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項 靜 女,1981年生于山東泰安,上海大學文學博士,就職于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論研究室,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第四屆客座研究員,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南方文壇》《文藝理論與批評》《當代作家評論》等刊物上發(fā)表論文若干,出版評論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獲得2016年南方文壇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
阿甘本說每部作品都可以看作尚未寫就的作品的前言(或者部分演職員表),并注定要保持這個樣子,它反過來又要成為其他缺席作品的前言或者模板,僅僅是綱要或死亡面具。珍妮特·溫特森的寫作是符合這種互為關系的,那些熟悉的詞匯和人世風尚,從第一部作品《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開始建立的基調(diào)和語法,到《激情》《給櫻桃以性別》《寫在身體上》《蘋果筆記本》,綱要和死亡面具就一直明鏡高懸,差別和生長顯而易見,但又都是珍妮特·溫特森既定河道范圍內(nèi)的緒論和補遺。
《時間之間》改寫自莎翁晚年重要的一部劇作《冬天的故事》,命題式的致敬。為紀念世界上最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辭世四百周年,英國出版商想出了致敬式重寫的主意,邀請全球最好的小說家改寫七部莎翁經(jīng)典劇作。對于經(jīng)典名著在公眾視線內(nèi)的重寫,是時間勝利的一種傲慢,哪怕穿上致敬的華服,其中的徒勞和程式感一樣都不會少。在臣服于過去的前提下,試圖尋找自然妥帖,絕不是曲意承歡的現(xiàn)代摹本,最大的敵人就是經(jīng)典的影子和刻意的行為,會把致敬的誠意消耗掉。
溫特森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作家,她的小說不那么像小說,敘事程度比較低,自行其是。她頑強而固執(zhí)的對警句的熱衷,總是意在言外和暗示著不在場的敘事;她的寓言模式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行的小說模式,無處不在的個人風格,對一個個有趣的情境做出的布萊希特式的生動摘要。重寫很大程度上要沉潛在原有的故事框架里,為什么是溫特森?她說:“過去的三十余年里,莎士比亞的劇本始終是我的私人讀本,所以我才寫這部改寫版小說。這個劇本講到了棄兒。我就是個棄兒?!边@話是溫特森的個性和風格,也流露出個人常識重新販賣的信號。重寫是與公共記憶的遭遇,是對固有之物的重新發(fā)現(xiàn),個人特點如此鮮明的作家與基本封閉的經(jīng)典故事,仿佛兩棵棗樹矗立寒夜曠宇,互通聲息的寫作行為本身可能就是一種行為藝術。
不知道哪一方起意在先,當然或許這也并不重要,《冬天的故事》在溫特森的作品中有過幾次不經(jīng)意地露面,只有真正喜愛的作品才能獲此殊榮。她喜歡在作品中重復這個劇本中的話 “你要喚醒你的信念”,有了信念,就有值得相信和愿意相信的一切,進入任何敘事或者虛構的模式,意味著在它已經(jīng)成立的前提下隨行就市。
