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周李立
小說
來 年
⊙ 文 / 周李立
周李立:一九八四年出生,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出版小說集《歡喜騰》《透視》《八道門》。獲漢語文學(xué)女評委獎、《小說選刊》新人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等。
日子一到冬天就慢下來,已經(jīng)很長時間都沒什么事發(fā)生。藝術(shù)區(qū)的冬天又更冷清些,如果沒下雪,幾乎沒有值得一說的事。
有一年就這樣,整整一個冬天,北京沒見一顆雪粒??諝飧稍锏孟耠S時會燒起來,當(dāng)然這只是人因干燥產(chǎn)生的錯覺,不過真要燒點什么,至少還能暖和些呢。寒冷倒是一如既往的。那些鐵灰色的樹干,看上去就像水泥柱子。藝術(shù)區(qū)的道路,都橫平豎直。路兩側(cè),全是這樣的樹。入冬前,不知哪個部門心血來潮,大刀闊斧把那些樹枝全砍了。人們都看見,那幾個穿橘色工裝的工人爬在樹上,就像樹上結(jié)的果子。他們的電鋸把樹枝鋸斷,任由它們落在路上。效率倒挺高,只兩天,樹都光了腦袋,所有樹都是。工人們號稱修剪是為了讓樹木安穩(wěn)過冬?!耙诖笱┣鞍堰@些事搞完?!睕]上樹的工人解釋,“去年那大雪,可真大啊。”他們行動迅速,第一天修剪完所有樹,第二天便清理了路上的枝丫。清理不是太徹底,路上還留了些。兩天后,來了場北風(fēng),那些細小的樹枝和枯掉的葉子,就都不見了。
可是,那個冬天沒下雪,他們白忙一場。剛剛修剪過的樹,就這樣站在那兒,像所有人同時理了個糟糕的發(fā)型。
喬遠把一件羽絨服穿了整個冬天。室內(nèi)暖氣充足,羽絨服只外出穿,可是整個冬天他都沒怎么外出。附近的蘭州牛肉面和成都小吃,是他常點的外賣。不過他每天還是會在兩家之間做個艱難選擇。
等外賣的時間,喬遠會站窗前,有時蓬著頭發(fā),胡子常忘刮。他覺得,如果窗外有人經(jīng)過,可能會認為他是個眼巴巴的可憐蟲。不過多數(shù)時候,窗外都沒人。寒冷的天氣里,誰都不想凍壞耳朵。路上只偶爾出現(xiàn)些野狗,也懶懶散散,像喬遠一樣不修邊幅,等待食物。
有一次,喬遠試著開窗招呼一條很臟的流浪狗。他只是太無聊了。但他的手剛剛握上不銹鋼窗把手,他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實在太冷。他隔著雙層玻璃,目送它向西走遠。土狗一路走一路聞。一條狗,自己走出了貓步,還渾然不覺,反正三心二意的。不看狗的時候,他會抽煙。這個冬天他自學(xué)了吐煙圈。他曾經(jīng)以為很難,試驗幾次后發(fā)現(xiàn)一點兒也不難。
沒有樹木遮擋,視野清爽多了。他能看見路對面,孤零零的紅色磚房(那種紅就叫“磚紅”,他覺得這命名有那么點兒意思)。房前是兩層水泥臺階,也光禿禿。臺階之上,是玻璃門,四扇。門上這年圣誕的貼紙還在,只是圣誕老人的白胡子已經(jīng)很臟,貼紙的字母掉了幾個,剩下的字母沒法形成單詞表達含義。不知是天氣陰沉還是玻璃門太臟的緣故,對面房內(nèi)的情形,喬遠看不見。如果他想看得更遠,就只好看天。天空也像一扇玻璃門,只是更大、顏色更深。如果送外賣那個小兄弟很久沒到,他也不催促。冬天讓人變得有耐心了,反正日子漫長得老也過不完,急什么呢?
