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春瑩
開往宜水的火車
⊙ 文 / 張春瑩
張春瑩:一九九四年出生,湖北荊州人。作品見于《作品》《都市》等刊?,F(xiàn)居武漢。
火車穿過山峰下的軌道時,空蕩蕩的山谷里卷來一陣風(fēng),吹進車窗里,車廂頓時換來清新爽快的空氣。他走到人少的后頭車廂,摸出一根煙點上,挨窗戶坐下了。剛坐下,一股風(fēng)從對面窗戶猛地豁進來,煙從嘴里刮出去了,他伸出手,只抓到火車外流過的風(fēng),煙飛向山谷,不知卷到哪里去了。他又點了一根,緊緊捏著,一口口吸,吸到煙屁股,在車廂壁上擦滅,用力將煙頭朝外拋去。這時風(fēng)已止了,火車開過了這座孤立的山峰,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平原。
他抽煙沒有多久,還沒有養(yǎng)起癮來。抽煙是列車長教的,剛上火車上班時,列車長看他不抽煙,遞過來一根,說跑火車的人沒煙不行。他不接。列車長說,現(xiàn)在不要,以后找我要我不給的,他就接了,抽了第一根煙,嘴里覺得怪沒味道的,只不厭惡,就抽上了,車上閑的時候想起來,就去抽一根,做解悶消遣。
平原上流淌進來的風(fēng)細微,他坐了一會兒,散去些煙味,站起來時,又聞到身上一股濃味。走到前面車廂,第四節(jié)車廂的衛(wèi)生間空著,他進去漱口,捧水洗了兩把臉。出來時,沒提防外面有人,滿懷撞到了門口的人,那人被撞得連退兩步,他抬起袖子擦眼睛,看清是個女人,忙說對不起。女人沒有介意,微微點頭,進衛(wèi)生間去了。
走了半截車廂,他回頭朝衛(wèi)生間看,門閉上了,轉(zhuǎn)回頭來,車廂里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事,他才沒感到很冒失;抹了抹臉上的水,擦在衣服上,往休息室去了。
撞到的這個女人,他認識。記不起是哪時候了,大概是剛上火車頭幾回,檢票檢到她,她靠窗坐著,看著窗外面,聽到出示票,把手里的票給他,他看了還過去,她沒有轉(zhuǎn)過臉來,他再多看一眼,她的樣子有一些淡漠,像常坐火車的人。趟數(shù)跑多了,認識了些常在這條鐵路線上來去的乘客,對她,熟悉了些??偸切瞧谖宓纳衔纾谇懊孳噹邘妆?,就看到她了,坐在第四節(jié)或第五節(jié)車廂,是在明州上的車,坐到宜水下。每回看到她,無論車上人多還是少,總一個人那么坐著,不和別人搭話,臉上也常常是出神的樣子,顯得孤單。不知是做什么去,只看到每回提一個布袋,他看見過里面裝著一沓紙,大概是工作上的事。
快到宜水站,他巡了一遍車,走到四節(jié)車廂,老遠看到她靠在窗邊,望著外面。他怕被她看到,認出剛才是他撞的她,沒往那邊去,只站在車廂接口,朝前后兩節(jié)報了站?;疖嚋p速了,他把衛(wèi)生間鎖上,車慢慢悠悠停穩(wěn)在了宜水站。他下到車門口,引著乘客上下車,一陣短促的擁擠,他夾在人群中被推來搡去,沒顧得上看她下車沒有。反正,火車重新開動,他去檢票,那個位置坐了新上來的人。
窗外是綠色齊整的水田,鋪展到很遠去,他坐在休息室里,遼闊的視野讓他心情愉快起來。傍晚,火車駛到終點,車廂內(nèi)人清空,貨物卸下來,稍作停留,開始掉頭往起點返。
長江流經(jīng)的這個省份,公路沒有鋪全,水路雖暢通,起不了大作用,鐵路便是關(guān)鍵和重頭。明州不是省會城市,卻是許多南來北往火車必經(jīng)的一站,是個大中轉(zhuǎn)站,明州便成了個鐵路發(fā)達的地方,建有闊大完善的火車站。他當班的366次列車起點在明州,終點是本省偏遠的恩市,從起點到終點,橫穿大半個省份。366次是只跑省內(nèi)的短途車,不是重點線,卻少不得?;疖嚦诉\人,平時也運貨,運人的車廂通常座位空著三成,逢雙休和節(jié)日卻連過道里也擠滿人。運貨的車廂,裝上明州盛產(chǎn)的土礦和塑料,一路運到恩市,在恩市卸貨后,貨物會經(jīng)長江過渡,到達目的地——鄰省一個近年靠工業(yè)興起來的小城市。
宜水是明州附近的小縣城,是這條線上中途??康囊粋€小站。
凌晨,車回到明州,他下了火車,到鐵路食堂一個深夜還亮著燈的窗口吃了飯,回到宿舍,床上有封信,拿起來看,是老家寄來的,地址寫的是學(xué)校,信是從北邊轉(zhuǎn)來的。
他是相當于轉(zhuǎn)業(yè)的性質(zhì)來到明州的。上火車前,他在軍校學(xué)習(xí),上軍校前,他是部隊里的。他的老家,在北方省份偏遠山區(qū)的山坳坳里,家里兄弟姐妹多,他因是兒子,念到了初中。一九九四年夏天,縣里征兵的名額派到鄉(xiāng)里來,他剛念完初中,跟人去應(yīng)征,征上了,就跟著部隊走了,去了濟南當兵。在部隊待了幾年,考上了軍校,讀了兩年,他提前結(jié)業(yè),繼續(xù)留在部隊里。這年的年末,軍區(qū)一個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回原籍、在鐵路部門管事的長官來了濟南,是來辦公事。辦完事,特回部隊來探望戰(zhàn)友。言談中,想挑幾個人帶到南方去,想培養(yǎng)起一幫自己人的意思,主事的團長一口答應(yīng)了。他聽到消息后愿意去。本輪不到他去,他才剛結(jié)業(yè),出部隊算人才流失。偏這一年夠條件的轉(zhuǎn)業(yè)軍人里,沒有戶籍在明州或挨近明州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去處,多數(shù)定了原籍的接收單位,少有人愿去陌生的南方。他沒想得長遠,心里只做實習(xí)打算,想到外面世界看看,就申請了。申請交上去,他被喊去談話,進了辦公室,只有那南方來的長官一人。長官問,他答,比如籍貫?zāi)睦锏模抑袔卓谌耍改缸鍪裁吹?,哪一年來的部隊,什么兵種,軍校成績,就這幾個問題,告訴了,就讓他出去了。落定名額,他通過了,加他一共五個人,要到明州的鐵路上去工作。
長官先走了。等手續(xù)樣樣辦齊,準備動身往南去,他才想到,出了部隊,以后就回不來了,出去了,從此就是外面的人了,可路已擺在眼前,他是期待的,就不想許多了。將去南方,他的工作交接給了別人,臨時做起了后勤,忙著準備這個特殊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千禧年即將到來,哪里都是積極的氛圍。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中,他們數(shù)著倒計時,一起跨過了千年。零點一過,人們正式踏入了千禧年,世界進入了新紀元。春節(jié)過完,三月份,他和戰(zhàn)友來到了明州,他聽上面調(diào)遣上了火車。在火車上工作,他是滿意的,他喜歡火車,愿意在火車上做事。將來的事,在火車上待到什么時候,能不能申調(diào)到地面上去,再往后去,是否在南方安家,都還不明晰。不明晰,他就不想,每天做好工作就是了。
從出來當兵,老家很少來信,他也少往回寫。拆開信,是老家父母找人寫的,信上說他幾年沒回去了,家里都很掛念他,問什么時候回去,親戚給他說了一個對象,他能不能請?zhí)接H假回去一趟。末尾讓他務(wù)必回信。