溫特森在《給櫻桃以性別》中重寫過《十二位愛跳舞的公主》,十二位愛跳舞的公主深夜溜出門跳舞,被一位老兵揭發(fā),他也因此娶了大公主,并成為了王國的繼承人。溫特森把揭發(fā)公主們的男人置換成一位狡猾的小王子,直接后果是自己和十一位兄長每個人都娶了一位公主,就像藝術展覽一樣,每段婚姻都是戰(zhàn)場和廢墟,壓抑苦悶、同性戀、精神出軌、宗教信仰、家庭暴力……溫特森以一貫的堅決和冷毅,讓這些不幸的女人們或殺害或離開自己的丈夫,再次回到童年經(jīng)驗,組成了一個只有女人的社區(qū)和理想國。重寫的興奮里肯定有游戲精神和智力的愉悅,不以為忤的解放和戲仿,在拆解和重建里造出一個看似熟悉其實陌生的世界,以作家的敘事延宕、溢出以及語言和主體精神。
溫特森的寫作從一開始就保持現(xiàn)代主義對時間和情節(jié)的高度敵意,并讓故事在仿佛根本不是故事的情況下發(fā)揮比較大的作用。她是一個不使用情節(jié)作為推動力或者基礎的作家,真正用的是故事中的時間的話題。相對而言,《時間之間》是故事性比較強的小說,這個結果部分來自于對原著故事的忠誠,《冬天的故事》清晰的故事框架和幾乎被填滿的闡釋空間。
西西里國王列昂特斯與童年伙伴波西米亞王伯利克賽尼斯共度了九個月的美好時光,伯利克賽尼斯思家心切,列昂特斯費盡口舌都無法留住他,于是希望懷孕的王后赫美溫妮幫忙勸說自己的摯友在王宮多停留一段時間。王后成功地勸服伯利克賽尼斯留下,列昂特斯毫無預兆地產(chǎn)生嫉妒,指控赫美溫妮和伯利克賽尼斯之間有私情,逼死王后,遺棄襁褓中的親生女兒。十六年后,被波西米亞牧羊人救下的女孩長大成人,與伯利克賽尼斯之子佛勞里澤相愛,卻又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兩人因此私奔到西西里,最終促使父女相認、赫美溫妮從雕像中“復活”?!抖斓墓适隆肥巧勘葋喭砟陝?chuàng)作的悲喜劇之一,在莎翁的戲劇中占有重要地位,截然不同于《哈姆雷特》《李爾王》等悲劇或者復仇故事,這是晚年或者說時間盡頭的莎士比亞的內(nèi)心圖景,他看到了人世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寬恕舊債,解放過去,讓時間顛倒流轉,去撒播新的種子。
一個時間的盡頭的故事,是一個沒有任何懸念和意外的故事,結局的設定是感傷的,設定對歸于和解的感受提出要求,卻不為感受提供現(xiàn)實。感傷是落入關系中空轉的感覺,所處的敘事位置決定了對于此前的一切都帶上追溯和揮淚的性質,是善良、正義和愛的蓄謀已久的復位行動。溫特森在小說的開端即將原版故事放在那里,“結局已可預見”,劇本的結尾沒有解釋,也沒有警示或心理闡釋,這出戲以每個角色奔向新生活而告終,和解后的人們一路上互敘許多年來的契闊。過去永遠不是死去的時間,愛與復仇、悲劇、寬恕全都隱藏在時間的褶皺里,綿密而深沉,在這個意義上,時間萬古如一,溫特森說:“過去依賴于未來,恰如未來依賴于過去,其程度不相上下。”
溫特森選擇這部劇重寫,好像在那些松散的、非情節(jié)化的寫作中抽身而出,具有了被時間裹挾的整體性的外觀。《蘋果筆記本》的結尾是這樣的,“你的臉,你的手,你身體的律動……你的身體就是我的‘時間之書。打開它,閱讀它。這是這世界真實的歷史?!痹跁r間里能夠看到世界真實的歷史,她迷戀的可能就是站在時間端點上,擁有再次相逢洪流的機會,她愿意返回,重新安排、整理、闡釋、抒情和理解,仿佛獲得了近乎全能的位置,又能看到“一生時光中的些微粒子”,時間匡扶了所有的寫作正義。淚水收束,愛戰(zhàn)勝了誤解,那些絕望時刻,由此而得到安撫,從而由事件進入日常生活的序列,這又像一個時代轉換的隱喻,歷史由此切入它的生活模式。
溫森特喜歡威廉·福克納的名言,“過去的沒有死去。甚至尚未過去?!薄稌r間之間》是關于過去和時間的故事,過去隨時讓現(xiàn)在的生活和人們“墜入時間的褶皺,此時、彼時疊合成同一時刻”。黑人謝普在醫(yī)院里終結了妻子痛苦的生命,也讓自己陷入哀傷,曾經(jīng)充滿信念的生活變得殘缺。在寶馬車禍的現(xiàn)場遭遇死亡,他看到了嬰兒島的一束光,帶走了那里剛剛被放入的女嬰,“似乎因為我奪走過一條命,所以又得到了。我感覺這就是赦免,好像我得到了寬恕?!?/p>
