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
世界被還原為一顆安靜的靈魂
很多時候,我就是一個人面對著那個世界的,沒有人與你說話,你面對的只有羊群,只有那些高山草甸古木河流飛鳥蟲獸。它們并不是靜默的,但它們有著獨屬于自己的語言。在那個很少使用母語的世界里,我必須要學會使用另外的一些語言。而最終我并沒有學會任何一種語言,我落荒而逃。挫敗感,強烈的挫敗感,我沒能真正進入那個世界。當世界被還原為一顆安靜的靈魂時,我是強烈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我把木銷銷起,但還是聽到了風的嘆息。我的安靜暫時仿若風的嘆息。夜色把白天的寬闊明亮吞去,夜色把白天的喧鬧聲息吞去,我是聽到了其中一兩只羊發(fā)出的聲息,我是聽到了一些夜鳥發(fā)出的聲息,我越發(fā)感受到了寂靜的沉厚。退回到內心,那時,我一想,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個深谷,我要走很長的路才能見到別的牧人。我們都擁有自我的世界。我們會在一些時間(像這個暗夜)里,強烈感知到我們的靈魂,也會強烈感知到我們的肉身。我們也強烈意識到了,一些東西只能自己消解。我又一次一個人面對著這個世界(具體些應該是這個深谷),一個小的世界,這時已經不是暗夜,時間有時會在那個世界里變得微妙詭異,這時時間正在后退。我想在那個靜謐的曠野中找尋一些人,但那些高山彝族離我很遠,那些與我一樣的牧人在暮色中與我匆匆打了個照面,他們要回到山腳的出生地。我知道,那時已經找不到任何人。一個人時,我就會進入沉思的狀態(tài)之中,準確說應該是胡思亂想之中,思考時間的深意,思考那些草木的深意,思考作為一個牧人的深意,而我真正認真思考過作為一個牧人的深意嗎?對牧人身份的認識,一直都有些撲朔迷離,我無法真正確定這個身份的好壞。我就在這個身份的包裹下成為一個矛盾體。我會在一些傍晚與暗夜里覺得改變“牧人”這個身份的遙遙無期,我認真地放牧著牛羊。但在一些人改變了身份后,我又覺得自己也會有改變身份的時候,也因此變得焦躁不安。一個人面對著星辰,那時我面對著的就是我的所有靈魂,我的靈魂也像那些閃爍的星辰一樣漂浮不定忽隱忽現(xiàn)。我一個人面對著那些草木。我一個人面對著河流的源頭,那些細弱冰冷暗藏于深山的小溪流便是那條河流的源頭,那時羊群從世界中退出去,我的牧人身份從世界中退出去,世界被還原為一條河流,世界被還原為一片草木,世界被還原為一顆寧靜的靈魂。那時靈魂沒有分散成碎片,靈魂的數量就是一個,靈魂與肉身之間經常出現(xiàn)的割裂感消退了。消退,一些東西在消退,河流的那些源頭在消退,草甸在消退,古木在消退,人性在消退。一些東西在回來,諸如貪婪掠奪侵吞造作矯情變異。那時,該如何才能得到拯救。我們想要拯救那個世界,我們要拯救那個世界的草木河流,我們要拯救在那個世界里飄蕩著的靈魂以及云以及其他。而其實我們最重要的還是應該想想如何拯救我們的靈魂。我們的靈魂正發(fā)生著一些變化。我們很少認真想想自己,自己的內部,自己的思想。在那個深山中,我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的思想發(fā)生了一些微弱的變化,我在想我的羊群的同時,還想了很多東西。我經常見到的是別個地方的人趕著浩蕩的馬群來那些深山隨意砍伐,沒人去管,那些法律的條款只是在那個深山虛無縹緲地出現(xiàn)過。深山就是以那樣的方式跟隨著那群人遠行,徹底遠行。我甚至還與其中一些人熟識了,我們不去談論那些古木,我們只是隨意談論一下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知道談論古木的話題多少都有點不合時宜,也多少會有些尷尬。也許,在那個問題上我表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的懦弱。