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藝鳴
進入臘月這天早晨,天空陰沉沉的,霧很大。路上的車輛像粘在網(wǎng)上的蜘蛛,慢慢爬行。進了縣區(qū),霧減弱了。等紅綠燈時,柴濤剛拿出手機,就收到一條信息:柴濤你好,我是吳梅,我現(xiàn)在特別想你。今天下午我要做手術(shù),我如果下不了手術(shù)臺,就算和你告別了!
柴濤嚇了一跳。想不到吳梅還會給他發(fā)信息,這太突然了。他以為吳梅和她老公感情和睦,他們倆身體也都健康,生活過得很不錯,吳梅再也不會和他聯(lián)系了。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柴濤沒有忘掉吳梅,也沒有忘掉那雙鴛鴦襪??雌饋恚腥撕团耸且粯拥?,對于相愛過的人,即使再過十年也忘不了,這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吳梅才四十歲,他們倆都還很年輕,只不過分開十年了。這十年里,柴濤沒有見過吳梅,也沒有跟她通過電話,吳梅到底和她老公是如何過來的,柴濤一點都不知道。
柴濤和吳梅曾經(jīng)是省城襪廠漂染車間的職工。吳梅以前在針織車間,上三班倒,因為家里有困難,后來才調(diào)到漂染車間。漂染車間只上中班,后半夜能回家睡覺,方便白天照顧孩子。上班時,車間里人多,他們都穿著工作服、雨鞋,站在染料池子前邊,各自染襪子。下班已經(jīng)是半夜了,柴濤和吳梅離家最遠,騎自行車要走五十分多鐘。吳梅膽小,柴濤就順路送她。下班的路上,他倆邊騎車邊聊。天氣時好時壞,有時候晴天,有時候下雨。有時候有星星,有時候有月亮,有時候什么都沒有,全是黑的。有星星的時候,他們就朝天上看,天空中,星星很隨意地排列著,有的地方密密麻麻,有的地方松松散散,有的星星明亮,有的星星暗淡,不一而同。
吳梅告訴柴濤,她老公在市運管處工作,主要任務(wù)是查車,整天有人請客喝酒。喝醉之后,一躺下,她老公就會整宿整宿地打鼾,狼嚎一般,她都煩死了。
吳梅的兒子叫蔡瑤。有一天,蔡瑤在床上玩著玩著,突然抽搐起來,到省醫(yī)院一檢查,說是癲癇病。之后,這孩子只要一激動或者一生氣,立馬就抽搐——幼兒園是不能去了。她上班的時候,就讓她婆婆和她媽輪著帶。
癲癇屬于精神殘疾,他們還可以要二胎。她老公再三發(fā)誓,備孕期間,保證不喝酒??蓞敲凡幌胍孟劝巡态幍牟≈魏?。為此,她老公老跟她生氣,經(jīng)常對她罵罵咧咧,她要是頂嘴,他就打她,還把手機摔在地下,發(fā)出驚心動魄的響聲,搞得她整天心驚膽戰(zhàn)。
柴濤心里很不是滋味,吳梅長得不錯,脾氣也好,怎么找了一個這樣的老公呢?轉(zhuǎn)念一想,她是工人,她老公穿制服,戴大檐帽,有權(quán)有勢,比她體面多了。柴濤也結(jié)婚了,老婆賈媛在食品廠上班,兒子三歲了。那個時間段,馬路上的人很少,偶爾有一兩輛汽車疾馳而過。橘紅色的路燈,照射在路面和法國梧桐上,影影綽綽,微風(fēng)拂過,發(fā)出神秘的聲音來。
柴濤讓吳梅停下自行車,自己上前抱住了吳梅。吳梅沒有拒絕,任柴濤緊緊抱著。夜深了,人們大都在睡夢之中。他們靠在樹上,樹很靜,偶爾落下幾片葉子,落在他們的頭上。
那年臘月的一個晚上,天氣冷得很。柴濤和吳梅一出廠門口,在昏暗的路燈下,突然看到賈媛了。柴濤打了一個激靈,心虛得很,這可是在廠門口啊。他怕賈媛撒潑,吳梅受到傷害,也怕丟人現(xiàn)眼。盡管內(nèi)心翻江倒海,他卻硬挺著,沒事人似的,依然和吳梅走了一路。賈媛在他倆后邊騎著車,跟蹤了一路。
回到家里,柴濤覺得自己的頭發(fā)像針扎似的刺癢,他打開水龍頭,把頭發(fā)沖了又沖,一頭濕淋淋的,就和賈媛吵鬧。賈媛說早就有人告訴她了,下崗幾天以來,她一直在跟蹤他們。
柴濤渾身一顫,頭皮發(fā)麻,用手抓撓幾下,猶如抓到塑料布上。賈媛膽小,最怕離婚。柴濤喊,你跟蹤我,懷疑我,不相信我,那我們就離婚!
