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辰
社會廣角
專職戒毒師顧瑛想把自身經(jīng)歷拍成電影勸誡后人
□星 辰
顧瑛是上海市陽光戒毒中心的一名資深戒毒師。穿上白大褂,在一間粉刷成暖黃色的心理咨詢室里,她敲開了近百位毒品上癮者的心門,傾聽他們的隱秘。然而,人們很難想象,坐在這些染毒者對面的顧瑛,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數(shù)次嘗試自殺的她,手腕上至今留有刀割過的疤痕。
從遠離社會、躲在陰暗角落里吸了十年毒,到快樂地生活在陽光下。如今,16年未碰過任何毒品的顧瑛,形容自己已是“百毒不侵”,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經(jīng)歷拍成電影,以勸誡后人遠離毒品——
顧瑛1972年4月出生于上海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父母性格不合經(jīng)常吵架,她自打懂事起就不愿呆在家里,一直希望早日工作,脫離硝煙彌漫的家庭。
15歲那年,身高1.73米的顧瑛瞞著父母考入上海中華時裝公司,經(jīng)過3個月的培訓(xùn)考核,順利成為一名時裝模特。為此,她放棄考大學(xué),偷偷在外靠演出掙錢,父母知道后也無法阻止她。90年代初“萬元戶”還不多見,顧瑛月收入就過萬了,家里的條件也因為她的高收入有了很大改善。
4年后,顧瑛 退 出模特界,做起 了外資企業(yè) 業(yè) 務(wù) 主 管,單從公司的一筆 地產(chǎn)交易中, 她 就掙到了33萬元。在很少有人炒房的年代,顧瑛還買了一套上百平方米的高層公寓。漂亮、時尚,收入頗豐的她成了父母的驕傲。
當顧瑛過著令人艷羨的品質(zhì)生活時,老天給她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讓她遇到了這輩子都痛恨的男人。
1991年秋天,顧瑛結(jié)識了一個叫楊飛的男孩,楊飛在與她交往之前就吸上了海洛因,得知顧瑛有出國的打算,楊飛怕女友離開他,便聽從朋友的慫恿,引誘顧瑛吸食了海洛因,第一次吸食毒品的感覺讓顧瑛終身難忘:整個人飄在云端,房子都在轉(zhuǎn),一覺醒來一天就過去了。海洛因帶來的無與倫比的鎮(zhèn)靜感,讓顧瑛無力抵抗,于是,她忘記了工作、忘記了自己的追求,整日與“癮君子”為伍。
直到三年后,顧瑛在姐夫家吃飯,因為毒癮發(fā)作,她躲到房間吸食海洛因時,被姐夫發(fā)現(xiàn)了,姐夫清楚吸食毒品會害死人的,便告訴了顧瑛的父母,父母聽后很是震驚。
姐夫把顧瑛關(guān)在家里,一家人輪流看住她,不讓她跑出去,并讓做護士的表姐給顧瑛吊水補充營養(yǎng)。被關(guān)在房間里,顧瑛第一次有了比死都難過的感覺。整整十多個小時,她不停地流鼻涕掉眼淚,明明是大夏天,卻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窖,蓋三床被子還是冷得渾身打顫。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熱,感覺像被火烤,五臟六腑都要炸裂了,皮膚上滲出的每一滴細汗,都像針在扎自己的毛孔,同時仿佛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她的骨頭,貓爪抓撓她的心房。熬到第二天晚上,顧瑛沖破家人的阻擋,發(fā)瘋似地往外跑,直奔男友家找毒品,幾口下去,痛苦感立馬消失了。等平靜下來,回想那幾天所經(jīng)受的痛苦,顧瑛第一次有了恐懼感。然而,毒癮發(fā)作時那種痛苦使得她又不顧一切撲向了毒品。
1998年,顧瑛和男友所有的積蓄、房子、首飾全部變賣光了,甚至把父母也掏空了。有一天,顧瑛發(fā)現(xiàn)自己當初花四萬塊錢買的貂皮大衣被楊飛偷偷賣掉,僅換回5克海洛因時,和男友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此時她才感覺男友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下決心要離開他。