關于愛和懲罰的故事由這些偶然以及轉換了的空間、時間,前后相遞,蜿蜒前行。上帝不需要懲罰人類,我們總是自己懲罰自己。所以我們才需要寬恕,但人類不了解寬恕。“寬恕這個詞就像老虎——電影里拍過,證明它確實存在,但我們之中僅有極少數(shù)人近距離地看過野生的老虎,或者徹底了解它們”?!稌r間之間》是去走近老虎,以轉換到現(xiàn)代生活場景中的原班人馬,演示寬恕的主題,他們置換了姓名和人生配置,全盤穿越進現(xiàn)代時空,但內(nèi)心生活一如既往,妒忌、傷害、棄兒、愛與和解、失落與尋找。
在市場資金短缺的世界金融危機中,列奧憑借精明的頭腦建立了專門從事杠桿收購的對沖基金“西西里亞”,靠著人脈和手段,在現(xiàn)金缺乏的市場上憑空生財,從失業(yè)者一躍成為身價十億的富豪,成為美國夢的實踐者。妻子咪咪是一名華裔美國唱作歌手、演員,對音樂藝術有極其深厚的造詣。賽諾曾經(jīng)是列奧和咪咪之間的愛情的信使,是列奧的兒時玩伴,也發(fā)生過同性之愛。賽諾與咪咪也曾產(chǎn)生過短暫的愛和撫慰。列奧和咪咪結婚,生下了兒子米羅,在銀行站穩(wěn)了腳,賽諾四處游蕩,為了掩飾自己同性戀的身份,和陌生女子生下了面子工程的產(chǎn)物——澤爾。
咪咪第二次懷孕,賽諾來訪,此時的列奧變得自負,精明,敏感,多疑。他派人跟蹤咪咪的一舉一動,在臥室裝攝像頭;妒忌賽諾和咪咪每一個默契而又平常的相處,帶著惡意去猜忌他們之間的關系,列奧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欲望、憤怒和感動,列奧帶著對所有人的仇恨認定賽諾和咪咪偷情,孩子是個野種,他憤怒地懲罰著每一個人,他折磨咪咪和賽諾,也流放了剛出世的女兒帕蒂塔。至此為止,小說的主人公都生活在愛的痛苦中,缺乏愛,失去愛,他們站立的基點或墮落的起點,都是一種無望和垂死掙扎的愛,是暗夜中的跋涉。
小說中拯救的力量來自于另一個空間,樸素而遭受家庭巨變的謝普父子領養(yǎng)了帕蒂塔,度過了漫長的十八年。賽諾父子和謝普父子還有帕蒂塔在謝普生日這天,像牽線木偶一樣被放置在“剪羊毛”鋼琴吧里面。帕蒂塔的出現(xiàn),讓賽諾的時間蘇醒,過去的故事不可阻擋地加入生活的進程。列奧與帕蒂塔相認,帕蒂塔愛上了賽諾的兒子,謝普父子也找到了一見傾心的人,賽諾和兒子重歸于好,患病的咪咪被愛喚醒。
人生是沒有路徑的海,不曾夢到過的岸,好的寫作大概也是這樣的。一個事先張揚的重新演繹的故事,它所有可預見的一切,都會讓人松懈精神和關注,甚至氣餒,命運的排列組合和由此而來的改朝換代式的新人類,并不一定能夠讓異文化中的讀者投入那種源自莎士比亞戲劇文化傳承的特殊之愛和沉浸其中的共情時刻。由此,我們可能更希望看到溢出莎士比亞原有情節(jié)的部分,在時間里重新生長的,在溫特森那里孕育的東西。
在時間的維度之外,《時間之間》里又是兩個空間,兩個階層,兩個世界,它們之間的能量此消彼長。列奧與賽諾、咪咪戲劇性沖突最激烈的時期,謝普的世界安靜和平;在帕蒂塔沐風櫛雨拔節(jié)成長之時,列奧與賽諾的世界是黯淡停滯的。列奧的人生曾經(jīng)實現(xiàn)過跳躍式攀升,謝普也由一筆橫財改變了生存環(huán)境,它們互為彼此的存在參照。在失落之愛復位的過程中,澤爾和帕蒂塔實現(xiàn)了階層躍升,他們?nèi)滩蛔「袊@,“一個月之前,我們都還是普通人。”“他們曾毀了一種生活,但也有另一種他們找不到所以毀不掉的生活——但不管在哪種情況下,我們都會在一起的。”他們避嫌地嘲諷一下好萊塢劇本,“命運并不是好萊塢發(fā)明的。”
