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牛同車
沈喬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自1981年在《小說界》發(fā)表《月亮圓了》至今,已發(fā)表長篇小說《狗在1966年咬誰》《白樓夢》《股民日記》《就賭這一次》《梟雄》五部;中短篇小說、散文、電視連續(xù)劇等數(shù)百萬字,作品獲多種文學獎。
眼看到國慶節(jié)了,我走出打谷場,通訊員叫住了我,說有我的電報。我狐疑地拆開電報紙,眼淚奪眶而出,上面寫著:弟病重速歸。
太陽一下子變得慘白??梢哉f我是很少哭的,尤其到了粗獷的北大荒,更是覺得眼淚同男人無關。
通訊員看我這模樣,說快請假走吧。我找到連長,連長把一沓剛下達的文件扔在我面前。那時正是“蘇修亡我之心不死”的時候,每到節(jié)日都要嚴加戒備,做戰(zhàn)爭準備,不許請假離隊,國慶是個大節(jié),更不許有絲毫含糊。文件就是講這個的。我們的連長是個大個子,滿臉絡腮胡,從朝鮮戰(zhàn)場下來的,領我們干活的時候,有時沖在前面,有時留在后邊檢查,沒準對著誰的后背來一拳,罵道:“苗都給你鏟掉了,還喝豆?jié){?”
連長抽掉兩根自卷蛤蟆煙,對我說:“你走吧,路條我開給你,上面的事我來負責?!蔽乙魂嚰?,這大胡子是多么好的人Ⅱ阿,那次我在菜園里背后罵他太不應該了,以后打死我也不罵了。很快我又想起弟弟,憂愁重新襲上心頭。
第二天早上,我就出發(fā)了,四個要好的朋友送我上路。太陽從東山的峰巒后露臉了,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我們都是一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暮门笥?,我有災,他們能放心我一個人到場部去嗎?那個時候,喜歡結交義氣朋友,一個人的飯菜票,其他人可以隨便拿了上食堂買吃,不用擔心受責備。要是誰欺侮了我們中間的一個,其他人提著腦袋也要上。北大荒有多高的天,有多寬廣雄莽的原野,好像在這里就該這么活。
已經(jīng)是大秋了,往年九月底就下初場雪了,今年一點雪的蹤影都沒有。大田里立著玉米、大豆,一片金黃,時不時躥起幾只五彩的野雞,箭一般向空中刺去。水庫平靜地躺在下面,被太陽溫暖地照著,像一塊碩大無朋的藍色玻璃。我今天一點觀賞的心情都沒有,要在往常,我們會好好地玩一玩。
十二里的路很快走完,到了場部,先去汽車隊,車隊里靜悄悄,找人問,被告知全部不出車,在家休息,或待命,應對戰(zhàn)備。跟我來的朋友就罵娘了,凸著兩只眼睛,比我都暴,我很有些感動。車隊的人挨了罵,當然不甘心,但看我們幾個小伙子像吃了虎膽一樣,不多申辯,悄悄溜走了。
沒有辦法,只好到崗上去攔黑河交通公司的車。那種車是沒有準的,誰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過來,什么時候過去,也有可能某天根本不開。因為沿途要經(jīng)過幾個農場,時常發(fā)生打架事件,知青堵住車往上擠,司機卻說上不了,往下推,還開著車躲。知青就用牛車橫在路上攔。這種車的玻璃沒有幾塊好的,都碎了。
崗上光禿禿的,風大了許多,橫空的電線哐哐響著。我們往路的盡頭望,那個地方黃茫茫的,太陽被云遮住了,暗下來。一個朋友說,等下去,車會來的。另一個朋友說,當然等,不等有什么辦法。我默不作聲地望著那個方向,心想,但愿今天司機不罷工,這些天有沒有打架呢?可是問誰去呢,一點消息都得不到,光禿禿的崗上只有我們五個人。
站久了,覺得冷,我們裹緊衣服,縮著頭。我見路旁有一朵野花,還鮮亮著,別的花這時候早枯了,再細看,它也有一點萎了。我想,我的弟弟是一個善良、贏弱的人,他去江西插隊也有三四年了,我們只見過一次面。這樣想著,眼淚又簌簌落下來了。就有一個身子挨近我,替我擋住了風,又噴過一股帶煙的熱氣,那朋友說:“我說你今天能走成,對嗎?”我點點頭。他又說:“我說你弟弟不會有大問題的,對嗎?”我激動地說:“對的。”