我只是單純地以牧人的身份活著,其實我也知道作為牧人,我同樣要與周圍的環(huán)境建立起聯(lián)系,我離不開那個世界,我是與那片自然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我與別的那些掠奪者沒什么兩樣,有時我也是砍伐者之一,也許,某一天把那片自然掏空之后,我又會離開(這里并沒有暗指那些高山彝族在掏空那些世界的意思,他們的不斷遷徙是因為他們的血液里流淌著游牧的因子)。我見到了那些把高山草甸接連開墾用它種植中草藥的人群,他們情緒激昂地出現(xiàn)了,最終他們落荒而逃,在跟風的困擾下,有著太多的陷阱等著他們。他們在那些高山上望著長勢很好的中草藥癡癡地樂了,風一吹,一些人聽到了那些笑聲,他們也受到感染,偷偷樂了。那一年中草藥是大豐收,但賣不出去,只能聽天由命。人們頓時意識到,在那個世界,信息并不可靠。而我在看到那些人的情緒前后強烈的對比時,我很膚淺地慶幸自己并沒有去種植中草藥。
你還能說出多少制香師的容顏
制香師。一個制香師。兩個制香師。三個制香師。他們進入了我的生活。他們以各種形式進入了我的生活。然后他們以一種方式(消隱,對于他們的消隱,我們總是后知后覺)離開了我的生活。他們進入了那些高山草甸之間。制香師的思想深處有著溢出香氣的植物,他們對于那些散發(fā)出奇異的芳香的植物很敏感,他們有著共同的植物,他們也有著獨屬于自己的植物。他們笑而不語,但我們能在那些燃燒的香上嗅到不同的植物。他們中會不會出現(xiàn)一些瘋狂的制香者?沒有,我們并沒有聽說這樣的人。香水。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小說里有著一個瘋狂的制作香水的人。我迅速把這樣的聯(lián)想消除,它的出現(xiàn)多少顯得有些突兀。那些制香師從我眼前走過,他們朝我微笑,我在他們的微笑中看到了一棵松柏的影子,他們要折斷一些松柏的枝條,他們制作香的過程會讓人有一種那是在制造潔凈的錯覺。你真的會無端想到潔凈。松柏是制香的植物之一。你感覺到了制香人長年累月被植物的芳香所侵染的靈魂,那可能也是一顆散發(fā)著淡淡芳香的靈魂。這時我會想到作為牧人的我們的靈魂,應該散發(fā)著至少淡淡的青草香澤,應該散發(fā)著淡淡的憂傷,我們常年被那些青草所侵染。其中一個制香人繼續(xù)制作著香,只有他還在堅持著。在別的世界里,還是有與他一樣的人,畢竟在那個集市上還是有著各種各樣的香,但我們可以肯定在這個世界里,制香人就只剩下他了,畢竟這個世界太小,這是世界的世界,我們能輕易就把世界的一些東西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香在那個鄉(xiāng)村集市上是最受歡迎的,我們每年都要向他預訂好些香??赡苁俏覀兏鼮槭煜に谱鞯南闼枰哪切┲参?,我們被那些熟稔的植物氣息所吸引著,我跟隨著燃燒的香,我們跟隨著那些繚繞的煙霧進入到一片又一片植物世界中。有那么一刻,我墜入了迷霧之中,我的四面都是植物,都是釋放出奇異芳香的植物,我大口大口地呼,然后吸,然后又吐出去,不斷循環(huán)往復。當香燃盡,我猛然從那種竭盡的氣息中驚醒。那種氣息會燃盡,那種氣息會徹底消失。那些植物正在迅速減少,可以說是植物的減少加速了制香師的遞減。那種有著高山氣息的香,讓那片野地所釋放出來的氣息變得復雜起來,那是層疊復雜立體的氣息。每年我們都需要好些那種香,我們在那些深谷中用香來祭祀神靈。我們有多少種神靈?這是我無法計算出來的,我們的神靈太多。我們請了一些祭師,要請神靈護佑我們的羊群,護佑我們的牛馬,那時祭祀只屬于它們。制香師很少是祭師,我見過的制香師往往只是制香師,他們的身份和生活日常都很純粹,就像有些時候我們的純粹。那個制香師出現(xiàn)在了集市上,原來有好些制香師,他把那一背簍的香連著背簍放了下來,我的目光從人群中掙脫出來,我在看他的同時,還在尋找另外的制香師,但就只剩下他了,我朝他努了努嘴,他就把香拿了一些給我,我拿著香離開了集市,回到出生地,回到山上,香不能輕易被我點燃,香有香背后眾多的內韻,香被我們神圣而復雜地解讀著。那些曾經漫山遍野尋找著香料的制香師到底哪里去了?如果我們好好地把那些人以及他們生活的軌跡羅列出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交錯的命運線條,那已經不僅僅是制香師的命運,而是不是單一身份的群體的命運。