信不長,他看完,從桌子抽屜里翻出信紙,披了件單衣,坐在床沿,就在桌頭上回了信。在信里,他對家里每個人都問候了,說對象的事不要操心,他現(xiàn)已離開部隊,來了南方,在火車上工作半年了,他要先把工作做好,再來信就寫這個地址。他在末尾新起一欄寫了現(xiàn)在的地址,怕他們看漏,又添了句囑咐。寫完,把信裝進信封封好,關(guān)燈睡下了。
早上,鬧鐘把她叫醒,她睜開眼睛,關(guān)了鬧鐘,閉眼迷糊了一會兒,坐起來,下床穿衣服。到衛(wèi)生間洗漱完,吃了點面包,出門往單位去了。單位里的人只來了幾個,她走到過道邊上的資料室,資料室的門開著,桌上放著給她的東西,她拿起來翻了一遍,裝進布袋,下樓出了單位大門。
她在一家做高中學(xué)科周報的報社上班,每個星期跑一趟宜水是自己攬過來的活兒,是去年那場變故過后開始的。去年,她請了兩個月的假,回去上班后,主動要接這個活兒,單位看她精神還不太好,不批準。她說平時少坐火車,想多坐坐,來回也不遠,愿意擔下來,他們就把這個事交給她了。每個星期五的上午,她帶著編好的報稿去宜水的印刷廠,把東西交給師傅,和師傅一起把關(guān),弄好后,下午回明州來。
坐上火車,窗外的風(fēng)景使她的心情好了一點。明州到宜水,兩個半小時車程,卻有不同的地貌,一截平原一截山峰,還駛過一些零碎的河湖,看著外面的景色,人能感到一點新鮮的意趣。到了宜水,陌生的地方也讓她暫時離開一會兒每日重復(fù)看到的事情。重復(fù)的事情,引來的就是那些揮不去的重復(fù)的心境,那些心境分散成點滴的細末,就是那細末,也使她難以將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過下去。
上午到宜水的火車有兩趟,一趟九點二十,一趟整十一點。每到星期五,她盡量起早些,好趕第一趟車,錯過第一趟,坐第二趟,一天的秩序就打亂了,事也難辦完。
到火車站,買了票再到站臺,等火車的人和物一股股地堆聚著,滿滿當當占滿了站臺。九點十分,火車門開了,幾股小人流往各個車廂門涌去,一時擠得很洶涌,都像生怕上不了車。她裹在人群里,捏著袋子不讓它擠掉到地上去。
火車開動了,旁邊沒有人,對面也沒坐人,車廂統(tǒng)共坐了十來個人,寬敞又安靜。她把窗戶玻璃推到頂,外面的田野瞬時綠得坦澈清晰,田野上流過的風(fēng)掠進來,輕微微拂在臉上,她感到舒適又涼爽。
有列車員提著水壺來了,挨座問喝不喝水,走到她這里,她記起是上回在衛(wèi)生間門口撞她的那個人??壳暗膸坠?jié)車廂,通常是列車長、他,和另一個列車員,三個乘務(wù)人員來來去去地轉(zhuǎn)。上回在衛(wèi)生間門口,迎面看清了他的長相,就想起多半時候票是他檢的,認得他。他很年輕,身上有一股子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看得見的充沛精力??瓷先ニ龤q的樣子,舉止卻不顯得單薄和毛手毛腳,身材結(jié)實勻稱,是一副成熟的男人身形。他跟她說過幾回話,口氣也不像年齡這么年輕,倒像比她大的人,大概是在火車上待久了,見的人多。
他從她的神態(tài)里看出她記起了上回的事,便想為撞到她再道聲歉。他先問,喝不喝水?她說到宜水就下車,不用喝。她的聲音跟她的臉色一樣,很有些生病的晦色,看上去也不愿多說話的樣子,他便應(yīng)了一聲,走過去了。
看他提壺過去后,她才想到他的樣子顯然也是記起了上回的事,就想剛才應(yīng)該跟他多說一句的,或者笑一下表示記得上回的事,但這笑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就很難笑得出來。
車到宜水,她下了車,到印刷廠,正是吃飯的時候,去食堂打了份飯菜吃了,到車間找到師傅,給了他東西,自己去辦公室歇著等。
辦完事,到車站買了回明州的票,是常坐的下午三點半的一趟。上了火車,往空位置坐了,人感到累起來。不知開了多久,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下來,停五分鐘,這個小站比宜水站更簡單,沒有設(shè)專門的站臺,軌道邊的土坡上是一塊土方,地面畫著兩條黃色隔離線,豎著一塊站牌,寫著本站名和去向站名,供人候車?;疖囬_動時,她往遠處的天上看,天色悶了幾分,不如中午明亮了。
到了明州,出火車站,太陽已收回去了,此時是晚飯點,街上有人家里傳出炒菜香,她走在林蔭道上,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棟熟悉的灰樓已在前面不遠處,她看見那樓,先前的心情一下就沒有了。進了樓,樓道里是昏暗的,上了二樓,拿出鑰匙開門,推開門,刷得雪白的墻襯著醬色的柜子映入眼中,這景象莫名地使肚子不餓起來,感到頭腦昏重。把包掛到衣架上,坐下來,更不想去燒飯了,只是不得不吃一點,只好把早餐剩的面包拿來,吃了幾口。
到陽臺上開開紗窗,把廢爐子上的空水壺提到廚房,在水龍頭下接了水,提到煤氣灶上,打開煤氣燒水,就去拿衣服洗。衣服是昨天的,明天是星期六,本可留到明天洗,她現(xiàn)在沒有事,一坐下來,就會又不知做什么好,家里的件件東西怕又會觸發(fā)那些情緒。那些情緒復(fù)轉(zhuǎn)來,她就控制不了。此刻她不愿再一遍地去想那些想了無數(shù)遍、已經(jīng)沒用了的人和物,誰都跟她說,那個人和那些東西現(xiàn)在沒有一點意義了,再想只是傷自己。
洗著衣服,手在動,腦子就分散些思想和注意力。洗了幾件衣服,水燒開了,水壺吱吱響起來,她把衣服擰干放進桶里,洗了手,到廚房關(guān)上煤氣,提起兩只暖瓶到陽臺,把壺提來,就著還看得見的天色,灌滿兩瓶開水。壺里剩余的水,倒進廚房瓷水缸里涼著了?;氐叫l(wèi)生間,繼續(xù)洗衣服,洗出來,清幾遍,端到陽臺上晾起來。陽臺上擺著兩雙鞋,一雙拖鞋一雙皮鞋,經(jīng)白天的陽光清菌,像干凈了一層,她順手拿起來,轉(zhuǎn)回衛(wèi)生間,把兩雙鞋刷洗了,重新晾回陽臺上。
弄完這些,鐘過八點了,她提了只暖瓶進衛(wèi)生間洗澡。洗完出來,關(guān)衛(wèi)生間燈、廚房燈、客廳燈,回房間,在床上坐下來,又空著了。電視機在床對面,她沒有開電視,怕一開電視猛然傳出吵鬧聲。坐了一會兒,想不起還有什么要做,一時又睡不著,拿了本書來,偎在床頭看,九點多鐘,瞌睡一來,關(guān)燈睡下了。
沒有上鬧鐘,還是這個時間醒了,睜開眼坐起來,窗外進來的光把房間鋪得滿亮,以為要遲到了,看鬧鐘,想起今天是星期六。還可以睡,可是睡不著了,昨天一來回跑累了,一夜覺睡得平穩(wěn),是睡足了。今天一天該怎么打發(fā)?昨天沒有想,現(xiàn)在想,想不出做什么好,只是不想待在屋里。干坐了一會兒,想起有多久沒看到父母了,心里忖了忖,準備回娘家去。
娘家在旁邊的縣里,從去年起,她少回去了,親戚鄰人來家里,看她的眼光,透出的憐憫和那么一點期待似的指望,讓她不好受,為避免那些目光,她就少回去了,不挑節(jié)日回去,每次回去都不要父母告訴親戚,自己也在家里不出門。從今年春節(jié)回去了,再又回去了一回,有幾個月沒看到他們了。洗漱完,回房間疊了被子,往包里裝了幾件東西,怕變天,拿了件衣服裝進去,再沒什么要帶的,出來帶上門,下樓了。
