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一
蘇梅離開前留下一把鑰匙,幾張卡,都交到婆婆手里,周一下午,她利用接孩子的機會帶著田寡婦學(xué)習(xí)識記、使用這些東西。蘇梅在前頭走,田寡婦跟在后面看。婆媳兩個從小區(qū)門口出去,穿過一條馬路,再向左轉(zhuǎn)一個大彎,就是幼兒園了。第一幼兒園,是我們市最大最好的幼兒園。蘇梅說。
田寡婦給兒媳婦點頭,這個她知道。這幾天總聽到兒子和媳婦談?wù)撨@事,為了把娃報進這個幼兒園,他們想盡了辦法,求人,送禮,請吃飯,走后門,聽上去很復(fù)雜,田寡婦根本不懂這里頭的道道,好在娃娃放進去了,大家的心也就踏實了。
過馬路時蘇梅拉住了婆婆胳膊,指著路面說你先看左面,左面沒車你就過,走到路當(dāng)中的那條線上,你再站下看右邊,右后邊沒有車正開過來,你再往前走。
路上的車真多,一輛跟著一輛,像忙著搬家的螞蟻,黑壓壓亂紛紛的,田寡婦有些迷糊,腳跟下輕飄飄的,有種一不小心就會一頭栽倒的眩暈。
蘇梅拉著她從車和車的縫隙間穿過車流走到另一邊,她把婆婆一直拽到路牙子上,說這里是人行道,專門給人走的,你以后要記著,一定要貼著這里走,這里沒車,相對安全得多。但是,你也不能完全寬心,因為有自行車、電動車,這些非機動車很討厭,專門在人行道上跟人搶路,你看看——
田寡婦回頭看,果然有電動車和自行車靈活地滑過來,不減速,一個勁兒往前竄,她剛轉(zhuǎn)身,就差點被一輛從后面沖上來的電動車給撞倒。田寡婦跌跌撞撞地躲著,想,我一定得抓牢孫子的手,這么亂的路,萬一出點事呢。
這么一想,田寡婦發(fā)現(xiàn)接送娃娃這件事并不是輕松活,真得把心操好,同時她感覺自己親自來為兒子接娃娃,是正確的選擇,娃是她的親孫子,她能全心全意地疼愛和護送,這要是像兒媳婦說的那樣雇一個人來,人家會像親奶奶一樣盡心嗎,那就難說了。
馬路邊有個大廣場,最顯眼的是一把巨大的黃銅色水壺,高高固定在石頭坐盤上,這是這座城市的象征,據(jù)說是按照本地出土的千年文物的造型仿造的。銅壺下面,有人在石凳上下棋,三三五五圍成圈子,還有人在花草樹木的空隙間擺攤子賣東西。田寡婦好奇,這里也有賣東西的?又不是集市?。〕抢镎媸呛袜l(xiāng)下不一樣。
蘇梅指一下前方,說這里活動的都是老年人,吃飽了沒事干,就在這里消磨時間,這會兒還算安靜,早晨不睡覺聚到一起跳廣場舞,吵得很——她壓低了聲音,手在廣場上泛泛地畫個圈子,說都是些不安分的騷情貨,聽說廣場舞跳著跳著,就跳出事情來了,拉拉扯扯偷偷摸摸的都有,老了老了,還盡鬧笑話!
田寡婦有些傻眼,目光緩慢地把廣場掃了一圈,沒看到跳舞的,但是她已經(jīng)聽到過跳舞的音樂,早晨起來時節(jié)響,兒子家離這近,她這幾天每個早晨都聽到了響動。田寡婦淡淡地一笑,這些事和她沒關(guān)系,她一個回民老婆子,從來沒想過跳舞,也沒那興趣。但是,蘇梅碰了她胳膊肘一下,說媽我說了你不要多心,這里亂得很,你心慌了來邊上走走,看看,沒有啥,但最好不要摻和進去,你不知道,這里頭水深著呢。
田寡婦看一眼兒媳婦,沒明白她的意思,說娃娃,我又不跳舞。
蘇梅想了想,笑了,說有些小販子愛把菜蔬拉這里趕早市,就在那拐角子上,倒是便宜,菜蔬也新鮮,但是那些賣五花八門貨物的,就不要買了,次貨,專門哄老年人的。
說話間幼兒園到了。蘇梅說媽你記下了,小三班四點五十整出來,你站在門口這邊,看著,老師出來了,就是那個高個子扎辮子的,很好認(rèn),她領(lǐng)著娃娃呢,她到門口,你把接送卡給她,就能把欣欣換出來。
田寡婦耳朵聽蘇梅吩咐,眼睛早就盯著大門看了。
幼兒園的大門和小區(qū)的門一樣,不是木門也不是鐵門,是一種黑中泛著白光的伸縮門,能自己動,有車來了,它蛇一樣把身子一點點縮短,然后,它又一點點吐出身子,顯得比活人還聽話。
孩子們出來一個班,家長們嘩啦啦撲上去,搶一樣亂,很快一堆娃娃就被搶得一個不留。
高個子老師果然好認(rèn),遠遠就比別人高出一頭,她帶著班出來了。田寡婦趕緊在人群里找欣欣。
娃娃們遠看走得規(guī)矩整齊,像被一個看不見的方框給框起來了,他們跟著框子移動,隊形一直保持到門口,到門口,田寡婦還沒反應(yīng)過來,嘩啦,隊形就散了,她還沒從孩子堆里找到欣欣,人群早就亂了,孩子們像一群餓了一天的羊羔見到了母羊,一個個跑著跳著叫著,一張張臉在田寡婦眼前晃,她看著這個像欣欣,看那個也像。走近了細看,都不是。
媽你記著嗎,欣欣今兒早上穿了啥衣裳?
蘇梅在身后提醒。
田寡婦被提醒了。早上送欣欣出門前,蘇梅說過讓她記住今兒給娃穿的衣裳。
今兒是牛仔褲,黃色夾克。
她趕緊在黑壓壓的人群里找黃衣裳。很快就分揀出三個。目光追隨著三個小黃人篩選,總算是順利找到了欣欣。
她一把拉住欣欣,從兜里找出欣欣的接送卡,老師看了卡,放欣欣出門。
回家路上,田寡婦一直緊緊捏著孫子的手。欣欣不愿意讓奶奶拉,他要自己跑,要追別的小朋友,又要蘇梅牽著自己。蘇梅不牽,說馬成龍你給我記住了,從今兒起,每天都是奶奶接送你,除了奶奶,誰接你都不能跟上走,不然會被壞人捉走。
欣欣嘟著嘴看一眼奶奶,說要是爸爸媽媽來接呢?爸爸媽媽也是壞人嗎?
蘇梅不理他,說媽,小家伙要是不聽你的,敢跟你頂嘴,你就打屁股,不要手軟。
田寡婦笑了,說好好好,欣欣要不聽話我就打。
就連欣欣都聽出來了,奶奶是不會打自己的,她舍不得。
蘇梅又給兒子說馬成龍你要是敢欺負奶奶,爸爸媽媽回來揍你。
蘇梅只要和欣欣說話,就換了舌頭,不說土話了,說的是普通話。
引逗得欣欣也卷著肉乎乎的嫩舌頭說普通話。
田寡婦不愛這個調(diào)調(diào),但不好說啥,默默抓著孫子的手走路。照著前面來過的路往回折,轉(zhuǎn)過彎,橫穿馬路,回到了錦華苑門口。endprint
媽,你都記下了么?
蘇梅看著婆婆強調(diào)。
兒媳婦的不放心寫在臉上,田寡婦認(rèn)真地點頭,說你放心去吧娃娃,我當(dāng)事著哩,我活了六十多歲了,要是還連個娃娃都接送不好,我還能有啥用處?
