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衡
《行露》《摽有梅》是《詩經(jīng)·召南》中的兩篇詩,看上去兩篇詩并無多少關(guān)聯(lián),卻因為某種關(guān)系可以合在一起解讀?!缎新丁返年I文和后世頓出的多種解釋的可能,使得《行露》這一篇詩沒有一個較確定的解釋。文章試圖通過將兩篇詩合起來分析,使兩篇詩的詩旨在某種層面上可以通達,從而使《行露》因為有《摽有梅》的對照而獲得一種更為清晰的理解。
婚義;夫婦;君臣;經(jīng)權(quán)
I207.222;K892.98A007407
《詩經(jīng)》三百篇中,有諸多關(guān)于男女戀愛、婚姻、嫁娶之詩。在這些詩中,大多又有其他的解釋可能,比如一篇男追女的詩,可能被解釋為君王求賢士,或是賢人求圣王。由于作詩的背景年代久遠,多已無從考證,但這都無妨《詩經(jīng)》經(jīng)歷幾千年時光保留下來,并且發(fā)揮它的詩教作用。在當今之世,又如何能發(fā)揮《詩經(jīng)》的教化功能?不論原詩本身是在講男女婚嫁之事,抑或是講君臣之義,從“義合”這個角度上來說,這兩者有可通之處。或許有一些人認為某篇詩只是在寫君臣之義,同樣也有多人會解釋為婚義,并且這樣解釋似乎更容易被接受。作為婚義理解的詩,其實并不妨礙作為君臣之義的詩的闡發(fā)?;橐鍪菍δ信橐?、嫁娶以成夫婦之禮的一個總括,婚義是對婚姻之義的闡發(fā),戀愛、婚姻、嫁娶是男女合好的不同時期、不同階段。婚姻、嫁娶則是兩性合好所應具備的禮法制度。也許正因為《詩經(jīng)》有這種開放的多維度闡發(fā)的可能性,才使得其更具生命力。既然在某種層面如此解釋并不妨礙君臣之義的闡發(fā),那就權(quán)且以婚義論之,則君臣之義亦在其中。
一、 守經(jīng)與行權(quán):《行露》 《摽有梅》中的婚禮展開
《行露》這一篇詩的不確定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懷疑詩篇第一章有闕文,或者是第一章為錯簡竄入;另一方面古今學者對此篇詩旨為何,有多種不同的說法。關(guān)于此篇詩的作詩背景,由于年代久遠,已無法確切地說清楚,至少在材料上已無從考證。而流傳千年的《詩經(jīng)》要繼續(xù)發(fā)揮其詩教作用,就需要結(jié)合義理推衍,獲得一個相對確定的可解釋的空間,而不至于從材料處無可證明便否定詩篇的存在意義。故《詩經(jīng)》能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的關(guān)鍵在于“詩無達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至少先賢在解詩的時候,多沒有支離或否定詩篇的做法。他是站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現(xiàn)實情況和自己的理解,給予一個適宜的解釋。
以《行露》首章為例,有學者就認為這種編排是有問題的。他通過內(nèi)容、句法、語言風貌等方面分析、推導出《行露》首章為錯簡亂入。①早先宋人王柏《詩疑》云:“《行露》首章與二章意全不貫,句法體格亦異,每竊疑之。后見劉向傳《列女》,謂‘召南申人之女許嫁與酆,夫家禮不備而欲娶之,女子不可,訟之于理,遂作二章,而無前一章也。乃知前章亂入無疑?!敝皇沁@種論證并不能否定《行露》首章脫字或者《詩經(jīng)》某些篇目確有“特殊”的情況?!对娊?jīng)》可以做語言學、音韻學、文獻學等方面的分析,但是這些方法并非一定可以還原詩篇的真實創(chuàng)作背景,也未必能守住《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的一面,更無法保證能做一個較深刻的義理與詩旨的闡釋。
