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磊
新居
一間臃腫的屋子,
我若不生活,
它就不明亮。
我怔怔地望著它,
是否,我該向它的空腹
乞討?“這一切,
確實讓我頹喪?!?/p>
有片刻的暈旋。
就近
就近找棵樹,有點積雪,實施自我詭辯的力量。
就近求助于浮橋,槳聲黑且甜,水流向家,自由貼著水面。
就近挨餓,貧困散發(fā)著怪異的難度,蒸汽涌來,我強行閃爍。
就近缺席于平安,兩次車禍之間,有一次鋼板式的憂郁。
就近抵達灼熱,鮮花遍野的國家,我渴望燃燒,以贏得死國。
信
這人不是我,死時他才恢復了寧靜。
一天三次,他到郵局,在那里他有個信箱。
五十一歲,獨身,說話結巴,傍晚會不住地搖頭。
越來越這樣,他突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站住,
張大嘴,長時間地,不發(fā)出聲音,有時一兩個小時。
時間默許了他。在濟南,沙塵暴的春天里,
他持續(xù)不斷地給路人帶來驚異——在馬路中央撒尿;
向妓女打聽死亡的時刻;光著身子向人求愛;
在電車上發(fā)“不準騙人”的紙條;給放學的小學生敬禮;
嘲笑有錢人;吃土;燒書……
就是這樣一個人,狂熱地寫信。一天三次。給我!
櫥窗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
我停下來。
我掏出煙點上它。
我盯著櫥窗里的絲綢。
我敲了敲玻璃,它輕輕地響了兩下。
我指著絲綢上燃燒的色彩。
我仿佛仍是熱戀中的孩子。
我知道那些燦爛的街道上有愛人的呼吸。
我感覺到顫動……隔了一會兒,
我漸漸平靜。
慢慢地我又向另一個櫥窗走去。
阿赫瑪托娃
四分之一的希臘血統。白銀的月亮。
整個世界都是異鄉(xiāng)。
而皇村。干草上的婚姻。
明亮。靜謐。有不可爭議的刺眼的硫酸銅的顏色。
銅的折磨人的聲響。野狗之家。
“我們全都是酒鬼和蕩婦?!?/p>
玫瑰紅的披巾。大部分時間緊靠壁爐。桌上。
一杯咖啡。不加奶。悲哀。
它與卑劣相互排斥。
那些不穩(wěn)定的窒息。鈴鼓的擊打。
暗下來。
硝煙和翻耕過的肉身田野。高傲。
呵,關多么可怕。
“既然不能給我愛情與和睦,
那就賜予我苦澀的名聲”。
他人
經過割舍。我?guī)缀踅⒘私邮艿挠職狻?/p>
傳記開始低緩。細沙散落。
寒冷也不再是空的。在海上。
一次便于直面的潮汐來的越快,死就催得越緊。
在沒有旁觀者的生活中。總有些事物的密度
超過恐懼。超過仍去強求的一份歡顏。
一部分注視因此漸漸暗了。另一部分,
轉移成任性而疲倦的霉。
路
路是被壓平的。
路將死于平。
路的死路人皆知。
路不斷,意味著路邊
仍有需要刈斷的草木,
異端的草木,
只有壓路機贏得勝利。
只有勝利是虛無的。
只有虛無掌握著路的一切。
路此時突然軟弱,
沒什么說的。路需要一次次翻修,
是因為路的虛無總砸向
貪婪的人。
總讓無路的人
無以面對自由和
天涯。
我有點狂妄
我有點狂妄,
狂妄就喜歡我這樣的人,
就像紙喜歡剪子,火車喜歡鐵軌。
三十三年來,一直這樣。
我充分想象過那些狂妄的人,
那些積攢爐火的人,
身上永遠有三立方千米的花園,
喉嚨里永遠有敵意,
壓向一根彎曲的木頭,
如果冷就壓向冷,
如果孤獨就壓向孤獨。
孤獨是廢紙,
他們在一堆廢紙上撥弄光陰,
像撥弄成群的鮮活的鼴鼠。
他們的呼吸總合有煤煙和油墨,
他們會飛,他們翹起了腳,
但他們不飛,他們活著,一年一年地活下去。
我開始懂得目睹這樣的美景
像目睹一場雪,
雪花一粒一粒地落下來。
絕境
一只燈泡,在我手上。
像梨汁,在盛夏的腐爛氣息里。
橘黃色的窒息,不斷地在往泥里滲。
我顯得疲倦。
我的疲倦,我一直攥著。
不去刺激它,也不給它
更多的理智。
實際上,我很容易去死,容易得
像轉身鉆進樹叢。
每次我想象有一片海在眼前的時候,
要么它真的就在,要么它是一片漆黑。
海在遠處拉琴。
我全副的信心讓海更舒展。那些緩坡的跌宕,
那些生命跟不上的藍,將事實上的冬天
推遲得更遠。
我暫時不說話,在對面的街上,
它是永遠。endprint
它要始終面對一種暴力,面對低,面對向上的搏斗,
