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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中藥記(外一篇)

2017-09-12 22:18王曉莉
福建文學 2017年9期
關鍵詞:東坡肉表叔醫(yī)生

王曉莉

方子自然是找“名老中醫(yī)”開的。然而這“名老中醫(yī)”的說法又有講究。就是這中醫(yī)既不能太年輕,也不能太老。年輕的看的癥不夠多,經(jīng)驗自然欠缺些。年紀太老了據(jù)說也不行。望聞問切,都是需要人的感官與精力出力。老了,這一切便要弱些,心與意便不夠相通。經(jīng)驗或可填補些須,患者心理上卻還是希望盡善盡美。

這些都是人們口口相傳后進到我耳朵里的,并沒有行家出來確證這個觀點。但是心里自然而然就會信,就會循著這個路數(shù)去尋。眼前的這一位就是我多方打聽知道的,又正好印證了這個說法。醫(yī)生恰好就是不年輕但也不算太老的那種,看上去50多歲,也許因為善保養(yǎng),超過60歲也未可知。且又是中醫(yī)世家出身。求診的人相當多。他這一間房的外面總有七八個人在等。旁邊的一間屋內(nèi)女醫(yī)生卻一直賦閑,喝著她的枸杞水,無聊地努起嘴,吹了又吹。也沒有一個人說換到她那里去看看。方寸之地,這樣同行間的比較也真有點尷尬有點炎涼。

醫(yī)師頭發(fā)烏亮、妥帖地梳著。眼里有精光,只是一般不輕易抬眼,見慣太多場面的人都是這樣——要到叫你張開舌苔時才微微放出那光來?;颊叨际遣扇⊥瑯右粋€虔誠的姿勢,即身子微微前傾地坐著。向他敘述自己病況時,語氣也是極尊敬并有所期待的。他只是“唔”“唔”著,表示曉得了,并不多言。我前面是個長了滿臉紅色疙瘩的小伙子,疙瘩簡直比臉還要多,令人不忍直視。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怎么能長那么多有礙觀瞻的疙瘩——我心里如此嘀咕。然而旋即又想到自己,自覺這想法不對:來此求醫(yī)問藥的,不都是“造了孽”的?肯定不是第一次來看診,因為聽他充滿感激地在小聲說道:“……比上次好多了,已經(jīng)可以出門了。上周還出差了一次……”可以出差了,意思是以前連出門也不能夠——真不知道以前到底有多恐怖多糟糕。

“唔……疑難雜癥。能治的。放心?!贬t(yī)生都是短句子,再次表示知道了,安撫了他。安撫對于一個病人,有時比一個藥方一位良醫(yī)更鎮(zhèn)定他的心。說話間,方子已在醫(yī)生手里開出來了。小伙子情緒明顯更為高昂了一點,手捏了那薄薄的處方紙,背著他的雙肩包離開,去樓下藥房抓藥去了。

輪到我,因為是熟人介紹,醫(yī)師問得更為詳細,把脈的時間也長些。我看見自己的左手躺在一個小軟布墊子上,掌心朝上,腕中間一根筋略粗壯略突出,周邊還有幾根細小的筋陪伴左右,很像一根粗樹根與一堆小氣根。那就是貫通身體的脈。醫(yī)生用兩指頭輕輕搭上去,空氣安靜了幾秒鐘。是時醫(yī)生和病人都在聽在尋找什么。只不過醫(yī)生很快找到他所需要的,病人卻是什么也沒有感覺到,從那個“茫然世界”回來——是夢游了幾秒鐘,卻也是出于對“把脈”在中醫(yī)里神圣地位與神奇故事的佩嘆。話說醫(yī)師曾為一位九旬老人多年看病、治療。數(shù)十年間也有幾次令老人起死回生的事兒發(fā)生,故此病人家屬對醫(yī)生奉若神明。只在最后一次,醫(yī)師摸了老人脈象,就跟家屬說,就在這三五日,回天無力了,準備后事吧。不出三天,老人歸西。這都是我那熟人事前告訴給我聽的——每一個上年紀的中國人,心里或許都有這樣的與中醫(yī)有關的故事,只要你想聽。