一小時的汽車顛簸到縣里。到了父母家,母親正在屋里挑菜,看到她回來了,連忙放下簸箕,接過她手里的包,招呼坐下,說了幾句就出去買菜了。她跨進書房的門檻,父親在房里寫字。她喊了父親,父親高興她回來了,但是開口,只問她在家過幾天?她說過一夜,明天回去。
回家來,她只愿意和父親相處在一間屋里,她和父親說不了過于親近的話,但現(xiàn)在只有父親不像其他人一樣催她找人;她明白,他不說,心里是掛著的。父親沒有再說什么,她也覺得安逸,在旁邊看他寫。她說想動筆看看,父親把毛筆給她,她寫了一個字,陡然想起曾經(jīng)和丈夫一同寫字的情景來,家里好多幅字都是他把著她的手寫的,那親密而熟悉的情景復(fù)轉(zhuǎn)上來,心里就疼了一下,此刻不禁又喜又難過,不知該怎么樣好。怕父親看出什么,她勉強寫了幾個字,把筆還給父親,就到院子里去了。
夜間的火車乘客寥寥,現(xiàn)在是終點往起點返的路上,他坐在休息室里,列車長來了,他起來讓出位置,到衛(wèi)生間去洗臉。他挽起袖子沖了手臂,趁涼爽,到車廂坐下吹風(fēng)。車廂里明亮的燈光襯得外面漆黑到底,黑暗中,沿途遠處幾點零星的燈火看上去很遙遠,窗戶推到頂,頭伸出去,他聞到了夜里田壟的味道,那味道很新鮮,有些腥,夾在夜晚的味道當中,一齊灌進鼻子里來,像小時候夜里走山路聞到的味道。他知道,一會兒火車開過河,河水的味道會漫進來,進了城區(qū),再聞到的,是另一種味道了。
外面一片黑到底的夜,使他心里寧靜,想到了坐火車的那個人。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她,他猜不出她的歲數(shù),她坐在陽光照進來的位置上,透明的陽光照上她的臉,露出點疲憊,看上去是三十歲的樣子。陰天里,車廂稍暗些,她的臉柔和了些,淡淡的神情,透著一點凝重,看過去是二十六七。猜不出她的年齡,他也猜不出她結(jié)婚沒有,她的神情和舉止不像結(jié)了婚的人,但是又會自然地流露出一些已婚女人的樣子。他不知道怎么辨別結(jié)了婚和沒結(jié)婚的女人,只覺得她不像一個婦人,走路和坐著的樣子很規(guī)矩;坐著,還時常帶點自然的拘謹,不是因為車上人多,人少也是這樣,手腳不到處放,也不趴在桌板上休息。
認是認識她了,卻沒有說過多少話的,從在衛(wèi)生間門口撞到,跟她熟了一點,又說了幾回話,曉得她去宜水是為工作,當天去當天回,再沒有其他交流了。這趟366次列車,他管著前面幾節(jié)車廂,在車廂與車廂之間,走來走去的無數(shù)回里,有幾回,在過道上迎面逢到她了,他就總是為跟不跟她打招呼猶豫??吹剿^來了,他決定打招呼,快走到跟前,先朝她一笑,她不笑,也沒有話,只朝他看來,走過了,他也就說不上話了。這就是招呼了?他認為自己多事,沒有必要的,她怕不是個愿意跟人親近的人。有一回,在過道上,她正朝他這面來,走近了,他先往別處看去了,明顯地避免招呼的意思。他以為可以完全當作不認識她的時候,她有一回竟先朝他點了一點頭,算主動招呼,他就感到欣慰和高興了,她不是不近人情的。他每次都要為這樣的小事猶豫不已。不過,去檢票卻是不怕的,因她坐著,他站著,就很有些主動;但是迎面逢著了,就變得緊張起來,過道又那么窄,必得一人挪到邊上,側(cè)一點身子,就不如檢票自如??稍谶^道上逢到其他認識的乘客,他又完全不同,一點猶豫都沒有的,不管人應(yīng)不應(yīng)聲,他條件反射般,熱情打起招呼,很主動。
他站起來,走到第四節(jié)車廂,在她常坐的座位邊停下。從這排座的窗子往外看,外面仍然是一片無盡的黑。有幾回,他走過她的座,她望著窗外的樣子,神情有些凄涼,似乎是有心事,他想,就是這副樣子使他認識她的。最開始,他認為她是有滿腹心事,可幾乎每回,看到的她都是這么一副樣子,就想那大概不是有心事,那是什么呢,他想不出來?,F(xiàn)在,他仍然想不出來。他站了站,想她坐在這里的樣子,又站了會兒,沒什么其他可想的了,便往休息室去了。
車到終點,檢查車廂,交接好事務(wù),回了宿舍,宿舍里的人給了他一封信。是老家寄來的,這回寄到了鐵路宿舍。家里這么快又來信,猜是上回說對象的事,拆開來看,果然是的。在上次的回信里,他說他在火車上工作,具體沒有寫清楚,老家人見了信不知明細,問他在火車上做什么工作,能不能開上火車,說不當兵了開火車也很光榮??吹竭@里,他就把這段挑出來念給舍友聽,他們都哈哈笑了。
信中又寫到了找對象,說那是個好女孩,還念過初中,下學(xué)回來在家里照顧老人弟妹,人曉事能干,家鄉(xiāng)那邊一般的人娶不到她的。第二天,他照信里問的一一答了。他寫清了他的工作,說他很喜歡火車上的工作,原先他是想開火車的,可火車上不差司機,但是將來興許要調(diào)到地面工作,這都要聽領(lǐng)導(dǎo)安排,對象的事先不考慮,一切以工作為重。
老家來的兩封信,是家里請認字的小學(xué)老師寫的,他認得那老師的字,非常端正,做過他學(xué)生的都認得。信上的字跡讓他想起了老師,就想起了老家的人和事。他拿著信,山坳里的村子,家里的老屋,許久不曾想起的,都清晰浮了出來。家里兄弟姐妹多,共七個孩子,他行五,算小的,哥哥姐姐們早成家了,他下面有個小兩歲的弟弟,去年娶了媳婦,還一個老幺,也就是剛過十歲的妹妹,上了幾年學(xué),現(xiàn)在家里幫大人做事。在他老家,除了極少的一兩個讀書讀出去的,他是他們村里第一個當兵當出來的。他明白,來信給他說對象,是父母器重他,還有一個原因,像他這樣年齡還沒結(jié)婚的,在老家就是大齡未婚青年了。
出來當兵后,他只回去過三回,每回回去,老家人都說他又長變了。他的個子沒變,出來就是這么高,是身體長好了,剛?cè)ゲ筷犐蠣I養(yǎng)不良,很瘦,個子就不顯,身體養(yǎng)好后,身板練得有勁,個子顯得高些了。老家人說他變了,是說他的相變了。他自己照鏡子看過,覺不出變化來,拿出入伍時的登記照比,變化就能看出來,還很大,于是他知道人自己是難看出自己的變化。
從去年到現(xiàn)在,她感到自己有變化,臉容沒有變,心是像木的一樣了,思想輕盈不起來了,說話也不像從前那樣又輕又快,有時候跟人說話,自己都聽到說出的聲音透著郁喪。她記得自己二十出頭的時候,就像火車上那個列車員一般大的時候,她在讀書,天真得很,滿心憧憬著這憧憬著那,認為現(xiàn)在雖然孤獨清冷,以后,未來的年歲里,是會體味到幸福的,各種各樣的好都在前面等著她。她長到了期望的年歲里,的確體味到了幸福,卻又說沒有就沒有了。
有時候,她拿出相簿來看,免不了又傷一回情,兩人的合影總是在他逝去后給她帶來瞬間的甜蜜的懷念,隨之,就是那些甜蜜無法再有的哀嘆,她怔怔看著相片,既貪戀又不忍。去年休假的兩個月里,她只有通過看相片來感受他,以為他還在,等回過神來,想明白,人就受不了。他剛走的時候,她不出屋,一個人守著他們的房子,腦袋里感受不出明確的東西,很麻木,也吃飯,只是吃不到味道;嚴重的時候,不知該做什么好,什么也想不出來,然后是腦子不受控地去胡想,想混沌了,還這樣坐下去不動,人就要嘔吐,到衛(wèi)生間去,又嘔不出來。那時候她腦子里總是跳出他的死帶給她的現(xiàn)實問題,她沒有他了,沒有依靠了,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她還有那么多的感情,給誰去?
