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小吉
銹 斑
□ 吉小吉
快!大家快去抄家伙,鬼子進(jìn)村啦!
恐懼之中,周海聽到,好像是牛七公的一聲大喊,辣子村四十多號男女老少才從夢中驚醒。他們早就被飄揚(yáng)的太陽旗后面浩浩蕩蕩扛槍拉炮的日本鬼子嚇得直打哆嗦,現(xiàn)在又嘩嘩亂作一團(tuán),紛紛要離開曬谷場回家抄家伙去。
但就在這一陣亂子之中,還沒有回過神來的周海卻發(fā)現(xiàn),日本鬼子和那些嚇人的槍炮,忽然就消失了,忽然就沒了蹤影!曬谷場白天豎起來的兩根樹干中間,只剩下掛起來的那張巨大的方方正正的白帆布。
剛才走動的人,好像都愣住了,一個個站在了原地,像木頭一樣。
這時(shí)忽然傳來了“哎呀”兩聲,接著就是呻吟聲。
周海尋聲看過去——是剛才搖著手搖發(fā)電機(jī)的那個鄉(xiāng)里來的人,倒在了地上,身上還騎著一個舞手動拳的人,像是狗崽六。
打起來了!與“搖發(fā)電”打起來了!周海終于回過了神來,他推開拽著自己衣角的幾個兒子,忙擠了過去。
鄉(xiāng)里來的“搖發(fā)電”,額頭已經(jīng)爛了一塊,狗崽六卻還騎在他身上,左手按住他的右肩,右手拳頭往他胸口猛擂。
周海走到跟前正要勸架,忽然一聲“不能打人”,一道手電的強(qiáng)光照射過來,狗崽六的拳頭猛地停在了半空中。護(hù)送放映隊(duì)進(jìn)山的幾個鄉(xiāng)村干部和派出所黃副所長一起,把狗崽六從手電光中拉出了一邊。
這時(shí)有人拿來了鼓氣煤油燈,把曬谷場照得像白晝。鄉(xiāng)里來的衛(wèi)生員把“搖發(fā)電”扶出一邊,神情極其嚴(yán)肅地把他的頭包扎了起來,幾乎把眼睛都包進(jìn)去了?!皳u發(fā)電”閉著眼,一動不動躺在擔(dān)架上,嘴角滲出絲絲血來,剛才的呻吟聲也沒有了。衛(wèi)生員從打開的衛(wèi)生箱里拿出聽筒,塞進(jìn)他的胸口聽了聽,然后把聽筒放下,右手拿起一個小手電,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弓開他的左眼看了看,又弓開他的右眼看了看。檢查了一番后,衛(wèi)生員搖了搖頭,對帶隊(duì)的鄉(xiāng)干部說,很嚴(yán)重,要馬上送衛(wèi)生院!
于是,曬谷場上一陣忙碌后,鄉(xiāng)放映隊(duì)兩個隊(duì)員抬著受傷的“搖發(fā)電”,其他人也個個挑挑扛扛的,要連夜離開辣子村。黃副所長一直按住狗崽六,這時(shí)也要帶走狗崽六。狗崽六翹著嘴巴,一聲不吭,好像無所畏懼。
牛七公帶著鄉(xiāng)親們圍了過去。
黃副所長說,他打傷了鄉(xiāng)放映隊(duì)員,一定要到鄉(xiāng)派出所接受處理。說完,一副手銬銬在了狗崽六雙手上。
一見到上手銬,周海就感到問題嚴(yán)重了。
牛七公手里拿著一根大水煙筒,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吧?怎么就抓人啦?
黃副所長說:鄉(xiāng)放映隊(duì)員被打得不躺上十天半月起不了床的,這還不大呀?如果他一閉上眼睛不起來了,那狗崽六你就別想回來了!
狗崽六這時(shí)說話了。他說,我不怕,他該打,他是漢奸,他在那里搖那個東西,是給鬼子引路的。全村人都看到的,我把他一推倒,鬼子就不見啦!我不怕,去哪里都不怕!
狗崽六他說話時(shí),雙手將手銬高高舉起,一副英雄氣概的樣子。
那是放電影!