秋天的時候,倒有些讓人著急的事發(fā)生。秋天那么短,還發(fā)生那么多事,現(xiàn)在想來,都有些不可思議。九月下旬,白天還很長,男人們穿短袖,女孩們會隨身帶上外套。藝術(shù)區(qū)這些人從不討論十一長假的計劃,對他們來說,每天可都是假期。
真正到了十一,倒是忙多了。國慶長假,藝術(shù)區(qū)舉辦了多場活動。影像空間每天都有電影可以看。很多片子都不知道在演什么,總是糊里糊涂。喬遠看過幾次,就不再去了。他偶爾去看畫展,倒很方便,最近的畫廊只需穿過馬路,或者走過幾個路口。
這年夏天的時候,喬遠辦過個人畫展。那以后,他覺得自己的處境變得糟糕起來,尤其跟畫家們在一起的時候。但秋天的各種沙龍、畫展、影展,那些正式、非正式的場合,他都得跟這些人待一起,無可避免。喬遠能感覺到,他們有意無意針對自己。一開始他并不確定,懷疑是自己太敏感。到現(xiàn)在他仍這么想,盡管那沒什么用。
在沙龍上,如果喬遠的觀點與他們一致,有人會夸張說:“是,你說得對,你是大師,是中國藝術(shù)前進的方向?!比绻挠^點跟別人不同,就會有這樣的聲音:“這沒什么好討論的?!焙孟裨诎凳舅欢媚承┖唵蔚某WR。這種感覺很微妙,似是而非,近似被螞蟻輕叮一口、最壞那顆牙咬著檸檬,或者擰一個生銹的螺絲——不嚴重,但也總不是太好受。
十月的沙龍一周一次。后來的兩次沙龍,喬遠不再說話,只是“看”他們說。他看見那些嘴在動,頻率很快。但他不知道那些嘴都說著些什么,像所有人都講起了“唇語”。喬遠這才意識到,其實根本沒人聽別人講話,他們各講各的。只是,喬遠的沉默似乎也讓人不爽,他們會在散場前補充一句:“現(xiàn)在畫家都流行玩兒深沉嗎?”
好在十月結(jié)束,沙龍就停掉了。喬遠干脆讓自己少在藝術(shù)區(qū)露面。他成天都在工作室,并盡可能讓自己喜歡這兒。但很難,因為工作室特別像一種提醒——嘿,人都在這兒了,你總得畫點兒什么啊——然后他就得準備畫點兒什么。有時運氣差,一落筆就明白,又廢了一張紙。廢掉的宣紙,他都整齊摞一起,不亂扔。他想知道,自己一輩子得廢掉多少紙?,F(xiàn)在,那摞廢紙已經(jīng)比他還高。在沒法夠著紙堆兒的頂?shù)臅r候,他開始摞第二摞,這大概也是秋天的事。到冬天,第二摞宣紙也攢下厚厚一層,起碼到他腳踝以上的位置。他曾一腳踩上去,軟綿綿的,他假裝自己踩在積雪里。那時他想,自己死前,一定得把這些作廢的畫都燒掉。怎么說呢?如果讓人看見,還是挺丟人的。
十一后,來藝術(shù)區(qū)的人少了些。但還是有各種人來,白柔就是那時候來的。
喬遠喜歡白柔的畫,還曾模仿過他。他覺得在畫畫這件事上,白柔對自己的影響最大。喬遠沒見過白柔,只知道他深居簡出、極少現(xiàn)身。這次來藝術(shù)區(qū),白柔是為自己的畫展來的。喬遠在那家荷蘭畫廊見到這個老頭兒,覺得他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些。白發(fā)蒼蒼,兩只眼睛看上去,總有些神傷。白柔穿西裝小背心,胸前口袋露出灰色手帕的一角——應(yīng)是質(zhì)地上好的絲綢。老頭兒個子很小,可憐兮兮地站麥克前講話。蘇南口音和缺掉的牙齒,讓他的話變得很難理解,于是在場的人自然響應(yīng)寥寥。喬遠希望自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柔,這個悲傷的老頭兒。
白柔解放前在法國學(xué)畫,巴黎國立藝術(shù)學(xué)院。解放后他回來了,再沒畫過現(xiàn)代派,而且越來越傳統(tǒng)。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老頭兒可能想起自己扔在巴黎的青春,于是還是畫國畫,但越來越抽象,越來越現(xiàn)代派——這才是喬遠喜歡的部分。白柔這類畫很被市場認可,尤其在西方,他的畫展就由荷蘭畫廊運作。見白柔前,喬遠對他有過太多幻想?,F(xiàn)在,那些幻想還在,但好像又加了幾筆,狗尾續(xù)貂,其實沒必要。