有一天,楊飛說同意分手,讓顧瑛過來談?wù)?。到了楊飛住處,沒想到他上來就和顧瑛要20萬元分手費,因為楊飛清楚顧瑛剛賣了套房子,顧瑛不答應(yīng),楊飛居然一拳把她打暈,然后用領(lǐng)帶綁了她的手腳。
顧瑛醒來后,看到楊飛猙獰的面孔,知道他已經(jīng)失控,作為女人不能硬碰硬。于是,她拿手機隨機撥了個接近家里號碼的電話,真巧,接電話的是個中年婦女,顧瑛自說自話地說:“媽媽,我朋友需要20萬元資金開飯店,答應(yīng)2年付很高的利息,我等會回來,你幫我準備好。”
顧瑛打完“電話”,楊飛給她松了綁,帶顧瑛到門口攔車,然后跟她一起去取錢,一輛出租車駛了過來,顧瑛猛地推倒楊飛,疾速上車后關(guān)上車門,對的士司機大喊:“師傅快走,他是壞人!”楊飛爬起來要拉車門,被顧瑛反鎖了,在汽車啟動的作用下,楊飛被摔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眼睜睜地看著載著顧瑛的出租車絕塵而去。
回到家后,顧瑛簡單打了個包去了嘉定親戚家。此后幾年,顧瑛和父母為了擺脫楊飛的糾纏,先后搬了兩次家,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在家人的幫助下,顧瑛第一次去了自愿戒毒所,當時的戒毒所條件差,管理也比較混亂,治療的十天里,顧瑛遇到了更多的毒友和毒販。脫毒治療結(jié)束后,盡管顧瑛的尿樣呈陰性,但是,她一回到上海就心癮發(fā)作,連家也沒回,就找毒友吸了幾口過過癮。
此后,顧瑛每次毒癮發(fā)作都靠編造謊言向父母要錢。父母除了語言責(zé)備和沮喪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一次次戒毒的失敗,讓顧瑛徹底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她覺得應(yīng)該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以此來換取父母的安寧。打定自殺的主意后,顧瑛在戒毒所割腕自殺未遂,又在家中吞下過量安眠藥,醫(yī)生用針扎她的大動脈,給她做血液透析,才把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最后一次絕望后,顧瑛租了間簡陋的屋子,先好好地吸了幾天毒,只剩下最后一克海洛因時,她特意化了淡妝,穿上最喜歡的大紅色小禮服和新買的喇叭褲,然后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現(xiàn)在很好”。掛了電話,顧瑛平靜地將1克海洛因推進自己的靜脈,但她怎么也沒有想到,72小時后,她還是醒來了,床單上干燥的血跡和插著的針管,告訴她仍活在人間。
當時,顧瑛躺在床上感嘆老天又一次作弄了自己,她想,既然老天不收她,她就該好好活下去?;丶液?,顧瑛真誠地跟父母溝通,讓他們最后一次送她去戒毒所,下決心把毒戒了。父母覺得顧瑛連死都不怕,相信她這次能有決心,便再次借錢把顧瑛送去嘉興的自愿戒毒所。
十天后,父母特地來接顧瑛出所,并在一家酒店定了包間,邀來親戚為她過29歲生日,說為女兒沖沖喜。沒想到,顧瑛在酒店外面碰到了毒友,毒友一使眼神,她想也沒想就去了他家吸毒,忘了飯店里還有家人、親戚在等自己。
一次次的欺騙一次次的失敗,父母徹底絕望了,他們選擇了報警,希望顧瑛能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下,徹底把毒戒了。隨后,警察趕來,把顧瑛送進上海市女子勞教戒毒所,被強制戒毒后,顧瑛住在16人的房間里,十天才能用肥皂洗上一回澡,在家連筷子都沒洗過的她,每天在車間里做毛絨玩具。毒癮犯了,她仍要飛快地抖著手穿針引線,因為完不成指標,便會受到懲罰,要么筆挺地坐在小板凳上吃囚餐,要么頂著38℃的高溫跑步。第一次會見媽媽,顧瑛只能以嚎啕大哭發(fā)泄內(nèi)心的悔恨,媽媽說了一句讓顧瑛銘記終生的話:“只要你把毒戒了,你還是媽驕傲的女兒!”