現(xiàn)在,當時當刻的難過不會重壓著她了,平緩些了,周圍的人見了她不寬慰她了,有她在,也不刻意避著一些話,只是還有親戚旁人背地里在說,父母想說又不敢說。前不久,編務(wù)室的主任找她,把她喊到編務(wù)室去說了一回話,說出來,還是那些真誠的老話,她只管聽著不說話;只是最后,主任說了一件事,要給她介紹一個人,讓她不得不有所回應(yīng)。
那人條件是不錯的,單位在明州文工團,做干部工作,情況和她一樣,死了妻子。她聽到就感到受了侮辱,不好一口回掉,就不作聲。主任看她像是不情愿,放低了聲音,體貼地說,人有人的命,回轉(zhuǎn)不過來,已經(jīng)是這樣了,低落是有時限的,你要開始新的生活。她沒有表態(tài)。主任沉默著,等她開口。她開了口,說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不想這。主任就說,也沒有關(guān)系,你有想法,積極一點說出來,大家都會盡力幫你的。
九點十分過后,366次列車準備發(fā)車了。他檢查了車廂,下到車門口站著,上車的乘客魚貫進去,他看到了她;站臺上提著袋子,隨人上了后一節(jié)車廂,他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了。
車開動后,他挨座檢票,過道里一個中年人走過,朝走在前面的小孩子說“等一下我”,出口是濃重的鄉(xiāng)音,那孩子聽到,更快往前走了,車廂里都笑了,像是孩子領(lǐng)著大人坐火車一樣。當時他剛好檢到她的位置,看她也笑了。他說,不用看您的了,星期五您都來。她已經(jīng)把票拿出來,他就接過來,看了眼還給她,想開口說話,不知能說什么,檢旁邊的去了。
這是他第一回看到她笑,剛才那一笑,說明她不是難說話的人,不是不會笑的人。她笑得很輕,浮在臉上,顯出點年齡來,他就想到了,這個年齡的女人,應(yīng)該是結(jié)了婚的。他記起有一回,是個陰雨蒙蒙的星期五,天被雨染成了煙色,似乎是這潮濕而柔和的天氣,她露出了少有的恬淡的表情,臉上便是怡然的神色,那副樣子是好看的,就像剛才她笑的那一下。他經(jīng)常注意著她,那張時常透著郁色的臉,其實還顯得年輕,輕淡的表情下,模糊沾著一層憂傷,使他不敢貿(mào)然打擾。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憂傷的,他沒有嘗過憂傷的滋味。
想到她是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人,他不像剛才那么有興頭了,接著,就感到不知該有怎樣的心情才好。他叫乘客出示票,乘客說剛才有人查過了,他茫茫然抬頭看,前后望,他發(fā)現(xiàn)自己到第六節(jié)車廂來了,這節(jié)車廂不該他管,他返身回去了。
她看到他拿著票夾子從后面車廂走回來,往前面車廂去了。這個列車員,從在衛(wèi)生間門口撞到,看到他的次數(shù)就多起來,也總是這樣的,一個人經(jīng)認識后,就??吹搅?。她對他有幾分好印象,那回撞到她,他抬起袖子擦眼睛,看清了她,連忙說對不起,她就感到他身上的一股子生氣,像逼出來的銳氣。后來每到他來檢票,偶爾跟她說一兩句話,她都感到他身上有一股活力新鮮的氣息,這氣息令人些微打起精神,使人不自覺地振作,她想,這大概就是年輕吧。
剛才他過來檢票,開口說話,只是一句話,她的心情也好了些。剛才他說話,那話音透出的仍是一股子生氣,那話音和他的人一樣,有掩不住的朝氣。這些,是特屬于他這個年齡的,與她的截然不同,是她想有有不了的。再朝那邊看去,他走到車廂接口了,埋首的背影有幾分熟悉,她頓時涌上來一種感覺,他很像一個弟弟,一個年輕的弟弟。
主任給她介紹對象的事單位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知道這種事是傳得最快的。但是同事們都見她沒有動靜,就有年齡長些的大姐來說,說去試試,你還年輕,不能總一個人過下去,這樣不行的,我們都看不下去。
哪樣就行呢?她問自己,她想去跟主任說,不要為她費心,現(xiàn)在不愿找人。但她沒有去說,主任是會說話的人,她說不過他,倒會被他說得翻到另一邊,好像自己全是錯的,他有萬分道理。
總不見她的回音,從旁人口中也聽不出她有什么意思,主任就喊她去說話了。主任把那干部的情況又說了些,說把她的情況跟那邊也講了,那邊希望先見一見。主任說,他跟那干部是老相好,認識多年,不然不敢作保的,再說,他們情況又都一樣。她聽到“情況又都一樣”,心里突地刺激了一下,她不能駁主任的話,只心里防守著,跟自己說:我不可能忘記他的。
她讀書的時間長,出學(xué)校時已過了正好的當婚年齡,可幸認識了他,兩人情況相似,性格合契,就結(jié)婚了。結(jié)了婚,更好了,那么好,好得兩人都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幸福。只是才過了幾年呢,他忽然不見了,永遠沒有了。現(xiàn)在想起他來,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變得遙遠,是遙遠,是自己遙遠還是他遙遠了?很想他的時候,她坐在他們的房間里,房間里又充滿了他的氣息,她就那么坐著,或是躺著,覺得他來身邊了,和她挨得很近,這時候,她閉上眼睛就不敢睜開,她想伸手去摸他的手,握住那只手,怎么也不放開了。她不敢動,一動,冷酷的現(xiàn)實就會回來,人就清醒了?,F(xiàn)實好殘酷,壓得她想都不敢再想。
她知道主任是個負責的人,也比較了解她,他這樣循循善誘,又幾次做保證,說那人好,那人就不會是差的,只是自己心里抵觸,不愿意聽這些話。所以她還是覺得沒有什么說的,便不開口。主任見她總不作聲,感到了為難,張了張嘴,剛才的話無法再重復(fù),只好放她出去了。
坐在火車上,外面不斷變化著地貌,她期待一個接一個地來,一個接一個地看,總是看不厭。從明州到宜水,沿途景物隨季節(jié)有了些許變化,比如水田里的稻谷黃了,收割后,很快又播下了下一季冬谷苗。盛夏時看著清涼的河水,現(xiàn)在能看出冷來。倒是那山,永遠是青的,光禿禿的,紋絲不動。她看著那山,以及山腳下的層級梯田,就會提前想到,這一大片梯田過去后,會是一片清澈的湖,過了湖,再是方方正正的水田,過水田,是零落的房子,就到宜水地界了。
這個季節(jié),車上倒還暖和。她上車時,脫去了外面的衣服,下車時就得趕緊穿上??諘绲囊怂?,一下車北風(fēng)猛得人身上起栗子。她趕到印刷廠,負責接待她的師傅有事出去了,她不放心把東西交給別人,就在接待室等著。一直等到下午,那師傅才回來了,說外面的事脫不開身,以為她會交給其他師傅。她也不多說。他接了她的東西,趕急趕忙地到車間里去了。
忙完已是黑天。師傅說,怕是回不去明州了,要不你就在廠招待所住一夜吧,明天走。她說去車站問問,看有沒有回去的車。師傅推出摩托,把她送到車站。宜水的汽車站和火車站設(shè)在一處,到售票處,發(fā)現(xiàn)窗口已經(jīng)關(guān)了。他們走到車站值班室,一個男人坐在里面看電視,進去一問,說十點多有趟往明州方向去的火車,要坐就得等著。師傅問是不是準來?男人說準來,上去了補票就可以。