黃副所長吼了起來。
周海覺得,黃副所長吼起來時(shí),有點(diǎn)像辣子村里早上打鳴的公雞,夜色中也能看見他的臉漲紅漲紅的,紅到了脖子根。他推著狗崽六,打著手電跟在放映隊(duì)后面,滿臉氣憤地走了。那架勢,誰也擋不住,誰也不敢去擋。
狗崽六就這樣被帶走了,他和鄉(xiāng)里來的那些人一起,消失在茫茫大山的夜色中。看著夜色里一座比一座黑暗的山峰,周海打了個冷戰(zhàn)。周海不敢想象,那些峭壁、那些懸崖、那些比人還高的荊棘,還有山狗、野豬、餓狼……他們怎么在黑夜里,走過這三天三夜的路程?
大山里的夜,空空蕩蕩的。
但黃副所長“那是放電影”這句話,卻久久回蕩在辣子村曬谷場的上空,周海聽得清清楚楚,辣子村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七十八歲的牛七公問周海,“放電影”是什么?
周海想了想,說,估計(jì)是黃所長發(fā)怒了吼起來的一句罵人的話,跟我們罵“放你娘的×”差不多。
周??戳丝创蠹遥X得大家都已經(jīng)認(rèn)為“放電影”就是跟罵“放你娘的×”差不多的一句罵人的話以后,才放下了心來。他自己也不明白,剛才話還沒有說完怎么莫名其妙的心就提了上來。
派出所所長怎么也罵人呢?真是白當(dāng)了!
五里叔說。
就是!改天他進(jìn)辣子村來敢再罵人,連他也揍一頓!
四里叔說著卷了卷衣袖,揮了揮拳頭,好像真的要跟誰來上一架似的。
你敢動人家?人家掛在腰上的家伙可是會冒煙的!
三里叔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周海覺得說中了四里叔的要害,四里叔不敢吭聲了。
其實(shí)三里叔也說中了辣子村所有人的要害,包括周海自己。辣子村里有哪個人不知道槍那玩意兒的厲害呢?只要一扣那家伙的扳機(jī),啪的一聲響,山里頭那兇巴巴的野豬就應(yīng)聲倒地了,人的皮可沒有野豬的厚,更加經(jīng)不住鐵砂子往里鉆啊!周海想了一大通才說,說不定人家黃所長腰里頭掛的那家伙,要比我們打野豬的家伙還厲害呢!
說到槍那玩意兒,可能大家又想起了剛才看到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鬼子的那些可是大家伙!一冒煙,估計(jì)就不是一個野豬倒下的事情了。周海說,那可就是一座大山頭被炸開花的事情了。周海還說,他親眼看見過炮彈落在地上,那里馬上變成了比辣子村的那一張深水塘還要深的還要大的坑,泥土塵煙飛起來比辣子村里的山頭還高。
不得了!真不得了!如果打中的是辣子村這個山頭,那我們可就完了!
五里嬸驚叫了起來。
三里叔說,當(dāng)然不得了啦!幸虧剛才狗崽六及時(shí)出手,把那個搖一個什么爛東西的人扳倒,及時(shí)制止了把鬼子引到我們辣子村來。要不,就真的不得了了。
周海說,我們辣子村人家都說是世外桃源,去鄉(xiāng)政府也要走上三天三夜的山路,鬧什么土匪、鬧什么鬼子,可從來沒有辣子村的份。今天這一次可真是險(xiǎn)啊!辣子村八戶人家,連老帶小一共四十七口差點(diǎn)就遭殃了。我十三歲時(shí)被人拐帶到江蘇湖北四川等地,那幾年可是心驚膽戰(zhàn)過日子的,日本鬼子的太陽旗到哪里,哪里就被殺光搶光燒光,所以我就是拼了命的要跑回來。回來之后,我可哪里也不想去了,還是覺得我們辣子村好,吃有野味的,外面的賊要進(jìn)來還害怕半路被餓狼或者野豬叼了,沒三五個人壞人就是進(jìn)不來。但今天我們辣子村差點(diǎn)就完了,如果不是狗崽六,我們今晚可就不能這么安穩(wěn)地坐在曬谷場上說話了!辣子村可能就要被鬼子殺光搶光燒光了!
曬谷場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辣子村真的被鬼子殺光搶光燒光了一回,個個臉上露著驚惶之色,個個還心有余悸。
狗崽六可是我們辣子村的英雄??!