“你看,舌淡紅苔薄白。”醫(yī)師又觀了我的舌苔,“放心。你能好。你這個病我寫過專著,我就是研究這個出身的?!彪m然知道即使相同的病在不同的人那里發(fā)展下去會完全大相徑庭,病之改善或惡化有時也并不僅僅源于藥之是否用對,但醫(yī)生后面這一句于我依然是鼓舞,使我振作。而且因為知道他最后這句是不會隨意跟病人說的,對于我的病定能好起來的這種心理,仿佛又添了一點保障。

在醫(yī)生那里,開方有點像寫作前處心積慮的構(gòu)思吧。既動用他剛才診治所得的材料,又要調(diào)動他平生所學。二者捏合一處,方得大概。隨后還要沉吟用量,15克與20克是頗為不同的。真是傷神費腦。然而對于自幼即背得《湯頭訣》《千金方》,熟記了幾百個方子的醫(yī)生來說,此時應是治大國如烹小鮮。只見醫(yī)生筆走龍蛇地在處方箋上寫藥名。甘草、地榆炭、車前子……此前我一直以審美的心情看待中藥之名,這些名字里有深深的植物之美,文雅的大自然之詩。然而現(xiàn)在,它們與我的病,簡言之,與我的生命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的時候,意義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每一個名字,仿佛都是肩扛逢兇化吉使命的小仙人,由古老大自然派來與病作戰(zhàn)。

醫(yī)生把藥名一行行寫好,沉吟著,又在每個藥名的右上方寫上克數(shù)。字草得幾乎是完全看不清楚的。我指了某處問,他方緩緩道:“唔,是赤芍。”不問便一個字也不多說。中藥方上的字有如天書,常人往往看不懂——這也是傳說中中醫(yī)的特點之一。莫非他們從小習的書法是草書?我常常生出這樣的疑問,然而從來沒有問過。幸好現(xiàn)在都配有年輕助手,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學習診療的全過程。現(xiàn)在她把藥方接過去,一行行輸入電腦,再打印出來。技藝雖然還在傳承,兩代醫(yī)師之間的工作方法卻已大相徑庭。有一刻我很希望自己坐在助手的那個位置上,棄絕電腦,只單純地用毛筆或鋼筆抄著老師寫下的方。

作別醫(yī)生,他起立相送,囑咐過兩三個月還要來。把吃過藥之后的自己送給醫(yī)生看看,屆時再望聞問切一番,重新開藥方,如是,稱作“換方”。這正是中醫(yī)與西醫(yī)、中藥與西藥之大不同。西藥一周或一月,能解決問題就能解決問題,不能就是不能。中藥,則不同。在中醫(yī)那里,病是整體之一部分。整體好了,局部自然隨之安好。整個診治過程看似緩慢、微妙,實則變動不居。所謂潤物細無聲。

中藥甚貴。于是拿了這寶貝方子,到本埠有醫(yī)療保險的那家醫(yī)院去抓藥。此間醫(yī)院的中藥房設在進大門右側(cè),相比喧鬧的掛號臺、導診臺以及大紅顯眼的LED屏,中藥房完全是一副清靜無為的樣子待在醫(yī)院一角。在它的對面,LED屏上一直滾動播放著各科專家的名字、坐診時間,病人或家屬都仰頭拿眼牢牢盯著,也帶了碰大運般的心態(tài)尋找著那個將能給自己帶來好運的專家。