白柔并不認識他。喬遠不希望自己在白柔那樣的年紀,還那么顯而易見地悲傷。他為什么悲傷?。繂踢h只能理解成,是因為年齡,他成功了,可是,他也老了。
他認為去看白柔是那個秋天最失敗的決定。從那以后他更少出門。不如不見——他拿毛筆反復(fù)寫這幾個字,只是越寫越差,好在也沒人看見。
他倒是認真看了白柔展出的那些畫,新作舊作都有,也還是好的。只是因為他見過了作者,再看作品的時候,就覺得有些異樣。誰說過,吃雞蛋,不一定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如果喬遠不認識藝術(shù)區(qū)那些人,會不會更欣賞他們的作品呢?但是他已經(jīng)認識那些人了,沒辦法再從腦子里把他們刪除,像在手機上刪個號碼那樣刪除。他想他們對他,可能也這樣。因為認識喬遠,才覺得他的畫沒什么意思。喬遠為這個想法分外激動,很想找人探討下,但想不出該找誰,于是又有些不快。他在網(wǎng)上發(fā)了匿名博客,寫完后看過一遍,確認沒什么不妥,發(fā)出去了,沒得到任何回應(yīng)。一個匿名博客,講的是認識畫家本人是否會影響對其作品的判斷的問題——可能根本沒人關(guān)心這些事,可能這只是個偽命題。
十月發(fā)生的最大一件事,該算是喬遠差點兒被起訴。他現(xiàn)在懷疑自己被陷害了,但沒證據(jù),而且對方最終還是放棄了起訴。有驚無險。要告他的人,他至今沒見過,聽聲音很年輕,可能是九〇后,男生。他說喬遠剽竊了他的設(shè)計成果,在電話里義正詞嚴說證據(jù)確鑿,要起訴。
喬遠一開始以為是哪個熟人開玩笑。對方聲音青澀,語氣卻老成得很;真奇怪有人能把這兩個特點結(jié)合得這么好。對方開始舉證,讓喬遠去某某網(wǎng)站看某某作品,問是不是跟你畫的《巫歌》一樣?喬遠反而踏實了,因為他確定《巫歌》沒有剽竊,連所謂的“借鑒”都沒有。他想上網(wǎng)站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欣然允諾。對方說:“這種行為很可恥,我不是要賠償,雖然我知道《巫歌》已經(jīng)賣了,你狠賺了一筆,但這是原則問題。”喬遠在這邊開了網(wǎng)站看。他的確看見一張跟《巫歌》很像,不,差不多很像的東西。不是畫,是一種包裝設(shè)計。網(wǎng)站顯示的發(fā)布時間,跟他畫《巫歌》的時間還真差不多。喬遠有點心虛,如果被起訴,他根本沒法證明《巫歌》的創(chuàng)意來自他的腦子,而不是這個包裝設(shè)計。他知道自己其實沒必要心虛,《巫歌》是他的,他干嗎非得證明?男孩沒再說“起訴”,只反復(fù)強調(diào)著“原則問題”。人年輕時總是更關(guān)心“原則問題”。
除了否認,喬遠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對方語氣嚴肅了些,但自始至終都很禮貌,不像壞孩子在惡作劇。真是夠了,喬遠想著,開始恍神兒,不再說話。男孩“喂喂”了幾聲,也掛了電話,之后電話就一直“嘟嘟”響,那響聲似乎也挺憤怒。
喬遠決定以不變應(yīng)萬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這個中斷的電話終究擾亂了他的生活。他開始時?;猩駜海绕洚嫯嫷臅r候,根本無法專注,后來他干脆放下畫筆,假裝自己不過是在思考。