賈媛卻笑著說,那不可能,除非你和我的尸體離婚。
第二天下班回來,柴濤脫掉羽絨服,感覺胸膛越來越憋悶。賈媛太氣人了,她在家里怎么鬧都行,在沒有證據(jù)的前提下,她到運管處找吳梅的老公干什么?弄不好,這可是要出人命的!柴濤把賈媛從床上拽起來,打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賈媛膽怯,自知理虧,沒有還嘴,更不敢還手。柴濤不解氣,瘋了似的,說,房子歸你,兒子歸我,明天離婚,我一天都不想和你過了。
賈媛說,離就離吧,誰怕誰呢?
上了床,柴濤拽了被子蓋住肚子。賈媛從床上下來,到廁所去了。柴濤靠在床上抽煙。他抽得口很大,恨不得把煙都咽到肚里,可那煙霧偏偏不如他所愿,只想往上,不想往下,都從他嘴里耀武揚威地沖出來,飄到空中去了。柴濤突然聽到“咣當(dāng)”一聲,他感到很不正常,家里沒有狗,沒有貓,兒子在爸媽家里,而且這是五樓,窗戶關(guān)著,半夜三更的,怎么會有這樣刺耳的聲音呢?難道是賈媛在摔東西?他起身到中廳來回看了看,沒有賈媛,也沒有什么東西掉下來。柴濤推開廁所門,一下被嚇住了。賈媛上吊了,把脖子吊在下水道管子上了。剛才的響聲,是賈媛踹倒凳子所發(fā)出的聲音。
柴濤趕緊把賈媛抱到床上,像哄孩子似的讓她放心,說從今往后,他一定和吳梅斷了,好好和她過日子……
緊接著,襪廠改制了。職工們下崗那天,襪廠給每人發(fā)了一雙一只藍色、一只紅色的鴛鴦襪。職工們都知道,襪廠生產(chǎn)的鴛鴦襪,也就流行了半年,后來便賣不出去了。有的職工一邊發(fā)牢騷罵娘,一邊天女散花般把鴛鴦襪扔到了襪廠院里??蓞敲泛筒駶忌岵坏萌拥糇约菏掷锏镍x鴦襪。出了廠門,吳梅非要和柴濤互換鴛鴦襪。
柴濤不理解,他覺得吳梅像個孩子,一只藍色、一只紅色的鴛鴦襪,名字好聽,看著花里胡哨,卻沒人穿,留什么紀(jì)念呢?他把鴛鴦襪扔給吳梅,說,好好好,那你就留個紀(jì)念吧。
吳梅把那兩雙鴛鴦襪在手里掂了又掂,然后把她那雙鴛鴦襪硬塞到柴濤懷里,說,我保存你這雙,你保存我這雙。你要是愛我,你就保存,你要是不愛我,就扔掉吧。
柴濤很吃驚,他怎么也想不到,吳梅竟然把鴛鴦襪上升到了神圣愛情的高度。他趕緊說,好好好,我一定好好保存。
回到家里,柴濤把鴛鴦襪藏到了床下的箱子里,他不能讓賈媛看到。第二天中午,賈媛回老家了,柴濤打吳梅的電話,那個號碼卻成了空號,怎么都打不通了。endprint
吳梅的手機號突然變成空號,這事天崩地裂,非常重大。吳梅肯定是故意的。吳梅讓柴濤去過她家,她家住在交通局宿舍。柴濤知道,她老公上長白班,運管處離交通局宿舍很遠,她老公天天中午喝酒,從來不回去。
為了弄清真相,柴濤一口氣爬到吳梅家的六樓。鼓了鼓勇氣,他敲開了603屋門。不是吳梅,換了新住戶——吳梅把房子賣掉搬走了。柴濤像站在高原上,嚴重缺氧。他喘著粗氣,頭腦發(fā)蒙,好半天才平靜下來。
柴濤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吳梅不想和他再聯(lián)系,那就打電話和他說清楚嘛,他絕不會為難她的,玩什么失蹤呢?再說了,既然如此,她還讓自己保留那雙鴛鴦襪干什么?