穿白大褂的中年抓藥師,正一人站在中藥房后面無所事事。不光這家醫(yī)院,所有醫(yī)院都是看西醫(yī)、吃西藥的人多吧——中藥師們是樂得清閑還是心中不是滋味真是難說。他把藥方從藥房中間的小隔欄里接了進去,“喲”了一聲道:“大方子啊?!彼^“大方子”,是指藥的種數(shù)多。我這方子里的中藥,居然有28味之多,組成的自是一個龐大“家族”。endprint

看來大多藥方都是僅僅幾味藥,可以一個人立馬就抓完的。有人甚至是把藥當保健品開,夏天開點菊花,秋冬開點枸杞,上火時開點婆婆丁,濕重時開點苡仁。小小的一包捧回家去,可以有一搭沒一搭,老少咸宜地喝——這也是中國人的家常一景。這回對付不了了。于是他朝里面吆喝了一聲:“來生意咯。出來喔?!本统鰜韼讉€穿白大褂的年輕人,多為女孩。有點像花果山孫大圣喊聲“小的們”,“小的們”即應聲而出。各拿了戥子、小得可愛的小秤,走到靠墻的木柜前。木柜分割成一格格小木抽屜,抽屜口貼了各樣白色標簽,了然整齊。我少時常常在城中各處藥房看見這樣的小格子抽屜,仿佛藏寶箱,引人遐思。現(xiàn)在漸漸卻稀少了。多是西藥店,一排排白色的貨架子,和超市一模一樣。只有一年在紹興,似乎是烏鎮(zhèn),見過一家碩果僅存的老字號藥房,頂?shù)教旎ò宓哪竟褡印项^的藥要爬梯子上去取,烏黑的小抽屜,大門開閉都需要一塊塊地上門板。我懷念這樣的老中藥房,古樸、緩慢,仿佛看得到店家的每一分錢都是踏踏實實得來的。并不是所有東西都要改良。

用了一點時辰,藥基本聚攏來,堆出一個個小塔。十包藥堆得柜面滿滿當當。一包包揀進隨身帶的大袋子,沉甸甸的。其中一味藥另用紙袋子盛了,上面寫了“后放”二字。是要等其他藥煎到一定時間再放它進去。藥中也有略柔弱或嬌氣的。抓藥的醫(yī)師又指了藥方,告知藥房缺這一味藥,要我自己去配。問何故,答曰:這藥太貴了,醫(yī)院不進這個——醫(yī)院也能因為嫌棄藥價貴而不進貨嗎?這個道理我不甚了然,然而也知道醫(yī)生不會給個深入解釋。藥品價格不是一直有點諱莫如深嗎?很配合地不再詢問這有些敏感的話題,提了藥,又踅到醫(yī)院后門的土產(chǎn)店,店里一字排開大小不等、材質(zhì)不一、價格高低由人的各式中藥罐子。泥的、陶的以及電的,都齊全。事先做了點功課,便選了容量最大的一個陶器的,陶器慢,并且要人守,然而還是覺得古老的更可靠些。那陶藥罐大肚白身,上面粗陋地描了幾枝蘭草,并不是很相宜地開出幾朵大紅的深紫的花。也有素色陶罐供選,然而我?guī)缀醣灸艿靥袅诉@一只,仿佛冀望以這俗麗的花朵打敗那蒼白的病。

想著欠缺的那味藥,又去其他藥房打探。偌大一個城市,竟遍尋無果,也是有點奇異。事先醫(yī)生囑咐過,那是一味“君藥”,即在藥方中它居于君王地位,缺不得。中藥有“君臣佐使”之說,君藥、臣藥、佐藥與使藥,各樣藥的作用都有區(qū)分——一個字即道出各自責任。漢字如此犀利。回家猶豫一陣,還是給在號稱“藥都”的樟樹工作的朋友去了電話,以購此藥相托。所缺的那味藥叫作“白蚤休”。初次聽來極拗口。于是在電話里一字一字組詞給她聽,“白色的白,跳蚤的蚤,休息的休。”有點生澀,也有點興奮地向她描述這一樣新東西。朋友鄭重地答應,特地去找了老藥工,又討價還價了一個很美麗的價格。轉(zhuǎn)天那一大包藥就帶著朋友的情分從樟樹寄來了,是一塊塊掌大的白塊莖,像生姜,自帶濃重的藥味。