師傅回去了,她在候車室等著。車站每天安排一個人值夜班,今天輪到他,值到十一點,然后熄全部燈,檢查各處門,無什么事,就在小床上休息到天明。此時他看著電視,電視機只能收幾個地方臺,看什么都看不出個頭尾,就出了值班室,到候車室來。他問她來宜水做什么事。她答了。他又問她住在明州哪里。她答了。他的話就多起來。只是說著說著,見她不大肯搭腔,就感到?jīng)]意思了。此刻偌大的候車室里,只他跟一個女人在,又很安靜,彼此有些尷尬,他便退回到門口,把候車室的燈一盞盞按開來,跟她說,有什么事去值班室找他,就出去了。
她坐在又空又大的候車室里,頂上的燈全亮了,燈全亮就不顯得空了,只是人坐著不動,身上冷起來。不知道挨了多長時間,墻上掛鐘走到了十點,她站起來,走到門口一盞盞按熄日光燈,掩上門出來了。從亮里出來到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火車站和汽車站一左一右相挨著,她站了站,辨得清了些,就往站臺方向走去。上了沒有裝燈的站臺,周圍黑魆魆的,沒有一絲光亮,只有汽車站頂棚里的一盞燈在遠處亮著,更顯得這邊黑深。站臺上只有她一個等火車的人。她不敢到處走,站在站臺邊上,雖然白天刮的風(fēng)現(xiàn)在不刮了,但是深夜的寒氣降下來,空氣中飽含濕潤的水分,貼附在衣服上、臉上,感到越來越冷。
“嗚——嗚”一聲,火車的長鳴從東邊響過來,火車頭的燈在遠處亮著,慢慢向西近來。火車駛近,轟隆聲震得地面發(fā)顫,剛才的黑暗和沉寂切斷了,身上不感到很冷了。車停了,三兩個人從車里下來,她上了面前的車廂,看到列車長在過道上,知道是366次列車,不禁感到些意外和驚喜,她往前面車廂走去,希望看到他。
返程的夜間火車秩序稀松,沒有人來檢票,也沒有聽見報站。她站了會兒,前后沒看到他,就往休息室去。休息室的門敞著,他背朝外坐在里面,她說了聲補票。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是她,這個時候她在火車上出現(xiàn)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一下子站起來,問怎么這么晚回明州?她說是今天弄遲了,幸好有這趟車回去。
是深夜,她的臉色沒有露出疲憊,反而些微舒朗,透出精神,他不禁又高興了些,給她補了票,說了幾句話,要帶她去車廂坐。其實有什么好帶的呢,車上大片的位置,哪里都可以坐。然而他說出口了,他不知怎么會說出口的。他說帶她坐,她竟也同意了,同意得很自然。
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頭,走過兩節(jié)車廂,在第四節(jié)車廂,他指了她常坐的位置說,坐,她就坐了。她坐下了,他卻走了。她感到一點異樣的說不清的東西,又因為這黑夜,感到一點兒合適的寂寥,心里寧靜。他回了休息室,胸中蕩起微微的激奮,陌生又熟悉,也是說不清,但他很高興,不可思議似的。
凌晨,車到終點,他報了站,下車門站著,看她出了前面一節(jié)車廂的門,往站臺出口去了。站臺的燈照得她的影子變細,拉長了,他踮了踮腳,朝那走遠的背影喊了聲:您路上注意著!那背影被后面一個挑貨的人擋住,裹挾著走遠了,不知聽到?jīng)]有。
老家來信了,這回是給他說的對象寫來的。那個女孩很主動,信里還夾了張相片,說是專門去集上照的。捧著塑料花籃,站在一棵椰子樹下,后面是蔚藍的海,樣子很大方,不像山里的姑娘。她在信里寫了自己的情況,說現(xiàn)在除了在家里做事,也去他家里和他妹妹玩,幫他家里做事,她等著他回來。
看相片上的人,他想不起以前認不認識她,上兩回信里,他們只說給他找了個好的對象,配得上他,沒說是哪家的姑娘??葱盼猜淇畹拿?,也是陌生的,村子左右的人家他都認得,不記得哪家有這么一個姑娘。
他立刻回了信,是給家里人回的,說現(xiàn)在不考慮個人問題,給他說的對象,不要讓她再白幫家里做事,去退了,他一切都好,等有了假,就回去看他們?;赝晷?,封好,貼了郵票,沒等它過夜,像有什么催著一樣,他耐不到明天,拿著信出了宿舍,投進籃球場邊上的郵筒里了。
投了信,繞著籃球場跑了十幾圈才回宿舍,他一時難睡著,挪到床頭上,輕輕拉開抽屜,拿出信封,倒出里面的相片。宿舍里的人都睡了,他輕輕擰開臺燈,伏在桌頭看起相片來。相片照在燈泡下,晃亮得上面的顏色都淡了,人后面的海成了白色,把相片立起來看,才看到一片藍。
相片上的假海此時令他生出對真海的向往來,他長這么大,還沒有看過海呢。沒有看過海,便向往海,沒坐過火車的時候,他便向往火車。他第一次坐火車,是征上兵后隨大部隊去軍區(qū)。他還記得那一天,上了火車,前前后后地看,幾節(jié)車廂裝的都是和他一樣的新兵。每節(jié)車廂有一個帶隊的,帶他們車廂的是一個排長,那排長很年輕,面孔生得嚴肅,不怒自威,他心里先就存了幾分羨慕,不知排長這官多大。那些和他一樣的新兵,都是從各個地方征上來的,多是頭一回坐火車,一車人挨擠地坐著,手腳不安分,又不得不規(guī)矩地坐著,不敢隨便開口說話?;疖囬_了一小時,車廂安靜得很,排長也感到氣氛嚴肅,就站起來,用洪亮的聲音說:大家以后是兄弟了,認識認識吧,有什么說什么!于是,手腳被束縛的新兵們紛紛打開了話匣子。將去部隊,他心里是激動又有些對未來的怕,倒是沒有一點不舍得家里,家里人把他送到火車站,他上車就忘了他們。他也講起來,一口粗重的鄉(xiāng)音,誰愿意接他的話,他就跟誰講。到最后,車廂太吵了,排長站起來讓停止,話匣子已經(jīng)打開,怎么止得住呢。那一天,他們坐了多久,車廂就鬧了多久。那頭一回坐火車,他真是難忘的。
進了部隊,頭一陣子,他未來的目標,就是做像排長那樣的人,將來也當個排長。慢慢,他發(fā)現(xiàn)排長這樣的人部隊多得是,在部隊久了,排長那樣的氣質(zhì)自然就有了。
他閉上眼,仔細數(shù)一數(shù)年頭,數(shù)了兩遍,順著數(shù)一遍,倒著數(shù)一遍,離家出來有六年了。六年前,他多傻啊!他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他,是一個傻小子長成的。
他捏著相片,再看一看,看夠了,輕輕塞進抽屜縫,熄燈躺下來?;疖?,他如今就在上面,總不會厭的,海呢,還沒有見過。如果能去看海,能跟別的人一起去,他就想跟火車上的那個她去。那么蔚藍無邊的海,他想讓她也去看,她應(yīng)該看到美麗的海。
明州的地理位置,處在地圖版塊的中部,嚴格一點,偏于南方了,明州的人出去到外面,是外面人嘴里的南方人。明州的氣候是南方的,飲食是南方的,風(fēng)俗是南方的。明州在一片平原上,平原視野一覽無余,見不著稍微奇特一點的地形,山和海是沒有的,平得很。說完全沒有山,又有,不到幾十米的小山包,本地人看著也覺高了,自認這是一座山;海呢,就被眾多的河湖代替了,不缺水的。明州的位置不偏僻,古代戰(zhàn)爭時是兵家爭奪關(guān)口,是條要道,現(xiàn)代興起了修鐵路,明州在各省同級同水平行政區(qū)域里,算鐵路修得早的,卻靠著鐵路這條黃金線,并沒有發(fā)達起來。從古到今,這里不窮,也不富庶,人物和事物,也都比較平,人們的生活也就顯得平,平得自足,自足得趨于封閉了。