柴濤發(fā)誓不再搭理吳梅,可他怎么都管不住自己。吳梅簡直是個魔鬼,看不到摸不著,而她的一舉一動,她的音容笑貌,卻一直在他腦子里閃現(xiàn),怎么都刪除不了。現(xiàn)如今,吳梅只發(fā)來一條信息,柴濤就激動起來……
現(xiàn)在的縣城,交通發(fā)展很快,路上車輛很多。剛過了綠燈,柴濤就不想上班去了。他停下車來,迅即調(diào)出吳梅信息上的手機號碼,便給她打電話。柴濤想問問吳梅,她要做什么手術(shù)?住哪家醫(yī)院?盡管吳梅跟他玩了失蹤,是吳梅把他放棄了,讓他難過了十年,可他還是經(jīng)常發(fā)瘋似的想?yún)敲?。他還經(jīng)常想象著,在縣城的飯店和商場里,或者在大街上,吳梅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覺得他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找到吳梅,要是再不讓他見到吳梅,他就痛苦死了?,F(xiàn)在真是太好了,他想買點禮品,到醫(yī)院看看吳梅。
柴濤撥了好幾次,手機通著,吳梅就是不接。他又發(fā)信息,她也不回,這讓柴濤很是惱火。吳梅呀,你怎么能這樣?你要做手術(shù),我能不去看你嗎?電話明明通著,你為什么不接?吳梅越不接電話,他越著急。遇到急事,或是想起吳梅和那雙鴛鴦襪來,柴濤就會覺得大腦嚴重缺氧,太陽穴嘣嘣直跳,連表情也僵硬起來,眼中像有兩把刀子,射出兩道發(fā)亮的光來……
下崗之后,賈媛為把柴濤弄到縣城一中工作,從而遠離吳梅,以絕后患,在公婆面前,把自己做過乳腺癌手術(shù)和吳梅的事搬出來,還說柴濤如果不跟她到縣城工作,就是舍不得吳梅。要死要活鬧了好幾天,最終達到了目的。
柴濤是在到處找不到吳梅的情況下,才賭氣和賈媛到縣城一中來當(dāng)維修工的。十年來,賈媛一直在縣一中門口賣煙酒、食品、文具,兒子跟著爺爺奶奶在省城上學(xué)。早晨,柴濤開車拉著賈媛一起上班,中午在小賣部里吃飯,晚上再開車回到老家村里去住。賈媛從沒有放松過對柴濤的監(jiān)視——汽車加多少油,跑多少公里,她都有詳細的記錄。賈媛還經(jīng)常跑到移動公司打印柴濤的通話記錄,生怕柴濤和吳梅再有聯(lián)系??h一中大院里,好幾個老師和領(lǐng)導(dǎo),都是她家親戚,柴濤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到了晚上,柴濤就出去和村里的哥們喝酒聊天。有時候也到縣城的歌廳唱歌,到洗浴中心按摩、洗澡——那些哥們兒,大都是賈媛的同學(xué)和老鄉(xiāng),只要柴濤和他們在一起,即使一夜不回來,賈媛也不責(zé)怪。柴濤還是覺得喝酒最痛快,他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即使喝得再多,他也不會吐酒,更不說醉話,就是個睡覺,睡得一塌糊涂。
從今年上半年開始,賈媛經(jīng)常腰疼和后背疼,縣醫(yī)院醫(yī)生說是缺鈣和著涼。除了保暖、吃鈣片和鍛煉之外,賈媛還按摩、拔罐、貼膏藥,當(dāng)時很舒服,回到家還是疼。等疼得實在受不了了,賈媛才讓柴濤和她一起到省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果是乳腺癌復(fù)發(fā),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頸椎和骨頭上了。住院化療了一段時間,也沒有好轉(zhuǎn)。在醫(yī)院的催促下,他們回了家。