從義理層面來說,首章的存在,不僅沒有使整篇詩變得異常難以解讀,相反使得《行露》這篇詩在內(nèi)容上更順暢,敘事上更靈動,意義更加深刻。據(jù)清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輯錄,齊、魯、韓三家對首章只在字音和個別詞語做了解釋,毛傳、《鄭箋》則解釋較詳細?!墩x》云:“經(jīng)所以夙夜兼言者,此強暴之男,以多露之時,禮不足而強來,則是先未行禮。今以俱來,雖則一時,當使女致其禮以昕,婿親迎以昏。今行多露,失時也;禮不足而來強暴,故貞女拒之,云汝若仲春以禮而來,我豈不旦受爾禮,夕受爾迎?何故不度時之可否,今始來乎?既不受其禮,亦不受其迎,故夙夜兼言之?!雹堍輀漢]毛亨、鄭玄,[唐]孔穎達:《毛詩正義》,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5頁;第96頁;第96頁。大旨是“強暴之男”在不恰當?shù)臅r間且禮不備足的情況下來迎娶“貞女”,“貞女”以時不予、禮不足而“既不受其禮,亦不受其迎”。雖然《詩集傳》的解釋與毛傳稍有異議,但大體不變“貞女”拒“強暴之男”而至訟獄之義。
關(guān)于此章,《詩集傳》曰:“言道間之露方濕。我豈不欲早夜而行乎。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爾。蓋以女子早夜獨行,或有強暴侵陵之患。故托以行多露而畏其沾濡也?!雹轠宋]朱熹:《詩集傳》, 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3頁。《詩集傳》用了一個“托”字,巧妙地道出了本章的用意:并不像《正義》中對此章的解釋那樣,《正義》認為此女子是直接陳述“強暴之男”的不符禮儀。而按照《詩集傳》的意思,當是認為此句為女子對男子所言,托言巧拒,以防男子強暴之行。前者是時間有失常禮,確有所指。后者是托言時間不適,恐行路露水沾濕衣裳而受辱。兩者在時間上是否確實不合禮儀有一個差別,但男子違禮而女子不從的大旨無異。
正因為首章的描述,使得《行露》的后兩章有了很好的開始和鋪墊。首章是在講述強暴男子確有違禮之處,后兩章則是在強調(diào)看似不起眼的違禮舉動會帶來多大的禮儀敗壞,也就是“以紫亂朱”《論語·陽貨》:“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的意思??傮w看來,有一種從事實描述到比喻說理的升華過程。解釋合乎情理,內(nèi)容條理順暢,如此看來,沒有理由相信首章亂入的說法。所以首章和其后二、三章可以緊密聯(lián)系起來,合成一篇完整的、具有深刻含義的詩篇。
從“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與“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兩章所表達的意思來分析,可以啟示如何進一步探討詩旨。毛傳對這一章的理解是“不思物變而推其類,雀之穿屋,似有角者”④。什么是“不思物變而推其類”?按照《鄭箋》的說法:“強暴之男,變異也。人皆謂雀之穿屋似有角,強暴之男,召我而獄,似有室家之道于我也。物有似而不同,雀之穿屋不以角,乃以咮,今強暴之男召我而獄,不以室家之道于我,乃以侵陵。物與事有似而非者,士師所當審也?!雹菀簿褪钦f穿透房屋的雀似有角,而此強暴之男于我似有室家之禮,但都只是似是而非的。 所謂“室家”,按朱子《詩集傳》和其他諸家的解釋,當為“室家之禮”,為表達“室家之禮不備足”之意⑥。因為二、三兩章是對應關(guān)系,毛傳、《鄭箋》以及《詩集傳》對這兩章也基本沒有異議。所以,這兩章可以做如是理解:女子申訴人人都說雀沒有角,沒有角怎么能穿破我的房屋?都說老鼠沒有大牙,沒有大牙怎么能夠穿透我的墻堵?人都說兩人是有室家之禮的,不然怎么能至我于獄?但是實際上雀的確是沒有角的,老鼠也確實是沒有大牙的,強暴之男與我的室家之禮,實際上也是不備足的。再深言之,沒角的雀卻穿透了我的房屋,沒大牙的老鼠穿透了我的墻堵,那如若它們有牙有角了還怎么得了。言外之意,如果強暴之男一禮不備、似是而非的情況下也能訟我入獄,那世道豈不是要大亂了。endprint
周代的婚姻是六禮制,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不管是幣帛不足而謂之室家不足,還是媒妁不合而謂之室家不足,毛傳:昏禮純帛不過五兩。 《鄭箋》:幣可備也。室家不足,謂媒妁之言不和,六禮之來強委之?!墩x》:《傳》“昏禮”至“五兩”。此《媒氏》文也。引之者,解經(jīng)言“不足”之意。以禮言“純帛不過五兩”,多不過之,則少有所降耳。明雖少,而不為不足。不足者,謂事不和,同強暴之謂,故《箋》申傳意,乘其文而為之說,云“幣可備也”。室家不足,謂媒妁之言不和,六禮之來強委之,是非謂幣不足也。(《毛詩正義》)大體都可以確定為女子因一禮不備而拒不成婚?!缎新丁愤@篇詩按照這種一貫的解釋,基本可以排除首章亂入的可能。至于首章是不是脫字,在《詩經(jīng)》大義層面既無從考,也無需要考。首章與后兩章意思的高度融合,已經(jīng)不需要再有所說明了。一禮不備而拒不成婚的意義,不僅在于女子被稱頌貞潔,更在于守住一種對高度開放性的制度的挑戰(zhàn)與沖擊。