我們在這樣面對著一個僅存的制香師時,我們是應該思考并哀嘆人與物的命運感。制香師把香順利賣掉以后,迅速地離開了人群,人群的喧鬧給他的會不會是莫名的惶恐,他會不會是想快速重新墮入一個人面對香料時的寂靜中。我羨慕制香師的生活狀態(tài)。但我也隱隱看到了其中一個制香師面色的凝重。其實那時就只剩下一個。數量的遞減有時就是最為無奈的結果。他的凝重的面色里是有一些無奈,這是我可以肯定的,這時我不知道該為自己的不是武斷的臆測感到高興呢,還是感到無奈?我的無奈與他的無奈之間其實并不是對等的,他的無奈更為深重,他的無奈有著太多可以被我們粗暴解讀的意味。endprint
制香師的低訴:很多人都以為制香是一門很簡單的手藝,這可能只是因為已經很難找到與我做對比的制香師,而在過去,你們可以在眾多制香師制作的香中輕易分辨出香的好壞,你們也可以真正感受到制香這門手藝與別的任何一門手藝一樣的不簡單。這樣的說法,可能也是因為作為一個手藝人的局限。我回到了這門手藝,我回到了制香師的內部世界。我們制香人也在淪落,我們肉身與靈魂經受了長年累月的香氣的浸潤,但現(xiàn)在香氣的消退變得太過簡單,這是一個足以讓我們痛心疾首的現(xiàn)狀,但我們很多人都只是無奈地選擇放棄,有時我都有種堅持不下去的感覺了,我做著各種噩夢,我夢見了自己在沒有香氣的空間里東奔西逃,那些填充骨骼的血肉消失了,只有一個慘白的軀殼。即便是在面對著自己,但面對著一具慘白恐怖的空殼時,我無論如何都是不安和懼怕的。別人看到的將不會是最真實的,他們都或多或少誤解了我。我還在堅持著,我似乎是在堅持著一個手藝人的尊嚴,但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很多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經常會懷疑我自己,我也經常在懷疑我的身份。我崇拜松柏,我崇拜竹子,我的那些香里面的芯芯是竹子做的。其實你們真沒必要羨慕我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這是一個真值得人羨慕的生活狀態(tài),那你們看看為何那么多的制香師會突然間從人間蒸發(fā)。他們是蒸發(fā)了,似乎是真正地蒸發(fā)了。你還能說出多少制香師的容顏。我們的職業(yè)正在沒落。我們需要的是你們所無法想象的耐心,我們與那些有著香氣的植物進行交流對話。我們的對話發(fā)生在那些深山,我們的對話發(fā)生在那些深夜。我們變得無比耐心。那個牧人呆呆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的那種深情是否也有著一些深意,還是他在那個世界里一直就是以那樣的姿態(tài)生活著,他應該知道我是個制香師。我們是無奈地進行著我們的逃離。我經常會在暗夜里輕嘆。我經常在睡夢中輕嘆。而一些人會因為那些疊加的輕嘆,而輕易把我定義為一個神經質的人。我是一個神經質的人嗎?當這樣的問題出現(xiàn)時,我突然變得啞口無言,似乎還是有那么一點神經質。我想到了一些神經質患者。我們成為神經質患者的原因五花八門,即便具體到我自己身上,我也是因為五花八門的原因而成為了一個日漸加重的神經質患者。
他應該是在丈量世界,他應該是在想象世界
祭師。在那些深山,我們需要一個祭師。我的羊群在那場風雪中走失了十多只,我特別焦急。在我冒著風雪找了兩天之后,我敲開了一個祭師的門。我對祭師這個職業(yè)充滿敬畏,有很長的時間,我們遇到一些問題時,我們先想到的就是祭師,我們生病了,我們先去找祭師,我們的牲畜病了,我們先想到的就是祭師,我的羊群丟了,我的詩篇丟了,羊群就是我的詩篇,我就來到了那個祭師的家里。祭師一個人獨住,但我總會覺得就因為他是祭師,他才會獨住,我總覺得他思想的厚度是比我們要厚很多,但愿他沒有看透我思想里正在翻滾的念想。祭師微微一笑,問清了我來的緣由。祭師擼起了袖子,開始一拃一拃地丈量他的手。請原諒我的亂猜,他不應該只是在丈量他的手,他應該是在丈量世界,他應該是在想象世界。我的羊群可能已經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它們是應該出現(xiàn)了,我看到了祭師把袖子拉了下來,并輕輕吐了一口氣,在這個即便光線幽暗的世界里,我還是看到了祭師吐出的口氣成了一縷青煙,略微有些滯重的青煙。