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

鹿雅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

只是，當堅強到達臨界點時，崩潰起來便潰不成軍。

鹿雅崩潰那天，北京的夕陽是金色的，從廚房的窗戶照進來，斑駁的墻壁鍍上了一層金黃，頗有歲月悠悠的歷史感。那個傍晚，美得不像話。

也是在那個時候，周柳柏咔嚓開門進來，將一把芹菜交到鹿雅手里。她呆呆地望著那把菜很久：“買的這個？我不是讓你買薺菜嗎？”

“你明明說的是芹菜?！敝芰卮髦?，悠然自得地轉身進了臥室。

她忽然就蹲下去哭了：“我說了薺菜，薺菜，薺菜……”金色夕陽那么美，她的身影卻那么落寞，她終于深深地理解了張愛玲的那句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

她猝不及防的崩潰嚇到了周柳柏，不管他怎么安慰她都不肯停止哭泣。

鹿雅哭，是因為買錯的芹菜，也是因為周柳柏的漫不經(jīng)心，然而更大的原因，卻是因為覺得此刻的自己無比失敗，她恨自己的無用和無才。

當初鹿雅攢錢來北京讀編劇培訓班，想做一個小有名氣的編劇，她想三姑六婆談起她時不再是無用的大齡剩女而是自豪的女編劇。

可是培訓班并沒有給她燙上金身，只有一張孤零零的培訓證明，在這北漂大軍里多不了幾分用處。她寫了很多東西投出去都石沉大海，就算偶有接觸卻再無下文，這個圈子的人際關系復雜得像一張密不可探的漁網(wǎng)，想在這里闖出一片天地，太難了！所有的委屈和難過，她都一直憋著，憋到臨界點，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

她趴在周柳柏軟軟的懷抱里，完成了她到北京以后的第二場痛哭。

【因為有周柳柏啊】

是在北京的第一場痛哭時，她遇見了周柳柏。

那時她去影視公司自薦作品，前輩牽線搭橋讓她過來試試，對方稍微翻了下她的履歷和資料，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這么厚啊，都是些什么？”鹿雅剛想說話，那人直接把資料推到一邊，“現(xiàn)在我們這兒沒工夫培養(yǎng)新人，而且就你剛才給我看的作品，網(wǎng)上一搜一大摞，沒啥特點?！?/p>

全程，鹿雅只零星說了幾個字，就這么被直接送出了辦公室。說得再準確點，其實應該是趕，前后時間加起來還不到十分鐘。

當她被“請”出來之后，仿佛聽到好多人在嘲笑她，那種感覺糟糕透了。她垂頭喪氣地走路，沒注意到前面有人走來，倏然躲閃撞到了邊上的玻璃。

額頭上整整腫了一片，這個罪魁禍首就是周柳柏。

當時心里本來就委屈，再加上劇烈的疼痛，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周柳柏被她突如其來的哭泣弄得手忙腳亂，一邊兒幫她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張，一邊兒抬頭不安地道歉：“對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送你去醫(yī)院吧！”

鹿雅哭了多久，周柳柏就陪了多久。

原來，周柳柏也是來自薦劇本的，他跟鹿雅一樣也是不太成功的北漂。

等鹿雅哭完，周柳柏拍拍她的肩，豪情壯志地說：“有什么了不起的，別難過啦，今天它對咱愛搭不理，明天咱讓它高攀不起！”

是的，即使失敗的周柳柏依然傲骨非常，鹿雅就是被他的傲骨吸引的。

鹿雅曾經(jīng)培訓班里的同學一個個因為吃不消北京的房租和消費，幾乎都敗北回家去了，唯剩鹿雅一個人還苦苦當著北漂，只是剛開始她宅著寫劇本沒有收入，等到她被房東催得實在沒處去的時候只能打電話求助周柳柏。

那個時候，周柳柏的經(jīng)濟條件比鹿雅好得多，他來北京之前就是一個作家，寫過雜志，寫過歌詞，賣過微電影劇本。周柳柏租了一室一廳，她可以去客廳打地鋪。只是當她過去之后，周柳柏卻把整間臥室騰出來給她，鹿雅當時感動得想哭。