日后對這藥是熟得不能再熟。白蚤休,別名“蚤休”,還可以叫“七葉一枝花”,又叫“重樓”。有回在微信上看到有人拍了它的葉與花,果然是底下七片綠瑩葉子,均勻美好地托著長長的莖。莖分幾段,有如一層層樓。樓的最頂端,方是那一朵眾星拱月般托出的小小然而美麗的花。當下恍然明白它別名“七葉一枝花”之由來,真是親切有回味。

又此后一聽到或看到此藥,同步想起的便是藥都的那朋友,滿滿的,都是感懷。

煎藥的事該怎么說呢?簡言之,煎藥就是一個字,“熬”。和前面的“君”字一樣,漢字永遠有一語中的之效。

藥起先要浸潤半小時。中藥其實就是植物的各個部分,葉、莖、根以及果實。有的如笤帚,有的如芝麻,有的又似劍戟。形色不一,各有各的作用。民間對此已有數(shù)千年的認識與應用。前年在井岡山,看見一個農(nóng)民在以極廉的價格當街出售一種叫“金毛狗”的草藥。是褐黃色的塊莖,當中毛茸茸一道拱起,有如狗的脊背。想是他在他家后山清晨起來采的,拿到街上來換點錢。我問藥有何用。農(nóng)民道,你被動物咬了,扯一點這個敷上去就止血了,就沒事了呀。神奇若此。我想我是幾乎沒有被蛇咬的機會,不然怎么也要帶一把回來。我眼前的這罐藥也同樣令我為之感動:它們從東南西北匯集一處,共同結(jié)了緣分不說,又以它們共同的緣分來與我結(jié)另一個緣。

藥罐滾水開過之后,就得擰小煤氣開關,所謂文火慢煎。守在火邊,一手拿雙筷子一手拿塊抹布,成為標準動作。抹布是揭藥罐蓋子時防燙手的,即令每日搓洗,久而久之它還是變成深重的褐色且?guī)Я丝辔兜囊粔K。在一堆白抹布中它一看就負了不同的使命。每過一刻鐘或半小時,便要拿筷子伸進藥里去攪幾攪,把下面的藥翻上來,上面的再派下去,以期藥效均勻??曜宇^上就總是沾了藥末子,磕打不完。自服中藥以來,家中廚房地上、洗水池、角落里也一天到晚都是細小的、茶葉末一樣的藥末子了,從來沒有能夠徹底清光過。

一個半小時之后,藥第一遍算是煎好。舉起沉重的藥罐子,奮力地往藥碗里倒汁,前面添進去的六碗水,此時差不多就只變作這珍貴的一小碗了。是水、火、草藥,三者鍥而不舍的配合。也是時間這個煉金術(shù)士,于其中提煉出的藥的靈魂。

然后是第二遍。與第一次重復相同的動作。因為午晚要吃,一早上就要開始。一天最好的時間,幾乎就守著一罐藥。廚房永遠漫著一股極具侵略性的藥味,排氣扇幾乎總在開著,呼呼響個不停。熬藥的當兒我想起??思{有個長篇叫《我彌留之際》。里面的情節(jié)我是忘了大半,結(jié)尾那句卻總是記得。“他們在苦熬?!备?思{寫道。他說的當然是人生。于我,卻是真真實實關于熬藥的一句大白話——人生與熬藥。也許二者本就是一回事。