為了減輕賈媛的疼痛,在省醫(yī)院腫瘤專家的指導(dǎo)下,柴濤堅持給她使用那種最貴的,也是當(dāng)時最先進的癌癥止疼膏藥。那膏藥別提多神奇了,像創(chuàng)可貼那么大,只要往乳房一側(cè)貼上一貼,就能持續(xù)七十二小時止疼。柴濤還找了保姆,晝夜伺候賈媛。病情到了這種程度,能做的就是盡量減少她的疼痛。到了后來的三四個月,賈媛一直臥床,人瘦成了一把骨頭,卻很少感到疼痛。
賈媛心里明白,總說她落到今天這種地步,都是被柴濤氣的。柴濤說,我是氣過你,可你也氣過我。正因為如此,我才跟你到縣城來上班。我還和你住在農(nóng)村老家,手機隨你翻,汽車雖然是我開,你卻控制著公里表,無論我到哪,你都跟著。十年以來,我到底對你怎么樣?你就差在我脖子上綁根繩子,牽著我了。
賈媛說,我知道。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拴住了你的人,卻拴不住你的心。我知道你是因為忘不了吳梅,才每天喝酒的。為了吳梅,你經(jīng)常修改手機業(yè)務(wù),就是不換手機號碼。你是跟我到了縣城,盡管我把你看得那么緊,可你的心永遠屬于吳梅。
柴濤說,你別胡說了,好好養(yǎng)病吧。
自從賈媛出院之后,有保姆晝夜伺候,又有岳母、岳父照管,柴濤才算自由了。柴濤白天在學(xué)校搞維修,中午到食堂吃飯,下班后趕緊回去,和保姆一起守著賈媛。每個星期,柴濤都到省醫(yī)院去拿膏藥,偶爾到洗浴中心或按摩房找個小姐來解決問題。那些小姐們都很年輕,他想要的,她們都能給他??刹駶偛粷M足,心里想的全是吳梅。特別是想起吳梅不明不白的失蹤和那雙鴛鴦襪來,他就頭疼——
柴濤很不甘心,早就下了決心,等賈媛一走,即使把省城翻個遍,也要找到吳梅。他要問問吳梅,他到底做錯了什么?她為什么要玩失蹤?她知道不知道,她這樣做,還不如用刀子捅他一刀痛快!他嘆一口氣,又想,不管她怎么對他,他都會原諒她的,誰讓他愛她呢。只要她同意,他馬上和她結(jié)婚,好好和她過日子,他這一生也就沒有遺憾了。
想到這里,柴濤高興起來,吳梅竟然給他發(fā)信息了。這說明吳梅和他一樣,都沒有忘了彼此。吳梅溫柔矜持,不是要做手術(shù),是不會給他發(fā)信息的。人遇到難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最親最愛的人。柴濤猛然想起來了,有段時間,上班的時候,這個手機號碼經(jīng)常騷擾他,電話通了,他問是誰,那頭不說話,也不放電話,好像只為了聽聽他的聲音。柴濤心神越加不安,臉皮發(fā)起熱來。也就是說,吳梅經(jīng)常給他打電話,從來沒有離開過他??蓞敲肪褪遣唤铀碾娫?,也不回信息。柴濤像吳梅老公一樣,把手機摔在座位上——不過,他是假摔,又是摔在座位上,手機沒有變成手榴彈,也沒有發(fā)出驚心動魄的響聲來,只是在座位上彈了幾下,滾了下去。endprint