忽然朋友喊,來了。果然遠處卷起一團塵土。我們這里五個人連忙列成一個橫排,發(fā)誓不讓車過。到跟前,果然攔下了,是一輛卡車??ㄜ囈残?,問他是不是到嫩江縣。司機說,不去,是到沙場裝沙子的。我們不肯信,他就拿鐵锨給我們看,后車廂里有裝車的農工。我們相互看看,撒開,讓它過。
到下午了,我們到場部買了點餅干吃,又到崗上來。我們又冷又渴,拼命地跺腳,大聲地喊叫、吼歌,聲音一下子被風扯碎。我們臉上灰蒙蒙的,只有牙齒和眼仁是白的。沒有一個朋友表示要離開。我們攔住了第一輛車,惡狠狠地盤問,像打劫的強盜,可就是沒有一輛去嫩江縣,那可恨可怕的戒備啊。
我們終于攔下一輛卡車,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司機是個矮個子,說:“不錯,我是去嫩江。要搭車?可以,只要你受得了?!瘪{駛室里坐滿了,只有坐在露天車廂里,朋友們看看我,我說行,不就是一百四十里路嘛,還沒到凍成冰棍的時節(jié)。
矮司機說:“你聽著,咱把話說清楚了,這車子是來裝牛的,馬上就要裝上牛,與牛在一起,你聽清楚了。”我愣住了,沒想到是這么一個事。一個朋友說,這坐不得。我不出聲,繞到車廂后邊,那里已經(jīng)蹲著一個人,背著我,縮在豎起的衣領里。聽到動靜,那人轉過臉來,我看清是個女人,說不出具體歲數(shù),但我感覺她已經(jīng)老了。臉上浮起粗糙的皺紋,一雙眼非常溫和,好像一頭擠了許多牛奶即將被淘汰的母牛。
她沖我笑一笑,說:“上來吧,能坐的,我知道,不用怕。”我心里一顫,一種說不清的感情涌上來。我走回去,大聲說:“就坐這車,沒問題?!卑緳C搖搖頭,鉆進駕駛室。
朋友們上來捏住我的手,眼直直地看著我,像是擔心,又像留戀。我知道什么都有了,眼睛又熱了,我忙轉過頭,朝車上爬。
車開了,在屁股后揚起滾滾的塵土中,我看見我的朋友拉開了散線,跟著車跑,跑了好長一段路。
到了一個地方,開始裝牛,好家伙,真是活生生的牛,哞哞叫著,身大體壯,揚著兩個彎角,不肯往車上走。人們就前邊奔、后邊趕,費了好大勁才把牛弄上車。
矮司機喊:“不讓??拷{駛室,攔出一個地方,讓人站?!笨偣采狭肆^,于是就用麻繩攔住牛,攔出一個二尺多寬的空間,我和老女人就棲身在這空間里。矮司機喊:“坐好了,車開了?!避嚲蛽u搖晃晃動起來,過一段坑坑洼洼的草苫子,就上公路了。endprint
牛還算老實,它們可能還弄不清這段長途旅行于它們的意義,連我們也不知道要把它們運往哪里,是兇是吉。它們睜著一雙雙迷茫的眼睛,一聲重一聲輕地叫,我甚至覺得一頭花色的小牛崽始終在發(fā)抖。它們一次又一次把滴著黏液的鼻嘴伸過麻繩,伸進我們的空間,仿佛是對命運的再三再四的詢問。而我也無奈地搖搖頭,擎住它們的兩個角,一次又一次地把牛腦袋輕輕地送回去。
車上風大,我們躲在駕駛室后面。車顛得厲害,不敢坐,只是半蹲著,手抓住廂板。女人問我是哪里人,上哪去。我一一回答她。她認真地點頭,嘴一咧,驚喜地說,她也是南方人,還在上海住過三年。她告訴我,她到北大荒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換來換去,在很多地方住過。我發(fā)現(xiàn)她講話文縐縐的,不緊不慢,用的詞也和當?shù)乩习傩詹灰粯?,很有文化氣息,這時她的眼里就透出智慧的光亮,好像把她皮皺皺的臉也映亮了。我想她可能有來歷。離開北大荒后,我許多次地憶起這次奇特的旅行,憶起這位老女人,我覺得她可能是某個勞改要犯的家屬,也可能是受到錯誤對待的“右派分子”之類的人,總之,她那時還在倒霉。
車猛地剎住了,牛撞上來,和我們擠作一團,我畦畦亂叫。只聽見矮司機從駕駛室出來,罵道:“不要命了,有你這樣攔車的,突然撲上來?!钡紫逻€有嘰嘰呱呱的話,一會兒靜了,就有一個人從旁邊廂板爬上來。矮司機叉著手,在旁邊看。我發(fā)現(xiàn)那人爬得很慢,很笨重,費勁地跨過腿,“撲通”掉進車廂里。