久而久之,我心生煩躁。不止一次向家人道,太煩瑣了,不吃了吧?;蚴怯终f,不如找家藥廠做成丸劑來服好了。這也是早前開方時醫(yī)生說的,說先服一段時間水劑,待病情好轉(zhuǎn)或穩(wěn)定,便可將中藥制成丸狀,每日一服。丸劑效果自然不如水劑,勝在簡單省事,類似于壓縮餅干與現(xiàn)做新鮮面包的區(qū)別。醫(yī)生是隨口一說,我也是隨耳一聽。沒想到就記住了,此時就拿出來。家人道,你忘了醫(yī)生怎么說的。你真是缺耐心。有病醫(yī)病,醫(yī)病時以醫(yī)生所說為準。這是他的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有時看起來就像沒態(tài)度。比我更順遂醫(yī)囑,亦更順遂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并不像我時常有抵拒之姿。endprint

我心底里承認他比我要更高明。嘴上不認。彼此爭執(zhí)了幾個回合,此后家人接手這個活。我則退避三舍,坐享藥成。雖如此省了自己的事,心里卻清澄得很,我終是個急性子的人,熬不得時間,吃不得苦,忍不得枯燥,如此,便也做不得什么大事。

中藥之苦,是苦中苦,苦上苦,苦之集大成。

以前的生命里,也是斷續(xù)服過很多回中藥的,卻是這一次才如夢方醒一般發(fā)現(xiàn),中藥實是太苦。

端起黑色的藥碗,幾乎要屏住鼻息,一鼓作氣咕嚕下去。中間千萬停不得。停頓了有可能再也沒勇氣端起這碗了。在咕嘟聲中,抬眼看見碗里藥汁水的表面,泛著冰樣的光,光里是自己皺著的眉頭。

不免心內(nèi)暗想,“甘苦自知”一句里的“甘”與“苦”,重點還是后者吧。而相比所謂靈魂、精神之苦,中藥的苦真是結(jié)結(jié)實實,沒有半點虛無的。

那苦,靜靜流入體內(nèi)??嗟萌艘患れ`,苦得精神陡然要集中幾分,像讀到一句了不起的偈語,得到一個當頭棒喝。甜從來產(chǎn)生不了這樣的生理反應,起不了這樣的作用。甜是麻痹,苦則是一個警醒。甜是溫和的、軟化一切的,苦卻令人積聚所有能量,令人堅強。那么,苦是一切里更強大的??嗍歉尽R簿褪钦f,苦是菩提。

人命來之不易。為了好好活著,有時就要服這些苦藥,就要喝這些空前絕后的苦水??嗟较敕艞墪r,我如是告訴自己。如是又日復一日地將藥喝下去。

與表叔的一次擦肩而過

父親的葬禮上,才認識這個表叔。那天家族幾乎所有本地親戚都趕早來,坐了租車,去到公墓。天很熱,哀哀地送老父親下葬,我只顧陷于天人永隔的悲傷,夢游一般走完葬禮程序。

中午從公墓回來,按照風俗要請為父親送行的這些親朋好友吃飯。我坐在飯店末端一張桌前,想著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為父親做,又想著自己成了沒有父親的人,眼淚就要落下來。

“表哥總跟我提到你呢?!甭犚娻徸娜藢ξ艺f,帶了些對父親追思的口吻,也有對我喪親的安慰。他眼睛很大,幾乎是炯炯地盯著我,似乎對我很熟悉,又似乎想要給我一個深刻印象。

他稱父親為“表哥”,那么就是表叔了。雖然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輩分在那里。是表叔啊。我恭敬起來,微微欠身道。在城市,“家族”這東西是比較虛幻的存在,大家散布在城市各處,像我和表叔這樣即使在大街上相遇也有可能完全不認識。只有遇到大喜事或大悲事,族人才能聚于一處。縱使聚于一處,彼此也有可能是完全陌生的。其中只有幾個比較重要的人,是串珠子的線,能夠把族人們串起來。父親就是那樣一根線。他幾乎認識家族里所有的人?,F(xiàn)在他去世了,帶走了全部的記憶。家族對于我,真的成了一個名詞。