柴濤再三琢磨,吳梅要做手術(shù),病肯定輕不了,否則,她是不會和自己這樣告別的。這是激將法,也是在考驗他。柴濤突然明白了,他不能和吳梅賭氣,她能給他發(fā)信息,告訴他她的手機號碼,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嗎?他做了決定,不能再讓吳梅溜走。他彎腰拿起手機,打電話請了假,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就往省城趕——這是最好時機,在吳梅上手術(shù)臺之前,他一定要見到她,然后才能往下進行。
縣城離省城三十公里,盡管天空還被薄霧籠罩著,但道路一點點清晰起來了,不影響行駛。這條國道很寬,兩邊不是門市、工廠,就是高大旺盛的白楊樹,幾乎沒有紅綠燈,也不堵車。柴濤進入省城地界之后,又發(fā)起愁來——省城有好幾家醫(yī)院,省級的、市級的、區(qū)級的,還有好幾個??漆t(yī)院,吳梅到底住在哪家醫(yī)院?但既然來了,那就從省醫(yī)院開始找?,F(xiàn)在是網(wǎng)絡(luò)時代,只要在住院處輸入?yún)敲返拿?,?zhǔn)能查出來。省醫(yī)院是腫瘤醫(yī)院,賈媛的癌癥止疼膏藥就是從省醫(yī)院拿的,效果特別好。十多年前,賈媛做乳腺癌手術(shù)的時候,醫(yī)生曾偷偷跟他說過,女人心量小,愛生真氣,長腫瘤的就多。吳梅恐怕也是一樣,她性格內(nèi)向,她老公又是那個德性,再加上患有癲癇病的兒子,吳梅生的氣能少嗎?他懷疑吳梅也患了腫瘤之類的病。是啊,吳梅那么好勝、要強,不是這么大的病,是不會告訴他的。
柴濤到省醫(yī)院住院處一查,果然就查到吳梅了。柴濤有點激動,穩(wěn)穩(wěn)心神,到門口買了禮品,卻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吳梅是做手術(shù),她老公肯定陪著。要是碰到她老公,他恐怕要心虛、尷尬。想到這里,柴濤點了一支煙,在地下轉(zhuǎn)了幾個圈。都怪賈媛。這個女人,做事沒腦子,十年前找過吳梅的老公。柴濤擔(dān)心了一陣,把煙扔掉,心想,既然吳梅通知了我,那就是想讓我去看她,我管她老公在不在呢。
柴濤眼前全是吳梅以前的樣子。一米六高的身材,苗條挺拔,皮膚白凈,氣質(zhì)嫵媚,簡直能和電影明星相比。十年過去了,吳梅現(xiàn)在什么樣子?柴濤一無所知。吳梅看到柴濤,肯定先紅臉,再掉眼淚。吳梅愛哭。吳梅一哭,柴濤就想去抱她。吳梅一到他的懷里,身子就軟了。
吳梅之所以喜歡柴濤,除了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他傾訴之外,當(dāng)然還有別的原因。那時候,柴濤盡管是普通工人,但長得帥氣,又不抽煙、不喝酒,人也活潑、開朗,無論吳梅提出什么話題,柴濤總能把她說笑了。吳梅生日那天,柴濤給她送了二十八種生日禮物——梳子、小鏡子、發(fā)卡、皮筋等等。在路燈下看到那么多小禮物的時候,吳梅驚呆了。柴濤說,你今天滿二十八歲,那就等于我每年都給你送禮物了。吳梅第一次主動上前摟住柴濤,忘情地親了半天。
柴濤提著禮品走到吳梅的病床前,吳梅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她頭發(fā)散亂,面色蒼白,一副憔悴的樣子。吳梅看到他,沒有驚詫,也沒有臉紅,依然含情脈脈。病房里有六個病人,還有陪床的,亂糟糟的。柴濤小聲問,你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
吳梅小聲說,我要是聽到你的聲音,我就不能活了。
柴濤說,為什么?