我意識到那晚有點冷。祭師給我指了指大致的方向,我能理解祭師,畢竟我希望那些丟失的羊還活著,如果祭師給了我一個確切的地址的話,我可能就會頃刻間把平穩(wěn)下來的情緒掃除,我可能就會在那個微暗的世界里變得激動慌亂,我總是無法把控自己的情緒。想到一個確切的地址,我頓時就會陷入接近無助的境地,確切的地址意味著的可能是生命的被吞沒,只有尸體才很難在那個世界游動。而現(xiàn)在我并不需要表現(xiàn)出無助的樣子,我暗自高興,但暗暗的情緒迅速浮現(xiàn)了上來,我感激不盡地從祭師家出來。那晚真是很冷。
祭師的低訴: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會來。當我這樣跟你說時,你并沒有表現(xiàn)出詫異的神色,這讓我又驚又喜。但這里我不會說明我為何會又驚又喜。祭師這個職業(yè)同樣也在沒落。在那個世界中,就剩下兩三個祭師。我們的職業(yè)是為了一些人的心安,就像現(xiàn)在看到那個焦急等待的牧人時,我不禁偷偷樂了,你們是需要我的,在那個世界,你們從未對我有過懷疑,但你們要懷疑我什么呢?我只是在延續(xù)著屬于我們這個世界的那個古老的傳統(tǒng)而已。也許隨著我生命的枯竭,那些祭師所擁有的詩篇也將隨著我的枯竭而枯竭,我就是詩篇,我的職業(yè)必然要讓我擁有著無盡的詩篇,我所面對的世界要比眼前的這個牧人所處的世界更為寬廣深邃,而這些牧人更多時候在一個人面對著那些山野時,他們總會歇斯底里地認為那個世界已經足夠寬廣深邃,想到這里我偷偷地樂了一下,不知道那個等待的牧人是否看到了我嘴角微微上揚的戲謔。但愿他看不到,他是應該看不到,在那個光線撲閃的亮光中,他看不到。我們的職業(yè)是在沒落,我是說過一次,我不只說過一次,即便我在平時表現(xiàn)得異常鎮(zhèn)靜,但我還是揮除不掉那些讓我隱隱作痛的慌亂。他是竊喜了,我看在眼里,但我不會去嘲諷他,畢竟我的存在也是為了能讓他擁有這樣的情緒神色。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能那么肯定地吐口而出了那個范圍,我在丈量世界時,我分明感覺到了一些不能真正說清的暗示。在我丈量世界的過程中,我分明感受到了被冰雪覆蓋的草甸正努力破冰而出。
他早已從那個世界的語境中徹底消失了
那些高山彝族不斷遷徙過來,又不斷從這些深山搬走。有時我想問一下緣由,但還未真正問過,我怕他們說出來的理由太簡單,會簡單純粹到讓我不敢相信。那些散落的人家是有他們出現(xiàn)的理由,就像我可以很簡單地就說出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個深谷。我在這個山谷里生活了五年之久,甚至比這個時間還要長,現(xiàn)在每年我依然還會回去放牧一段時間。他們先于我們的經驗與思想而出現(xiàn),他們在放牧和對群山的理解上遠遠超過了我們。我與眼前的山谷之間還是有一些隔閡,我與所放牧的牛羊之間還是有一些隔閡。我看到了他們與那個世界沒有任何隔閡。我看到了那些人的從容與自得其樂(也可能那只是錯覺,他們呈現(xiàn)給我的可能只是表象)。我找過他們的墳墓,但沒能如愿,他們火化之后,留下的生命遺跡總是很隱蔽,據說逝去的生命早已與那些有著恒久意味的古木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個把生命與古木聯(lián)系在一起的過程,在這里將被我一筆帶過,而其中一個人告訴我的并不是這般簡潔,而是里面融匯著眾多的文化與對眾生命的態(tài)度,他略微夸張地跟我說,你看到那個過程的話,你一定會覺得很恐怖,但究竟怎樣恐怖,他只是給我一些懸念,他轉瞬就從人群中消失了,他跑到了另外一群人中,端起酒杯,與別人的酒杯碰撞著,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著,他早已忘了我還在等著他。他再次見到我時,他早已忘了這事。