老女人上前去扶,說:“當心啊。可不能這樣攔車,太危險。司機沒一點準備,出過不少事?!蔽铱词莻€女的,可能也是知青,要比我大,但大不了多少,怎么就這么不利索。
矮司機關照過大家,車又開了。太陽已接近西邊廣闊的地平線了,突然變了顏色,滿天的光輝都是猩紅的,好像哪個地方有個止不住的傷口,山野河流田地,都讓這血色染紅了,變得迷蒙而悠遠,像是神話里的景致。雖然我的心情依舊沉重,但也覺得神往,我想這次與牛同車,有些浪漫氣息。
太陽墜下去了,天整個黑了。事實證明,我的估計太成問題,此刻我才了解我們的處境。牛騷動起來,按照一般的情況,它們此刻應在棚里憩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牛們完全順應先民們的古老生活方式,可是現(xiàn)在,當漆黑的夜幕降下來后,卡車卻載著它們在崎嶇的公路上瘋狂地顛簸。矮司機無疑是一位好心人,為了縮短我們旅行的時間,他把車子開得飛快,而這段路很不好,大半是泥石路面,到處有泥漿干裂后的痕棱和石塊,因此,我們的車幾乎成了波浪中的船。牛開始混亂了,它們噴吐著鼻息,往前撞,往后擠,它們煩躁地擠推,黑暗中聽見牛角相碰的聲音。它們被繩子限制著,顯然想掙開麻繩,可是一掙扎,繩子就攪亂了,勒得它們更緊更難受。起先老女人和我還想把繩子理清,叫它們安靜下來,后來這變得完全不可能。六頭牛攪作一團,每一頭都在瘋狂地、盲目地、按自己的方向使勁,繩子勒住它們的腰、頸,勒住一切可能勒的地方,勒得它們眼珠凸出,根本看不出該從哪里下手。它們早沖進了我們人的空間,踩我們的腳,拱我們的腰,弄得我們痛苦不堪,那個女知青幾乎沒有停過叫喚。它們掀起一個災難的漩渦,把我們深深地卷進去,我們猶如掉進了地獄,多么希望手腳攀比著爬上來,車依舊在瘋狂地奔駛,車廂內外是鐵一般的黑夜。
多么愚蠢可怕的牛啊,是它們在制造災難,可是它們又被自己的行為弄得更加可怕絕望,我也感到絕望了,心里生出一個冰一般的硬東西,慢慢擴大,我想今晚我們可能活不成了,我那可憐、善良的弟弟啊,你現(xiàn)在怎樣了Ⅱ阿,還能讓我給你遞一杯熱水嗎?自從家被“造反派”抄封以后,我們一直天各一方啊。我的太陽穴被牛角撞上了,撞得我眼冒金星。老女人驚慌地對我說,以前與牛同車是白天,從來沒在夜里。
可是,轉眼間老女人變得鎮(zhèn)靜勇敢,她大聲喊:“不要慌不要慌,一切會過去的?!彼盐覀冾I到一個角落上,重新筑起我們的空間,她站在最前面,用贏弱的身子抵御著牛的撞擊,一次次把牛頭撥回去。我也頂上去,和她一起筑起墻。那個女知青躲在我們身后,似乎躲得越遠越好,離開了危險,她叫得少了。
我很有些不平,說:“她倒舒服。”這時老女人抓住我的手,重重捏一下,說:“你不知道,我看出來了,她有身孕。”陡然,我渾身熱了,我們是在保護一個未來的母親,一個期待降世的小生命。我臂上平添了許多勁,我想我能堅持下去。趁空回頭看一眼,我覺得她臃腫的身子一點不難看,反而很美。她也看了看我,眼神里有感激的意味。
離嫩江近了,不時要會車,這可闖禍了,迎面的車開著大燈,一路按響喇叭,牛驚慌無比,越發(fā)瘋狂,幾乎記不清怎么熬過來的。每交會一輛車,就像下一趟地獄,那射過來的雪亮的車燈就像是地獄里的火光。我?guī)状蜗胩萝?,就這么走,走到嫩江去??墒且呀?jīng)與牛攪到一起去,出都出不來。
矮司機知道我們的艱難,每要會車,遠遠地先停下,讓對面的車開過去,他才緩緩地開。終于到嫩江了,火車的蒸汽從站臺那邊冒出來。我們爬下車,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久不動。我又站起來,走到車廂板前,看著那些吐著白沫的精疲力竭的牛??戳撕芫?,我最終也不知道送它們出來干什么,是兇是吉,而且不想向人打聽。我在心底輕輕說一聲:再見,牛們!