兒媳婦似乎沒注意婆婆口氣中極力克制的不悅,她顯得很不放心,指著小區(qū)外面的一排門面房,說那個超市里東西貴,但質(zhì)量好,欣欣需要啥你去買,記著帶上會員卡,有他家會員卡打九折。
田寡婦有些遲鈍地點頭,她還真不知道打九折是啥意思。
蘇梅定定地望著田寡婦看。
田寡婦一愣,明白過來了,趕緊撐開衣兜翻找,找出一張卡,蘇梅搖頭。又換一張,蘇梅說對了,正是這張會員卡。
兒媳婦說個不停,分別給她指點哪家的早點好,可以去那里買包子和稀飯,哪家的饃饃好,是純手工,哪家的鮮生面便宜。等進了小區(qū),在院子里她又指著一個高高的玻璃柜子,說要是停水了你就提著咱家的純凈水桶下來,在這里刷卡接水。
田寡婦又從兜里翻出一張淡藍色的卡,蘇梅說對了,這就是買水的卡。
進單元門的時候,蘇梅站到后面,說媽你來。
田寡婦趕緊又從兜里找。
蘇梅眉頭挽成疙瘩,說媽你不要這么敞著衣兜翻,在人多處這樣翻,萬一被賊摸了就完了。
田寡婦一著急手就抖,她不想讓兒媳婦看出自己的無能,翻出一張紅色卡就往門鈴部位刷。之前她見過兒子是這樣刷的。
這回蒙對了,吱一聲響,門開了。
進門后,蘇梅在電梯口又站住不動看著田寡婦。
田寡婦早就找出一張淡綠色卡捏著,她又順順利利刷開了電梯門。
兒子家在八樓,手左,田寡婦掏出鑰匙開門。
昨天看兒子開門時手靈巧地轉(zhuǎn)了幾圈門就開了,她插了兩次,鑰匙插不進眼前的十字孔里。
蘇梅并不幫忙,目光炯炯地看著。這些都是需要婆婆獨自完成的,不然蘇梅如何放心地把家和兒子交給婆婆呢。
田寡婦脊背上不由得冒汗了,手心里也汗津津的,她這些年見過的鎖子不在少數(shù),老家各個門上的鎖子,箱子柜子的鎖子,她都見識過,她也曾在衣兜里揣著一大疙瘩專門開鎖的鑰匙。哪能想到有一天被一把鎖子給難住。兒子家的鎖子藏在門板里,抓不住,看不見,只能把鑰匙往一個十字形的花心里塞。她把手心的汗往褲縫上摸一把,靜下心重新開。心里說世上的鎖子,無非一個道理,就是起到個把門的作用,難道能叫一把鎖把人難???田寡婦深呼吸,慢慢往里試探,總算是找到感覺了,鑰匙無聲地滑進鎖孔,轉(zhuǎn)了兩圈半,開了。
門是開了,蘇梅的臉色卻一直藏著一層憂慮,她翻出一個人造革小包送給婆婆使喚,叫她把所有的卡和鑰匙都裝在里面,出門的時候掛在肚子上,走路攬在懷里抱著,這樣方便又安全。
田寡婦按兒媳的指點把小包掛在肚子上試了試,也說不清楚為何,心里有了點微微的不高興。蘇梅下了面條,田寡婦沒吃,說心口窩有點疼,可能冷了,睡下緩緩就好了。她這心口窩疼是多年的病了,兒子媳婦早都知道的,現(xiàn)在婆婆又犯老毛病,蘇梅也不奇怪,帶著兒子早早睡了。
田寡婦睡不著,趴在枕頭上胡思亂想,就有些想小孫子努海。努海是小兒子的娃,小兒子念書沒念出名堂,結(jié)婚比他哥早,現(xiàn)在留在老家窩窩梁種地。努海是她一手抓到四歲的,很戀奶奶,四天前她坐車進城,小家伙當(dāng)時攆在車屁股后面追,追著追著絆倒了,她從后視鏡里看到他揉著眼睛哭呢。
娃娃要是哭著找奶奶,老二兩口子心里肯定不舒服,兒媳婦會不會到處跟人訴苦,說自己這當(dāng)婆婆的偏心眼,扔下鄉(xiāng)里的孫子不管,進城給有工作的人看孫子去了,是巴結(jié)有錢漢呢。愛說就叫說去吧,畢竟這是事實。她也實在是沒辦法,難道能眼睜睜地看著欣欣不念書。
她坐起來,想給老二打個電話,摸出手機看了看,又沒心思打了,因為她不知道打通了該說啥,要是兒子心里有氣,自己打過去不是自己找著攬氣嗎,算了,等幾天再打不遲。
二
兒子和媳婦每周日下午離開,路遠,晚上不回來,工作和吃住都在單位,到周五下午兩口子雙雙從鄉(xiāng)下趕回到城里來。
為了教婆婆熟悉接送孩子的事情,蘇梅這周去得遲,周一帶婆婆接送一次,周二早晨又陪著婆婆把欣欣送到幼兒園,她才放心地離開了。
兒子一家三口都不在,田寡婦這才有工夫好好地打量兒子的家。兒子的家和老家完全不一樣。老家是土院子,磚頭房子,院子里有樹,樹頂上成天跳躍著麻雀,后院里一群雞一餓就鬧,羊圈里的幾只羊更不是省事的,一會不添草就扯著脖子咩咩地催。
這個家里首先新,到處都新,地面上是白瓷板,墻上是白灰,門窗是白的,廚房里灶臺是白的,洗臉瓷盆是白的,就連衣柜、鞋柜都是白的,這種白一塵不染,潔凈得讓人想伸手摸摸。兒媳婦說了,你不用打掃太勤快,每天掃掃地,三四天想拖了拖一遍就成。
她伸手摸了摸地板。涼森森的。這種地板貴,據(jù)說鋪完所有的地花了一萬多呢。細細想,可不就是把一萬塊錢一張張攤開,鋪在了地面上。還有四面的墻壁,聽兒子說刷的是啥乳膠漆,她順墻根摸,往上摸和往下摸是一樣的,都滑溜溜的,這哪里是白灰墻呢,比人的臉還光滑。
沙發(fā)是布做的,灰灰的一層老粗布,聽說要八千多元呢,田寡婦把墊子一個一個揭起來看,又拉開靠墊的拉鏈看里面,里面脹乎乎的一大包全是絲綿。她摸索著沙發(fā)笑了,做得這樣將湊,還這么貴,真是沒道理啊。兒媳婦害怕弄臟,又買了一層護墊在上面鋪著,這護墊倒是好,軟得像水,摸過去讓人從心眼里喜愛。
兒媳婦養(yǎng)了好多花,大盆小盆都有,門口、電視跟前、窗臺上,到處擺著,有兩盆開花的田寡婦倒是看著好看,剩下的都是草。這些草有的田寡婦沒見過,看著還稀罕,有幾樣草她瞅著還不如鄉(xiāng)下田間地頭亂長的野草精神。兒媳婦說除了那幾盆綠蘿三兩天澆點水,別的都不要隨便澆,留著她回來澆。田寡婦端起一盆紫色的花掂了掂,很重。她用指頭捻了捻花瓣,像厚塑料剪出的假花。抬頭看遠處,對面的幾家窗口上也能看到一片片綠意從花盆里撐起來。八樓不算高,也不算低,能看到斜對面的好多戶窗口,也能看到左右鄰居的陽臺,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花草。endprint
田寡婦知道了,養(yǎng)花是城里人的愛好。窩窩梁到處都是綠色,除了莊稼,樹木,就是野草。草木在廣闊的世界里自由地長,哪像眼前這些花草金貴,居然給裝在盆里瓶里,還給澆水。是不是城里人吃飽了沒事干才弄這些。她一個人撇了撇嘴。
下午接欣欣的路上,田寡婦看到廣場上擺了些花草。離小三班出來還有十分鐘時間,她先湊過去看花草。圍觀的人不少,都是老年人,看樣子也是準(zhǔn)備接娃娃的,順腿就先到這里溜達來了。田寡婦看到一盆草長得特別,滿盆就孤零零一個巴掌大的葉子,直溜溜插在土里。她心里說這是個啥,鄉(xiāng)里倒沒見過。伸手摸了下,嚇了一跳,原來有刺,一片葉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刺。她的手心里已經(jīng)到處是刺。
你碰它干啥?賣花的小伙子瞪著她,但是不惱,笑嘻嘻的。田寡婦沒明白他為什么要笑,還愣著,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包裹了整個右手。她趕緊用左手刨,左手也跟著疼起來。小伙子哈哈地笑,說姨,那是仙人掌的刺,你得一根根拔下來。一時間好幾個人抬頭看田寡婦,似乎田寡婦是個怪物。
田寡婦又疼又羞,把手藏進兜里,快步離開了。接上欣欣,她不敢用手拉娃的小手,捏著他袖子,一路回家。偏偏在單元樓門口碰上個老婆子,穿一身寬松的布衣裳,袖口領(lǐng)口褲口都繡著花,頭發(fā)白森森的,在腦后扎了個短馬尾。不戴帽子不搭頭巾的女人,一般都是漢民。田寡婦看到她懷里抱著一個塑料袋子,袋子里裝了幾個小小的黑色軟塑料盆,里面長著紫色的花。就是她剛才在廣場上看到的那種。她忍不住問,你這花多少錢買的?
