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姑娘

[ 1.故事開始以前，最初的那些夏天]

我清楚地記得，遇見周北是在炎熱的夏季，那天所有小學(xué)生都放了暑假，黃昏的光靜悄悄的，在天邊暈開大朵的花海。

顧楚天霸占了我的冰箱和床，看完《魔豆傳奇》又看《虹貓藍(lán)兔七俠傳》，最后我忍無可忍地?fù)踉诹穗娨暻懊妫а狼旋X地看他吃完最后一根可樂味的碎冰冰，顧楚天拍拍褲子說：“我們?nèi)コ燥埌桑俊?/p>

很遺憾的是，那天爸媽臨走前大吵了一架，連買瓶礦泉水的錢都沒給我留下，顧楚天拍拍胸脯，“沒事兒，我藏了很多私房錢?！?/p>

于是我們一同跑到了另一棟樓的頂層，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就要敲響他家的門時，聽到阿姨怒氣沖沖的聲音幾乎是炸裂到門外，“居然冒充我們簽了那么多張不及格的試卷，等他回來……”

顧楚天手忙腳亂地捂住我的嘴巴堵上我的耳朵，灰溜溜地把我綁到了樓下。

天色已經(jīng)沒有原先那么燦爛了，顧楚天那個嘴跟壞掉的水龍頭似的家伙喋喋不休，見我一言不發(fā)，他湊過汗津津的腦袋，哎呀叫了一聲，伸出臟兮兮的手就往我臉上糊，“索索你別哭啊?！?/p>

不過后來無論誰問起這件事我咬緊牙關(guān)不承認(rèn)，不，我蔣索索從沒被餓哭過！

那天我們像兩只沒人管的小怪物游蕩在老城區(qū)的街道上，我聽到了一陣跟我彈琴似的極其有節(jié)奏的吸鼻涕的聲音。

“誰這么不講衛(wèi)生？”我嫌棄地轉(zhuǎn)過頭，迎面是一家冷清卻依舊透著暖橘色燈光飄著香的包子鋪，門口坐著個埋頭寫字的男孩。

顧楚天說，那天我的笑是帶著匪氣和邪氣的，他當(dāng)時就在心里為周北祈福了，這個看多了小說的混世魔王一本正經(jīng)地說，“劫難？是這么形容的吧?！?/p>

我一巴掌拍了過去，“你少給我烏鴉嘴?！?/p>

那時的我是真的沒想到，將來有一天，顧楚天一語成讖。

周北抬起頭，我當(dāng)即被他臉上的巴掌印子嚇了一跳。

我問清了來龍去脈，“那你想不想讓包子鋪的生意興隆起來，阿姨以后不遷怒你撕你的作文？”周北立刻小雞叨米似的拼命點頭。

“看過一本叫做《解憂包子鋪》的書嗎？”

意料之中地?fù)u頭后我得意地說：“我也沒看過，但我知道那是一家可以讓顧客說一個故事就能免費吃包子的店，就因為這個，別提那家店現(xiàn)在多有名了。所以你給我拿幾個肉包子，你家店就會很快出名?！?/p>

我和顧楚天直接篡改了前因后果，加上胡編亂造，周北興致勃勃地跑進(jìn)了廚房。我暗自竊喜，看來把別人賣了，還讓他心甘情愿幫自己數(shù)錢的本事要從娃娃抓起。但其實那天并不是那么幸運，很快我就聽見廚房里的一聲怒吼，周北“嗖”地沖出來。

我拽過那袋包子立刻腳底抹油，但良心還是讓我躲在一邊的水果攤旁看完了周北媽媽手下不留情的全過程，等風(fēng)波過去，我一邊吃包子一邊給周北口述了一篇作文補償他。

周北笑了，那個單純的亮晶晶的笑讓我覺得自己是把他賣了還讓他心甘情愿替我數(shù)錢的壞蛋。

[2.那是我還不識人生之味的年代，情竇還未開]

周北說，在十二歲以前，每次我跑到他家的包子鋪敲他的桌子，他都會條件反射似的覺得屁股疼。我和顧楚天是那條街有名的不良少年，光是和我們在一起玩這一條罪證就夠他望子成龍的媽媽雙手叉腰站在街頭河?xùn)|獅吼了，更不用說三天兩頭就會有人跑去告狀。

“你家少爺把我車劃掉了漆?！?/p>

“你看我的菜園子被糟蹋成了什么樣了！”

