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連柯
那是個初春的早晨,巴克坦背著槍摸著黑兒走了,額吉只叫他巴克坦,當(dāng)然是背后這么叫,當(dāng)面還得叫阿瑪。日頭冒紅的時候,巴克坦背著口袋回來了,臉上現(xiàn)出少有的笑容。他關(guān)好房門,放下口袋,解開綁繩,一個小豬娃爬了出來。額吉一眼就認(rèn)出來,那是一只野豬娃。別看它那么小,渾身剛毛豎生,但它模樣兒一點兒不兇,瞪著一雙眼睛打量著額吉,似乎還挺親近。它的小肚兒鼓鼓的,小尾巴尖兒翹翹著,打個卷兒,有時還歡快地?fù)u幾下。它的另一位同胞是長身子,長嘴巴,一個犬齒成巨牙狀,在上頜向外上方生長,帶著一股生氣、兇氣。它一爬出口袋,一下子躥出老遠(yuǎn)。龜縮到墻角打量著屋里的每一個人。
額吉知道,這是她獻(xiàn)殷勤的時候了,舀些苞米粒兒撒到地上,然后跳上炕扶起額娘喀爾喀瑪,一家三口坐在炕上,看著兩個小家伙搶苞米粒兒吃。額吉討好地對巴克坦說:“我給它們倆起個名字吧,小的叫胖胖,大的叫長長?!笨柨Μ攺?qiáng)支撐著,笑著點頭:“名字起得挺好的?!笨砂涂颂箙s哼了一句,“以后你可要喂好它們,要是跑了,小心你的腦殼!”說罷,大頭朝下睡去。
吃過早飯,濟(jì)郎阿來喊巴克坦,他們背著獵槍走了。巴克坦雙腿沉沉的,臉上冒著虛汗,這些瞞不過喀爾喀瑪?shù)难劬?,她目送著巴克坦的背影,喃喃道:“巴克坦,你可?zhǔn)時回來啊……”“他不回來才好呢?!鳖~吉小聲嘀咕道。
額娘正了正身子,長嘆一口氣:“女人離不開男人,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永遠(yuǎn)在地上面……”額娘的話她似懂非懂,但巴克坦的話就是圣旨,她趕緊忙活去了。
這一天,額吉把胖胖和長長趕了出去,它們來到山腳下,去吃那甜甜的樹葉兒,酸酸的草根兒,胖胖高興極了,這是它們做夢都想來的地方??!遇到好的葉和草,便不動地方猛吃,小尾巴有節(jié)奏地?fù)u著。
這時,是額吉最快樂的時候,她向白云招手,隨風(fēng)兒舞蹈,和鳥兒談心,與花兒握手……突然炸雷般一聲吼:“你怎敢把它們趕到這兒!”巴克坦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他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伸出中指又彈她的腦殼,她可不敢躲那小棒槌似的手指,咚咚幾下,腦袋便起了包,好幾天消不掉,此時額吉多想撲進(jìn)額娘的懷里,痛痛快快哭一場,但她不能,否則彈的更多,彈的更重。一年前,文弱的阿瑪被黑熊咬傷了,臨咽氣的那天晚上,巴克坦扛起額娘就走,她也只好跟著……
那天晚上,巴克坦又喝悶酒,一個勁兒數(shù)落額吉的不是,喝著喝著耍起酒瘋來,額娘掙扎著搶下酒瓶,這下,巴克坦更瘋了起來,“喀爾喀瑪,你這蠢驢,不,你是蠢騾子!我收留了你,都快一年了,實指望你給我生個哈勒珠子,可你什么也生不出來!我完了,我的獵槍啊,沒人扛了!”巴克坦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額吉趕緊蒙上頭,不想去理會他們。
不知道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見額娘和巴克坦在說話,她掀開被子偷偷看著額娘,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少見的紅暈,她動情說道:“巴克坦,我是獵人的妻子,看到你每天背回的獵物越來越少,你在穆昆達(dá)跟前越來越?jīng)]面子。可這能怪你嗎?這大冬天,你都要光著膀子,我就知道你的‘猛力病越來越重了。你難過,你恨自己無能,因而你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你以為作為獵手分不到多少食物是一種恥辱,可這能怪你嗎?誰不知道,當(dāng)初,你是全族最好的獵手,心眼又那么好……”
“是啊,那時我最喜歡單打獨斗,現(xiàn)如今,我總乞求濟(jì)郎阿陪著我……”
“那天,你獨自一人打死了一頭野豬,三百多斤重呢,你扛著它走了十幾里山路,才累下‘猛力的毛病?!?/p>
“可如今我連一百斤的狍子都扛不動了,實話實說吧,喀爾喀瑪,有幾次我都想從虎頭崖跳下去!”