欣欣拉一把奶奶衣角,說爸爸媽媽說了,不許和陌生人說話,奶奶你忘了?
孩子的話把兩個人都惹笑了,老婆子本來緊繃著的臉?biāo)沙诔鲆唤z笑意,看著田寡婦,說這是蝴蝶蘭啊,花店里貴著呢,要二十塊一頭,今兒碰上了便宜的,十五塊一頭。
田寡婦沒明白這一頭是啥意思,又不好意思問得詳細,手心火辣辣的,趕緊拽著欣欣鉆進了電梯。
田寡婦對著窗口一根一根挑刺。挑了一小撮。有些折在肉里,手心手指都紅了,火辣辣疼。她放在龍頭上用冷水洗,又狠狠地搓了些香皂,才算把疼痛止住了。她就給欣欣罵,城里人真是怪,吃飽了沒事干養(yǎng)一窩刺,害我吃了這一虧。
欣欣在學(xué)校吃過飯了,田寡婦給自己下了碗面條,面條是外頭買的,裝在塑料袋里提回來,放在冰箱里藏著,用的時候拿出來下就是,太方便了。田寡婦把兒媳上次剩下的面條下完了,抖凈塑料袋,看著小小的塑料袋干干凈凈的,有些愛,折疊了,裝進地下的收納箱里。
田寡婦問欣欣再吃飯不?欣欣踮著腳尖聞一下,搖頭。說幼兒園也是這種飯,沒新意。田寡婦拿筷子點孩子的額頭,笑著罵,屁大的人,事情不少,一碗飯,還要啥新意。
兒子家的米面都放在廚房柜子里。田寡婦打開,聞到一股潮味。她趕緊拎出來看,一小袋米,半袋子面,還有些蕎麥面,一些小黃米,還有芝麻、紅豆、黃豆,亂七八糟塞了一柜子。看來蘇梅每次取了米面都不好好合上口袋,柜板上灑了一層,手一摸,潮乎乎的。
田寡婦喊了一聲真主?,F(xiàn)在的年輕人呀,真是造孽。
她先把米面用衛(wèi)生紙一點點擦,擦出來全部抖進一個盤子里,盡量不讓一粒米一個面星子落在地上。糟蹋五谷可是要遭罪哩,老古時人說過,誰要是這一世糟蹋一粒米,到了那一世,米面就變成蛆蟲讓你吃。這么看來,兒媳婦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她嘆了口氣。
把米面全部晾開,面有了潮氣,米里起了蟲,她倒在盆子里撥著撿,一邊撿拾,一邊給欣欣說,你媽就是個壞慫,吃屎的貨,這樣的女人,要是放在我們當(dāng)媳婦子那時節(jié),早叫人家一頓棍子吆著追了。
欣欣不看電視了,過來兩個小手在米里劃拉,劃得米嘩啦啦響。說為啥我媽是壞慫,為啥要用棍子吆著追了?
欣欣的眼睛亮晶晶的。
田寡婦看一眼電視里正在上演的動畫片,說你媽就是紅太狼。
欣欣笑了,拍著手喊,我知道啦,媽媽好吃懶做,天天逼著男人抓羊吃,還愛打扮,動不動拿平底鍋教訓(xùn)別人。
三
田寡婦到外面買面條,面店里一個小媳婦頭上的白帽子戴得方方正正,田寡婦瞅著她愣愣看,她想到了蘇梅,蘇梅回窩窩梁老家時戴著一頂圓絨帽,回到城里她就抹掉了,黑溜溜的頭發(fā)露在外頭。田寡婦早就聽說城里的媳婦子不戴帽子,跟漢人一樣。那時節(jié)她在鄉(xiāng)里,花兒媽等人也跟她開過玩笑,說你兒媳婦要是不戴帽子,你咋辦?她當(dāng)時說我兒子要是敢把精精頭的媳婦子給我領(lǐng)進窩窩梁,我拿吆牛的棒打哩。惹得一幫女人笑彎了腰。
說嘴的總會被打嘴,現(xiàn)在蘇梅不戴帽子,她心里不暖和,但是兒子好像壓根不在意,還有她說的啥呢。田寡婦就裝在心里沒吭聲。她發(fā)現(xiàn)離開了窩窩梁,自己心里的氣就不由自主地短了。有些事看著不順眼,也只能在心里悄悄悶著。
小媳婦見田寡婦瞅著自己看,白凈的臉上浮出笑,說姨你看啥呢。
田寡婦說你這娃娃長得嫩面,嘴也甜,誰家有福氣娶了個你這么好的媳婦?
小媳婦受了夸獎,抿著嘴笑。
田寡婦拎著面條往回走,到樓下又碰上那天買蝴蝶蘭的胖老婆子,老婆子掃一眼田寡婦手里的袋子,說買的面條?田寡婦說方便得很,城里人真是會享受,只要有錢啥都是現(xiàn)成的,想吃饃饃,饅頭餅子烤鍋子麻花撒子油果子面包,真是要啥有啥啊,面條也是,長面短面面片餃子面拉面扯面,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享福了,不像我們那時節(jié),做完了地里的活計,回家還得燒火做飯,家口大點的,黑天半夜地做吃喝,一輩子守著灶火門煙熏火燎的。
田寡婦也沒想到自己為啥就這么多感慨了,一口氣說完,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和對方不熟,好像糊里糊涂就掏心窩子了。意外的是,胖老婆子似乎被這番感慨給打動了,她干脆把手里的小馬扎往地上一擺,一屁股坐下去,說大妹子你說得太對了,這話說到我心窩里去了。我給你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田寡婦深感意外,這看著白白凈凈不像鄉(xiāng)里下苦出來的老婆子,還以為人家是一輩子在城里,根本不懂她這點感慨。endprint
田寡婦看石板臺階很干凈,撩一把褲腳準(zhǔn)備坐,胖老婆子遞過來一張紙叫她墊著坐,田寡婦坐下,心里熱了一下。兩個人迎著西邊吹過來的小涼風(fēng)聊天。基本上都是老婆子在問,田寡婦回答。多大歲數(shù)了,老家在哪里,家里幾口人,老漢呢,還種地嗎,幾個孫子,兒子和媳婦在啥單位上班。
她問一個,田寡婦答一個。都問完了,田寡婦感覺應(yīng)該反過去問問人家,有來有往,這才是人和人之間交往的長情。田寡婦就問了。胖老婆子卻好像忽然沒了閑聊的興趣,彎腰合起馬扎,說我還有事得走了,有機會慢慢聊。說完不看田寡婦,扭著肥鼓鼓的胖腿子,像娃娃一樣叉著腿走了。
田寡婦愣在原地,好半天她才反應(yīng)過來,回到家趕緊鎖上門,不放心,到貓眼里瞅,外面是空蕩蕩的樓道,沒有人尾隨她。她端起一杯涼開水咕咕咕一氣喝干,摸著心口想,我闖禍了,兒子媳婦扎咐又扎咐,說不要隨便跟生人說話,也不要把家里情況告訴任何人,我咋就麻袋倒核桃,嘩哩嘩哩全倒給一個老婆子了?
