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

騰出一只手

□南懷瑾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論語·衛(wèi)靈公》）

譯文

孔子說：“臧文仲是一個竊居官位的人吧！他明知道柳下惠是個賢人，卻不舉薦他一起做官。”

孔子在此提到了一個男子，中國人都非常熟悉他坐懷不亂的典故，他就是柳下惠。柳下惠是孔子母國——魯國的一個很有德行的人。孔子在這里是在罵臧文仲，就是那個養(yǎng)玳瑁的魯國大夫，孔子說他不務(wù)正業(yè)，玩物喪志，根本不配在那么高的位置上。“竊位者”就是俗話說“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在高官大位上，不曉得提拔青年，也不曉得提拔賢人，明知道柳下惠是個賢人，卻沒有起用他。

我們知道，臧文仲這樣的人多半心胸狹隘，嫉賢妒能，不會推薦良才，因?yàn)樗麄儜峙沦t良之人會奪取了他們的位置。但是，真正有度量的人不會這樣，他們會因?yàn)榘l(fā)現(xiàn)了一個良才而感到興奮。比如，我們今天能看到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就要?dú)w功于前輩對他的提拔。

陀思妥耶夫斯基20多歲時寫了一部中篇小說《窮人》，學(xué)工程專業(yè)的他怯生生地把稿子投給《祖國紀(jì)事》雜志。編輯格利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傍晚時分開始看這篇稿子，他們看了10多頁后，打算再看10多頁，然后又打算再看10多頁，一個人讀累了，另一個人接著讀，就這樣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無法抑制住激動的心情，顧不得休息，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住所，告訴這個年輕人，他的這部作品是那么出色，希望他今后能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后，涅克拉索夫又把《窮人》推薦給著名文藝評論家別林斯基，并激動地說：“新的果戈理出現(xiàn)了！”別林斯基不以為然，心想，你以為果戈理會像蘑菇一樣長得那么快呀！但當(dāng)別林斯基讀完以后也激動非常，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叫來，誠懇地說：“年輕人，你寫的是什么，你了解自己嗎？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他們的無私鼓勵很感動，對自己說：“我一定要無愧于這種贊揚(yáng)，多么好的人！多么好的人！這是些了不起的人，我要勤奮，努力成為像他們那樣高尚而有才華的人！”后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小說，成為俄國19世紀(jì)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格利羅維奇、涅克拉索夫、別林斯基因各自的成就贏得人們的尊敬，但同樣令人們尊敬的是他們“騰出一只手”托舉一個陌生人的行動。而且從最初他們就預(yù)料到這個年輕人的光芒將蓋過自己，但他們連想也沒想就伸出了自己的手。

“騰出一只手”給別人肯定會犧牲自己的利益，別林斯基等三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雖然后來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光芒遮蓋了，但畢竟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功而使他們自己的人格舉世皆知。生活中更多的“騰出一只手”者默默無聞，因?yàn)椴皇敲恳粋€人都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成為“不再重放的花朵”。然而“騰出一只手”給別人，在于過程，而不在于結(jié)果。無論被托舉者最后是否成功，無論能否得到回報，都不影響托舉的價值。

如果一個處于關(guān)鍵位置的人，并在關(guān)鍵時刻“騰出一只手”，也許一匹千里馬就會因?yàn)槟愣摲f而出。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講君子的傳統(tǒng)。君子不用憂懼被后輩所替代。長江后浪推前浪，這是歷史規(guī)律與人類發(fā)展的自然法則，能培養(yǎng)出出色的后輩才是君子人格的體現(xiàn)。

當(dāng)然，君子是很難做到的。正因?yàn)楹茈y，所以才需要有很高的人格修養(yǎng)。這樣的人在孔子的眼中才是合格的，才不算是“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