《行露》之詩向來有許多其他的解釋,但是如果認為孔子刪編《詩》這個史實無誤的話,那么《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的編排是大致有理可循的?!缎新丁返那捌陡侍摹窞檎俨犜A,《行露》這篇詩是獄訟之詩無疑,無論此詩是否為召伯聽訟,或多或少都與召伯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guān)系?!缎⌒颉吩疲骸啊缎新丁?,召伯聽訟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雹輀漢]毛亨、鄭玄,[唐]孔穎達:《毛詩正義》,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3頁;第109110頁?!对娂瘋鳌吩疲骸澳蠂俗裾俨?,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淫亂之俗。”[宋]朱熹:《詩集傳》, 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3頁。那么,《行露》這篇詩的解釋也有可能從它后面的《摽有梅》這篇詩得到啟發(fā),《摽有梅》這篇詩,諸家基本無異議,以這種較確定的詩旨為前提,尋找《行露》《摽有梅》可對比的地方,則可以反推或論證《行露》的詩旨大義。
關(guān)于《摽有梅》這篇詩的詩旨,毛傳、《孔疏》、《詩集傳》是基本無異議的,即召南之地因為被文王的教化而能男女及時婚嫁。相較于前者,王先謙在編撰《詩三家義集疏》時,對此篇詩旨略有發(fā)揮,他認為“召南被文王之化,男女及時,故既幸之,而又唯恐失之也?!盵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01頁。強調(diào)兩方面的考慮,既對“召南被文王之化,男女及時”這種好的狀況表示慶幸,又對不能持守這種好的狀況表示恐慌??疾臁稉坑忻贰愤@篇詩的詩旨,可以得出一點認識,即此篇詩強調(diào)如果女子到了一定的年齡,開始色衰的時候,如果不能及時按照正常的婚禮程序成婚的話,就可以省去一些環(huán)節(jié),比如說是否已是“禮備”。所以毛傳云:“不待備禮也。三十之男,二十之女,禮未備則不待禮會而行之者,所以蕃育民人也?!雹菖c《摽有梅》所提及的意思相仿的。還有《周禮·媒氏》所說的:“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盵漢]鄭玄,[唐] 賈公彥:《周禮注疏》,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62頁。所以《摽有梅》這篇詩關(guān)于六禮不備而未及時成婚的意思,便可基本確定。
通過對《摽有梅》詩旨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這篇詩與《行露》形成一種對應關(guān)系,不但很有張力,而且還意義深刻。進一步來說,這種緊密且特殊的對應關(guān)系也恰恰證明了上述對《行露》詩旨的推論。由《摽有梅》這篇詩的引入,一方面對《行露》詩旨的證明起到了很重要的輔助作用,另一方面又引出了一個前后呼應關(guān)系?!缎新丁窂娬{(diào)的是一禮不備而拒不成婚,《摽有梅》強調(diào)的是在特殊情況下,即使禮不備足亦需成婚。如若說這是婚禮與婚俗的對應,毋寧說這是經(jīng)禮與變禮的對應,也就是經(jīng)與權(quán)的關(guān)系問題。而經(jīng)權(quán)對應關(guān)系的凸顯,正是由《行露》與《摽有梅》兩篇詩中的“時”帶出來的。
二、 《行露》 《摽有梅》中的婚姻嫁娶之“時”