她又跑到窗口看外面,窗前是一片綠地,里面種著大片的草,不知道是秋天了,還是缺肥,草長得黃嘰嘰的。城里人真叫人想不通,好好的地為啥不種菜蔬吃呢,認(rèn)認(rèn)真真種了草,還隔幾天在那里修理,好像草有多金貴。草地上沒人,沒有人在外面向這里張望、窺探。她稍微踏實了一點。歪在沙發(fā)上細細回想那個老婆子,穿戴都要比自己好,那衣裳一看就是值錢的,雖然一臉褶子,但還是看得出人家一輩子過得舒服,不是她這種泥里水里苦過來的。
自己都跟她說了些啥呀?兒子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秘書,兒媳婦在鄉(xiāng)中學(xué)當(dāng)老師,自己的老漢口喚了,鄉(xiāng)里還有一個兒子是農(nóng)民,自己是來接送孫子的,孫子在市第一幼兒園念小班。家在八樓,左邊那戶。
想到這里,田寡婦出汗了,心有點跳。她又到貓眼里望外面,樓道里始終很安靜,大家都從電梯里走,除非對門的人家從電梯里出來回家,不然這樓道里很少能看到人影子。
那老婆子什么都沒有告訴自己,連住幾樓都沒說。還是城里人鬼啊。看來以后再也不敢隨便相信一個城里人了。
四點整,田寡婦坐不住了,鎖了門早早往幼兒園走。她心里不踏實,總惦記著今天的事,她感覺自己可能上當(dāng)了,被人套走了真實信息,兒子媳婦反復(fù)交代過,城里不像鄉(xiāng)下,復(fù)雜得很,這小區(qū)的住戶三教九流啥人都有,還有進進出出串門走親戚的搞裝修做維修做推銷發(fā)廣告的,門衛(wèi)管理不嚴(yán),啥人都會放進來,你一個老婆子帶個娃娃,更得小心。
媽還是個文盲啊——兒媳婦補充。
田寡婦知道蘇梅的意思,文盲不就是睜眼瞎子嗎,城里人好像干啥都講究個認(rèn)字,自己大睜眼不認(rèn)一個字,可不就是個瞎子。瞎子領(lǐng)一個孩子,兩個人從周一到周五整整五個日夜,想想難怪兒子兩口子那么不放心。
廣場上賣花草的不見了,又有人挑著菜蔬水果來賣,還有人在兩棵樹之間拉一條繩子,繩子上掛上花紅柳綠的衣裳,擺開一排鞋,用一個喇叭低低地喊著,降價處理降價處理。田寡婦沒心勁過去看,她守在園門口,直到把欣欣接上,捏著孩子的小手,她心里踏實了,也才恍然明白自己今兒擔(dān)憂的是,怕有人冒充她領(lǐng)走欣欣。會是誰呢,是那個胖老婆子,要不就是和老婆子一起的人。
到家田寡婦就趕緊反鎖門,欣欣說奶奶你好怪,昨兒你還說城里人奇怪,大白天把門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難道大白天有賊來搶?現(xiàn)在奶奶也開始鎖門了。
田寡婦心里一動,孩子沒有虛說,昨天她確實這樣感嘆過,剛來她看不慣兒子和媳婦一進門就嘩啦鎖門,好像門外有狼要攆進來。現(xiàn)在她似乎明白了一些。田寡婦拉著欣欣的手,告訴他,不管是誰到幼兒園來接他,都不能走,只有奶奶一個人來了再走。欣欣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說奶奶,要是有個人說你病了,在醫(yī)院里,是你叫他接我的,那我走不走?
田寡婦的心狂跳,好像真有人編造了這樣的借口在哄孩子,她瞪著欣欣,欣欣,你記著,除非奶奶完了,奶奶也不會讓別人幫著接你的。
田寡婦想到了胖老婆子,她現(xiàn)在覺得那老婆子不是個好人,至少不是實誠人,以后跟人打交道,真得小心再小心,城里不像窩窩梁啊。
第二周的一天,田寡婦提著剛買的饃饃和面條往回走,在單元門口碰上了胖老婆子。田寡婦頭一勾,準(zhǔn)備漠然走過。對方喊住了,指著她手里的饃饃問,哪里買的?田寡婦低頭看一眼手里的饃饃,不好意思不理睬,但是也板著臉,說門口,小區(qū)門口的饅頭店。
這就是了——對方舒一口氣,似乎剛才讓她很緊張。她手里沒有馬扎,捏著一張彩色硬紙,說我告訴你,孫家大饅頭不要吃,我一看就是咧著嘴笑的這種,這饅頭你我吃多了沒事,反正我們都是要死的人了,但是給孫子吃,你就埋下大禍根了,娃娃才多大,正長身體哩,給娃娃吃等于害娃娃哩。
田寡婦本來不想理這個人,可她這句話讓人沒法不好奇,田寡婦抬頭看,不由得反問你啥意思,為啥吃饃饃是害人?
老婆子說這個饅頭是不是很酥,掰開里頭像棉花一樣,還有好多絲絲連著,吃著又松又軟,吃了一個還想吃一個?
田寡婦點頭,是啊,確實是這樣,一開始兒媳婦就告訴她,孫家大饅頭好吃,還不貴。細想,掰開確實又白又軟,宣騰騰的。
我給你說,里頭加了衛(wèi)生紙。
老婆子說完就走,絕不多解釋半句。
田寡婦目送那肥嘟嘟的身子,心里說這啥意思,說半句,夾半句,擠牙膏也沒這難腸。
不過,胖老婆子那半截子話像一塊子石頭丟進了田寡婦的心,她回家對著窗戶的亮處掰饅頭,炫白的饅頭,一掰兩半,猛掰開,無數(shù)根細絲絲齊刷刷斷裂了,她接著慢慢地掰,有些絲線就拉得比較長,緩緩地一點點地拉長,斷裂。越看越像衛(wèi)生紙里的纖維。她不甘心,拿點衛(wèi)生紙沾了水,一點點往開拉。初看覺得和饅頭掰開的情景一模一樣,細看,又覺得不像。她也迷糊了。究竟是真是假呢?饅頭里添加一些不好的東西,甚至拿硫磺熏,甜饃饃用甜蜜素,這些她早都知道,窩窩梁的人早都在議論呢,說街上買的饃饃好看是好看,但是沒有鄉(xiāng)里人做的干凈。她以為城里不會有這種問題,城里肯定要比鄉(xiāng)里檢查得嚴(yán)嘛,你看看城里的車,那么多,過來過去的,都能管那么好,難道連一個做饅頭的都查不出來?endprint
第二天田寡婦送完欣欣進了孫家饅頭店。幾個人正熱氣騰騰地蒸饅頭,忙碌中有人抽空問你要啥?田寡婦說有鍋盔嗎,變問邊觀察。蒸籠在門口蒸,店里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般買饅頭的只走進門口一步深的距離就可以,遞錢,拿饅頭走人。田寡婦已經(jīng)進到當(dāng)屋子,她眼睛四面看,希望找到衛(wèi)生紙的痕跡。但是只看到起面、調(diào)面的機子、盆子和缸。還有就是靠墻壘著一些面袋子。
你究竟做啥?一個小伙子迎頭問。田寡婦注意到他的聲音不客氣,目光也很不耐煩。她趕緊往出退,嘴里說沒有鍋盔嗎,我想買幾個。
都說了我們是饅頭店好不好,你跑饅頭店里買鍋盔,你——
身后,小伙子的聲音響亮地抱怨。
田寡婦幾乎是小跑著逃開了。她怕再糾纏會被人家揪住打一頓。田寡婦越看饅頭越疑心,決定再不買了,自己動手做。做饃饃對于她來說不是難事,從十多歲開始學(xué)習(xí)茶飯,從此就幾乎天天做,做了幾十年。她在一個塑料盆子里起了面,到外面買了苦豆子粉和小蘇打。
第三天,面起來了,撲嘩嘩滿了一盆子。只是鍋灶小,做起放不開手腳,處處受限制。她把煤氣灶開到很小,用文火慢慢地烙餅子,餅子里裹了清油、苦豆子,烙得油汪汪的,還沒出鍋,一股香味就從推拉門里跑到客廳去了,欣欣聞到香味跑過來。奶奶你做啥好吃的?撕一片給他,孩子顧不得燒,三兩口就吃了,舔著嘴說香,真香,還要吃。田寡婦一個餅子出鍋,不等第二個熟,欣欣竟然把一個餅子扯著吃完了。驚得田寡婦喊起來,說你不是幼兒園吃了嗎,不是天天回家不吃飯嗎,今兒咋啦?孩子一臉歡喜,說奶奶的餅子好吃,好吃就要多吃。