她便是個沒見過多少東西的人,沒見過多少,也不十分向往,因為從小到大,樣樣是充足的,不缺什么,一些向往過的事物,在書里電視里看到些了,就不稀罕,再者,年齡長了,就不感到很有意思了。她沒有去過什么地方,沒有見識過大的世面,更沒碰上過幾樁稀奇事,稀奇的人和事,多少聽過,不以為奇,聽過就忘了。總是挨家很近,讀書讀到頭,也是在省城里,她要是個心大的人,大學(xué)就到外面去上了,她從小不肯離家太遠。做學(xué)生時,跟著北方的同學(xué)去過北方,就那一次出遠門,專門挑寒假去的,領(lǐng)略到了北方的風(fēng)氣和風(fēng)情,看到了早早就下下來的雪,輾轉(zhuǎn)去看了海,看了山。冬天的海和山都極荒涼,四處無人,給不起人好感,匆匆看了,也就回去了,就算見識過了。從此,再沒去過哪里了。
去看海,去爬山,多是人年少或極青春時的念頭,她青春時的多半記憶,是那所缺少味道的校園和校園里的平淡生活。讀書的日子實在平淡得很,校園又是極平常的校園,一些稀少而珍貴的趣味,全憑她少女的心思和簡單的人際給自己調(diào)劑增味,總體是寡淡的。一晃眼出了校園,年齡一下子使她變成大人。這樣的年齡,在社會上就很是大人了,她才醒轉(zhuǎn)過來,不情愿地被推著要變。那時候她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頭一樁就是怎么一下子成了大人;做大人,就有了諸多責任,就什么都變了,不免茫然慌張,心里不情愿,卻不得不接受,她不愿做大人,真希望自己永遠生活在校園里。好在這慌張無措的日子里,有一個人出現(xiàn)了,他早她幾年出校園,他懂她,一認識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拿她當孩子,呵護著她純真的孩子夢,一面帶著她往成熟里走。是婚姻把她帶進質(zhì)變的門檻里,使她真正長成了大人,心智逐漸成熟。她變得心甘情愿,感激這變化。
結(jié)了婚有結(jié)了婚的好。結(jié)了婚的好,沒結(jié)婚的人是體味不到的。從來都是一個人的,多了一個人,又那么體貼,話多得說不完,兩個人那么樣的親密,好起來比得上一個人,還有哪種好比得上這種好?從婚姻里得到的,才是實質(zhì)、福氣的東西,她跟著他拋去不成熟的心思,去掉不實際的想法,決心從此做個務(wù)實的大人,過好務(wù)實的日子。他大她幾歲,處處像哥哥一樣溺愛著她,有一回,那是他們結(jié)婚有一年了,去省城玩,她帶他去她讀書的學(xué)???,走到一棵銀杏樹下,她告訴他,這棵古樹有靈性。以前上學(xué)時,在學(xué)生們中間有個說法,一人要追求另一人,要摘這棵樹的一片葉子回去,或吃下去,或泡茶喝,反正要進肚子里,不知這風(fēng)氣哪時候有的,很多人信,都摘過這樹的葉子。他聽了,也不說話,突然就跳起來摘了一片葉子,吃進肚里去了。她笑他要拉肚子。他說拉肚子也要吃,他吃晚了,終究是吃了。
主任第二回找她沒有得到明確意思,就不好輕易再找她了,同事大概也都知道,就沒有再說她的事了。工作的間隙,她停筆休息,放下筆,看到門外一個人從走廊上走過,那年輕的一陣風(fēng)似的身影,她想到了他。那天凌晨到明州,下車后,她聽到了他的話,知道是朝她說的,她很感動,回到家里,心還是暖的。這種關(guān)心,在丈夫去世前,從他那里得到過多少啊,她曾經(jīng)是充足的,什么都不缺。
主任給她介紹的人,哪怕僅是想一想,讓一個陌生男人來做她以后的丈夫,她就不能接受。他,那個列車員,想起來,心里竟是沒有排斥,只是,為什么是他呢?她沒有弟弟,只有一個大她十歲的哥哥,從小像父親一樣嚴肅地愛護她,她對他也就像對父親那樣尊敬。如果能有弟弟,她希望有個他這樣的弟弟。起初,是愿意看到他,覺得他好,就像姐姐對弟弟的喜歡,他讓她覺得干凈;他的確是干干凈凈的,身上總是穿得整潔,人也干凈。
又想起那晚去找他補票,他一下站起來的樣子,猛得像要撞倒她,當時她心里一怕,鎮(zhèn)定身子沒有往后退。那一刻她是高興的,看得出他比她更高興,只是他的熱情使她退縮。他的熱情,熱情里的意思,她看得出來一些,熱情里的東西不是假的,是真的。恰是真的,她就不敢多跟他說話。
他應(yīng)該是沒有結(jié)婚的,好幾次來檢票,沒有開口,神情有點繃著,臉微微發(fā)紅,看完票,直愣地還給她,往后面去了,像不認識她一樣,有時來檢票,又很熱情地找話說。這就還是孩子,孩子的心思,孩子的舉止,跟他某些時候沉穩(wěn)的言行又不同。她想,他完全還是一個孩子啊!
她看著電視,沒有把電視里的東西看進去,禁不住不去想其他的。她忍不住把他跟那干部對比,一比,自己明顯是向著他的。有了他先在眼前的樣子,那干部就被她想得不如意。的確,快四十歲的人怎么能跟二十幾歲的人比呢,誰不喜歡年輕、向著年輕去?她又嘲笑起自己,已經(jīng)是經(jīng)歷過婚戀的人了,為什么還會有這樣天真的想法冒出來。
入了冬,車廂里的溫度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列車員們提著壺穿梭在車廂為乘客添水。他提著壺巡水,巡到她坐的車廂,挨到她那里,問喝不喝熱水,她說就要到宜水了,不喝。他應(yīng)了聲走了。過了一會兒,他來了,把一只瓷缸放在桌上,說是干凈的,就往里倒水,倒了整一缸子,說您喝吧。他不走,她只好捧起缸把,熱氣從里面升騰起來。他又開口了,問喝不喝茶,休息室有茶葉。她說不喝茶,他提著壺走了。
離開她的座,他就后悔了,為剛才的舉動羞愧紅了臉,像出了個大丑。送瓷缸是突然冒出來的想法,他看見她,總是會有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有那么幾回,沒有想清楚,手腳就先去做了。這么殷勤的,明知自己和她都會尷尬。往缸子里倒水時,他看到她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她拿起瓷缸,他就禁不住欣慰,接著便脫口問了,要不要茶葉。水都倒了還問要不要茶葉,不是蠢話是什么,明知她也不會要的。
他沒往后面去,提著半壺水回休息室了。他往自己杯里倒了水,捧著杯子取暖,車到宜水前,他不出去了,這回比那回撞到她還冒失。
窗外的天地透出蒼白冷寂,是慣常冬天的自然風(fēng)光,最后一季水稻已經(jīng)收割,褐色的土地襯得冬天更加無情和寒冷。他看著外面,腦子轟轟然,經(jīng)過剛才送缸子倒水,他的膽子就像大了一點,思想就又飄浮起來,他就希望她是沒有結(jié)婚的,他膽敢這樣去想。卻又曉得是不可能的,她看起來就比他大,還大好幾歲。他又想,她結(jié)了婚又怎樣,他以前也是聽過各種事情的,別人敢去做,我怎么就不敢,況且我只是多跟她說幾句話罷了。