喝酒的他與眼前的人群之間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有他的口音是與眼前的世界之間有著距離的,聲音的不和諧,但這不影響,但并不刺耳,甚至還有點好聽。我們能聽到那種口音在人群中激蕩,并慢慢被群體的聲音所湮沒,那時似乎語言已經不是很重要,重要的只有酒。那時我們全村人都來到了被莊稼地包圍的本主廟,糧食的氣息在本主廟里激蕩,有點類似那種口音的激蕩。每年我們總有那么幾天是專門過來本主廟祈福,這一天我們專門為了五谷而來,我們專門為了牲畜而來。我們在本主廟殺雞做飯,并請祭師過來幫忙祈福,最終杯盤狼籍,但還有重要的一件事,要看雞頭,我們通過雞頭總結并預測一些東西,我們最為關注的是六畜的興旺與否,五谷的豐收與否。他與這些儀式之間有了距離,但我們并沒有談起他們民族對于這些儀式的看法,我們相互尊重,我們入鄉(xiāng)隨俗。我們跟著他進入深山中散落的那些村落,他們又有他們自己的方式祈福,我們只是靜靜地看在眼里,我們只需要盡情地啖肉飲酒,就像是眼前的他正在做的,他就是在盡情地啖肉飲酒。我們之間的同與不同,似乎已經很難說出來,只有在儀式面前,只有在面對著牛羊之時,才會凸顯出來,我們拖著有點疏懶的身體離開了這個煙火氣重的狼藉之地,我們的牛羊還等著我們。endprint
他的低訴:那時我悄悄離開了祭祀的人群,他們的祭祀儀式與我們不一樣,但我的離開并不是因為祭祀方式的不同,那時還有幾個人遠離了那個人群,我們又墮入另外的人群之中。我們抬著酒杯在那個有著好些松樹的坡上曬著太陽,大口喝著酒,我們都覺得需要暫時遠離那些忙碌的人群。對于他的問題,其實我只是含糊地說了一下,我不想多談那些問題,一談起那些問題,我內心就會變得復雜,我會想我的家人,我不敢在這里說我會想起我的民族這樣的大詞,我的家人從這個世界搬走,我也理所應當跟著家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被兩個兒子狠狠揍了幾次,但我不怪他們,我早已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并沒有錯,我酒一喝多就會打媳婦,而且越打越狠。我被他們趕出家門后,再次回到了這個世界,暫時幫一個朋友放羊。我一個人在山上放牧時,我的思想時而得到了緩解,時而又糾結成一團,每次在暗夜里端起酒一飲而盡后,我會想等把酒徹底戒掉后就回去,我也擔心一不小心在這個世界發(fā)生意外的話,生命的最終去處又將是在哪里?我想起了那個來砍伐了森林幾年的老頭,他的生命被一把火燒掉,我不想擁有那樣的結局。我總是走得有些落寞。我總是把躁動不安的思想努力壓制下來。很多人在我背后指指點點,雖然我沒有親眼所見,但現(xiàn)在這樣的人太多了。我也跟隨著人群離開了那座廟宇,我還要回到山上,那里還有一群羊等著我。牧人身份會讓我的焦慮暫時消退,在放牧之余,我還把自己拋入那些深谷中,有時我會捕獲一些松雞竹鼠,我就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離原來的身份近些。原來我就是一個牧人,一個喝酒后無法克制住自己的牧人,現(xiàn)在我依然在喝酒,但那種被酒精浸潤后的狂躁因子已經徹底沉睡,它們不曾在任何角落里蘇醒過,我總覺得自己是可以離開這個世界和這個羊群了,但我該以怎樣的方式離開?他們又會不會再次接受我?我又一次在這些問題的困擾下睡去醒來醒來睡去,我就暫時不去想這些問題了,我索性就不去想這些問題了,那個砍伐木頭的外地人已經死了一年,現(xiàn)在已經很少有人去談論他,他早已從那個世界的語境中徹底消失了。
我成了貓頭鷹,或者是別的眾多在夜間清醒的生命之一種