田寡婦問那奶奶做的餅子,和外面買的哪個好吃?欣欣說奶奶的好吃,比饅頭花卷千層餅面包都好吃。田寡婦說跟你最愛吃的蛋黃派哪個好吃?欣欣毫不猶豫說,比蛋黃派好吃一萬倍。
田寡婦摸著孩子的臉,說沒那么多吧,好吃一點點奶奶都很高興,奶奶這個餅子叫油旋餅,只要欣欣愛吃,以后奶奶天天做給你吃。
田寡婦自從小兒媳婦娶進門,就把鍋灶上的大權(quán)交給媳婦了,她幫助帶娃,做個零活兒,地里太忙的時節(jié)也去地里幫忙,鍋灶上挖油挖面的事好幾年不沾手了,在窩窩梁的人看來,一個女人活到了遠離鍋灶的程度,就是享清福的時節(jié)了,是好事,是身份地位提高的象征。人老了,手指蜷曲僵硬,再每日挖油挖面,弄得滿手都是面,實在是一件麻煩事。誰能想到她田寡婦跑到城里頭又重新干起了挖油挖面的活兒,真是沒辦法啊。
田寡婦嘆了一口氣。心里有點怨恨蘇梅,現(xiàn)在的年輕人懶惰,啥都知道去外頭買,方便是有了。咋就不為娃娃想想呢。
周末兒子一家人團聚了,飯桌上兒子吃著田寡婦烙的油旋餅連說好吃,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味道。田寡婦趁機說到了饅頭里摻衛(wèi)生紙的疑惑。兒子說這事不敢亂說,你尤其不該到饅頭店尋衛(wèi)生紙,你想想,人家就算放了,也肯定是背過人做手腳,哪能白晃晃擺著讓你看到,再說有食品監(jiān)督的人查呢,估計是謠言,這么大的地方,多少人買著吃呢,他們敢胡來。
兒媳婦一直沒吭聲,這時候忽然插嘴,說這事不好說,早幾年城里就出了這樣的例子,有個饅頭店火爆得很,大家排隊買,后來被人舉報饅頭里摻泡化的衛(wèi)生紙,所以他家饅頭就是比別人酥軟好吃。后來被查封倒閉了。只是,孫家饅頭,還真不好說。
田寡婦說這么大的城,難道真沒人管管?查一查不就清楚了?
兒子說自然有管理的部門,只是這事不實確,只是你們幾個老婆子私底下胡猜謀呢,工商質(zhì)監(jiān)不一定知道,需要人去舉報,只是這舉報也不能隨便干,證據(jù)不夠,就是憑空捏造,到時候傳出去,饅頭店的人能饒你?
蘇梅撇著嘴說現(xiàn)在的事哪真哪假誰知道呢,沒法分辨,糊里糊涂活吧,眼里沒見,啥都沒法計較,不是手機上成天嚷嚷說大豆玉米好多是轉(zhuǎn)基因的,吃了會得絕癥,沒有生育能力,危害大得很,但是究竟轉(zhuǎn)基因有沒有危害,有多大,哪些是轉(zhuǎn)基因食品,我們老百姓還不是一頭糨子,糊里糊涂吃呢。
田寡婦眼巴巴瞅著兒媳婦,她聽不懂啥轉(zhuǎn)基因,她心里說你一個女人家,懶得燒著吃呢,既然你知道外頭買的不好,你為啥不給娃做著吃呢?還好意思坐在這里說嘴?
問題是家里她可以做著吃,到了幼兒園,欣欣不還是吃外面的饃饃。欣欣的食譜每周貼在園門口讓家長們看。田寡婦看不懂,讓別人幫助念過,幾乎每天都有一次吃饅頭、花卷的機會。那些面食是園里自己做的,還是外面訂的,她問過別人,有人說做的,更多人說訂的,那么多孩子,園里的廚房哪能做得出來?
田寡婦心里不舒暢,跟一個幫她念食譜的老漢念叨了。沒想到老漢一拍膝蓋頭,說啊你說得太對了,現(xiàn)在的人,心腸都壞了,誰知道給饃饃里加啥害物哩!不光是饃饃,面條也加,大米也不安全,菜蔬就更不用說了,種在地里打農(nóng)藥用化肥,收的時候更是噴灑各種有毒的東西,他姨你是不知道哇,那些個敵敵畏、膨大劑啥的都是對人身體有毒的,吃多了得癌癥,慢性病,我們這些老棺材瓤子反正一輩子活夠了,馬上進黃土的人了,死了沒啥,娃娃們還小么,娃娃芽芽,正嫩嫩地長呢,就這么吃上一身毒,可不就是造孽么?
田寡婦的眼睛瞪圓了,說面條,你是說買來的鮮生面,也不好嗎?那還有啥是能吃的?
老漢笑笑的,接了孫子,臨走說面條里至少要加防腐劑,不然哪能三五天地放著不壞呢。
不管老漢的話是不是真的,鮮生面店田寡婦再不進去了,每次路過,悄悄望著玻璃里忙碌的小媳婦看一陣,本來她想著不就是調(diào)成面嗎,白面放點堿,用清水調(diào)就是,哪知道還有那么多彎彎道道,難道真會放了防腐劑?反正她不會去買了。
吃著自己調(diào)的面,再回想買回的面條,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為啥,她覺得區(qū)別還是明顯的,感覺買的面條帶著一股生石灰的味道。
四
這天廣場上有人賣瓷器,細的貴,田寡婦沒看,粗瓷器里有個瓦罐,不大不小挺可愛,田寡婦十塊錢買了抱在懷里接孫子,身后有人問買個這做啥?回頭看,是那天告訴自己面條加防腐劑的老漢,就給他一笑,拍拍瓦罐,說不做啥,看著稀罕就買了。endprint
老漢伸手來摸瓦罐,臉上顯出一種說不清楚的惆悵,說我們在鄉(xiāng)里那會兒有個瓦罐很稀罕,到了城里不值錢了,也沒地方用了。
田寡婦褪下包裹瓦罐的塑料袋,讓老漢的手摸到瓦罐身體。瓦罐的肚子圓圓的,像一個腰身豐滿的婦女。老漢的手慢慢地摸索了一圈,那黃亮干瘦的手指上分明有一種軟軟的情緒在流淌。田寡婦偷偷打量,她來城里有些日子,也算是一點點學(xué)會了辨認(rèn)別人身份的常識,從老漢的相貌和舉止看,應(yīng)該也是鄉(xiāng)里上來的,雖然穿戴新了,潔凈了,那神態(tài)那感覺,卻是城里的水土無論如何短時間內(nèi)都難以改變的。
田寡婦低頭看自己的打扮,進城兩個月,她也是大變樣了,從鄉(xiāng)里穿來的那些衣裳,早就換掉了,蘇梅專門帶著她逛了商城,從里到外換了新,線衣線褲都是兩套,連鞋襪也換了。換下的舊衣裳,蘇梅說扔垃圾桶算了。田寡婦沒吭聲,反復(fù)看,覺得舍不得。不過再穿出來肯定是不行的,她發(fā)現(xiàn)這衣服雖然在鄉(xiāng)里趕集也是好的,但到了城里穿上,站在接送娃娃的人群里,一比較,自己也覺得不如人,太土了。反復(fù)想了想,她把它們洗凈了收起來,等回到老家照樣能穿,扔了多糟蹋。
現(xiàn)在的田寡婦,如果不看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和一對彎曲粗大的手,只從衣著上看,跟城里的老婆子差不多了。
老漢也就六十多歲吧,瘦瘦的高個,頭發(fā)白了,下巴上半圈胡子淡淡的,一張臉總是笑瞇瞇的,這一笑,讓人心里不由得一暖和,好像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老漢指頭蜷起來,在瓦罐上彈了一指頭,錚一聲,聲響不大,卻悠長,老漢說好瓦罐,用這臥點漿水多好,酸酸的涼涼的,做碗漿水面吃才好呢。說完卻長嘆一口氣,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懂這個!