《行露》與《摽有梅》兩篇詩中,有許多種關(guān)于“時”的觀念。有一般觀念上的“時”,也有特殊觀念上的“時”;有廣義上的“時”,也有狹義上的“時”。一般觀念上的“時”主要是指直接的時間描述與表現(xiàn);特殊觀念上的“時”主要是指從某一物上所折射出的時間;廣義上的“時”主要指的是事情發(fā)展的過程;狹義上的“時”主要是指具體的時間走動。
《行露》與《摽有梅》兩篇詩中所關(guān)注的禮是否完備,是從周代婚姻六禮制為背景展開的。這其中涉及到婚禮的流程和時間安排。就其流程而言,是要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六個步驟。這六個婚禮流程組成了一場正常婚禮所必備的基本要素。其中每一步驟又設(shè)計到具體的時間安排,例如《匏有苦葉》中《鄭箋》云“納采至請期用昕”②③[漢]毛亨、鄭玄,[唐]孔穎達:《毛詩正義》,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69頁;第94頁;第95頁。,“昕”即是“夙”。除此以外,問名中所需要的生辰八字,請期中所占卜好的吉日,親迎時的特殊時間要求等等,都是關(guān)涉具體時間的。所以這里既有一般觀念上的“時”,又有廣義上的“時”。
《行露》首章“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中的“露”與“夙夜”又是一組關(guān)于“時”的詞?!多嵐{》想要用“夙夜”、“露”來解釋婚嫁時間的不合理,以此揭露強暴之男的無禮。《鄭箋》云:“厭浥然濕,道中始有露,謂二月中嫁取時也。言我豈不知當早夜成昏禮與?謂道中之露大多,故不行耳。今強暴之男,以此多露之時,禮不足而強來,不度時之可否,故云然?!吨芏Y》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之無夫家者,行事必以昏昕?!雹凇犊资琛分^:“鄭以為昏用仲春之月多露之時而來,謂三月、四月之中,既失時而禮不足,故貞女不從?!雹邸多嵐{》的意思是早夜多露之時,并不是婚禮進行的正確時間。而是錯過了該行禮的時間,是不考慮時間是否可以的非禮行為,并且是“禮不足而強來”。而《正義》《詩集傳》則不以為然?!墩x》:毛以為厭浥然而濕,道中有露之時,行人豈不欲早夜而行也。有是可以早夜而行之道,所以不行者,以為道中之露多,懼早夜之濡己,故不行耳。以興強暴之男,今來求己,我豈不欲與汝為室家乎?有是欲與汝為室家之道,所以不為者,室家之禮不足,懼違禮之污身,故不為耳。似行人之懼露,喻貞女之畏禮。 他們強調(diào)的是女子以早夜道上的露水會沾濡自己,即是使自己受辱之意?!多嵐{》所要強調(diào)的重點是“失時”《毛詩正義》:《匏有苦葉》《箋》云“納采至請期用昕”,明其女也;“親迎用昏”,明是婿也。經(jīng)言“夙”,即昕也;“夜”,即昏也。經(jīng)所以夙夜兼言者,此強暴之男,以多露之時,禮不足而強來,則是先未行禮。今以俱來,雖則一時,當使女致其禮以昕,婿親迎以昏。今行多露,失時也;禮不足而來強暴,故貞女拒之,云汝若仲春以禮而來,我豈不旦受爾禮,夕受爾迎?何故不度時之可否,今始來乎?既不受其禮,亦不受其迎,故夙夜兼言之。,以“失時”來說此強暴之男何以謂之強暴。至于《正義》《詩集傳》和《鄭箋》誰的說法更合理,這里不做討論,但是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即這里“夙夜”“露”是很重要的反映時間的詞,并且可以對昭示詩旨有很重要的作用。endprint
《摽有梅》中的數(shù)字變化和所暗示的年齡變化,則是廣義上的時間觀念。通過界定年齡,制定禮儀,使適時男女能夠在正常的婚嫁年齡段里順利結(jié)合,而不至于年過色衰。否則,不但耽誤了婚育,而且觸犯了禮法規(guī)定。此外,《摽有梅》詩中所透露的“及時”問題,“及時”既是對男女生理的考慮,也是順應禮法制度的安排。