他的腦子被攪得混沌了,又一刻,人清醒過來,不免悵然苦悶,失意似的,在這煩惱中,他告訴自己要守本分。他站起來,喝了口水,手腳動幾下,打起幾分精神,心里又提醒自己:做人要規(guī)矩。
這時水涼了些,她端起缸子一口口喝,喝完,全身因熱水發(fā)起熱來,身體很暖和。方才,他刻意的殷勤,行為是暖的,意思卻是一記警鐘敲在身上。那些話和舉動,在他是不應(yīng)該的,她相信他不是個輕佻的人,再說,在他眼里,她有什么好,又有什么價值?他那么年輕,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
看窗外,進宜水地界了,她想把缸子送過去,這個念頭剛有,意識立刻轉(zhuǎn)過來,如果他是一時頭腦發(fā)熱,她也頭腦不清醒嗎?只是,車快到宜水站,她還是站起來了。
休息室的門關(guān)著,她敲了門,門開了,他拉下身上披的衣服,站起來說,您不用送來,到站我就去收。她看見里面小桌上的皮襖,是他開門時從肩上拉下來的,再看他身上,外面套著制服,敞開的領(lǐng)口里,是件毛線衣。她問,怎么不穿棉襖?他說,棉制服正在廠里趕工,做完就發(fā)下來,自己帶的衣服只能在休息室披。她說,已經(jīng)冷起來了。又說,不過你們在車上,就好些。他說車上是暖和些。她不知還有什么說的,謝了他,回去了。
先前還后悔的,她來還瓷缸,他立刻不后悔了。剛才,她說已經(jīng)冷起來了,說得很輕,臉上露著笑。她以前的樣子,臉上的郁色,使她整個人沒有一點溫暖氣息,她還是個比較年輕的女人,理應(yīng)是愉快、幸福的樣子。這樣的女人,丈夫沒有理由待她不好。他想,假使自己是她丈夫,會怎么樣?想到這里,腦子又混亂了。他為這冒出來的念頭低下頭,發(fā)窘地笑了,一手捏著空缸子的柄,在另一只手掌心上掂了掂,輕輕把它放在了桌上。
他想起來,老家又來信了。宿舍人驚異他收信的頻繁,四個月來四封信,他們跟家里一年統(tǒng)共才通一兩封。他們圍著他審問,是不是交了外面的女朋友,他笑了,說,要是女朋友,哪能四個月只寫四封。
信里,父母批評了他,說他在外面大了,不把他們的安排當回事,給他說的對象等回信等到現(xiàn)在沒等到,她父母都是老實忠厚的人,女兒賢順會做事,是百里挑一的孩子,只等他什么時候回去,兩邊就正式定下,等結(jié)了婚,他能帶她去城里就帶,不能帶就留在家里,家里也多個幫手。
看了信,他沒有回復(fù),把來信從桌面抹進抽屜里,做別的去了。
天氣已入隆冬,她織起了毛衣,現(xiàn)在她有織毛衣的心了,去年來,是什么都沒心思去做的。晚上,她坐在被子里織毛衣,灰色的線團是從前織他身上的毛衣剩下的。他所有的衣服她都留著,都在那間柜子里,密密掛了一排,掛不下的,疊在下面碼著?,F(xiàn)在,柜門敞開著,那一件件衣服朝著她,仿佛他的人朝著她,她看著他,沒有話說出來。她下床走到柜子跟前,摸里面的衣服,取下一件來聞,他的氣味早沒有了,她不相信,再聞,是真的一點聞不到了。
這間房間,還有著已經(jīng)淡去的卻不能忘記的共同的氣息和痕跡,這些氣息和痕跡,是她住在里面僅剩的價值,是始終不搬出去的原因,是留不住也要握在手里的懷念。她織累了,把針線放在旁邊,從床頭柜拿出相簿,又翻開看。沒有淚流了,還是會怔一怔,怔著,心里就又翻起無數(shù)無效的心情和話,對誰都說不了,說不出來。那個逝去的人,她恨過他的,自己無礙了,甩下她一個人,讓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真感到過什么都沒興頭了,不想在這里了,可是去哪里呢,父母又怎么辦。
她不恨了,只是不曉得還愛不愛,愛不愛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人。她體味到時間稀釋緩解任何東西和感情帶來的變化,可這是一個傷,傷留在身上,以后無論怎樣,身上都是有過傷的,有傷就會留下疤跡,疤跡讓人不完美,讓人失去一些本領(lǐng)。旁邊的毛衣,才織出了領(lǐng)口,線快用完了,織出這么個半品來,做什么呢。
她準備回縣里去看父母。星期六的早上起來,下面條吃了,洗了碗,擦桌子,餐桌很少用了,桌面沒有油膩,不需要擦什么,還是仔細擦了一遍。收拾完,環(huán)顧屋子,沒有什么要做的了,出來帶上門,從昏暗的樓道里往下走去。
到了父母家,跨進院子的門,想起上次回來,腳跨進這個門里的心情,是有一些不同了,不知怎么,這回不很擔心有親戚上門了。
吃了中飯,父親回他的房間喝茶去了,她收碗去洗,洗完,把盤碗倒扣在鋪開的抹布上瀝水,母親拿了干毛巾來給她擦手,她把雙手放在母親手里的毛巾上,慢慢問出口,我再找人,找一個比我小的人怎么樣?母親以為她問著玩,口氣卻作真,說,我們家里的女人都是規(guī)矩的。她頓住了,不懂,女人比男人大就是不規(guī)矩嗎?母親說,規(guī)矩是方方面面,給得上別人說閑話的就不是好事。母親說,女人比男人大一兩歲可以,再大,他始終把你當姐姐看的,怕難得長久。她說,女人比男人大五歲,兩人很好,好得分不開,可不可以?母親就認真地看著她,像要認清楚一樣,她寬諒地一笑,臉微微紅了。才只說了五歲,也沒說那人也許還是沒結(jié)過婚的。母親把著毛巾裹住她的手,幫她擦,仔細地問,是不是有了人了?她的臉騰地紅了,推了母親,說沒有,是說著玩。
回家來,床早給她鋪好了,是做姑娘時的臥房,從小睡到大的,出門后,每次回家就睡這里,丈夫在的時候,一起回來,也是睡這里。晚上,她睡下了,母親進來房間,喊了她一聲,她模糊醒來,答應(yīng)母親的叫,要坐起來。母親不讓她起來,沒有去開燈,摸到床前,說,你是我們的心肝,我們怎么樣都不讓你一個人過下去的,你也總要再找人,再找,我們只希望你找個合適的,能過一輩子的,你之前的那個,人品是不能再好了,可他拋下你就走了,再好又怎樣?母親的聲音哽咽了,她連忙起來,掀開被子,下床去開燈,扶母親坐在床上,自己披了件衣服挨著坐下,母親默然無聲,她也無聲可出。
第二天吃了中飯,她要回明州,母親把她喊到房里,說昨天和她爸爸說了,下午他們就給她哥哥掛個電話,他在省城認識的人多,叫他放在心上,幫她看看。她便說,同事跟她介紹了一個人,講了那人的情況。母親聽了,說干部不干部不在乎,對你好我們才放得下心,只是孩子小些就好了,又這么大了,你還沒生過,一去就做后娘,合得來還好,不然我和你爸爸怎么放得下心。她說,快四十的人,孩子怎么會很小呢。
回到明州,她去編務(wù)室找了主任。見她主動來問,主任把那人的方方面面又講了些,當是她愿意了,問什么時候正式見一面,見了面就分明些了。她不答言。主任說,他是個好人,了解她的情況,理解她的心情,一直沒有催,全看她什么時候愿意見;再有,就是見了面,也不急著催結(jié)婚的,年齡是比她大些,但尊重她,可以等。說著拿出一張相片給她,她接過來看了,還到主任手里。主任讓她定個日子,她想就這個星期六去見。這也是迫于無奈,年齡在往上長,身邊人說,父母說,親戚說,她不愿總是聽到各種各樣的話。