田寡婦禁不住抬頭看他,說年輕人不懂,可以叫老嫂子臥啊,有時節(jié)還真是想吃漿水面。
說完田寡婦忽然不敢抬頭,她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但還是慢慢揚起頭,等著這老漢的回答。
早歿了——老漢還是在笑,要吃她臥的漿水,我只能等下輩子嘍——
田寡婦接上孫子過了馬路,在路邊買了甘藍、蘿卜、老蔥,賣菜的要把蘿卜葉擰掉,她擋了,連葉子裝進塑料袋提回家。
一回家就忙起來,洗了瓦罐和各樣蔬菜,蘿卜的葉子也洗了,控凈水,甘藍和蘿卜葉切碎,白蘿卜擦了一把絲,老蔥剁成幾截子,所有的菜投進瓦罐,飯熟后把清面湯摻了涼溫的開水,一起倒進瓦罐,然后蓋起來放到窗臺上。
第三天揭開嘗一口,有些菜腥,再投一碗熱面湯,第五天嘗一口,酸味透出來了,聞著就香。漿水面欣欣卻不愛吃,嘗一口喊酸,吐出來,說不好吃。田寡婦一個人吃了幾頓漿水面,瓦罐里的漿水淺了,又投,漿水就這特性,得常吃,常投,才能保持新鮮,不然就白花了,臭了。
這天田寡婦下了決心,早早到幼兒園門口等著,老漢來了,田寡婦不躲他,走過去,看著老漢的眼睛,說幾天沒見,你忙啥去了。老漢也看著她的眼睛,說病了,睡了幾天,嗓子干得很,想喝一口漿水,兒子把滿城跑到了,沒買上。
田寡婦感覺老漢的嗓子確實有點沙啞。她看看身邊沒有別人,下了決心,說我臥好了,你要實在想吃,我給你提點。
老漢定定地看著田寡婦。看得田寡婦心有點虛。她說我也嗓子疼,就臥了點,漿水降火好。老漢說我就是提回去,兒媳婦不一定能做出正宗的漿水面,弄不好白白糟蹋了你的心。
說完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又補充一句,說白白糟蹋了好東西。
田寡婦瞅著遠處大量涌過來接孩子的人群,心頭有點恍惚,想,我的心,在我心里,你又咋能隨便就糟蹋了呢。這老漢說話有意思。
她不脹氣,忽然就說了一句話,說要不我做給你吃,我再沒本事,一碗漿水面倒還做得出來。
老漢笑了,說,好,明兒星期三。
欣欣的老師出來了,田寡婦慌慌地接了孩子就走,她已經(jīng)后悔了,始終沒敢抬頭看,臉和脖子都燙燙的。幸好欣欣不懂事,沒看出來。夜里田寡婦想了想,自己好像跟老漢說過自己的情況,兒子媳婦在鄉(xiāng)里上班,周末才回來,那么星期三就是最好的日子,家里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可以從從容容做一頓漿水面吃。
一夜過去,天亮后就是星期三,田寡婦十分后悔了,送完孫子沒往廣場上去,快步回家,坐在家里看電視,她其實不看電視,電視里的人嘰里呱啦說的普通話,她聽著費勁,也不愛聽,關(guān)了電視,給欣欣洗衣裳,把所有臟衣裳洗完,又換洗了各床的床單,想洗被套,怕私自動了媳婦回來不高興,就不洗了,拖完地,心里還是慌,想去外面把樓道拖洗一下,想想又算了,這樓道似乎有人打掃,她來這些日子見過三回,一個戴著口罩包裹嚴(yán)實的女人在掃,她當(dāng)時沒敢開門,隔著貓眼看到的。
要做漿水面給他吃,只能到家里來了,難道真把一個生人帶到家里來?
田寡婦發(fā)現(xiàn)心在怦怦跳,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萬一是壞人呢?進門來把自己壓在地上宰了,把家里搶了……她搖搖頭,否決自己,太不像壞人,天天按點接送孫子的一個老人,應(yīng)該不是壞人吧,難道他偽裝成壞人,只為了騙自己?自己一個農(nóng)村來的老婆子有啥可騙的?家里也沒有太值錢的,最值錢的就是冰箱、洗衣機、電視,都那么大,他能抱走?
她把自己的舊衣裳又翻出來重新看,揀出不能穿的幾件,開始拆,一片片剪開,壓平,整理出一沓子破布。然后開始打糨子。打糨子最好用油渣,城里自然不會有油渣,她用白面打了點,放涼后,蹲在茶幾前打褙子。她這輩子打過的褙子估計有上百張,年年打,年年做鞋,因為一家人的腳是活的,一年三百多天,哪一天離得了鞋呢。
打完已經(jīng)是十二點了。她猛然站起來,快快卷包了破布和褙子,下樓往外面趕。出了小區(qū),一個身影果然站在小區(qū)門口,手里提著一小袋子水果。老漢好像早知道她會出來,他能等到她。所以一眼就看到她了,笑瞇瞇走上來,說我就記著是錦華苑,你沒給我說哪單元哪樓?
他的樣子有點委屈。
田寡婦心頭本來微微地有點氣,不知道氣惱什么,反正在氣惱,老漢這口氣像一縷清涼的風(fēng),不動聲色,就把火氣吹滅了。田寡婦在菜攤上買一把香菜,幾顆蔥頭,然后回家。endprint
老漢一副很從容的樣子,一點都沒有第一次到別人家的好奇和矜持,他像個主人一樣大步跟著田寡婦。田寡婦自己也鎮(zhèn)靜下來了。不就是吃個漿水面嗎,她為自己辯解,吃一碗,就能咋地。在窩窩梁,大家隨時到別人家串門子,碰上誰家女人的飯熟了,吃一碗是常有的事。
她從容地開了單元門,開了電梯,開了進戶門。
她伸手禮讓,老漢也不客氣,進門把水果放在鞋柜上,說有多余的拖鞋嗎?田寡婦有些慌亂地拿出自己的,老漢啥話沒說就換了。他的腳板大,田寡婦的腳嬌小。老漢勉強把腳穿進去,并不像客人一樣去沙發(fā)上坐,接過田寡婦手里的塑料袋,鉆進了廚房。田寡婦說你是客,你去坐著,不要你動手。
老漢已經(jīng)洗了手,笑哈哈坐在田寡婦平時坐著揀菜的板凳上,一棵一棵擇香菜,說明明是個芫荽嘛,為啥城里人叫香菜,這洋名字我到今天也不能接受。
田寡婦眼睛一亮,說原來你也叫芫荽,我叫芫荽,我兒媳婦還笑話過呢,說我土。
老漢麻利地剝開一個蔥頭,露出里面白生生的嫩肉,說切蔥頭有個巧著兒你記住了,第一刀閉上眼,破開了叫放一放,辣氣順著地面走了,散了,再切就好了。
嘴里說,大手像刀背一樣比劃著。
他自如,田寡婦也就不緊張了。麻利地切了蔥頭和香菜。從瓦罐里舀出一大碗漿水。忽然回頭看老漢。老漢似乎能猜到她的心思,說再多點,我愛吃。田寡婦又倒了一碗。
漿水得熗,只有熗了,味道才能真正散出來。清油燒熱了,冒青煙,田寡婦麻利地炒進蔥頭絲兒,緊接著倒進漿水。一股淡白的油煙裹著香氣撲面而起。香味立時滿屋子都是。老漢合上廚房的推拉門,卻不再湊上來幫忙,只是安靜地坐著和田寡婦說話。
他說的是自己家里的情況。漿水很快滾好了,田寡婦放了鹽,倒進一個玻璃大碗里。碗透明,能看到清凌凌一碗,白蘿卜絲,淡黃色甘藍葉,綠色蘿卜葉,各樣蔬菜在一碗清湯里相處得很融洽。
田寡婦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搟面,一面得不時給他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他說家常。老漢的情況和田寡婦差不多,也是進城幫兒子帶孫子來了。女人死后埋在了老家。他也是一輩子種地的農(nóng)民。只是有一點不同,老漢年輕時節(jié)在隊里當(dāng)過隊長。
田寡婦信服他的話,怪不得他身上有種和一般農(nóng)村老漢不太一樣的感覺,原來是多年大隊干部養(yǎng)出來的官氣。就算現(xiàn)在早不干了,那種見過世面,經(jīng)過大小事情的氣概,還是保留著,融合進他的精神面貌里,這是一般人輕易不會有的,有了也不會很快消失的。