工作室對面的畫廊,名為清清。秋天時,畫廊玻璃門兩側(cè)還各擺一只高高的陶瓷花瓶,白底瓶身上都有青花藍的“清清”二字?,F(xiàn)在,花瓶不見了,也許被挪到室內(nèi)。冬天就是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都被清除的季節(jié),比如那些樹干上叢生的枝葉、戶外的花草,還有很多人和事,都像被電腦制圖軟件中那個“橡皮擦”的工具輕輕抹過,然后畫面和顏色就消失不見。
冬天是一種減法。
清清畫廊在停業(yè)中,據(jù)說在內(nèi)部裝修??墒强瓷先ィ锩娌]有裝修跡象。沒有工人出沒,也看不見什么建筑材料。玻璃門上拴著紅色鏈條鎖。也許裝修只是個好聽的借口,畢竟冬天里,很多事情都停滯了。元旦后,藝術(shù)區(qū)的小販就少了很多,因為活動少、展覽少,所以游客也少。商販們早早買好節(jié)前回鄉(xiāng)的車票。臨近春節(jié),車票會緊俏,也不好買到。春節(jié)后,他們才會回來。到那時,世界會重新運轉(zhuǎn)。樹木抽出新枝,清清畫廊會掃灑除塵,開始春季特展之類的活動。這個春節(jié)喬遠不打算回鄉(xiāng)。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本舊雜志,發(fā)黃的紙頁上,全是與當(dāng)下格格不入的信息——只有他自己才在乎那些信息。這種感覺日漸強烈。為轉(zhuǎn)移注意力,他將丙烯顏料瓶整理了好幾遍,把它們按色彩譜系在木架上排列。他想知道自己對色彩的感覺是不是變差了。
男孩又來過幾次電話,每次都問他打算怎么辦?他如實說其實沒打算。男孩就會問他為什么剽竊?然后他自然是否認。男孩就會再讓他去看那個網(wǎng)站。他們在電話里一再重復(fù)相似的對話。
最后一次電話,男孩終究張口了,說要求賠償。他說打官司太麻煩,而他還是大學(xué)生,不想牽扯進去。況且打官司會讓喬遠更出名,這跟他的本意大不一樣。喬遠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只是男孩忘了,如果鬧到法院,男孩自己也會出名。而喬遠是惡名,因為是“剽竊者”,男孩卻是看似正義的一方。這不公平。
“我沒必要賠償你什么,你沒什么損失?!眴踢h的回答令男孩不滿。因為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后來竟說:“我要得又不多”十足的孩子氣。
“我們要不見一面吧?”喬遠一直對男孩好奇。如果他們真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出相似的作品,至少也算個心有靈犀的奇跡,那倒真值得一見了。男孩先支吾一番,又說自己不在北京。是的,他承認他的手機號碼是北京的,但是,“放寒假了,回老家了”。喬遠問他老家是哪里,他拒絕回答,直接說,“我不想見你”。
“如果上了法院,就必須見了,我不會賠償。但如果你堅持的話,還是去告我吧?!边@次是喬遠掛了電話,過后覺得自己有失風(fēng)度,也擔(dān)心男孩真會一氣之下把事情鬧大。但自己也是被冤枉的啊。
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能不了了之了。男孩很長時間都沒和他聯(lián)絡(luò)。喬遠總想也許哪天還會再接到他的電話。這也不是沒可能。那么,這件事其實還沒過去,只是暫時也沒什么進展。喬遠目前能做的,不過是等待。但時間越長,等待的結(jié)果就越清晰,人們等待的事大都如此。喬遠也許再不會跟男孩通話,也不可能見到他,他們將永遠陌生。喬遠希望男孩只是把精力放到更值得關(guān)注的地方去了,而不是打電話勒索這種事。這樣想的時候他會覺得欣慰,對他們再無瓜葛的未來也感到滿意。