牛七公終于發(fā)話了。
牛七公他就坐在牛十四嫂點(diǎn)來的一盞煤油燈旁,一直在聽大家說話。他是辣子村里年紀(jì)最大的人,一般不輕易表態(tài)。平常這家和那家有個爭吵什么的,請他過去,他也是先讓雙方在他面前再爭吵一遍,然后再慢條斯理地說,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要怎樣才行?周海知道,在辣子村,大家都服他,因?yàn)樗f了算。現(xiàn)在牛七公說狗崽六是辣子村的英雄,狗崽六就是辣子村的英雄了,雖然這件事發(fā)生后很多人心里就把狗崽六當(dāng)作了英雄,但還是要等牛七公說出來才能算。
對,狗崽六救了我們辣子村,他是我們的英雄。三里叔首先表態(tài),四里叔、五里叔、牛十四哥、三里嬸、四里嬸、五里嬸、牛十四嫂……也跟著表態(tài)。周??吹?,只有坐在距離牛七公最遠(yuǎn)處的寡婦牛十五嫂,低著頭,一直沒有出聲,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牛十五嫂很不自然地扭了扭板凳頭上的煤油燈機(jī)耳,發(fā)黃的燈光顯得暗了一點(diǎn)。她可能知道大家要她表個態(tài),她不得不抬起頭來,顫顫地說,狗崽六他……他……他壞透了,他偷……偷了我家的八角,一山成熟的八角果都給他偷完了……
十五嫂啊,我怎么說你呢?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怎么那么小心眼老是記在心上?今天的事情,你沒看到嗎?不是他狗崽六,我們辣子村……
牛七公看著牛十五嫂,做了一個完蛋的動作,沒有再說下去。
牛十五嫂沉默了一會,還是顫顫地說,我……我知道,不是他,我們辣子村今天就會遭到鬼子的糟蹋了??墒?,他還沒有賠我們家錢呢!牛蛙今年十三歲了,我想送他到山外念書,可狗崽六還沒賠我們家錢……
十五嫂啊,我怎么說你呢?誰家沒孩子在家放牛?就你家牛蛙要錢去山外念書?再說了,辣子村到現(xiàn)在為止,有誰去山外念過書了?我們祖祖輩輩不一樣活了下來?不念書死不了人的!再說了,狗崽六被派出所抓去了,你怎么向他要錢去?如果那個漢奸真的死在了狗崽六手上,狗崽六就回不來了,你又向哪要錢去?狗崽六可是為了咱們辣子村被抓去的,你要錢的事大還是辣子村被鬼子糟蹋事大?狗崽六可是救了我們辣子村的英雄,我們不是要向他要錢,而是要統(tǒng)一這個意見,想個辦法救他回來??!如果等到那個漢奸死了,那還有救嗎?說到救人,怎么救呢?他就得是個大家公認(rèn)的英雄呀,我們?nèi)サ侥囊埠谜f話啊,救他狗崽六才有希望?。≌f不定毛主席還要點(diǎn)名見他呢!但是,毛主席不會接見不是群眾公認(rèn)的英雄的??!
周海見到牛七公好像發(fā)火了,但講話卻像鄉(xiāng)里來的干部在做報(bào)告,他一下了說了這么一大通話,氣也開始喘了起來。
或許是牛十五嫂看到牛七公生氣了,又或許是她想到因?yàn)樽约翰怀姓J(rèn)狗崽六是辣子村的英雄,狗崽六他就得不到毛主席接見。周海發(fā)現(xiàn)她很害怕了,她顫顫地說,我不是說他不是英雄,而是他是我們村的英雄了,錢……錢……錢還用不用還給我家。哎,還是不說這個了,那個偷八角的事我不追究就是了。
救人就要一條心,大家還是想想辦法救救我們的英雄吧。
牛七公氣順了下來,語氣自然就平緩了很多,他一邊說著一邊捧起他的水煙筒抽了起來。
英雄怎么能被抓起來呢。
對,狗崽六是辣子村的英雄,我們一定要救他回來!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說開去了。
牛一堂是個年輕人,他說,領(lǐng)幾個年輕的,把辣子村里所有的獵槍都帶上,走他三天三夜山路,去到鄉(xiāng)里要派出所放我們辣子村的英雄回來就是了。
三里叔首先反對,他說,現(xiàn)在是人民政府了,帶刀帶槍的一大隊(duì)人馬去鄉(xiāng)里,那不成了反革命了?別說放人,弄不好還被多抓幾個進(jìn)去。
四里叔說,三哥說得對,不能一大隊(duì)人馬帶刀帶槍的去,但可以一大隊(duì)人馬到鄉(xiāng)里,找鄉(xiāng)長說明情況去,讓他們放人。人民政府嘛,就是讓我們?nèi)フf話的地方嘛。我們狗崽六是打漢奸被抓的,打漢奸有什么罪呢?不僅沒有罪,而且還是英雄。
五里叔說,可人家不承認(rèn)被狗崽六揍的那個人是漢奸,一定會像黃所長一樣說他是什么放映隊(duì)員。
放映隊(duì)不是放電影吧?放電影不是罵人的話嗎?都人民政府了,鄉(xiāng)里怎么專門有這么一個罵人的隊(duì)呢?