于是和這個做表叔侄做了快50年,卻遲至父親去世才認識的表叔聊起來。當然聊得最多的是父親。原來父親與他還過從甚密。父親愛與親戚走動來往我是知道的,只是偏偏我的性格安靜,所以一向?qū)τ诟赣H的人際關系了解稀少。但我也依稀想起,父親對我提到過這個表弟,稱他為“大眼”。只知他過得不甚如意,究竟如何不如意我卻沒有問起過。

席間叫了他幾次“表叔”。最后一次,他似乎鼓了勇氣,略尷尬地對我道,喊我“大眼”就行咧。他說話有些吞吐,仿佛什么都不確定,又仿佛有難言之隱阻擋了話語之流。他看上去很不習慣“表叔”這個稱呼。雖然我很承認輩分,但他似乎是相反的,是要抹殺輩分。我自然是隨了他。

對父親的追思,中間停頓了下來。起因是對面親友在議論面前的一碟東坡肉不好吃。大家都把眼睛看向那暗褐色的大塊肉,也紛紛夾了往嘴里送。果然是不好吃,硬得很。

表叔突然眉飛色舞了起來:“東坡肉,全南昌市做得最好吃的就是我做事那條街上的一家飯館。門面很小,去吃都要排隊。文火文得爛,香掉半條街,最主要的是一點不膩。哪里像這盤,硬得石頭一樣,綁的繩子倒有半兩重?!彼c點面前那盤子。那東坡肉每塊都用本色細麻繩緊扎了,透著點土色土香。

這一段,表叔每句話都是用了主宰的語氣,果斷、不容置疑,表示他對東坡肉這個話題很有把握,甚至可以擔當一下權(quán)威。在他的描述下,我對東坡肉向往了起來?;蛘哒f,我做出了向往的表情。畢竟他是表叔。我道,在你做事的街上???大眼,那你在哪條街上做事?做的什么事???

“我做協(xié)警。在學校門口維持交通秩序。周圍小店老板還都得求著我們?!北硎迓犖液八按笱邸保且凰查g似乎很高興。他有點得意揚揚,一副小權(quán)在握的表情。他詳細地告訴我,學校門口的自行車如果擋在那些小店鋪門口,生意就不好做了。他就是管這些自行車怎么排放的。所以那些賣文具的、賣東坡肉的小老板們都要巴結(jié)他。

講述做協(xié)警這件事時,我想,任誰都聽得明白,在表叔心里,一個協(xié)警的權(quán)力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蛘哒f,作為一個人,擁有某種權(quán)力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表叔為何會形成這樣的思維方式與認識,自有他的道理,我無由深想,只是繼續(xù)聽表叔談城市美食。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表叔是個地道的美食家。哪里的南昌米粉地道、哪家筒子骨熬湯堪稱完美,他說得唾沫生津,沒有他不知道的。

表叔滔滔不絕了很久。我耐心地陪著,末了才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親友都已經(jīng)離席散去了。表叔也起身,指著桌上說,這些菜你可以打包呀。我于是把桌上幾個沒怎么吃的菜打了包,交給表叔帶回?!皷|坡肉不好吃,要不要帶?”我征詢表叔的意見。表叔道,不要浪費了,我還是帶走吧。

于是表叔提著四盒打包的菜,推了自行車與我告別。約定父親的頭七日,他還來我家?guī)兔赖臁?/p>

父親有這么有情意的表弟,我對這個表叔印象很好,回家便與母親說到此事。母親道,大眼其實過得很苦。老婆在街道開干洗店,生意不好。女兒從16歲開始精神分裂,現(xiàn)在快28歲了,還得關在家里。一個兒子剛離婚,帶了1歲的孩子吃住在父母家。等于是,大眼兩夫妻,還在憑很少的工資,養(yǎng)著兩個成年已久的兒女和一個小孫。