喬遠還希望自己永遠沒見過白柔,就像那個男孩說的,“我不想見你”??墒前兹崛ナ赖南鱽淼臅r候,喬遠又慶幸自己終究還是見過他一面的。喬遠已經(jīng)深居簡出很久,他讓自己相信外面的世界沒發(fā)生什么改變。但他還是知道白柔去世了,這畢竟算大事,無論對他,還是對當(dāng)代藝術(shù)來說。白柔的畫展剛結(jié)束沒多久,而他的癌癥早就是晚期。十年的癌癥。他堅持了十年,已經(jīng)不容易。知道消息這天,喬遠給娜娜打過電話,雖然他們已經(jīng)分手,但他確實需要找人說話。娜娜沒接電話,她在家鄉(xiāng)四川,半年前就回去了。這半年對喬遠來說,發(fā)生了很多事,對她也應(yīng)該是。她也許變化很大。他沒怨她不接電話,怨恨也需要力氣,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氣力不足。
白柔的遺作展據(jù)說已在籌備。喜歡白柔的油畫家于一龍,在網(wǎng)絡(luò)上大力擴散這消息。承辦白柔遺作展的,正巧是清清畫廊,這看似很合適。清清畫廊在藝術(shù)區(qū)是老牌,格調(diào)清雅,從不搞那些出格又讓人驚詫的展覽。那時還有兩個星期到春節(jié),很多人陸續(xù)離京,白柔遺作展的消息沒掀起太大波瀾。白柔患癌癥十年,他也許早早就準備好遺作了;哪些是可以拿出手的,哪些是要被銷毀的。白柔是懂得謹慎與克制的藝術(shù)家,“文革”期間也沒受到太多侮辱損害,他當(dāng)然知道怎么在死后留下清白的名譽。話雖如此,人死也萬事休,所有事其實都不再由你掌控。喬遠為白柔感到委屈,認為自己已然理解了那老頭兒眼里顯而易見的悲傷。
清清畫廊還是沒什么動靜。喬遠每天在窗前觀察,希望看到人們一幅一幅把白柔的畫掛起來。但畫廊的玻璃門仍然緊閉,偶爾有工作人員出現(xiàn),打開門,很快又匆匆離開。這不是家很大的畫廊,事實上,它只有兩間小展廳,層高也低,更像是人們居住的那種房子。
喬遠有一天走出工作室,來到清清畫廊,透過玻璃門窺視,因為白柔,他對這家畫廊多了些好感。玻璃反光,他只影影綽綽看見里面的凌亂和蕭瑟,地上堆著不少東西,像國畫卷軸,也像墻紙。他很失望,像是被辜負。盡管他明白,白柔啊、清清畫廊啊,這些事,其實和自己并無關(guān)系。
和自己有關(guān)系的事,他也不愿去考慮。藝術(shù)區(qū)的朋友們在元旦有過聚會,一場盛大的派對。沒人告訴他這消息,他毫不知情,直到后來在網(wǎng)上看見那晚的照片。他認識的人幾乎都在照片里。他沒問過任何人,為什么他被遺忘了?他回想這幾個月的生活,竟想不出和這些人有什么交道。他有點兒后悔,看來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他自己選的,怨不得別人。他想要不要打幾個電話,看看還有誰春節(jié)在北京,這樣他至少不必一個人過節(jié)。他把手機通訊錄翻了幾遍,又在心里把所有名字一一排除。
好在于一龍這期間來過,為臨行告別,他也打算回山東過節(jié)了。于一龍在藝術(shù)區(qū)并不討人喜歡,因為他總是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他那些成功的作品支撐著他這副模樣。但也因此,于一龍反顯大氣,至少對喬遠突如其來的成功,于一龍沒那么在意。于一龍仍提起喬遠那次畫展的場面:“在我看來,已經(jīng)超越了白柔?!眴踢h擔(dān)心于一龍對別人也會這么講,后來突然醒悟,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于一龍的好話從不在背地里講。
喬遠開始想今天的外賣可以換一家了,要牛排或者羊蝎子。他想和于一龍喝酒說話。但于一龍不能留下吃飯,他臨行前還有很多事要處理。白柔遺作展的籌備,于一龍也有參與。有些人總像比別人長了更多手腳,他們能同時應(yīng)付更多事。