顧楚天會逃跑，我爸媽在家的時間寥寥無幾，告狀的人對包子鋪格外積極，因為周阿姨會送給他們一大筐包子賠罪。不過后來周北就不哭了，默默地挨幾下掃帚，期間還能分心沖我做個鬼臉。

有時候碰上周阿姨心情不好，我也會于心不忍讓周北別再跟著我們作惡了，周北就特別誠懇地說：“索索你劃破那個人的車是因為你看到他撞壞了張奶奶的小攤子還不認(rèn)賬。偷菜也不過是聽樓下的爺爺說想吃新鮮蔬菜，這怎么能叫作惡呢？”

我撲哧一聲笑了，周北特別認(rèn)真的樣子讓我十分受用，這時候顧楚天就會不爽地拆我臺，“這樣叫善良，那要警察有什么用？”我氣得直翻白眼。

我們相愛相殺到了六年級，那時候我是真的以為我們會永遠(yuǎn)好得整日廝守在一起，哪怕顧楚天變得越來越討厭了。

小升初考試提上日程后，周北時常從隔壁班跑來問我題目，一長串的題，我說得口干舌燥他卻依舊滿臉茫然，這時候顧楚天就搶走他的作業(yè)，“這么笨，還不如回家學(xué)做包子?！?/p>

周北不生氣，但我猜他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實在做不出題時他問我，“索索，考完試以后你們肯定會被實驗中學(xué)錄取，你們會不會忘了我？”

我大大咧咧地說“傻瓜”，同桌就壞笑著湊過了腦袋，“索索啊，如果有天只能選擇周北和顧楚天其中一個人陪你，另一個老死不相往來，你會選擇丟下誰呢？”

“丟下我自己?！蔽覜]好氣地回答，這種烏鴉嘴的問題一向避之不及，直到那天，周北刷了一夜的數(shù)學(xué)題，卻在第二天拿到了三十分的試卷，那是他長大后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白皙干凈的面容上帶著慌張，“索索，我不想和你分開?！?/p>

顧楚天不知道從哪里躥了出來，“有患得患失的時間，還不如多做點兒題。”然后他揚了揚滿分的試卷，轉(zhuǎn)著籃球跑出了教室。

情竇初開的同桌鍥而不舍地又問了我一遍同樣的問題，我毫不猶豫地答道，“當(dāng)然是丟掉顧楚天那個又討厭又毒舌的家伙?！?/p>

爾后我聽到籃球砸落在地上的聲音，我猛地抬起頭，顧楚天站在不遠(yuǎn)處，神色像一汪暗色的湖水，寫著巨大而真實的難過……

[3.心里有一些話，我們卻不講]

我不是沒和顧楚天吵過架，但這么久的冷戰(zhàn)還是第一次，久到我一看見他的背影就難過得要命。好多年了，顧楚天陪伴我的時間，比我父母加起來都長，親密如血液相通的情感，輕易破裂得如此干凈。

我想找個契機(jī)向他和好示弱，驕傲的自尊心卻始終抬得老高，但機(jī)會還是來了。endprint

距離小升初考試只剩下七八天的一個中午，我和周北吃著關(guān)東煮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我心血來潮，“好久沒去看張奶奶了，我這還有幾串玉米和青菜，干脆帶給奶奶吃吧?！?/p>

說完我還不忘叮囑，“到時候就說是特意給她買的?！?/p>

我站在顧楚天家那棟樓的一樓使勁兒敲門，回答我的卻只有安靜。我不顧門衛(wèi)的阻攔從窗戶翻了過去，張奶奶晃悠了一下，倒在我面前。

我當(dāng)即慘叫一聲，張奶奶的嘴巴里吐著白沫，身體不住地抽搐著。周北聞聲第一次翻窗，可是他完全還是個小孩子，樓道的門衛(wèi)阿姨也心有余力不足。

我跑到外面搬救兵，迎面看見了顧楚天，我立刻拽住了他，“快點來幫忙，十萬火急?！蹦且幻胛也虐l(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顧楚天已經(jīng)比我高了一頭，堅挺的背像一枚盾牌。

他冷不丁地陰陽怪氣，“還是周北更適合幫你?！闭f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好在張奶奶還是及時被送去了醫(yī)院，顧楚天趕來時我已經(jīng)站在路邊等回去的公交了，周北和他一起把單車騎得快要飛起，衣擺揚起一個滾圓卻帥氣的輪廓。

顧楚天不停地跟我道歉，說如果知道是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會丟下我們不管，可是事實勝于雄辯，我揚起臉倔強地說：“我憑什么相信你？”