《周禮·媒氏》所云:“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結(jié)合《摽有梅》中的及時婚嫁,就構(gòu)成了一套相對完整的婚育措施。在守住經(jīng)禮的前提下,通過及時促進婚嫁保證婚育人數(shù),如果還有未能結(jié)合的男女,就再開放一定時間給未婚男女創(chuàng)造機會?;颈WC大多數(shù)人都可以相扶成家,繁育子嗣。婚姻強調(diào)“及時”:及時則正,不及時則損益;及時則需要守經(jīng),不能及時則應該懂得權(quán)變。這也就是由“時”引出經(jīng)權(quán)的意義,“所謂‘權(quán)者,時也,義也?!背套釉疲簩W《春秋》亦善。一句是一事,是非便見于此。此亦窮理之要。然他經(jīng)豈不可以窮理?但他經(jīng)論其義,《春秋》因其行事是非較著,故窮理為要。嘗語學者,且先讀《論語》《孟子》,更讀一經(jīng),然后看《春秋》。先識得個義理,方可看《春秋》?!洞呵铩芬院螢闇??無如《中庸》。欲知《中庸》,無如“權(quán)”,須是時而為中。若以手足胼胝,閉戶不出,二者之間取中,便不是中。若當手足胼胝,則于此為中。當閉戶不出,則于此為中。權(quán)之為言,秤錘之義也。何物為權(quán)?義也,時也。只是說得到義,義以上更難說,在人自看如何。(《〈近思錄〉卷三·致知》)這種禮法設(shè)置,一方面是出于對生育的考慮,另一方面男女合和又是天地陰陽之大義。
《行露》中沒有交代女子是否為急切待嫁,所以可以認為她的婚禮在時間上是一個正常的狀態(tài)。既然女子處正常婚嫁狀態(tài),所以要守住婚姻六禮制,一禮不備便不能從。故而《行露》中的女子被注家認為是“貞女”?!稉坑忻贰分幸恢痹诎凳敬夼拥哪挲g變化,在這種幾近色衰的情況下,有必要采取權(quán)宜的辦法,即數(shù)禮不備亦可結(jié)合,來保證男女的婚育?!对娊?jīng)》中關(guān)于婚姻這方面的詩還有很多,與《行露》及《摽有梅》有義理關(guān)系的詩還有:《桃夭》《野有蔓草》《溱洧》等等。《桃夭》是反映一個正?;榧薜呐硬⑶翼樌庇铀玫姆笔⒕跋?,《行露》之及時卻禮不備,《摽有梅》之不及時而“無禮”。而相較于《鄭風》中的《野有蔓草》之“男女失時”②③[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69頁;第371頁;第89頁。,《溱洧》之“兵革不息,男女相棄,淫風大行,莫之能救”②。與《行露》又有一種緊張的對待關(guān)系??此婆c《行露》《摽有梅》表面意思相近的《溱洧》《野有蔓草》兩篇詩,何以被注家認為是淫詩,而《行露》《摽有梅》何以為美詩?這里可以看出《桃夭》之常,《行露》之困,《摽有梅》之權(quán),《溱洧》之亂?!稉坑忻贰酚袡?quán),但仍能守婚姻之正,只是于具體的禮儀上有所權(quán)變。而《野有蔓草》及《溱洧》則為淫,源其未能守經(jīng)執(zhí)正。
三、 源治流清:《行露》 《摽有梅》與婚禮、婚義之正
關(guān)于《行露》這一篇詩,《魯詩》引《列女傳·貞順篇》云:“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既許嫁于酆,夫家禮不備而欲迎之,女與其人言:‘以為夫婦者,人倫之始也,不可不正?!秱鳌吩唬骸浔?,則萬物理。失之豪厘,差之千里。是以本立而道生,源治而流清。故嫁娶者,所以傳重承業(yè),繼續(xù)先祖,為宗廟主也。夫家輕禮違制,不可以行?!雹邸抖Y記·經(jīng)解》云:“君子慎始,差若豪氂,繆以千里。”婚姻的結(jié)果之一是要使男女成為夫婦,以夫婦為人倫之始,故需先正夫婦再正其他,夫婦關(guān)系正而其他關(guān)系自然而然也就能夠得正,各正其位,各行其道。而婚姻不正,夫婦不正的后果則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其他人倫關(guān)系在“始”的層面和意義上得不到根本性的保證,其勢必亂。所以,正婚姻也就是正夫婦,正婚姻、正夫婦的關(guān)系就變得尤為重要。
從現(xiàn)實方面來說,一方面,古代婚姻制度的設(shè)置,直接關(guān)系到古代封建制和宗族制是否能夠持續(xù)。無論是先秦的哪個朝代,無一例外的不可以避免的由婚嫁而有后代繼嗣,繼而能使各級封地或宗族承繼延續(xù)下去。另一方面,諸侯國家以人口的多寡作為是否強大的標志。所以《孟子·梁惠王上》就有“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這樣關(guān)于人口需求的思考。而人口的多寡一方面在于各諸侯國間的人口流動;另一方面也有賴于人口的繁衍。人口的繁衍任務(wù)則自然落在男女婚嫁的基礎(chǔ)之上,婚姻嫁娶這種合乎倫理的禮制發(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從古典文本中對于婚姻、婚禮、婚義的闡述中,可以得到很多啟發(fā)。