矮司機揮揮手,開起車走了。車在拐角處劃個大彎,消失了。
一輛汽車來了,老女人要走了,她轉過臉,很有感情地看看我,想說幾句話,可就這時,售票員很不耐煩地敲打車板,汽車已經(jīng)滑動了。老女人慌張地回過身,提著包往上跨,剛跨上去,車門就關上了,還夾住她的一個衣服角。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接著孕婦也走了。當夜,我搭上了一輛南下的列車。
到了家里,見到了弟弟,他卻好好的,一點沒病。妹妹站出來說,打電報是她出的主意。因為我在信中說,要報名到引嫩工程去,他們聽人說那個工程是很苦的,就想法把我召回來。要是說父母有病,我會更著急,所以就借口說弟弟有病。
我哭笑不得。妹妹不知道,引嫩工程就是把水引到大慶油田,回灌地下,這算工礦呢。知青們巴望工程結束了,能招工到大慶去,怎么也比農場好呀。endprint
但我也沒多埋怨,要是沒有這份電報,我就碰不上這次奇特的旅行,就無法和那些可憐憨厚的牛們同車,也認識不了那個疲弱、勇敢的老女人和孕婦。所以說,除了當初的擔驚受怕以外,別的都還不錯。
雪地上的故事
有人說,人類的文明先起源于比較冷的地方,那就和雪有關了。現(xiàn)在我住在南方,看見雪就很稀罕,那時在黑龍江當知青,一年中有大半年要和雪打交道。雪,是水的變異,是水的美化,你看著潔白的、凜然的雪,還容易想到它就是柔和的形態(tài)無定的水嗎?
那時我在的是勞改系統(tǒng)的農場。在知青到來之前,農工大多是勞改釋放的就業(yè)人員,不少已有公民權了,但還被稱作二勞改。我去不多久,被分配在大車班,意思是要奪二勞改手中的大鞭,也稱奪權。我的奪權對象是孫老頭。我現(xiàn)在回想他的年齡,是怎么都沒法想清楚的。他灰蒙蒙的一張臉,滿是皺紋,跟核桃殼一樣,像是要近六十歲了,也可能剛過四十。我那時對年齡居然這樣模糊,不敏感。大概青年人看上年紀的人都這樣。他判刑的罪名是投機倒把,似是販賣耕牛,如果放在今天,很可能罪名不成立。
那時講革命,就要奪權,其實是滑稽的一件事。到了冬天要進山伐木,那是非??嗟?。零下三四十攝氏度,在室外一整天,晚上回到家里,眼睛里半天都是模模糊糊的。特別到了寒冬臘月,天將亮的一刻,似乎空氣都凝固了,變成一種玻璃纖維一般的東西,在空中閃爍,這時人整個凍麻了,可怕極了。而知青大部分都來自南方,所以跟了一段時間的車,都不肯再上山了。
天還黑黑的,老孫頭就坐我炕頭來了,嘴里冒出熱烘烘的氣:“起來吧,起來上山吧,時間不早了?!蹦菚r我是20來歲的人,正是覺大的時候,哪里起得來!你不反應,他會一直在你耳邊嘀咕,像一頭禿了毛的老公雞。有時我只好罵咧咧地起來,打著抖同他一起鉆到漆黑的雪天里去。有時我就發(fā)火,說:“叫個球,你自個兒去!”這頭老公雞就不叫了,就起身,很滿足地把大鞭抱進懷里,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記摸一下我的腦袋。
說起來好笑,那時我正替連隊寫一個小劇,題目叫《雪原揚鞭》,說的是知青如何戰(zhàn)天斗地,奪下二勞改手中的權力的象征—一大鞭桿。其實生活中不是這樣。
我看出來,老孫頭是很想親近我的。現(xiàn)在回想,他孤身一人,沒有老婆,沒有孩子,確實很孤獨。遇上重活臟活,他一步搶到我面前,抓了手干。他說,只要我在邊上歇著,說得上話,他就有勁了。我也樂得清閑,操著手看。