他道歉了多少天，我就多少次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顧楚天咬咬牙，“蔣索索你沒完沒了了是吧？”

那一秒我有片刻的心虛，想到要適可而止，卻還是固執(zhí)地說：“我只是忙著給周北輔導(dǎo)數(shù)學(xué)?！?/p>

顧楚天松了口氣，“交給我吧?！?/p>

畢業(yè)考那天晚上，周北一如既往當(dāng)和事佬，自掏腰包請我和顧楚天吃冰，我們一邊撕書一邊牙齒打顫，借來了打火機(jī)點燃了一場煙火。最美妙的時刻，顧楚天拽過我的手，鄭重其事地說：“蔣索索，我們和好吧？”

我才突然覺得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那一天我也以為，我們?nèi)齻€人沒有什么渡不過的難關(guān)，但我沒想到，鄰省的實驗中學(xué)，只有我和周北考上了，顧楚天第一次滑鐵盧。

后面的假期我們爭分奪秒地呆在一起極力掩飾著情緒，我悄悄給顧楚天準(zhǔn)備了分別禮物，但最后替我拿行李跟我同行的卻也是他。

顧楚天家里人動用關(guān)系交了擇校費，周阿姨卻因為起早貪黑做包子累倒了，周北沒有爸爸，他只能留下來照顧至親。看吧，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那時候我們就體會了人生的不公。

[4.你得到你想要的嗎，換來的是鐵石心腸]

到了實驗中學(xué)后我和顧楚天的光芒就被掩蓋得幾乎沒有了，我們都只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玻璃扔到真鉆石里，分分鐘見真假，陳寧就是其中的一部分璀璨。

小城里上學(xué)年紀(jì)普遍晚，陳寧則是替朋友出頭打了一次架，被迫休學(xué)，多上了一年，經(jīng)歷過小風(fēng)雨的少年做事體貼溫暖，常常坐在我后排逗我笑。

初二的時候，我們?nèi)诵幸琅f堅持著每個周末見一次面，后來又加了陳寧，我坐在他的單車后一路飛馳。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顧楚天比往昔要沉默，只有周北還是一副傻乎乎又很簡單的模樣給我們買好吃的，以及強顏歡笑。那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

這一年里，我們的生活都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有天中午，陳寧和我坐在教室里，趁教室無人在桌子上用蠟燭簡單地擺了一圈愛心，他告了白，我點點頭，然后他紅著臉僵硬著冰涼又微顫的手包住我的手寫物理題。

以前我覺得顧楚天挺厲害的，周北只能聽懂他講題，現(xiàn)在陳寧隨手幾個公式，一道物理大題便迎刃而解。

我把精力分給了一個人，另一個人就會被忽略。那天中午周北和顧楚天站在教室外各懷心事，但我絲毫未察覺擦得锃亮的大窗戶外面站著兩個人。

周北是特意趕來的，晚上我才想起顧楚天的生日，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我打電話給顧楚天，被他按掉，周北悄悄給我發(fā)短信，“顧楚天現(xiàn)在很不好，我陪他在你們學(xué)校的操場打球。”

穿著白襯衫的顧楚天站在夜幕中有一點發(fā)光的感覺，我喊了他一聲，迎面一個帶風(fēng)的籃球砸了過來，我用胳膊擋住，還是被砸倒在地上。

周北不可置信地望著顧楚天，“你瘋了？她是索索啊?！?/p>

“是蔣索索又怎樣？”顧楚天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復(fù)雜的失落，顧楚天說：“我喜歡你你對我怎么樣都行，我不喜歡你你什么都不是?！?/p>

周北和我一起愣在了那里。

我心煩意亂地找那個情竇同桌聊天，她哈哈大笑，“顧楚天一直喜歡你，是你自己不長腦子。對了，周北也是?！?/p>

“噗?！蔽业氖謾C(jī)沉浸在了西瓜汁里，“周北還是個小孩呢?！?/p>

“你不知道你眼里的小孩到底承受著什么?！蓖纴G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掛斷了電話，可是之后無論我如何逼問，周北都是從前那個乖巧的樣子，“沒什么，真的，等你們寒假回來，還跟過去一樣?！?/p>

[5.此生多勉強，此生越重洋]