后來有人問過她，最難熬的時候她是怎么度過的，鹿雅的回答很簡單，因為有周柳柏啊。

【害怕身后空無一人】

從前，鹿雅最愛的就是周柳柏的一身傲骨，仿佛這茫茫人海里，不被現(xiàn)實折彎腰的人總是自帶著一層光。只是終究，傲骨成了拖累。

鹿雅在一間剛起步的影視公司工作，每個月只有四千元左右的收入，而周柳柏的創(chuàng)作進入瓶頸期，當然也沒有收入，生活陷入窘迫。有時鹿雅問他：“什么時候去上班??？”

周柳柏不愿去，他說可遇不可求的靈感怎么可以被工作打擾到呢？他現(xiàn)在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極其精彩的劇本，不應該為了暫時的困頓而停下。

從前，他給了她溫暖的庇護，此時，她也愿為他的創(chuàng)作保駕護航，他不愿出去掙錢，那她就加倍努力。公司剛起步，最臟最累的活都得她干，但她不能有怨言。

每天除去上班，她接了非常廉價的文字校對工作，即使下班已經(jīng)頭暈眼花，她還要打開電腦來看將近百萬字的網(wǎng)絡小說，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錯別字。

“你有這個功夫看別人的小說，不如自己創(chuàng)作?！敝芰貙λ有ぷ魇切膽驯梢牡模傉J為她浪費了自己的才華。

“等看完這個，我就寫。”鹿雅微笑著說，周柳柏是她的盟軍，所以他的鄙夷和懶惰她都忍著，只是怕這個盟軍散了，她就真的沒有依靠了。

她真的不喜歡那種身后空無一人的恐懼。

【即使歲月激蕩，只要牽著愛人的手】

追夢的人，經(jīng)常會犯一個錯誤，急功近利。

有朋友要做微電影項目，周柳柏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入到這個項目里，還從親戚那兒借了不少錢，每天都扎在劇組里埋頭苦干。那是鹿雅見過周柳柏最勤奮的一段時光，早晨跟她一起起床洗漱，到小區(qū)門口的早餐鋪喝上一碗粥，然后在地鐵站分開。

從早餐鋪往地鐵站的那小段路，暖暖晨光打在他們臉上，亦有鳥鳴相伴，他源源不斷地說著前一日劇組的日常，她細細聆聽著，那些寧靜的早晨，似乎就是幸福的模樣。

那時鹿雅真的相信，即使歲月激蕩，只要牽著愛人的手，一切都能熬過去的。

周柳柏總是說，等項目未來有收益時，他就可以自己建立一個工作室。他還說，等賺到錢之后，先租一間更大的屋子，養(yǎng)上鹿雅最愛的貓。endprint

只是，哪有人隨隨便便就能成功的。當項目中途停止，所有的投資血本無歸，周柳柏整個人都傻眼了，這跟他設想的未來完全不一樣，不僅沒有成功，還背上了一身債務。

他將自己鎖在屋子里，日日夜夜。

鹿雅說：沒事的，大不了重頭再來，反正又不是沒有失敗過。

投資失敗之后，周柳柏變得愈加頹喪，劇本不折騰了，雜志也不寫了，每天就是在天涯發(fā)帖抱怨人心險惡。

此時的鹿雅，已經(jīng)從原先的小公司跳槽到另外一間公司，從最初五千都不到的月薪漲到一萬，有了一丁點兒的小人脈。她擔心周柳柏這般下去怕是要徹底頹廢，就求朋友幫周柳柏找了一份工作，是出版公司的圖書編輯。

鹿雅是想借著這份工作讓周柳柏振作起來，卻沒想到起了反效果，他每天回來都抱怨接觸的作者有多煩，主編的意見有多爛，那些人明明寫得不好版稅卻那么高……從他口中說出的，大多都是貶低人的話，這份工作只持續(xù)了四個月就不做了，準確地說是被辭退了，就連介紹的朋友都說：你這男朋友可真難伺候，你怎么忍受得了？

鹿雅有些尷尬，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怎么都沒想到，從前恃才傲物的他，怎么會淪落到今日這般模樣。明明是一樣的追夢，她的齒輪在不斷往前移動，而他卻在原地踏步。