生活在另一種時空里的人們,既在隨風起舞,左右不了命運的安排,又想站穩(wěn)自己的根基,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堅定的生活。謝普與列奧之間有一段對話,“你是讓世界變成這樣的那類人。我是活在這樣的世界里的那類人。我是黑人,在你眼里,大部分黑人都去做保安或快遞員。金錢和權力是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所以你會覺得,對于沒錢沒勢的人來說,它們也是最重要的。也許在一些人看來確實如此——因為我們這類人只能靠中一張彩票才可能像你們那類人那樣拯救世界。辛勤工作和希望不會帶來這種改變。美國夢已經(jīng)玩完了。” 看似完全相似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設計,但潛在的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好像是一個時代預言,這里有新的憂傷。新的一代面臨著新的危機和不安,他們需要重新尋找生活的意義。澤爾說,“簡單地生活,只做足夠的工作,賺夠用的錢,你就能有一種更有意義的生活?!?“我們要從大企業(yè)的壟斷控制中解放出來,因為那意味著少數(shù)人操縱世界的運轉,并毀掉我們的生活?!?謝普太太去世之后,帕蒂塔像個奇跡般地出現(xiàn),成為他愛的指導手冊;帕蒂塔回到原來的家庭,那里的愛又重獲新生。謝普肯定意識到了改變,以及抵擋不住的恐懼,所以他才會抒情,“我們回不到昔日所在,也變不回昔日的自己,沒錯。但我們依然可以回家?!北M管兩個階層之間擁有可以交換和感情交流的中介——棄嬰和無差別的愛,但一種徒然的憂傷已經(jīng)產(chǎn)生,能像《冬天的故事》里那樣,互敘契闊變得非??梢?。
溫特森說,她愛的是語言,敘事只是附帶而已。非戲劇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人,有時候無法理解這種語言的華麗與宣泄,故作聲勢與空洞華美,它們在故事的演進中,帶來的停滯時刻,傾力的訴說與自我抒情,呢喃和堅信,幕間的抒情,都是對于固有之情感的重復確認,對于人類之愛的喃喃低語,它們就是空白填充物。用來聯(lián)接那些無法具體化的人生些微粒子,抵御空白時間。《時間之間》與《冬天的故事》說白了都是對人類某種自我預設的理想生活方式的懷念和吟唱,是一群走出伊甸園的被懲罰者們的內(nèi)心圖景,配合的是他們的怨念和反復。
《沉默之子》的作者邁克爾·伍德說,《給櫻桃以性別》之后的溫特森,被一種傳教士的沖動、一種要把光亮帶到黑暗角落的強烈沖動重新抓住了,以至后來她所有的小說(更不消說散文)都因為時時困擾讀者的說教而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損害。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時間之間》根本連影子都沒有,他就像一個有寓言能力的老巫婆,而我們不得不痛心地承認,這些無法更改的寫作印記,的確讓溫特森向乏味的方向滑行了幾步,就像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有同性戀故事一樣,那些可以析出的棄兒故事,愛情的相似模樣,抒情闡釋喋喋不休,貌似高明的語錄,它們幾乎就長成了磚石和混凝土樣子,它們看起來無味而愚蠢,可是房子就是這樣才堅固,而且僅僅是她自己的。
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再版序言中,溫森特自問自答了一個問題,這部小說是自傳體小說嗎?她的回答是——“不是一點也不是以及是的當然是”?!稌r間之間》繼續(xù)擁有所有溫特森式敘事元素,她再次勞心費力地重新排列組合,深入現(xiàn)實生活的腹地,攫取了一段沉重的生活,來附麗和對比,那么它還是對《冬天的故事》的重寫嗎?答案應該也是,“不是一點也不是以及是的當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