“胡說!我的巴克坦,好獵人去殺虎豹,哪怕死在虎豹……”喀爾喀瑪急忙捂住嘴,“巴克坦,咱們還像從前那樣,你抱著我,一起唱打獵歌?!?/p>
他們真的小聲唱了起來:
風(fēng)吹號,雪打鼓,
松樹伴著樺樹舞,
哈哈帶著弓和箭,
打獵進(jìn)山谷。
喲喲呼,喲喲呼,
打獵不怕苦,
過雪坎,爬冰湖,
躲在猛獸必經(jīng)路,
拉滿弓來猛射箭,
殺死熊豹虎。
喲喲呼,喲喲呼,
殺死熊豹虎……
他們唱的好動聽啊,額吉多想隨著唱,但眼皮太沉,她又睡了。
慶幸的是額娘的病有了些好轉(zhuǎn),額吉有了些許笑容。她不敢想象,沒了額娘的日子該怎么過啊??鞓房偸嵌虝海恍矣智那慕蹬R。那一天,濟(jì)郎阿把巴克坦背回來時,三星都出來了。白天,他倆遇到了咬死額吉阿瑪?shù)哪侵淮蠛谛?,一點兒不錯,好獵人不會看走眼。巴克坦眼睛一亮,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那只黑熊也發(fā)現(xiàn)了他,毫無顧忌,迎著他的槍口一步步走來,它想在氣勢上壓倒巴克坦。巴克坦最想迎接這樣的挑戰(zhàn),幾十年啊,他經(jīng)歷過多少次這樣的挑戰(zhàn)!他讓大黑熊走的近些,再近些,在他扣動扳機(jī)之時,只覺得心頭一熱,他又吐血了,那只大黑熊叫了一聲,但沒有擊中要害,而是瘋了一樣向巴克坦撲來。巴克坦掄起槍托狠命砸過去,他要把黑熊全部注意力吸引過來,以至于濟(jì)郎阿把槍拄到黑熊身上,它也沒發(fā)現(xiàn)。濟(jì)郎阿趕緊扣動扳機(jī),但黑熊還是把巴克坦死死壓在身底……
喀爾喀瑪幾乎隨巴克坦去了,但為了額吉,她苦苦哀求死神,死神暫時放過了她。額吉傻了,她似乎懂得了額娘的話。
男人是天,現(xiàn)在天真的塌了。多虧族里人紛紛幫忙,否則,這幾天還不知道怎么熬呢!
出殯這天,穆昆達(dá)早早來了,族里老老少少也陸續(xù)來了,大家用三十二扛抬著巴克坦的棺木,這可是最高標(biāo)準(zhǔn),哈哈們爭著搶著輪番抬著。
入土前穆昆達(dá)第一個點香祭奠,他稱贊巴克坦是勇敢的獵人,他希望孩子們能成為巴克坦那樣的賽音哈哈。
額吉扶著額娘,她倆誰也沒有流淚,巴克坦不希望看到她們哭哭啼啼的樣子,她倆小聲唱著巴克坦愛聽的打獵歌,后來大伙也跟著唱起來:
風(fēng)吹號,雪打鼓,
松樹伴著樺樹舞。
哈哈帶著弓和箭,
打獵進(jìn)山谷。
猛士豪氣在,
永載英雄譜。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