亦可以看出先圣先賢對于婚姻之禮的重視。《系辭傳下》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魏]王弼,[唐]孔穎達:《周易正義》,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10頁。這是從男女合和而能生化萬物的角度上講的,用天地關(guān)系比男女關(guān)系?!栋谆⑼āぜ奕ⅰ吩疲骸叭顺刑斓兀╆庩?,故設(shè)嫁娶之禮者,重人倫,廣繼嗣也?!盵清]陳立:《白虎通疏證》, 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51頁。人之所以會有婚姻之禮,乃是承施天地陰陽之道,是對人倫的重視,以及能夠使子嗣眾多的需要。而具體為什么需要重視人倫,為什么要使子嗣眾多,《白虎通》里并沒有具體論述,但是可以從《禮記》中找到解答?!抖Y記·婚義》曰:“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盵漢]鄭玄,[唐]孔穎達:《禮記正義》,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888頁?;槎Y的意義在于能夠“合兩姓之好”,對上可以有事宗廟祭祀,在下能生育子嗣而繼續(xù)后世。婚義更在于如毛傳所言:“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漢]毛亨、鄭玄,[唐]孔穎達:《毛詩正義》,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6頁。從婚姻正到夫婦正,依此至于父子君臣朝廷都可以得正,朝廷得正則能夠使王化成天下。進而夫婦之所以為人倫之首,夫婦之義何以能比君臣之義就在毛傳這句話中得到深刻闡釋。如果說毛傳是從順從似的角度思考,則《禮記·郊特牲》又有一從殊從別的角度思考,而其義理則又是一貫的,即“男女有別,然后父子親。父子親,然后義生。義生,然后禮作。禮作,然后萬物安。無別無義,禽獸之道也?!蹦軇e而后能同,能別而后能生,能別而后能作,故“萬物安”焉?!抖Y記·郊特牲》中又有對婚姻之道、夫婦之道更為明晰的描述:“天地合,而后萬物興焉。目禮之義。夫昏禮,萬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也?!薄胺蚧瓒Y萬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列也?!薄疤斓睾隙f物興焉,人以昏姻訂其禮。”因其“始”義,故能為人倫之先,然后才能將父子、君臣。從男女婚育而有子嗣,繼而能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孝悌之倫,亦可證夫婦為人倫之首之義??偟膩碚f,古代的婚姻就是人的天性、義理、學理與禮制的結(jié)合。既是承繼天地陰陽之道,又是發(fā)揮人的倫常道德。天地、陰陽合而能生生,故男女婚姻嫁娶也是為了保證人能生生的一面?;橐鲇谐煞驄D、重人倫、事宗廟、廣繼嗣、合二姓、開天倫、別同異的作用,從父子兄弟到君臣天下之義,均是以婚姻夫婦為始。endprint
在《行露》《摽有梅》兩篇詩中,以及將兩篇詩合起來看時,既有經(jīng)權(quán)關(guān)系的問題,又有正名和正本清源的問題。經(jīng)權(quán)共在以維持一個正常的秩序,所以其中有先有后,有主有次。正名的重要性在于可以去除那些似是而非,擾亂德性的行為。作為人倫之始的夫婦之道,如若有似是而非的情況,則是對德性與禮制的極大敗壞。所謂經(jīng),類似一種主動性的防御之道;所謂權(quán),則似一種疏導性的治理之道。
禮制建立后,還需要去維護。一種能得到維護的禮制,一方面需要有以上化下的“德風”與禮法;另一方面又需要禮制的踐履者與守護者能夠自防自守。而兩者都是建立在禮制設(shè)立之初對人心、人性的精微考察與認知上。故《禮記·坊記》云:“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以為民坊者也?!边M一步,當禮幾近之于崩潰,則人心需能自防。