牛十四嫂疑惑地看著周海問。
周海說,放映隊(duì)和放電影應(yīng)該不是一回事的,但估計(jì)也差不多,大家都看到黃所長當(dāng)時(shí)是在罵人?。∧菢幼舆€挺讓人害怕的??!
周海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自己做了賊一樣,總覺得心里虛虛的。
什么放映隊(duì),放電影的,我們先別理了。被狗崽六揍的那個人只要他的手一搖動,大家就看到了日本鬼子,這可是我們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實(shí),這個事實(shí)說明,這個人就是漢奸,把日本鬼子引到我們這里來的漢奸。這個事情要和鄉(xiāng)長說清楚,說清楚了,狗崽六就沒罪了,打漢奸有什么罪呢?
牛七公抽著水煙筒說。他說話的時(shí)候,從嘴里不斷冒出煙霧來。
村里的人都覺得,牛七公他說話是很有道理的。
對,被揍的就是漢奸!這個不用說的,狗崽六揍他好像叫……叫什么“抗日行為”,以前我到過的地方,打漢奸和打日本鬼子就是這個“抗日行為”,大家都會支持的,上面的人還獎勵的。
周海想起以前流浪的事情,從記憶中終于找到了“抗日行為”這幾個字出來,他顯得有點(diǎn)興奮了,雖然他也不知道怎么寫這幾個字。
對,狗崽六就是“抗日行為”,是我們辣子村的抗日英雄。毛主席知道了會出來接見的,所以黃所長抓他是不應(yīng)該的。我們要找鄉(xiāng)長,要他放人,毛主席要接見的人,他能不放嗎?我看這個事就這么辦了。
一定是牛七公覺得自己很有水平地處理了一件大事情。周海注意到,他翹起手中的水煙筒,咕嚕咕嚕地吸了一口長煙,然后又慢慢地從口中和從鼻孔中把白中帶紫的煙霧放出來。煙霧在夜色中不斷向四周彌漫,慢慢飄散在辣子村曬谷場的上空。
一聽到牛七公說狗崽六是毛主席要接見的人,大家有點(diǎn)興奮了——狗崽六不但沒事了,而且還會給辣子村帶來別的地方無法享受到的榮耀。
可毛主席怎么知道狗崽六是我們辣子村群眾公認(rèn)的抗日英雄呢?
牛十五嫂顫顫地說,顯得有點(diǎn)害怕地掃視了一下大家,像在小心翼翼地征求大家的意見,而不是要表達(dá)自己的觀點(diǎn)。
牛十五嫂這么一說,大家又從興奮中回到了沉默。
牛七公顯得有點(diǎn)不自然了。周海推測,可能是牛七公覺得他的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rèn),牛十五嫂提出來的這個問題確實(shí)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只見牛七公他皺了皺眉頭,說,嗯,這個,這個我差點(diǎn)忘記了,得派個人先去北京告訴毛主席。
我去吧,我年輕,我家里有單車,我會騎。
牛一堂聽到牛七公說要派人見毛主席,馬上爭著要去。
三里叔說,你去當(dāng)然可以,可是你一個毛頭小子,憑什么毛主席相信你的話?
牛一堂說,我見了毛主席,就說是七公派我來的,毛主席能不給面子我們七公嗎?
以七公在辣子村的威望,毛主席當(dāng)然相信他,當(dāng)然給面子他,可是毛主席也會害怕有人冒充七公的名義去見他的呀!