在勞教所前半年,顧瑛的內(nèi)心從起伏到平靜,每一個不眠的夜晚,她想得最多的是對新生活的向往??擅鎸ν橐淮未蔚倪M來出去,有的甚至幾進宮,讓顧瑛感到毒是沒這么好戒的,因為毒癮易戒心癮難除。
2002年1月,上海市陽光戒毒中心的專家來勞教所作宣傳,并帶來一個出所半年沒有復(fù)吸的青年,這位青年給戒毒人員講了自己戒毒成功的經(jīng)過,這給了顧瑛決心戒毒的信心,她希望借助這一年半的勞教生活,徹底改變自己的人生。于是,顧瑛寫信告訴媽媽,說上海有這么一個機構(gòu),是專門防復(fù)吸的,雖然身體脫毒了,但是心癮時刻都會復(fù)發(fā)的,請媽媽幫她去該機構(gòu)了解情況。媽媽去了幾次,經(jīng)過專家的耐心指點懂得了很多,毅然借錢幫顧瑛報了名,參加了這個機構(gòu)的服務(wù)項目,為以后走出戒毒所作準備。
2002年9月26日,顧瑛一年半勞教戒毒期限到了,她重新獲得了自由。回來第一天,上海陽光戒毒中心的專家為她制定了戒毒和初步回歸社會的方案。戒毒專家使用物理治療儀,刺激顧瑛的穴位,來改善身體的不適癥狀,治療一個多月后,顧瑛明顯感覺睡眠好多了,食欲有了,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得到了改善,這更堅定了她戒毒的信心。
2003年上海成立了禁毒社工站,顧瑛作為閘北區(qū)的特殊人員,經(jīng)常和社工打交道,她把與禁毒社工打交道的體會跟戒毒中心的專家探討,也把她的心得體會與社工們分享。時間一長,顧瑛有了創(chuàng)辦“女子禁毒沙龍”的構(gòu)想,在專家老師的幫助下,顧瑛在閘北區(qū)成立了上海第一個女子禁毒沙龍,顧瑛成為沙龍的組長。在她的主持下,沙龍活動舉辦得有聲有色,給回歸社會的姐妹們營造了一個暫時的避風(fēng)港,也給她們提供一個能傾訴的地方。
在禁毒社工的幫助下,顧瑛在沙龍上排練了許多小品,小品內(nèi)容基本上都是圍繞姐妹們?nèi)绾位貧w社會、面對社會,演員都是沙龍成員也包括社工。漸漸地,顧瑛的女子禁毒沙龍有了名氣,顧瑛也從不愛說話,被歷練成能說會道的人。
成功戒毒三年后,顧瑛多次以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給高中生、老師們、警察做禁毒宣傳,并去了曾經(jīng)呆了一年半的女子勞教戒毒所,面對全所勞教人員,顧瑛這樣講:三年不代表戒毒成功,但是我會每年都來,我要讓大家每年都看到我,給大家信心,毒是可以戒的!