能說什么呢?我才想起大眼提著那四盒打包菜時的樣子,分明是一家人可以加餐的暗示。又想起大眼那吞吞吐吐說話的樣子,其實一點都不奇怪。這艱辛人世,活得如此窘迫、磕絆,言語怎么可能不吞吞吐吐?只有那些活得滋潤的人,才可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才可能聲若洪鐘一言九鼎。然而我想起表叔談論東坡肉好吃時的表情,真是洋溢著熱情與喜感的——幸好他還有對東坡肉的熱愛,我想。endprint

到了頭七,早早趕往母親處,卻發(fā)現(xiàn)表叔到得更早。他和我們一起折冥紙、點燭、放鞭炮,都做。他有50多歲了,身材還保持得不錯,又穿得很熨帖,遠看還有點像小伙子。我們在墻角,看風卷刮走剛?cè)籍叺内ぜ埢摇1硎逵趾軝?quán)威地說,看,表哥來接錢去用了。一大筆錢,表哥你用都用不完。

我心里有絲難言的欣慰,希望表叔所言不虛。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并不表示我不想說,只是沒有這種語言習慣罷了。表叔代替我說出來,我對他有種莫名的感激。

做完頭七,表叔推車要走時,又跟我約什么時候一起去那家最好吃的店里吃東坡肉。我道,好啊。等我爸爸事情過去再說吧。謝謝大眼了。

我心里還是有一絲疑惑的。姐妹三人,我最小,家里的事情都是大姐二姐出頭。家族中人有事情也多對她們二人說,隨后再由她們來轉(zhuǎn)告我。表叔獨邀請我,不知什么緣故。

我以為是緣分。實際我錯了。父親去世一段時間后,有一天,表叔來電話,開口就說,請你去吃東坡肉??!聲音很大,好像下一分鐘就要起身去了。我說,是不是去你做協(xié)警的那條街?

我本是隨口一問,表叔卻突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來該怎么回答。最后他終于吞吞吐吐道:“那個,其實你爸爸過世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不在那條街做協(xié)警了。我得罪了中隊長。那家伙有權(quán),就把我開掉了。我后來又到公園看了一陣大門。但是太辛苦了,要守夜,一個月才1200元錢,做不得?!?/p>

我才明白,表叔現(xiàn)在是失業(yè)狀態(tài),且已持續(xù)一段時間了。我心里很替表叔難過。世俗觀點看,表叔真是一個完全的失敗者?;畹搅?0多歲,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準備退休養(yǎng)老了,他卻還沒有一個工作,同時又迫切地需要工作以維持全家生計。他不得不四處請托,又屢屢不能如意??创箝T的1200元,在這個物價飆漲的城市,僅供一個人生存都是有限的。

接著他說:“你那個單位很平整(方言:出色)……你爸爸跟我說了好多次,說你最有出息。你老公也是。上次表哥剛剛過世,我也沒好意思提,現(xiàn)在覺得可以跟你說了……”

我突然聽明白了,表叔是覺得我和丈夫都有出息——也就是說,覺得我們有能力,想要我們給他找一份工作。

我暗暗叫苦。首先是被表叔誤解——誤認為我是有權(quán)力的人。這個大背景解釋了表叔何以屢屢要請我去吃東坡肉。其次,找工作這個事情,在我看來實在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之一。它和進入一個龐大的體系一樣,有許多的關口,許多的人物在把守。要憑借平日就在暗中搭建的良好關系,要與他們一一招呼,口吐蓮花。像我這樣書齋生存的人,這個體系無異于一個無邊的迷宮。

我答應幫表叔留心。實際自己心里也明白,和表叔答應帶我去吃東坡肉一樣,我這個答應也是有些虛幻的。然而我也并非完全地敷衍,我想萬一碰到某個崗位正需要表叔這樣的人呢?那也難說。