三里叔說完,大家都覺得有道理,不約而同地看著牛七公。
牛七公說,我年紀(jì)大了,去不了,其他人去又怕毛主席不相信。我想,這樣吧,就給毛主席寫一封信吧,看了信,毛主席自然就信了。
對,就寫信,給毛主席寫信。
大家附和著。
我看,信就這么個寫法,先寫狗崽六的英雄事跡,告訴毛主席狗崽六是辣子村群眾公認(rèn)的抗日英雄。毛主席看了,一定會馬上要接見抗日英雄的。那時(shí)候,鄉(xiāng)里自然就放人了,還會派人送狗崽六去北京見毛主席呢。
三里叔說。
對,就按照三里叔的說法寫信就行了。
牛七公說。
聽說寫信要寫上每個人的名字的,我們都不懂寫字,就用鄉(xiāng)里幫我們集體刻的私章蓋上去。每年鄉(xiāng)里的公糧催交隊(duì)進(jìn)來,不就是要我們蓋這個私章領(lǐng)錢的嗎?
五里叔想到了私章。
對,每人就都蓋個章上去,再按個手指印,他自然就信了。
四里叔也說。
牛十五嫂說,可是……可是……這封信……這封信,誰來寫呢?辣子村里,誰也不認(rèn)得字??!
剛才搶著說話的人,一個個都不出聲了。周海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看看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牛七公的水煙筒上。
牛七公要派人去北京見毛主席,牛一堂的單車終于派上用途了。
周海不知道北京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辣子村被大山包圍著,出了大山,再走幾天路,就能到達(dá)大海。鄉(xiāng)干部說,那叫南海,海里頭還有個叫海南島的地方。他當(dāng)年被人拐去時(shí)年齡不大,但人長得像十六七歲的樣子,什么活都能干。其實(shí)也不算拐吧,人家管飯他就跟著了,主要是幫挑箱子之類的物件。他就是這樣問著人,跟著人,走了整整三年,走回到了四川,湖南,走回到了廣西,走回到了辣子村。
但周海知道牛一堂的單車。聽說這個車是牛一堂的爺爺當(dāng)年從山外用肩膀扛回來的,牛一堂的爺爺不會騎車,就算會騎,回辣子村的山路也只能是車騎人,現(xiàn)在也仍然是。那輛不知道生產(chǎn)于哪個年代的老式單車,周海見過,早已銹跡斑斑。牛一堂的父親二里叔生前把它吊在樓閣上,盡管隔幾天就放下來擦拭一次,還是無法把那些銹跡擦去。但不管怎么銹跡斑斑,它都是辣子村里惟一的寶貝,除了牛一堂把車推到曬谷場練騎了幾次以外,辣子村里的人很少能見到它。周海見過牛一堂騎車,他跨上去兩腳一蹬,銹跡斑斑的單車就飛快地在曬谷場上跑了起來,快極了,誰也追它不上。牛一堂騎上它去北京見毛主席,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但是,牛一堂的單車必須扛到山外面的鄉(xiāng)里通往縣里的路上,才能真正派上用場。這個扛車的任務(wù),周海知道自己是推不開的,牛七公點(diǎn)名喊到的人,還有四里叔,五里叔。
早上一起出發(fā)的時(shí)候,二里嬸一直在叮囑牛一堂,說出山路上有幾位叔叔照看,什么野豬什么惡狼娘都不用擔(dān)心了,最擔(dān)心的是你見了毛主席亂說話。你要先問毛主席好,不要像在辣子村里一樣沒個規(guī)矩,然后再把七公的口信捎給他。不要忘了那口信啊,路上要多想兩遍,一堂你要記住??!
二里嬸一直送了幾里山路,連周海都覺得她有點(diǎn)啰嗦了。
牛一堂扛著單車回過頭來對她說,知道了,七公昨晚都交代了幾十回了,放心吧!然后,就和三位叔叔一起上路了。
和周海一起護(hù)送牛一堂出山的四里叔,五里叔,也和周海一樣,身上都背著獵槍,頭上戴著防曬又防雨的竹葉帽。牛一堂沒帶獵槍,但頭上也戴著防曬又防雨的竹葉帽。
走山路對于辣子村的人來說不算什么,但要走上幾天幾夜,誰都受不了。周海有點(diǎn)后悔一起來送牛一堂,走起路來一聲不吭的。
扛著單車走了三四個山頭,牛一堂大汗淋漓的,衣服都快濕透了。
哎呀——完了!