于一龍說,白柔遺作不多,大部分作品上次荷蘭畫廊都展出過,不過還是可以再展出的。白柔的親屬不太愿意辦這樣的遺作展,一是睹物思人,倒不如不折騰;二來也擔(dān)心遺作的安全。白柔的親屬說,從前沒這種感覺,只覺得畫沒了畢竟人還在,還能畫;但現(xiàn)在,人沒了,只剩下畫了。
“那怎么辦?”喬遠問。
“你猜?很簡單,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就給畫買上保險?!庇谝积堈f。他又說,那些畫現(xiàn)在已經(jīng)交給清清畫廊了,準備重新裝裱。他為此得意。他這天其實是去清清畫廊的,之后順便穿過馬路,來看喬遠。
“可是我沒看見對面有什么動靜。”喬遠說。
“他們資金周轉(zhuǎn)是有些問題,就指著白柔老爺子這次救場了?!庇谝积埵欠翊鸱撬鶈??反正他后來再沒談?wù)撨@個,只道,“好長時間沒見你了。”
“是的?!眴踢h說。
“也出來活動活動?!庇谝积埾耖L輩一般叮囑。
“是的。”他像晚輩一樣點頭。
“別想那些小肚雞腸的人,他們算什么呢?”于一龍突然說。
“什么?”喬遠嚇了一跳。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就從來不理那些人,他們見不得別人成事。不說了,我得先走。你有空來幫幫我,反正春節(jié)你也不回去?!庇谝积垙臎]用這樣的語氣跟喬遠說話,像是多年知音。他仿佛知道喬遠目前的消沉狀態(tài)。喬遠希望把自己在藝術(shù)區(qū)的痕跡抹掉。這真奇怪,成名前無比盼望自己的名字被所有人知道,現(xiàn)在卻有完全相反的愿望。白柔在晚年幾乎不露面,看來世界真是把他們這種人煩得可以。
因為于一龍這番話,喬遠一時沖動提到那個打電話的男孩。剛說完,他就后悔了。好在于一龍似乎沒當(dāng)回事,只撇撇嘴,說不過是個小事,不值多想?!叭藗兌枷矚g陰謀論,以為天下人都在剽竊,可不是,現(xiàn)在不就是天下人剽竊天下人嗎?哪兒有什么新意?”
喬遠突然感覺于一龍經(jīng)常碰到這類事,只是他更豁達而已,可以做到不計較。喬遠有點兒羨慕他。
“他有個網(wǎng)站,網(wǎng)站上的發(fā)表時間在我的畫展之前?!眴踢h補充。
“你傻啊,網(wǎng)站的時間可以改??!”于一龍好像生起氣來,“我告訴你,這種事,一般都是認識你的人搞出來的,他們才知道你什么時候畫了些什么。”于一龍最后憤憤離開。
喬遠不太相信于一龍的說法,網(wǎng)站的時間也許真可以修改,但他不愿意事情變成這樣,畢竟那男孩的聲音聽上去那么青澀,習(xí)慣之后還挺好聽的。所以喬遠并沒因此寬慰。他也沒盤算是哪個熟人在背后搞這種事。如此,他還是不出門,每天看對面的畫廊,看狗,看天,等著春節(jié)。仿佛春節(jié)是一條無形的溝壑,只要他能安穩(wěn)邁過,來年春天,萬物自會復(fù)蘇。
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過春節(jié)。此前在北京幾年,春節(jié)他都回江西老家。去年他沒回,但去年他和娜娜還沒分手。今年他已經(jīng)回過一次江西了,是在春天,回去參加表姐一家的葬禮?,F(xiàn)在想來,那場葬禮是個噩夢。表姐一家三口,還有一輛車,統(tǒng)統(tǒng)掉到河里,人死了,車廢了。因為那場葬禮,現(xiàn)在他不愿再回。只要想到京廣鐵路線上在春天見過的景象,他還得在冬天再看一遍,不,來回是兩遍,他就斷定這不是個好主意。