心里留了這個想法,就與母親更多地探討起表叔的生活來。然而越探究越畏縮。我才知道,表叔年輕時是街頭浪子,曾因盜竊坐牢幾年。出獄后一直依靠他的父母生活,直到雙親離世?,F(xiàn)在他仿佛走上了與雙親一樣的路,要養(yǎng)子女到終老。

了解了這件事情,對于幫表叔找工作有了新的為難。我甚至想,萬一介紹他去工作后,他積習難改,順手牽羊之類,豈不是丟了我的臉?我一方面鄙視自己的這種小算計、這種力圖自保,一方面在內(nèi)心完全地明確了無法幫表叔尋找工作的決定。

下一次,表叔又來電話。在大聲喊我去吃東坡肉后,又立即地轉(zhuǎn)換成了“吞吐”模式,問我?guī)退夜ぷ饔袥]有希望。我不斷含糊著,最后我一狠心,對表叔道,找工作這件事情是我能力所完全不及的。

這個答復其實是很殘忍的,然而我也沒有辦法,我不想給表叔心底留存不可能實現(xiàn)的希望。表叔很有風度地表示雖然沒有找到工作,還是要感謝我。我聽得出他聲音里的失望。然而他還是大聲地說,等你有空,我?guī)闳コ宰詈贸缘臇|坡肉啊。

好啊好啊。我熱烈地響應著,聽見自己聲音里的空洞與荒涼。彼此心里都清楚,這樣的對話,可能是最后一回了。

我突然明白了表叔這樣的人。表叔的人間應該是分為兩間屋子。一間是“食色之所”,有東坡肉、有上好的米粉與湯,是繁榮的、熱騰騰的、取之不盡、總在那里等你不會失信于你的。另一間,或許該叫“關系之所”,承載的是表叔與這個世界的各種關系:與當年屢次責罵他不孝的父母、與至今無能力生存的兒女、與同樣艱辛的妻子、與他同事或有權(quán)的上級。這些關系幾乎都是失敗的——所以表叔的這間“關系之所”也可以叫作“失敗之所”:窘迫、孤獨、捉襟見肘、求告無門……表叔在這間屋里體驗到這種種人世的傷心與尷尬,所以,他頻頻地要到隔壁那間屋子里,去換換氣,去遺忘,去以為自己還年輕有力,去找尋人間比較容易得來的那一部分歡樂。有時候他干脆就待在那間屋子里不走了。

我見識了表叔的“失敗之所”,同時也很想和表叔去他的“食色之所”,去吃一次、數(shù)次東坡肉,吃最好的米粉與筒子骨熬湯,叫丈夫陪他喝杯酒,讓他大聲談他各種經(jīng)歷——并不需要存在可以言說或不可言說的部分——家族里的人之間應該是敞開的,沒有恥辱二字的。然而,我同時又害怕自己的平靜被打破,因為表叔這樣的人對他人生活的闖入,多半是會像他年輕時候在街頭廝混那樣,不太有界限或框架的限制的,有點像野豬拱進一塊地里。而我此生為止始終在保護的,都是自己的一方寧靜與沉思之地——在這塊地方我才成為我自己。

同時,我更害怕的是被表叔寄予一種具體的希望——幫他找個工作。他錯誤地以為我擁有這種能力。然而他所希望的,我完全不能給予。這個人世,我其實與表叔一樣是個失敗者。我活得膽怯、抑郁、孤單,從來沒有如魚得水——當然我私心也把在這個世上如魚得水地活視為恥辱:如魚得水,是要喪失多少與靈魂有關的東西才能換來的一種狀態(tài)呢?如魚得水,又是最終可能要受到多少報應與懲處呢?

所以我在掐斷了給表叔保留他想要的希望的同時,也掐斷了想與表叔這樣一個有經(jīng)歷的人有趣的人成為朋友的可能。我與表叔,就這樣擦肩而過。

責任編輯 石華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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