吳梅把臉沉下來,嗔怪地說,你別管。
柴濤看看周圍,問,誰陪你在醫(yī)院里?
吳梅說,我兒子和我媽。醫(yī)生剛把他們叫走,可能是簽字去了。
柴濤問,你老公呢?
吳梅扭過頭去,說,別提他,三年前喝酒喝死了。
柴濤好似當(dāng)頭挨了一棒,啊了一聲,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吳梅的眼淚流了下來,說,我不想讓你笑話我。再說了,你和賈媛過得又挺好。
柴濤瞪著吳梅,眼睛發(fā)酸,心臟怦怦直跳。他本來有好多話要說,可嗓子中像堵了東西,怎么也說不出來。正躊躇,保姆的電話來了。保姆告訴他,賈媛斷氣了,讓他趕緊回來。他說,好好好,我馬上往回走。
吳梅擦擦眼淚,賭氣地說,有事你就走。
柴濤說,賈媛過世了,我必須回去。
吳梅啊了一聲,說,我沒事,你趕緊走吧。
柴濤說,好,喪事一辦完,我就過來看你。
吳梅說,好,我等你。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柴濤說,我也是。那我走了。
吳梅擺擺手,哽咽著說,走吧!哎,我那雙鴛鴦襪你還留著沒有?
柴濤說,看你說的,我怎么能不留著呢?
吳梅說,你再來的時候,拿來讓我看看。
柴濤說,好吧。
安葬了賈媛,幫忙的和親戚們都走了,柴濤接到了縣一中辦公室主任的電話,問他明天上午九點能不能趕到省城火葬場參加校長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柴濤在電話中讓主任放心,說他一定準(zhǔn)時參加。柴濤怕第二天睡不醒耽誤事,在手機上定好鬧鈴,然后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雙鴛鴦襪。想了想,他還是走下樓,把那雙鴛鴦襪放到了汽車上。他怕第二天去看吳梅時忘了。
屋里、院里靜了下來。柴濤半躺在床上看手機。手機上的信息很多,就是沒有吳梅的。他發(fā)信息過去,吳梅也不回復(fù)。柴濤腦子里亂哄哄的,翻來覆去在床上折騰,怎么也睡不著。沒有辦法,他穿上衣服,走到院里。天陰著,黑乎乎的,看不到星星,也沒有月亮。大街上很靜,偶爾傳來一兩聲狗的叫聲……
院里有一棵棗樹,一到夏天,便枝葉茂盛,結(jié)好多棗?,F(xiàn)在是冬天,這棵棗樹完全變了樣,樹皮粗糙,樹枝耷拉著,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賈媛在的時候,喜歡在北墻根下種絲瓜。她一回來,不是給絲瓜搭架,就是澆水。柴濤經(jīng)常感嘆,絲瓜那么細弱,它的葉子竟然能把整個院子都蓋滿了。還有,絲瓜一個葉子開一朵黃花,一朵花結(jié)一根絲瓜,那絲瓜足有一尺多長,鮮綠鮮綠的,有黃花陪襯著,特別好看。
賈媛經(jīng)常手捉一個絲瓜,擺個嫵媚造型,讓柴濤給她拍照。柴濤心里不樂意,可也得拍。賈媛生病之后,他沒有給絲瓜澆過水,絲瓜早就旱死了。絲瓜蔓還在,可卻變成枯黃色了,依然縱橫交錯,攀附在架子上,像是睜著悲涼、驚恐的眼睛,憤怒而茫然地看著這個世界……
昏暗的天空下,柴濤轉(zhuǎn)了幾圈,還是很煩,又回到了屋里。也不管是深夜幾點,柴濤開始撥打吳梅的手機,手機通著,仍然沒人接。柴濤腦袋一發(fā)蒙,就想喝酒。他拿出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又喝了半杯水。還不解氣,過了一會兒,他又把剩下的半瓶酒全喝了,情緒才慢慢穩(wěn)定下來。endprint