有時候他會從腰里摸出一個東西,塞給我吃,有時是一個饅頭,有時是一塊土制餅干,他說腰那個地方是最暖和的,不容易凍。這時他的神色很緊張,兩只小眼睛盯住我,佝僂著身子。要是我不吃,他一天就非常沉悶。要是我吃了,他就咧開嘴笑,讓我看見他嘴里殘缺的牙齒。這些都要避開隊長的,不然會說我立場動搖。有時他趕車,有時我趕,在晃悠悠的牛步中,他會哼一支民謠,拖音長,怪腔怪調。在這聲音中,我想我遙遠的故鄉(xiāng),想還在遭難的父母親,想散落到全國山村的兄弟姐妹,想這里的草原森林,有時蒙蒙入睡。
一次,他又從腰里摸出一塊餅干給我吃。那天我不餓,但看他期盼的眼神,就接過來,沒精打采地吃。吃著吃著,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抬起頭來,老孫頭一對小眼睛里透出亮來,直直看著我,眼里有種古怪的神色。我說,你干什么?他說,我的兒子要是在,也有你這么大了。我頓時警覺了,媽的,你不是我的奪權對象嗎,怎么認我當兒子!我把吃剩的半塊餅干朝他扔去,他嬉笑著躲過了。我還不甘心,追著去打他。他就逃,我追上了,在他屁股上踢一腳,他轉了一圈,倒在雪地上,還拍打著一雙手。
回家的路上,他忽然不說話了,我也不理他。等回到農場,到了燈光下,我看見他的小眼睛里,露出一種我從沒有見過的憂傷。
有一天,我們伐倒了一棵大樹,坐著歇息。他忽然湊上來,問我,上海是什么樣的?你給我說說。我不理他。他還是問,上海什么樣的Ⅱ阿,你給我說說。我冷冷一笑,說,講給你聽,你也不懂。他還是癡癡地問,我就和他擺起來。我說,第一百貨公司有樓梯電梯,人站著不走,就可以自己上去的。他不信,問,有這樣的電梯?我又說,國際飯店有24層樓,那個高啊,走到樓底下,往上看,帽子都掉下來了。
他出神地聽著,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說,什么時候能去看看就好了。一會,自己搖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突然有一天,全部的二勞改都消失了。因為林彪的一個通令,他們全部遷走了,老孫頭也不見了,不知去往何方。我心中略有思念,淡淡的,并不重。
幾年過去了,一個初冬,黃昏,大地一片雪白,殘陽如血一般潑在雪上。我靜靜地走著,心里想著本文開頭提到的雪和水的關系。這時,一輛拖斗車從面前拐過,我并沒留意,只記得似乎是裝水泥的,剛剛裝好,要開走。拖斗的水泥包上坐著幾個人,剛好從我面前經(jīng)過。突然一個人跳起來,大聲地喊:“小沈!”我拾起頭,是老孫,頓時我整個人顫動了,他喊得那么驚天動地,不顧一切,他的臉上滿是灰和水泥,他張開的嘴里牙齒更少了些,可這一刻他的臉上布滿了喜悅。我張開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我想,天晚了,他還沒有休息,也可能沒有吃飯。這輛車要開往哪里,他現(xiàn)在遷往什么地方了?周圍是白的雪,紅的殘陽,配成一種奇異的色彩。雪是水的變化,水的美化。車越開越遠了,老孫還在車上歡喜地喊,小沈,小沈!我呆呆站著,臉上沒有反應,心中卻起伏著無法停止的流動。我想我的一點關于人性的啟迪,就是從這里開始。這個場景我再也沒有忘記。周圍是潔白的、寧靜的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