融入社會之后,顧瑛仍不時受到毒品的誘惑。2006年的一天,幾個小姐妹帶著朋友和顧瑛去KTV唱歌,唱到興致高昂時,一個男人突然拿出了一包K粉,說咱們一起玩玩,吸后會很嗨。顧瑛猶豫了一會兒,對那個男人說:“把東西收起來吧,我爸、我哥都是干公安的,讓他們知道了,你說會有怎樣的后果?”聽了這話,那幾個男人的眼神里全是驚恐。顧瑛淡定地說:“放心,我不會來害你們,你們也別來害我,你們走吧,我不會報警,不過請以后不要再出現(xiàn)了?!泵鎸︻欑木?,那幾個男人急匆匆地走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為了防止自己復(fù)吸,顧瑛不給自己留一點點退路,因為心癮在戒毒十年內(nèi)隨時都會出現(xiàn),情緒低落時,很有可能就會先想到毒品。憑著多年吸毒經(jīng)驗,顧瑛較為留意那些情緒古怪,面部特征有異的人,遇到這類人,她會回避,或當面挑明,這樣她的身邊就不會有定時炸彈了。
回歸社會以后,顧瑛仍會抽時間參加沙龍活動,但比較回避面對媒體,只在小范圍內(nèi)做點不露面的報道。有一次,央視心理訪談?wù)宜龉?jié)目,雖然節(jié)目播出是打馬賽克的,但聲音未做處理,導(dǎo)致很多朋友認出了她。不過,讓顧瑛意外的是,她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顧瑛,你真?zhèn)ゴ?,我們欽佩你!”此時,顧瑛無比感動,朋友對她的支持,支撐著她敢于撕開自己的傷口,勇敢面對來自社會各方面的歧視和流言。
從那以后,顧瑛更加積極地參加各種公益活動,拋頭露面也不再遮遮掩掩。2010年8月的一天,顧瑛到上海陽光戒毒中心做志愿者,正好碰上一對母女來這里咨詢,那位50多歲的母親聽了顧瑛的事跡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手,求她幫著救救女兒。她的女兒佝僂著腰,大腿跟顧瑛的胳膊一樣細,女孩抱住她,哭泣著說:“姐姐,救救我吧,我好冷!”
顧瑛下決心幫助女孩重獲新生,這也是她第一次介入個案的治療。在顧瑛的傾力協(xié)助下,一年后女孩兒變得白白胖胖,之后順利地結(jié)婚生子,這件事情讓她意外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能量。戒毒中心負責(zé)人發(fā)現(xiàn),有了顧瑛參與,戒毒人員防復(fù)吸變得簡單了許多。于是,他說服顧瑛加盟陽光戒毒中心,成為一名專職戒毒師,顧瑛沒有過多考慮,便同意了。
從此,顧瑛成了一名專職戒毒咨詢師,作為過來人,她清楚,戒毒人員生理脫毒容易,最難擺脫的是心癮。她常常半夜3點接到戒毒人員的求助電話,說是心癮又犯了。面對病人的心理渴求和身體反應(yīng),顧瑛會緊急干預(yù),告訴他們自己的經(jīng)驗,因為她知道,如果戒毒人員十分鐘頂不過,可能就滑到另一邊去了。
在顧瑛的戒毒咨詢室,她接待的吸毒者有的已經(jīng)上癮20年,對戒毒感到無望,有人產(chǎn)生了“被害妄想”,身邊兩個人同時拿起手機,便以為他們要合謀害自己。顧瑛很少直截了當?shù)貏袼麄兘涠?,總是試圖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真誠。有一個女孩在朋友的請求下被迫來到咨詢室,但她沒有強烈的戒毒意愿,顧瑛買了水果和蔬菜,親自上門給她做飯,陪她聊了七八個小時,女孩終于向她打開心扉,同意在顧瑛的指導(dǎo)下戒毒。
2016年底前,已經(jīng)16年未碰過任何毒品的顧瑛,說她已經(jīng)百毒不侵。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她要么陪母親和姐姐買菜做飯,要么去養(yǎng)老院看望一位98歲的老奶奶。顧瑛還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拍成電影,作為教育片在社區(qū)、學(xué)校和戒毒所反復(fù)播放,以勸誡后人遠離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