第二天早晨,柴濤困得要命,眼睛紅腫,嗓子發(fā)干,腦子里像裝滿了糨糊。可他還是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洗了臉,開上車往外走。他已經(jīng)打算好了,等參加完校長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到省醫(yī)院去看吳梅。他現(xiàn)在是自由之人,晚上不著急回來,他要好好和吳梅聊聊,他不想讓自己再后悔。他會把話說明白,等給賈媛燒了百天紙,即使吳梅有病,他也要和她結(jié)婚,卿卿我我地過日子。這可是老天爺給他的機會,他決不能再錯過去。他要把對吳梅的愛和愧疚,都加倍補償給她,讓她下半輩子成為最幸福的女人。
柴濤頭昏腦漲,車越開越快。天一直陰著,霧霾好像小了些,路兩邊的麥苗和楊樹上,掛著一層霜雪。遠處,高大威武的封龍山脈,隱藏在霧霾之中。
火葬場的停車場很大,停滿了車。往里走,有十幾個遺體告別廳。每個廳門前,人都很多,熙熙攘攘的,猶如到了商場一樣。有的剛來,有的正要走。柴濤在告別廳門口的電子顯示屏上,找到校長父親的名字,進了廳。他戴上小白花,失神地向一中的老師們點點頭,告別儀式就開始了。死者躺在大廳中間,臉露了出來,四周是鮮花。哀樂如泣,在主持人的指揮下,他們向死者三鞠躬,排著隊圍著靈柩轉(zhuǎn)過去,然后一一和家屬握手。
從遺體告別廳里出來,雪已經(jīng)下了起來。雪花很大,飄飄灑灑,白茫茫一片。他剛想往停車場走,卻在第七告別廳的顯示屏上,看到了吳梅的名字。柴濤心里一驚,他怕看錯了,搖搖頭上的雪花,揉揉眼睛,又穿過人群,往跟前走了走,名字確實是吳梅!當(dāng)看到一個男孩抱著吳梅遺像的時候,他斷定就是吳梅無疑。也就是說,吳梅手術(shù)失敗了。而且,吳梅知道自己的手術(shù)會失敗,所以才給他發(fā)信息告別的。
柴濤失魂落魄。那些前來參加吳梅遺體告別儀式的人們,包括那個男孩,他全不認識?,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和吳梅從沒有在正規(guī)的場合里呆過,大都是在半夜時分的路上,或者是偷偷摸摸在一起。他又怎么可能認識她身邊的人呢?
哀樂響起來,遺體告別儀式要開始了。既然碰到了,柴濤就得送送吳梅。在主持人的指揮下,柴濤隨著大家,懵懵懂懂地向吳梅的遺體告別,依然是三鞠躬,然后圍著靈柩轉(zhuǎn)圈。期間,他一直看著吳梅。吳梅畢竟年輕,可能并沒被病魔折磨太久,臉上的肉還很豐滿,當(dāng)然,肯定也化了妝。只是那雙眼睛,始終都沒有閉上,很不甘心的樣子。
柴濤心慌意亂地回到汽車里,打著火,靠在后背上,狠狠地抽起了煙。長了腫瘤,果然危險。如果位置不好,一旦再錯過切除的時機,那就更危險了。手術(shù)之前,醫(yī)生總是把手術(shù)過程中和手術(shù)后可能出現(xiàn)的最壞結(jié)果,以書面的方式告知家屬,讓家屬簽字。當(dāng)然,最壞的結(jié)果概率很低。吳梅怎么這么倒霉,恰恰就趕上了那百分之幾的概率?