飯熟了,田寡婦剛舀到碗里,老漢已經(jīng)端起桌上的盤子等著端,四碗面,兩雙筷子,一個鹽碟,一個辣子碟,還有一碟切得很碎的咸韭菜。
老漢端著滿滿一盤子,到餐桌前猶豫了一下,說我們在茶幾上吃行嗎,桌子高,坐高我吃不下。
田寡婦在心里一聲哎呀。
她也是這樣,剛開始死活不愛坐到餐桌前吃飯,但飯熟了,蘇梅早早就擺到餐桌上,兒子也坐到椅子上,給她留一個上首等著坐,她不坐,他們就眼睜睜等著,似乎要在這件事上體現(xiàn)他們對老人的尊重。配餐桌的木椅子高,桌子也高,把人整個高高地撐起來,她覺得坐那么高吃飯,本來很香的飯也不香了,每次她都總想出溜下去蹲在地上好好地往嘴里刨一碗飯。
把碗碟在茶幾上擺開,老漢帶頭坐到了上面,田寡婦和他面對面坐下。面是快刀切的小碎面葉,湯里除了漿水里帶的菜,就是炒進去的蔥頭,出鍋后灑了切碎的芫荽葉,有白有綠,浮一層清油花,聞著香味撲鼻。
老漢端起碗美美喝了一大口。他像貪嘴的孩子一樣咕嚕咕嚕吞咽,一口氣喝光了大半碗湯,這才抬起頭,額頭上見了汗,說好香啊,太爽快了,多少年沒有這享受了。
田寡婦看著他吃,他也不客氣,一口氣吃了三碗,推開碗,把剩下的一碗推到田寡婦面前,溫和地笑著,快吃,漿水面太涼不好吃,吃了肚子涼,趁熱吃。
說著他拉開了外套的拉鏈。那拉鏈好像很滑,絲溜溜一直滑落下去,露出了里頭的衣裳,是一件格子襯衣。田寡婦注意到那襯衣沒扣紐扣,露出貼身的背心,和一大截脖子。脖子往下的部位密密麻麻布滿了褶皺。田寡婦有點愣,一個人身上怎么能長這么多褶子呢。她還真沒有這么面對面細看過一個老年男人的胸脯。男人完得早,沒來得及變老就走了。她想到了剛剛打好的褙子,這些褶子,真像褐色黑色的破布一次次沓在一起。田寡婦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她悄悄在褲腿上蹭著汗,一個念頭鬼火一樣冒了上來,她想伸手摸摸那些褶子,像摸褙子一樣,撫得平平展展。汗從褶子的縫隙里滲出來,細密的一層,閃著光。他伸手進去摸了一把。田寡婦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汗腥味。這種味道,自從男人完了以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聞到過。
田寡婦忽然心里很亂。亂到有些慌,她低頭快快地吃飯,一碗飯幾乎順著衣領(lǐng)灌進去那么快。吃完,抬起頭,她的態(tài)度忽然就變了,變得生硬了,黑著臉拒絕了老漢殷勤提出一起拾掇碗筷的幫忙要求,她有些潦草地拾掇起所有碗筷,一盤子端進去扔在鍋臺上。
老漢似乎也嗅到了空氣里的不愉快,他卻不慌,站起身含著笑說該回去了,謝謝你的漿水面。
田寡婦站著沒動,沒說挽留的話,也沒有動身相送。
老漢換了鞋,自己開門走了。
門輕輕彈回來,無聲地關(guān)上了。田寡婦呆呆站著看,她感覺就像一個刀口,洞開,又彌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就連那個人,是不是真的來過她都不確定了。
我做的啥事啊——她坐在他坐過的地方,癡癡地想,我連他叫啥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把人往家里領(lǐng),還一個桌子吃了飯,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瓦罐里還剩下一點漿水,她端起來倒進了下水,然后沖洗了瓦罐,擦凈了,將它倒扣進柜子最下面看不見的一個拐角。
五
謠言是什么時候傳進兒子和媳婦耳朵的,田寡婦不知道。也許第一年,也許第二年,也許欣欣大班的最后這一學(xué)期。田寡婦每天都盡心盡力,早晨七點半準(zhǔn)時把欣欣送到校門口,下午五點準(zhǔn)時接回來。一周做兩次饃饃,怕欣欣吃膩了,換著花樣做,上一次烙油旋餅,下次就是蒸饅頭、花卷,要么起點面炸幾頁油香,有次她甚至還一個人炸出了一大盆子麻花。面條也再沒有買過,自己調(diào)面,揪面片,搟面條,壓長面,包餃子,變換著給娃吃。欣欣吃出便宜來了,每天早晨要吃奶奶做的,晚上也要吃奶奶做的,田寡婦高興為孫子效勞,每天早早爬起來為娃準(zhǔn)備早飯,晚上也等著他回來祖孫倆一起吃。這樣用了心,效果還是有的,欣欣瘦弱的小身子一天天圓潤起來,脫光了白溜溜圓嘟嘟的,看著孫子這樣,田寡婦從心眼里感到幸福,做奶奶的,世上還有比看著孫子健康成長更幸福的事嗎,肯定沒有了。endprint
有個周末,田寡婦趁兒子全家都在,出門跟胖老婆子去一個新開的藥店排隊領(lǐng)雞蛋,說還給免費測血壓、血糖呢。去了才知道排隊的人很多,都是老婆子老漢,田寡婦做完檢查捏著一小袋雞蛋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了,兒子和媳婦要返回單位去。奇怪的是,他們臨出門沒有像以前一樣,跟她打招呼。平時都是扎咐一番才離開的。重復(fù)那些陳舊的安全注意事項。今天他們誰都沒說話,兒媳婦先出門,砰一聲,門合上了。田寡婦沒在意,防盜門就是愛響,手勁稍微大點就這樣。兒子臨出門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有話要說,又不說,看完出門,把門把手從外頭抬了一下,這才走了。
田寡婦看出來小兩口的情緒不愉快,但是她沒在意,知道小兩口一直不贊同自己跟那些老人接觸,廣場舞不要她去參與,她也就不去,反正她對那個沒興趣。不過這藥店免費體檢,她覺得還是有必要去的,尤其這半年來,她起坐的時候都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她懷疑得了高血壓。她心里說我不就出去做了個檢查么,你們不高興,我再不去就是了。
上學(xué)路上,欣欣說奶奶,我爸媽吵架了。田寡婦沒在意,說男人和女人吵架,正常事,欣欣不要管,他們自己會和好的。欣欣歪著頭,說奶奶,你不知道,吵得可厲害了,差點打起來了。田寡婦摸著孩子的頭,笑著說打起來也沒啥,爺爺奶奶年輕的時節(jié)也常打架呢,牙子和舌頭好得很,有時節(jié)牙子還是會把舌頭咬爛了。欣欣說奶奶,這回真的不好了。他們要離婚了。田寡婦說離就離吧,離了欣欣不怕沒人管,奶奶管你,所以欣欣不要怕。三年時間在城里生活,田寡婦說話也變得文雅了,她也會用所以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詞兒了。
欣欣說正是因為奶奶,他們才吵架呢,他們不要我跟著奶奶了。
田寡婦低頭看,孫子板著小臉,沒有扯謊的跡象。
田寡婦心里一動,說欣欣扯謊,沒有的事,奶奶是爸爸媽媽專門從鄉(xiāng)里叫上來幫助管欣欣的,要從幼兒園一直接送到小學(xué)、初中,直到你自己能騎車子上學(xué)才放心呢?,F(xiàn)在不要奶奶,誰接送我的欣欣?