主任問,想好沒有哪天見?她怔了怔,又猶豫了,覺得這個星期見太快了,沒有一點準備。她說,見不見不差這幾天,想清楚了再來告訴。
下了班,轉(zhuǎn)彎去菜場,下午的菜場人不多,挨攤看,不知買什么菜好。有一間小菜攤,油布上攤著扎成把的芹菜,綠得很新鮮,她買了一把。出菜場,天已昏沉了,走在林蔭道上,步子拖沓,走得很慢,天一層黑似一層,籠得行人的身影更加模糊,看得到這黑在往深里變。
就是這黑,勾起了那天晚上火車窗外的黑,勾起過道上走來走去的人,那人走過來的樣子。她心里承認,他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一絲亮,她喜歡這亮,可是那個人,他叫什么,哪里人,什么來歷,結(jié)婚沒有,于他來說她有什么好,于她他到底又是怎樣的,全不知道。母親的話是把她打醒,母親的話也是別人的話。
走過一棵水杉樹下,垂下來的枝杈捎到了頭頂,這一碰,就像什么牽引一樣,眼里流出淚,人就忍不住了。她哭著,在自責與壓制的情感中意識模糊地走著,只是往前走著。
早上起來,天就是陰的,昨天天氣預(yù)報里說,今天將降下今年的第一場雪。
今天出門比往常遲些,進入臘月,火車站廣場上涌動著許多人。待排到她買票,朝窗口里說,一張到宜水的票。她指望售票員說九點二十的已經(jīng)賣完,卻聽見里面說“九點二十無座”,遞出來一張票,票面上印著“366”,不知該不該去坐。
進了站臺,看到熟悉的車身停在軌道上,仿佛看到了他的人。上了車,人很多,她往后面去,找了一節(jié)人少些的車廂?;疖囬_動后,列車員過來檢票,看到那身棉制服湊近來,恍惚以為是他。同樣年輕的列車員高聲報著站,一面挨個檢票。她捏著檢過的票,望著窗外的陰天發(fā)怔。
他在第四節(jié)和第五節(jié)車廂看了,沒有看到她。臨近春節(jié),前面幾節(jié)車廂擠得走不動,過道上挨滿了人,檢完兩節(jié),到第六節(jié)去看,又往后擠了兩節(jié),看到第十節(jié)車廂口,更是滿滿當當?shù)娜?,他沒耐心再看,擠回前面去了。
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昏暗,車廂里沒有稍微大一點的空隙,行李貨物橫亂擺著,站著的人比坐著的多出幾倍,見縫插針,一點小空里都站著一雙腳,每節(jié)車廂都熱鬧無比,趕集一樣。天色昏暗得幾近黑下來,車廂開亮了燈,燈一亮起來,有人嘴里起哄,車廂更鬧騰了。里面的亮襯出外面的黑,越發(fā)顯得車內(nèi)暖烘烘,封閉而平穩(wěn)的空間極有限,卻也因此很安全。有人悶紅了臉,燥熱得脫去衣服,打撲克牌的把牌摔出大響,有人大聲說,要是下起雹子就好了,有人接話,說下雹子也打不到身上來,有人就為這話笑起來。有做生意的人回鄉(xiāng)過年,帶了雜七雜八的行李,他們在車上會打發(fā)時間,從行李里解下一塊方板,是做豆腐用的木板,提起來,往桌板上放平穩(wěn),弓下身子,在腳底下摸,摸一陣,提起一個布袋子,拉開口,一氣往下倒,嘩啦啦倒出一副麻將,左右人便爭著要打。
一節(jié)車廂里,一個童稚的嗓音嚷了聲“下雪了”,聽到的人紛紛往外看,外面已是黑壓壓的了,看不出什么。一會兒,靠窗的人發(fā)現(xiàn)有小顆粒落在外窗玻璃上,又飛走了,便知道真下雪了。很快地,雪飄起來了,飄大了,有小孩子的半塊巴掌大,一塊塊碰在窗上,落下去,窗玻璃成了一幕剪碎的白鵝毛往下墜落的電影畫面。
火車在烏云壓頂?shù)能壍郎闲旭?,駛到中途一個小站,停下了。車一停下來,就有喜雪的人下車了,都是些年輕人和孩子,下了火車,在邊上踩雪抓雪。車廂里悶熱,他提了手電筒下車,地上已積了半公分深的雪,他扭開電筒,往軌道上照。走到挨后的車廂,他看到她站在車窗下。他停下步,欣喜地走過去,她看到他,兩人都笑了。
雪片落在頭上,滑下去,落下一片,又滑下去,他關(guān)掉電筒,學(xué)她的樣子,伸出手接雪。他說,以為她今天不去宜水了。她說,放年假就不去了。他問怎么不坐前面,她說前面人多。他就說,每個星期這么跑一趟很累,又是冬天,你的工作該由男同事來做。她說,自愿的,我喜歡坐火車。他就說,我也喜歡坐火車。
雪總是飄不到手上來,手心一片雪也沒接到,他把電筒放在地上,換一只手接。她的手心零星落下一兩片雪,接到,翻手倒下去了。他問,冷不冷?她說不冷。她問,冷不冷?他說不冷。他身上穿著嶄新的棉制服,她看到,心里起了紛亂的矛盾。手上接了雪,往下翻掉,手指僵得并不攏了,沒意識似的,感不到冷。
他注意到已經(jīng)過了停靠站點規(guī)定的時間,火車沒有發(fā)出信號,她也注意到了,問他是不是要回車廂去了?他說雪下得大,還有一會兒停,他還站一會兒。旁邊抓雪的孩子在盡興地玩,跑過來跑過去,他收回手,拍頭頂和肩膀上的雪。這時候,她問了。她問他多大了?他說了。問他是哪里人?他說了。問他結(jié)婚沒有?他說了。這情景,像來南方前那長官問他的,他答得一五一十。她沒有接著問了。
過了一會兒,輪到他問了。他問,是不是丈夫?qū)λ缓茫克龥]有回話,收回接雪的手,伸進衣袋里。雪飄下來,落在她身上,她現(xiàn)在的樣子,一點都不像以前那一臉郁色的人,他盯著腳面上的雪,覺得肩膀旁邊的人,真是一個妹妹一樣的人。
她蹲下來,在地上刮了一堆雪,捧在手里,捏成一個雪球,遞到他面前,他接著了?;疖嚢l(fā)出了開車信號,她說,你回去吧。他攥住雪球,捏著光滑的雪球在手心轉(zhuǎn)。他跟在她后面上了車廂,兩人擠在一起,一時挨得很近。剛才問出的話,他現(xiàn)在感到了冒失,可收不回了,不知該怎么樣好。她開口了,說,你去前面吧。他看著她,什么也說不出了,喉嚨里應(yīng)了一聲,往前面擠去了。
車廂的溫度令雪球在化,他把它放進口袋里,想多保存住一會兒,也沒有辦法,只一會兒,雪水浸得衣服濕了,他把指頭大的雪球拿出來,送進嘴里吞下去了。
車到宜水,火車停下來,他下車門,踮起腳往后看,要上要下的人一股股地擠著,全是黑壓壓的頭,看不到邊。一會兒,站臺上空了,他恍過神來,上了車。
這年的冬天陰濕寒冷,這是他在南方過的第一個冬。他想著那顆雪球,她為什么捏個雪球給他?吞下它的時候,他那干渴發(fā)燒的喉嚨遭受了一陣凜人的刺一樣的冰涼,他被噎出了淚,可是他想念這感覺。就要過春節(jié)了,春節(jié)過后,他準備回老家去看父母。他心里模糊地有一些想象,禁不住不想,也不敢多想。一起來,同在明州的戰(zhàn)友說,南方的冬天格外難挨,他不同意戰(zhàn)友的話,南方?jīng)]有北方冷,反正他也總是在火車上的,火車上暖和,凍不著手,凍不著腳。
她呢,心里也模糊地打算著。她準備去告訴主任,跟那個干部見一面,親自去回了他。接著她要去火車站找他,把織好的毛衣給他,車上他常照顧她,他小,她拿他當?shù)艿芸?,是份謝意。他如果接了,她就要跟他說后面的話:她有過一段不到三年的婚姻。要是他看不上她,嫌她結(jié)過婚,還比他大,她不怪誰,也不為自己的莽撞后悔,只是再不會坐上那趟開往宜水的火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