他打電話給父親,說沒買到火車票,明年春天再回吧,也許。父親遲疑一下,表示理解。父親說:“反正今年你已經(jīng)回過了。”為這個電話他抽光了一盒煙,才想好怎么開口,完成之后輕松無比。幾分鐘后,電話又響了,這次是母親。她幽幽的聲音說:“去年過年都沒回。一年就回一次,眼看著過一年就少一次?!蹦赣H生氣了。于是他開始問母親的身體。她有糖尿病,定時需用小小的針管給自己打胰島素。母親開始說自己的病情。他知道她最擅長講病情,還有各種似是而非的養(yǎng)生經(jīng)。他耐心聽電話,不時表示回應(yīng)。但煙盒已經(jīng)空了,他有些焦灼,只想一會兒得讓蘭州牛肉面的小兄弟順路帶條煙來。這樣他終于把母親也安撫過去,并承諾如果有票,他沒準兒還能趕上回家過除夕。母親好像相信了。他倒希望她不要信。
噩夢似乎從春天就開始了,葬禮之后,他回北京,跟娜娜的關(guān)系開始僵化,他懷疑她出軌了,時常心不在焉。他們爭吵過幾次,沒什么結(jié)果。有些東西好像也掉進河里,再也沒法打撈。娜娜在秋天離開他。她沒說分手,也沒說他們以后會如何,她只是需要離開一段時間,“想一想”,她很認真說了三個字。她還不明白他的問題,就是想得太多,他再不能“想一想”了。但事已至此,他沒能留住她。她回四川,不走京廣線,她一路上看到的景色,他沒見過;而現(xiàn)在他眼中的蕭瑟,她也不懂。他們的路,也許從來都不一樣。
除夕那天,下午四點天就暗了??膳碌陌察o,像世界已等不到來年。他準備吃速凍餃子,喝啤酒,因為蘭州拉面和成都小吃都關(guān)門過節(jié)了。燒水的時候,他莫名其妙來回念叨“餃子就酒,越喝越有”。他想這話是聽誰說過的?始終想不起來。只有北方人這么說,但他是南方人。還有一些俗諺,比如“朋友下絆、愛人使叛、父母添亂”,是什么方言中詛咒別人的狠話,也想不起聽誰說過。只是今年,這三件事,他怎么還都遇上了?
飯后早早上床,比平日還早,竟然很快睡著。不知睡了多久,恍惚聽見窗外噼里啪啦的聲音。有人放焰火。他有些高興自己不必看焰火。那種虛假的絢麗,不是他要的。但很快,他又不得不起床,因為那一瓶啤酒,他現(xiàn)在非得小便。他沒開燈,瞇著眼睛摸索,但屋內(nèi)并不黑沉,米色窗簾沒能擋住焰火的光。
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掀開窗簾一角,睡意和酒意就這樣,瞬間都沒了。
不是焰火,是火焰。
就在路對面。
他定定神,用手抹了下窗玻璃上的水汽。現(xiàn)在他確定,是清清畫廊起火了。
房頂冒出小火苗,像一叢叢雞冠花。綿延升騰的黑煙,也清晰可見?;鹧娌⒉淮?,也許燃燒都在室內(nèi),沒能很快蔓延。房頂有幾處,在不慌不忙燃燒?;鹈缢坪跏庆o止的,像這個冬天一樣。煙塵倒是活潑歡快,四處散開。燒過的殘骸掉落,引燃地上一小堆不明物,可能是垃圾。
天啊!他愣了片刻,竟沒想起打火警電話,他先想到,白柔那些畫!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他四處翻找羽絨服,想過去看。找到衣服那刻,又意識到,他不可能這樣沖進火場。
他又回窗前,再看。畫廊門窗緊閉,四周沒有建筑,門前的樹,也只剩個光禿禿的木樁。他判斷這火災(zāi)并不危險。
他打火警電話。電話還沒接通,先聽見消防車的警報。很遠的天空有焰火零星炸開,像撕開一道道傷口。除夕是消防隊最忙的日子,那些虛假的、絢麗的焰火,總是給滿懷期待迎接新年的人們,造成傷害。
他開始感到熱,酒意還沒散,又穿上了羽絨服。他干脆開門走出去,雖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到路中間,干燥的煙塵,撲撲敲在臉上。他抹下臉,手上臉上都澀。
消防車仍沒到,但從警報聲判斷,他認為它已經(jīng)很近了,大概就在藝術(shù)區(qū)大門外。不知道是不是路太窄,所以消防車進不來?如果是那樣,事情會很糟糕。
他站在路中央,往路東看,希望能看見消防車。