《禮記·經(jīng)解》云:“……昏姻之禮,所以明男女之別也。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故以舊坊為無所用而壞之者,必有水敗。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②③[漢]鄭玄,[唐]孔穎達:《禮記正義》,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601頁;第1602頁;第1602頁??资韪侵苯亓水斉u如此無知與愚蠢之人:“譬言舊禮不可去也。坊以止水,忽有無知之人,謂舊坊為無所用而壞之,坊壞則水必來敗于產(chǎn)業(yè)也?!Y本坊亂,忽有愚人,謂舊禮為無所用而壞去之者,則必有亂患之事也?!雹凇抖Y記·經(jīng)解》的這段話,可以用來評價《行露》詩中的貞女形象,更是在批判那種似是而非或者認為小非不為過而不慎之的現(xiàn)象。建立在禮制上的禮儀之國,在對待這種擾亂禮制的行為,如若不能深惡痛絕而禁之,則如堤防之有縫,早晚有潰塌之患。這也就是貞女何以謂之貞女的原因所在,更何況從詩意中可推知的是女子自防。
《禮記·經(jīng)解》又云:“故昏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故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是以先王隆之也?!兑住吩唬骸由魇迹钊艉罋?,繆以千里。此之謂也?!雹鄱Y是可以在事先或者事微之時給予一種預防,禮本身也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教化。故此可以使人每日遷善改過,做到日用而不知。也許《行露》之貞女也是這種情況。正是這種微小而有力量的、長期而持久的、遠罪惡而不自知的禮教,使得“始”、婚姻、夫婦之“始”從真正意義上得到了可以施行的保證。同時,《行露》這篇詩也是禮教與詩教合在一起的典型?!督?jīng)解》的這段話,同時也可以說明《鄭風》末兩篇詩《野有蔓草》及《溱洧》何以被稱為淫詩的原因,其原因就在于如果荒廢掉了婚姻之禮,就會失去夫婦之道,而這種人倫之始被敗壞后,自然生出許多淫奔之事,產(chǎn)生很壞的影響。也不能和《摽有梅》的權(quán)宜相較,兩者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
四、 余論
通過前文對《行露》及《摽有梅》的分析,如果認為兩篇詩是有關(guān)男女婚嫁的,那么婚姻除了有重人倫、事宗廟、廣繼嗣、合二姓等作用,更重要的,至少這兩篇詩所反映出的,則在于婚姻的成夫婦、開人倫之始的意義。這個重要的意義前文已經(jīng)做了充分的論述。如此重要的意義如何開始與持守,就需要一種有常與有變的禮制保障。常與變的精微表現(xiàn)就是經(jīng)與權(quán)。所以孟子既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孟子·離婁上》),又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則并沒有矛盾和奇怪的地方,只是一種很因時制宜的態(tài)度。另外,可以從兩篇詩看出,在這樣一種從守經(jīng)與行權(quán)的變化中,一方面透露出古代禮制設(shè)計的全面性,使男女能各得其宜;另一方面又似乎透露出如若對禮守持不住,則不免向消極方向墮落,以致極壞的影響,也就是二南之風和鄭衛(wèi)之國風的不同。歷史上經(jīng)常有對《詩經(jīng)》中的某篇詩到底是男女婚嫁、婚姻之義還是君臣之義這樣的爭論,而對于這種爭論的解決與調(diào)和,上述文中至少有兩點是可以提及的:一是夫婦之義開人倫之始,進而有男女有別,父子有親以至于君臣有義,這是一種對應關(guān)系的彰顯;然后是《行露》與《摽有梅》表現(xiàn)出來的婚姻之義的張力,與臣事君的張力是一致的,這在孟子那里說得很多。鑒于行文的需要,茲不贅述。所以婚姻之義、夫婦之道、君臣之義都是一貫的,知一而曉其他。孟子對君臣之義的態(tài)度,與《行露》《摽有梅》中的婚禮與婚義,確是可以相互參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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