欣欣毫不猶豫地說,我媽說了,我外奶奶來接送我。你回老家去,爸爸不答應(yīng),他們就罵起來了,罵著罵著,打起來了。
田寡婦說欣欣你胡說啥呢,這咋可能,三年前我就說過,叫你媽請你外奶奶來看你,你媽不答應(yīng),死活要叫我,現(xiàn)在咋會半路上又換人?
欣欣用圓溜溜的大眼睛瞪著奶奶,大聲說奶奶比光頭強還笨,笨死了,他們真要趕你走了,媽媽罵爸爸,你媽老不正經(jīng),啥人都往家里招惹,害她一個人不要緊,到時候人販子把我兒子賣了咋辦!
田寡婦呆了,抓著孫子的手。孩子無聲地掙扎,掙不脫,苦著臉喊了起來,奶奶你干啥啊,我的手要折了——
田寡婦抱住欣欣,說欣欣,你把你爸媽的話再說一遍,說詳細點。
欣欣不說了,眼淚在眼眶里閃,說奶奶,你得快想辦法,他們真的不要你了,我是誠實的孩子,我沒有撒謊。
田寡婦想給兒子打電話,探探口氣,捏著手機又沒勇氣打,她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欣欣沒有撒謊,那天兒子和媳婦臨走的表情,很有可能就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吵,只是自己當(dāng)時粗心沒注意到。
田寡婦失眠了,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兒。找誰呢,別看城里到處都是人,她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能說心里話的連一個都沒有。那個胖老婆子她摸清楚了,住二樓,見了面還是會笑著打招呼,偶爾告訴她哪家藥店新來了治腰腿疼的保健品,哪個超市免費送雞蛋一類的信息,卻始終沒能更進一步地交往,肯定不是能說心里煩惱的人。除了胖老婆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個人都不熟,甚至樓道里進進出出常見的幾個年輕人,連點頭笑一笑都沒有過。她想到了他,那個老漢。
自從那次吃過漿水面,以后還是會見,剛開始見了,他顯得有些熟絡(luò),湊上來要說話,她淡淡地點個頭,暗暗挪步拉開了距離,有時候心里想和他說話,嘴上卻懶得動,有時候嘴上很想說點啥,心里卻又沉沉的,總是難有心口統(tǒng)一的時候。大概持續(xù)了半學(xué)期左右,老漢見了她也開始躲。他們好像共同經(jīng)歷了一個什么大秘密,現(xiàn)在有意疏遠,是為了心照不宣地保守這個秘密。這種心照不宣,讓他們變得比從來沒見過的生人還疏遠。
后來連面都很少見了。幼兒園門口,田寡婦往門左躲,他往右邊挪,接孩子的人熙熙攘攘,他們每次都被淹沒在人群里。
田寡婦苦笑著搖搖頭,他怎么能是可以說心里話的人呢?現(xiàn)在連陌生人都不如了。她想到了男人,男人要還活著,倒是可以和他商量?;▋簨屢彩莻€可以說說煩惱的人,只是她在窩窩梁,人都見不著,這心里的磨更沒法扯了。
田寡婦心里煩悶,奇怪的是兒子和媳婦回到家臉色正常,看不出一點點顏色。她就慶幸自己沒有貿(mào)然問他們,看來是欣欣信口胡扯呢,現(xiàn)在的小孩子,真是不敢小看,啥謊話都編造得出來。田寡婦一顆心踏實下來了。她已經(jīng)喜歡上城里的生活了,每天吃飽了坐著,餓了再做來吃,煤氣和電,都很方便,又干凈又利索,不像柴火煙熏火燎的。用水更方便,洗衣裳洗澡都不用為水發(fā)愁,窩窩梁時候吃井水,吃夯吃夯打一桶水累死人呢。電熱水器就掛在衛(wèi)生間里,她啥時候打開都是熱水。出門更方便,一擺手就能坐上出租,雖然她這些年沒有一個人坐過,但是只要她有需要,還是可以做到的。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獨自過馬路,先左后右,在車流縫隙里自如地穿梭。城里的水綿軟,幾年時間,她的手和臉細膩多了,自己摸著都軟綿綿的。
田寡婦心里暗暗盼著蘇梅再生一個,欣欣大了,不用接送了,還有老二需要照顧呢。
暑假是六月里放的,學(xué)校一放,欣欣從幼兒園畢業(yè)了,蘇梅也從學(xué)校回來了。夜里兒子一家人圍著茶幾看電視,田寡婦做完禮拜從小臥室里出來,兒子說媽,你給自己尋了個老漢?
這話問得太突然,田寡婦扶住沙發(fā)拐角,微笑著看兒子。
蘇梅似乎一直在等這句話,既然有人開了頭,她的話就迫不及待地追上來,說你尋老漢是你的自由我們干涉不了,可你不該把人往家里領(lǐng),好人壞人你知道根底嗎,現(xiàn)在的人有多復(fù)雜你難道不知道?
蘇梅說得太快,嗆著自己了,劇烈咳嗽起來。endprint
兒子說我們把娃娃把家交給你老人家照顧,你倒好,背著我們尋人,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嗎?我可是你的親兒子,欣欣是你親孫子,你咋忍心呢?
兒子顯得很激動,臉紅到了脖子里,聲音里含著淚光。
田寡婦慢慢地坐下,有些艱難地想,這是咋回事?哪來這樣的話?
田寡婦深深吸一口氣,說把壞人引進家門,我會這么糊涂?沒有的事。
蘇梅哼了一聲。
兒子說你還要咋樣,買個瓦罐專門給他臥漿水,做漿水面,你對他那么好!這輩子你對我爸這么好過嗎?
田寡婦感覺頭頂?shù)臉撬聛砹?,直接壓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正在往一個看不到底的深洞里掉去。
六
田寡婦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袱竟然和三年前來的時候一樣,沒有大,也沒有小。那些拆掉做了布鞋的舊衣裳,又被新買的填充上了,這包袱還是不大不小,提起來挎在胳膊上就能走。
欣欣一直穿奶奶做的布底鞋,引得多少人羨慕,布底鞋夏天尤其好,透氣,清涼,接地氣,對娃娃身子骨好。幸好她還做了好多雙,足夠欣欣再穿三四年。只要娃的腳不受罪,奶奶心里就是高興的。
回窩窩梁的班車有兩趟,十二點一趟,下午兩點一趟。田寡婦決定坐十二點的。早晨到中午十二點,還早得很,她把包袱捆好,兒子媳婦還在睡懶覺,她出門下樓,一直出了小區(qū)門,穿過馬路,往廣場上走去。
晨練的人群正熱鬧,田寡婦第一次沒有回避,一直往人多處走。城里人真是奇怪,吃飽了又怕胖,怕病,怕死,起個大早跑出來折騰自己的身子,跑的,跳的,拍打的,倒退的。尤其上了年歲的老婆子和老漢,一個個像剛開始學(xué)步的娃娃一樣,叉著空曠的步子,笨笨地晃悠著,動畫片里的動物一樣做著奇形怪狀的姿態(tài)。
田寡婦看他們跳廣場舞。大喇叭里亂紛紛響著,這聲音田寡婦已經(jīng)熟悉了,三年來天天早晨路過這里,雖然聽不懂里頭唱的啥,調(diào)子卻已經(jīng)熟悉了,記在心里了,甚至能跟上哼一半句了。她一直走到大隊伍跟前,很認(rèn)真地站近看。要是把這些城里人斜立馬跨的鍛煉姿勢學(xué)給花兒媽等窩窩梁的女人看,肯定把她們的腸子都笑疼了。
田寡婦目光隨著一個個扭動的身影看,看著看著,她看到了一個高大單瘦的身影,他也在人群里,正在忘我地跳動,長長的胳膊和腿子,在一群肥肥胖胖高矮不一的老人當(dāng)中,他像個凌風(fēng)起舞的年輕女子,那胳膊和腿顯出幾分柔軟,輕飄飄晃蕩著。田寡婦不懂廣場舞,卻還是從他嫻熟的舞姿看出來了,他是這一堆老年人的領(lǐng)頭兒,是人群當(dāng)中最活躍的一分子。田寡婦看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本來想在臨走前找到他當(dāng)面問清楚一件事,現(xiàn)在不想問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