這幾天,柴濤一直沒有睡好,昨晚還喝多了酒,不想今天在這里又碰到了吳梅。他感覺自己渾身癱軟,心里一片悲涼,眼里霎時有了淚水。他閉上眼睛,片刻之后,便進入了夢鄉(xiāng)。然后,他聽到手機響了,但他困得要命,懶得睜眼看來電顯示,便閉著眼睛接了電話。柴濤做夢都沒有想到,電話里傳來的竟然是吳梅的聲音!他心里說,真是太好了,我的姑奶奶,你總算來電話了。只聽吳梅在電話那頭說,你老婆的事辦好了嗎?
他回答說,辦好了,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她說,看你說的,我剛做完手術(shù),你說我在哪兒?
他說,那好,我馬上過去。
她說,來吧,別忘了帶上那雙鴛鴦襪——
緊接著,他就被汽車喇叭聲驚醒了。他睜開眼睛來回看看,前后左右還是好多汽車。瞬間,他大腦清醒了許多,他搖搖頭,知道是做夢了。吳梅已經(jīng)走了,不可能給他打電話。這夢讓他很吃驚。汽車里,發(fā)動機很有節(jié)奏地轉(zhuǎn)著,暖風(fēng)吹出來,溫度很高,柴濤卻感到冷颼颼的。他加大油門,汽車冒出一股白煙,飛快地駛出了火葬場——
一路上,柴濤都很恍惚,眼前全是耀眼的白色,路上的汽車一輛接一輛。兩邊高大粗壯的楊樹上,掛滿了簇簇雪球,好像棉花朵開了。這段路很窄,誰也不敢超車。他順著車流慢慢往前開,暖風(fēng)越來越熱,他按下玻璃想透透氣,突然看到楊樹上有兩只烏鴉,尖叫了幾聲,冒著大雪飛走了。柴濤全身一顫,趕緊把玻璃搖上去。穩(wěn)了穩(wěn)心神,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再看看座位上那雙鴛鴦襪,不禁后悔不已。他抱怨自己,我怎么那么渾?世界之大,重名重姓的太多了,剛才那位吳梅,會不會不是他的那位吳梅呢?想到這里,柴濤忽然來了精神,馬上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省醫(yī)院開去……
市區(qū)到處都是汽車,加上雪大路滑,車輛開得都很慢,一個紅綠燈要等好長時間。柴濤耐著性子往前開,他現(xiàn)在決心很大,就是一步步地挪,也要挪到省醫(yī)院,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能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什么時候,馬路上出現(xiàn)了許多環(huán)衛(wèi)工人,穿著杏黃色的工作服,往兩側(cè)掃著雪。各個臨街商鋪的人,也都在清掃自己門前的雪。柴濤嘆了口氣,雪越大,馬路上的人越多。這條路真是漫長,等紅綠燈的時候,柴濤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的,有好多次,不是被后面車的喇叭叫醒,就是被后面的司機拍門叫醒。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拐了多少個彎,過了多少個紅綠燈,最后,他終于走進了吳梅的病房。那張床上卻空蕩蕩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問了問病房里的其他人,一個人說吳梅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另一個人說吳梅出院了。他眼前一黑,退到走廊里,半天沒有動彈。醫(yī)生、護士、病人來來往往的,沒有人注意到他。過了一會兒,他甩甩頭,強撐著找到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護人員告訴他,這里沒有叫吳梅的病人。他發(fā)了半天呆,才想到去吳梅所在的病區(qū)問問。病區(qū)護士問他,你是不是柴濤?
他點點頭,說,是的。
護士說,吳梅做完腦瘤手術(shù)就出院了。
柴濤說,她剛做完手術(shù)怎么能出院呢?
護士戴著口罩,嘴和臉被蓋在下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瞪了柴濤一眼,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紙袋子交給他,說,她手術(shù)之前托我交給你。
紙袋子里是一雙鴛鴦襪。柴濤拿著那雙鴛鴦襪,怎么都想不明白,既然吳梅已經(jīng)出院了,為什么不告訴他?柴濤神思恍惚地回到車里,呆愣了片刻,便給吳梅打電話,可手機中卻傳來“你所撥打的手機是空號”的聲音——吳梅又像十年前一樣,從他眼前消失了。
責(zé)任編輯 梅 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