會出現(xiàn)“壓抑、疑惑、迷茫、失落”這樣的詞。
對于許多打工詩人來說,寫詩并不僅僅是一種消磨光陰的事,它與打工者的精神生存息息相關。工業(yè)體系降低了農(nóng)民工的價值感,而寫詩正是他們找回人生意義的一種頑強努力。
然而,正如詩歌向我們傳達的那樣,無論是第一代還是第二代的年輕農(nóng)民工,他們都以多種方式經(jīng)歷著疏離。他們感到與自己身體疏離;他們也感到與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疏離;他們還感到與整個工業(yè)化進程疏離。正如鄭小瓊所言,工業(yè)化進程試圖剝奪他們的個人身份和性別特征,并且把他們變成機器。在一首題為《生活》的詩歌中她說道:
你們不知道,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
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
身體簽給了合同
頭發(fā)正由黑變白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身體異化,促使在深圳富士康打工的周啟早寫下了《我在流水線上擰螺絲》:
我在流水線上擰螺絲
螺絲在流水線上擰我
我們是兩顆狹路相逢的螺絲
拼卻一身的力氣
擰血擰汗擰鄉(xiāng)愁
卻擰不出
那個原來的自我
與大部分工人選擇網(wǎng)絡游戲的休閑方式相比,寫詩,這種被少數(shù)人追求的邊緣實踐,承載了重塑集體存在感的希望。盡管對一些工人來說,通過泡網(wǎng)吧或買彩票來尋求刺激或者緩解他們的壓力和疏離感,但是對于另外的一些工人來說,盡管數(shù)量不多,寫詩是他們感受存在的方式,正是有了詩歌,他們才能面對令人難忍的現(xiàn)實。
寫詩和讀詩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確實也是工人們把異化的過程轉(zhuǎn)變成一個創(chuàng)造的過程。當然,這并不是意味著我們要推崇像詩歌這樣的精英文化形式而貶低更具“大眾性”的消費文化形式;相反,這恰好證明了打工詩人有能力去修復被工業(yè)異化的靈魂。它促使一些工人找到了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試圖對這種異化所帶來的經(jīng)驗有一種更具創(chuàng)意性的感知。創(chuàng)作與閱讀打工詩歌證明了個體去反映并超越這種異化的潛在能力,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尋找自己的尊嚴和能動性。其實,工人、勞動,與詩歌的關系非常緊密,在歐美國家的大工業(yè)化過程中,工人詩歌也是工人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全球化、現(xiàn)代化和工業(yè)化的今天的中國,更是如此。(本文翻譯:羅灝,上海戲劇學院電影與文化研究專業(yè)在讀研究生;邱子桐,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傳媒與設計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石華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