陳寧見我經(jīng)常擔(dān)心，主動說：“今晚我們逃掉晚自習(xí)去看看吧。”我點點頭，給顧楚天打電話，我們和好了，但對一些事只字不提。

黃昏時候我們坐在一家鹵味店吃面，夕陽凝結(jié)了光彩。陳寧把碗里的肉夾給我，“別亂看了，快吃?！?/p>

顧楚天“咚”地站了起來，“算了，周北估計也沒什么大事，你們自己去吧?！?/p>

我追出去，顧楚天紅著的眼睛像一只暴怒的獅子，“蔣索索，我麻煩你把我當(dāng)人看待，顧忌一點我的感受。我們不要再聯(lián)系了?！?/p>

我手足無措地甩開一直被陳寧拉著的手，顧楚天哭了，一米七的男生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輕輕抱了抱我，“對不起索索，我說過我會永遠(yuǎn)陪伴你保護(hù)你的，但我做不到看著喜歡了那么多年的女生和別人情投意合。”

顧楚天說：“別再聯(lián)系我了，周北那邊替我道個歉，有他在我就得跟你和好，可是蔣索索你不理解這種感覺?！?/p>

我沒哭，得到就總該有失去，我知道我們之間完蛋了。

但我跟陳寧說：“你走吧。我現(xiàn)在心里很亂?！睜柡蠛軟]出息地逃跑了。endprint

很多年后我們遇見，陳寧說，“蔣索索你其實是個挺絕的人，你跑了之后我沒找過你，我知道你不可能回來了，讓你煩躁的事物你都會當(dāng)即逃開?！?/p>

我確實自私，不會為別人考慮?；夭蝗バ〕橇?，我在公用電話亭里取暖，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我給周北打電話，問他能不能現(xiàn)在過來。周北在電話里急得要命，“索索你怎么哭了？你等著我，顧楚天怎么會扔下你？等我到了饒不了他。”

周北送我回到學(xué)校后已經(jīng)很晚了，我轉(zhuǎn)頭用手?jǐn)[了一個喇叭大喊，“路上小心！”

周北沖我揮揮手，那一瞬間我有種錯覺，那條學(xué)校外一下雨就泥濘得難以走動的小路此時像一首詩。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周北面對面。

第二天在情竇同桌的電話響到第七次的時候，我不耐煩地接通，“今天沒八卦?！?/p>

“你要不要回來一趟？周阿姨失蹤了?！?/p>

我當(dāng)即打車回到小城。周北家確實出事了，他跟我們隱瞞多半是怕我們瞎擔(dān)心，畢竟這世界上，有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我們根本沒有能力替周北分擔(dān)。

周阿姨累得暈倒后就一直有些神志不清，鄰居幫周北賣掉了包子鋪。好在地段好賣了個好價格，周北存起來，每天放學(xué)后打工賺錢，回家照顧周阿姨，忙得停不下來，存款他只舍得用一點點。

那天晚上周北照例帶著周阿姨去散步，接到我的電話后匆匆把周阿姨送回了家，慌張得忘了鎖門。我偷看到周北去派出所報失蹤，眉眼干凈卻滿是憔悴，情竇同桌跑去幫忙，周北說：“也沒什么需要忙的，你別告訴蔣索索就行。”

[6.人隨風(fēng)飄蕩，天各自一方]

周阿姨失蹤的第29個小時，我去了舊河邊，水邊風(fēng)聲獵獵，我想起有一年端午節(jié)我們一起去放生黑魚，我坐在顧楚天的自行車后座和周北聊天，哈哈大笑得晃翻了車。顧楚天在倒下去的那一刻擋在車下面，我的臉沒有磕到地面上。

我站在河邊祈禱，要是黑魚想報恩就讓周阿姨回來吧。周阿姨沒回來，周北的外婆來了，母子連心，她從一個我壓根沒去過的地方找回了周阿姨。

周北松了口氣，興奮地打開手機(jī)，我的手機(jī)在一瞬間震動起來，我按掉，收到周北的短信，“忘了你在上課，我現(xiàn)在實在是太高興了，明天我去找你吧？給你帶藍(lán)莓慕斯。”

高興的那一瞬間，他第一個想到要與我分享。

但我扔掉了手機(jī)，很快便轉(zhuǎn)學(xué)去了全封閉初高中連讀也沒假期的學(xué)校，又讓情竇同桌幫我轉(zhuǎn)達(dá)了他。

被我禍害了十幾年的周北，會在時間里淡忘我吧，我不敢再影響他的生活。

到這時為止，我迎來了我的十六歲，我曾得到的，又完整地失去了。

有點遺憾，平生一顧，卻未能至此終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