的確看見,路東很遠的地方、藝術(shù)區(qū)大門附近,似乎有警報燈在旋轉(zhuǎn)閃爍。他掃視路面,估計消防車能通過。但入口處有停車收費閘口,消防車怕是無法通過。不過他們只要把閘口兩邊的活動欄桿挪開,就行了。只是那又會耽誤時間。
燃燒還在繼續(xù),不斷有什么東西掉落的聲響,還有古怪的焦煳味。喬遠沒走近,也沒回去。路上只有他一個人,竟然。
他突然意識到,在消防車到達前,他還有一些時間,來做一件事。他得盡可能迅速行動。
他分了三次,才把那些作廢的畫抱出來。那些失敗的作品,被他卷成大卷,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輕飄飄的柱子——他曾賴以生存的東西,不過是這樣一些輕飄飄的東西。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兒亢奮。他甚至想過,這樣他是不是就算個縱火犯了?他很久都沒這么亢奮過了,這畢竟是個沉悶無事的冬天,老天終究在最后導(dǎo)演了一場意外。
不,也許是白柔自己呢?白柔根本不想辦遺作展,才在天上安排了這場火災(zāi)。甚至連那次在荷蘭畫廊的畫展,也許他都開得不情不愿。
他一直這樣胡思亂想,一邊把那些宣紙,扔進火里。他不敢走得太近,熱浪讓他害怕。他隔著自以為剛好的距離,把它們投過去,像投籃。前兩次掌握得不是太好,第一個大卷落在那堆垃圾上,第二個大卷撞在墻上,最后一個命中了,直接穿過窗框,鉆進火場。窗戶玻璃呢?不知道,也許燒壞了吧。他現(xiàn)在不關(guān)心了。那些積攢已久的東西,就讓它們都燒掉吧。一起化灰化煙的,還有他最喜歡的畫家的遺作。這樣一想,他認定這個除夕值得紀念。
消防車到了。他在工作室看他們救火。消防員好像對火災(zāi)已經(jīng)麻木,反正看上去,他們只是在有條不紊地工作?;饎葑冃?,一點點地,世界重歸黑暗。
他看時間,夜里十一點多,用不了多久,就是來年了。
藝術(shù)區(qū)的人們后來說起清清畫廊那年的火災(zāi)時,都異常惋惜。畫廊付之一炬后,再沒能東山再起。那地方后來是一家更明亮、寬敞和現(xiàn)代的雕塑工坊。
白柔那些遺作,此后人們永遠無緣瞻仰。火災(zāi)的起因,據(jù)官方說,是鞭炮引燃了老舊的電線。保險公司對火災(zāi)做了番調(diào)查,因為白柔那些畫會讓他們賠上很大一筆,他們希望調(diào)查出這是一起嚴重的騙保案件,只是調(diào)查來調(diào)查去也證據(jù)不足。最終結(jié)果不知為何一直沒人知道。但即便如此,也足夠人們唏噓。何況再多的理賠款又如何啊,終究也換不回那些作品。
關(guān)于那場火災(zāi),還有一些傳聞。比如住在清清畫廊對面的藝術(shù)家喬遠。人們說他在火災(zāi)中燒了自己的畫,這都是因為那些畫是他剽竊的,之前他的剽竊行為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他趁著火災(zāi)毀尸滅跡;不過,那些畫沒燒徹底,還留下些殘跡,直到被發(fā)現(xiàn)。
傳聞經(jīng)過漫長的傳播,才被喬遠知曉,那時已是新一年夏天。夏天與冬天根本就是兩碼事。
喬遠想,那場火和那個冬天的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太久,以致成為很難想起的回憶。但有一次,他突然明白,那次無端的剽竊事件,他僅告訴過于一龍一個人,然后,它就成為眾人皆知的秘密。這樣的事情,在藝術(shù)區(qū),似乎也順理成章。
“他跟那場火,你別說,沒準兒還真脫不開關(guān)系啊……”人們多數(shù)時候都這樣結(jié)束關(guān)于火災(zāi)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