【清冷的夜，清冷的告別】

鹿雅的新工作，雖然工資還行，干的也是雜活，有時要做文案策劃，有時要寫媒體通稿，偶爾會跟合作的編劇們一起開會，她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熠熠發(fā)光的閃光點，那些思想火花的碰撞，那些侃侃而談的風雅，她才知跟他們比起來，自己差的不是一星兩點，她下定決心要更努力

企劃老唐知道她有個編劇夢，他跟鹿雅說：“等你有成熟作品了，我可以考慮的?！?/p>

老唐給了鹿雅一道光，一道刺穿黑暗生活的一道光，她更加賣力了。盡管鹿雅也知道這樣的承諾可能只是隨口一說，或許說完就忘了。但對她來說，也是微弱的機會，她唯有拼命努力抓住這個渺茫的機會。

那是個深夜，公司藝人出事，她第一時間熬夜寫通稿，寫完又跟老唐溝通商量，整個凌晨都在忙活。等把事情忙完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她抬頭看夜空，只看見一兩顆星，就像夜晚孤寂卻醒著的她。

周柳柏的聲音是忽然傳來的，“小鹿，我有事跟你說。”

“你怎么還沒睡？”

“還記得我們的初心嗎？”他整個人站在陰影里，鹿雅看不見他的表情。

還不等她說話，周柳柏又繼續(xù)說：“我的初心丟了，不知道丟到哪片九霄云外，只不過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認而已。這兩年多謝你的照顧，我可能要回老家了?！敝芰卣Z氣很平靜，仿佛說的是最平常的話，“我沒辦法陪你了?！?/p>

周柳柏選擇同時放棄愛情和夢想，到底是下了多大的決定鹿雅不得而知，但她敢肯定，他的心痛一定不比她少。她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聽到他忍住的哽咽，那是用盡渾身氣數(shù)才憋回去的悲傷。

清冷的夜，清冷的告別，鹿雅冷得發(fā)顫，直到周柳柏回屋她才敢讓眼淚肆虐。當周柳柏從她的人生剝離，她才知，愛情離去的滋味居然這么痛。

她沒有追問他為何離開，即使問了也不可能改變他要離開的事實，她也不可能隨他回去。

【如果，再等等呢？】

周柳柏離開北京以后，鹿雅更加拼命地工作，畢竟從此她背負的還有周柳柏迷失的初心，她承載的是兩個人的夢想啊。

公司新項目開始的時候，老唐讓她進入了編劇組，老唐說了：“機會我給你這一次，能不能把握靠你自己?！?/p>

鹿雅知道老唐這樣的決定，大抵肯定是會被人詬病的，畢竟她的底子并不好，自然會引起其他編劇的反感，可不管怎么樣，機會稍縱即逝，她唯有全力以赴。別人信手拈來的，她比別人花上幾倍的功夫，再苦再累她都撐著。

后來，鹿雅在編劇組得到一致認可，就連老唐也發(fā)來表揚的消息：給我長臉了，不錯。老唐還說她的崗位正在考慮重新招人，以后將她當重點編劇培養(yǎng)。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fā)展，鹿雅也從出租房搬到了精裝修的單身公寓，賬戶上的余額再也不是看了就想哭的數(shù)字，然而她心里還是有個心結，是周柳柏。

偶爾她會想著，如果周柳柏再等等，或許就能等到柳暗花明，等到云出霧散周柳柏會后悔嗎？可是她沒辦法問他，因為他回去之后，手機號和微信都更換了，從前的微信朋友圈已經(jīng)很久沒更新了。

那日鹿雅剛刷新朋友圈，忽然看到他久違的頭像更新：我要結婚了，祝愿你在北京也好。

盡管只有一個你字，鹿雅也知道他是專程為她更新的朋友圈。

也是看到他的這條朋友圈之后，她徹底放棄了去找周柳柏的想法，他既然選擇平靜的生活，那她又何必平添波瀾？

筑夢之路本來就遙遠而漫長，有人能走到遠方，有人只能半途返航。人各有命，誰也不必去苛求走了多遠，她只是很想告訴他，感謝他從前相伴，才讓她有勇氣，走得更遠。

責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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