這時我是誰?我是他?我是你?如果這時我是他的話,我就是住在深山里的牧人,我的家人早已遷徙到別處,而我留念這個世界,我并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我還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他應該是未搬離那個世界的唯一的高山彝族。他與搬到中間地帶的那些人不同,他的家人早在幾年之前就搬到了很遠的地方,據他說他們只是回歸到原來出發(fā)時的故鄉(xiāng)。他可以隨時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也知道他會在某天離開。他為何沒有搬走?這幾乎就是一個謎。我們無法參透。我曾在那些深谷中權衡過,如果有離開這個世界的機會的話,我也會毫不猶豫就離開,我已經慢慢有了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我也感覺到了時刻困擾自己的那種強烈的漂泊感。我們經常會碰到,那時我們往往就是作為牧人的身份在那個世界穿梭,我們都不曾談論過他的問題,我們甚至都不怎么談論他的家人,我總覺得那會觸碰到他內心深處最為柔軟殘酷的部分,而真實的情形,我們都不得而知。他依然在那個深谷生活著,他的羊群的數量也不斷在增多,而某一天他突然主動跟我說起,他的家人搬走之后不再放牧,而是混入了那個小縣城,成了在城市中生活的一員,他暫時還是有些無法適應。這時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將是一個讓羊群自行決定行走的路線的賭徒,而我將在某個山坡上睡覺,很長時間以來,我已經黑白顛倒(是黑夜與白日的顛倒,我內心里面還是清醒得很,我成了貓頭鷹,或者是別的眾多在夜間清醒的生命之一種),但我并不是在夜間聆聽到了萬物的寂靜與喧鬧而無法沉睡,我是一個賭徒,我成了眾多賭徒中的一個?,F(xiàn)在我暫時是你,我就是一個賭徒。
他的低訴:說不清楚,我為何會依然留念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被狹隘化的眼前的世界,這里沒有任何頹喪厭世的意思。我在一些人眼中成了固執(zhí)的人。很多人在形容“固執(zhí)”時,他們可以具象化為我。我的存在,我的家人拋給了我一連串的“不可理喻”,然后搬離了這個世界。沒有家人的陪伴,我的內心時而被矛盾與無盡的孤獨所填滿,我是被孤獨所吞沒了。我也意識到自己突然有了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要離開這個世界,必須要割舍一些東西,而我依然還不能割舍那些東西,我在這個日漸頹喪的世界里,也變得越發(fā)頹喪,我知道在這無盡的頹喪的侵吞下,我必然會離開這個世界。我暫時還堅持在這里,只是為了堅守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模糊得我無法說得具體清晰。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伴隨著我的離開,我的身份也將會變化著,而現(xiàn)在我已經適應了自己的身份。就像李仲華的父親一樣,當他把羊群賣掉而不再放牧時,他為何會哭得那么傷心,他痛哭的就是身份的拋棄,他又將以另外的身份在那個世界中生活著。我也不想把身份拋卻。這個身份所意味著的東西,只有我們那些有著很多年牧人身份的人才知道。我知道自己必然要拋卻這個身份的。我們都很難以一個純粹的身份終老。我正在老去。我老去的速度跟上了深山中的那些自然消亡的速度。有時它們消亡的速度更為迅疾。我知道自己還會以牧人身份在這個深谷中生活一段時間。我要珍惜這段時間。
你的低訴:我感覺到了困擾全身的無力感。我的思想出現(xiàn)了疲乏的跡象。我只好通過把自己植入日月星辰萬物的一部分。我的思想就這樣在那個世界里攀爬著。在更多時間里沒有作為人的參照系,我的生命與思想就把身處的世界作為參照系。我在眾生命上學習經營生命與思想。我不再輕易就感覺到孤獨,我周圍還有那么多的生命在暗夜里私自醒來,我經常讓思想和肉身在暗夜里醒來。我提醒自己時刻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也許真正重建內部的秩序,就該把自己放置在這個世界之中,這時我想的就不再只是我自己,我還想到了萬物,我至少想到了我的羊群,至少我想到了那些古木。我至少要學會在夜間沉沉睡去,而不是變得焦躁不安。我揉了揉眼睛,暮色迫近,我把羊群關起,在夜色中我再次成為一個賭徒,明天,我又將以牧人的身份在某個坡上沉沉睡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