表達向下的敬意。
替身
替我醒來,死夜像雪一樣白。
替我說話,替一個垂暮的人或者嬰兒,
但不替熟人,他們每個心中都有
一棵無根的樹。替我呼吸,葉子幽咽,
替我站在黑暗的一邊。
替我工作,埋頭挖出崩潰的磷,
替我相信那是靈敏的肉欲,
女人永遠是最晃眼的,也最決絕。
替我愛,如果沒有回應,替我憋著,
替我憋住這些僅存的熱。
替我掙扎,接受我的顫抖,替我冷,
替我把冰結在那里。
替我腐爛,在冬天比夏日更迅速、更狠,
我身上的罪惡泥濘,替我用刮刀
絞成粘稠的黃昏即景。
替我沉默,把聲音關在秉性倔強的牢里,
海不起一絲浪,替我滿心澄澈,無言
是我的孤獨在紙邊,像火苗。
最后,替我死,樸素的。啊不!怎能呵,
替我死就是替我自由。
孤島
接受人,不接受人群,
接受水,不接受海水,
我每天死去一些,每天的異端,
釘在那兒,每天的孤單、隱秘,
每天更加鋒利。
我有理由返身,一瞬間
修復鍵改變了生活的路徑。
景物換了,人變得可疑,多層的晦暗
在身邊猶如波浪,而斗爭
有時是闡釋,有時是沉默。
城市的島總有殘力可以吮吸,
一口氣的功夫就煥發(fā)了另一種精神,
風滿滿的,在胸口,不吹,
周圍安靜得出奇,大白天
欲望縮得很緊。
人人都不接受彼此,
身上的熱,不接受身上的冷,
身邊的愛,不接受身邊的恨,
聲辯是徒勞的,遲早,
我會拆掉自己所有的岸。
雙子座
我始終恐懼。兩個人在我身上,
兩種顏色,今天有些刺眼,
昨天,還在黑暗的海底。
我始終背對著那樣的黑暗,
每天被吞進生活,每天交換
身份或者良心,危險薄得一哈氣
我的銳角就能翻卷。
我居住的這個空間,每一刻
都有生人,新鮮的嗓音,疑慮
不安的安,藍火焰里的性,
接近崩潰,有時只是沉淪。
我不明白為什么如此明亮的一切
也讓我不由自主地絕望。
兩輛車不由自主地從兩個方向,
駛入我,瞬間又駛出。
灌木向后倒下去,我向前。
有一種速度始終讓我驚悸,
傍晚,它在一張?zhí)梢紊弦粍硬粍樱?/p>
連呼吸都沒有。
燈火在我周圍展開,
不止一次我落下淚水,
該感謝誰?日日夜夜,信風
吹老了樹木,它的命運和我的一樣
在一塊焦碳上,一些煤渣中間,
雜草總不放棄醒在我身邊。
我開始穿衣服,兩個人,
兩套裝束,一種異己的要求,
灰塵從要求中落下來
不出聲地落向我的寂靜。
作為一個沉默者
作為一個幸運者,
我似乎應該向不幸者發(fā)言,
以示特權。
作為一個富人,
我似乎應該向赤貧的人發(fā)言,
以示階層。
作為一個智者,
我似乎應該向太多弱智的人發(fā)言,
以示高貴。
但作為生者,
我是否應該向死者發(fā)言?
尤其是他們的沉默
不斷地洗刷著我的污漬。
實際上,我是一個平常的平民,
一個赤貧的人,
一個不幸者,
一個難以想象的弱智。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
在特權、階層、霸氣和高貴面前,
低首,繼而落魄。
而作為一個沉默者,
我似乎應該向所有的發(fā)言者發(fā)言,
以示沉默。
存在之難
那是不容分說的勇敢,
愚蠢的僻靜,是一張紙
迎向它的供詞。迎著
筆的尖利。
和呼吸中上漲的河。
始終有一個力在暗處。
霧不重。它就要求更多的迷惘。
它需要沿岸。需要罪。
需要更多的生活,從具體的出發(fā)點,
釋放出喋血斑斕的另一面。
在望京。時光被反鎖在
眾人的肺里。顯然它有很多哮喘的燈,
很多卡槽。而且
在與迷途長久的對立中
它有額外的痙攣。
生活就是從這里
釋放出鎂。它看上去多像
一個單數世界的閃耀。
孤立因此也近似一種權力,
猛烈。曖昧。瘋。
而就素食而言。
我所在的崩潰,
還不能克服瞬間的傍晚。
我所努力勸阻的消費
仍是固執(zhí)的、薄霧的、反芻的。
今天。我決定去散步。
它常常提供壁壘、縫隙、隱身衣……
它讓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
“高聲寫作”。雖然
我只同意其中的減法。
在的。無名的在。
求的。無所求的欲念。
一直用推論將我推向一面鏡子,
推向它的深處,
更激進,
并帶著更多的拒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