牛一堂大喊一聲,把車猛地放了下來。
三位叔叔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連忙走近牛一堂,問出了什么事。
牛一堂一邊往衣兜里掏東西一邊說,那口信紙就快被汗水濕爛了!
還好,牛一堂掏出來的一張折起來的土紙只是被汗水弄濕了一點(diǎn)點(diǎn)邊,沒大礙。牛一堂小心地把它打開,上面雖然沒寫上一個字,但蓋上了三十多個私章,按上了三十多個手指印,黃色的土紙上布滿了朱砂紅。辣子村的人,除了小孩,鄉(xiāng)里面發(fā)了私章的人都在這張土紙上面蓋了章按了手指印,還清清楚楚,沒有半點(diǎn)模糊。
周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種紙是土紙,一到水就溶掉的,不能再放你的口袋里了。
周海拿過口信紙說。
五里叔說,我們都要扛單車拿獵槍的,走這樣的山路,誰不流汗呢?裝你的口袋也不行?。?/p>
要想個辦法才行,要不溶掉了,毛主席就不相信一堂了,狗崽六是不是辣子村群眾公認(rèn)的英雄那就說不清楚了。
周海望著沒有說話的四里叔說。
都看我干什么?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四里叔說。
五里叔這時(shí)候想起了什么,說,四哥,你不是有個膠紙袋裝熟煙的嗎?
四里叔一拍大腿,說,對了,對了!有這個,是有這個!這個不透水!
四里叔說著,急急忙忙從衣兜里拿出那個裝著熟煙絲的膠紙袋,毫不猶豫地把煙絲倒出來放進(jìn)衣兜里,把膠紙袋遞給周海。
周海接過膠紙袋,很認(rèn)真地把被他們稱為口信紙的土紙裝進(jìn)里面,然后又折了幾下,包成了一個方形的小包包。他把小包包遞給牛一堂說,沒事了,就是下大雨也濕不爛了。
牛一堂接過小包包,也很認(rèn)真地看了一遍??谛偶埍徽壑似甙藢幽z紙了,成了這么一個小包包,可愛極了。周??粗阉呕乜诖?,才接著趕路。
走到第三天早上,五里叔忽然對周海和四里叔說,周海,四哥,昨天下午一路過來,我心里邊總有個疙瘩。你們看到?jīng)]有,在大磨嶺的路邊那個新土墳。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周海說,走了這么兩天兩夜的路,沒碰上野豬惡狼,就碰到那堆新泥土,怎么沒看到呢?
你也看出來啦?一看那些土,就是前兩天埋的。
五里叔說。
四里叔說,嗯,我也是這么想。
你們就不覺得有點(diǎn)什么嗎?
五里叔問。
周海說,我有種預(yù)感,狗崽六的日子不好過。
牛一堂說,被抓進(jìn)派出所里,日子能好過嗎?
周海說,我不是說這個。
那你說哪個?
牛一堂問。
周海說,黃所長不是說過嗎?被狗崽六揍的那個漢奸如果一閉上眼睛不起來了,狗崽六就別想回辣子村了。
牛一堂吃了一驚,說,叔是說……是說……那堆土埋的該不是那個漢奸吧?
三位叔叔都不出聲了,只管走路。
沉默就是最肯定的回答。
沉默了一段路,牛一堂還是覺得不能確定,追上扛著單車的周海問,你說大磨嶺路邊那里埋的那個,是不是真的是那個漢奸呢?
四里叔搶著說,一堂你還問什么!我們幾個昨天心里就有了疙瘩。你想想看,這么一段山路兩旁有個什么墳山?jīng)]有?半個也沒有啊!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誰會跑一天一夜的路程抬一個死人到這里來安葬?我估計(jì)八九不離十就是那個漢奸,那晚他們出到大磨嶺的時(shí)候那個漢奸就死了,于是就只好就地解決在那兒啦。
就算是他,他也該死!
牛一堂說。
那狗崽六在派出所的日子還能好過嗎?周海說,他們一定不會放過狗崽六的。
狗崽六是抗日英雄,是毛主席要接見的人,他們敢怎么樣?
牛一堂說。
可是他們不知道毛主席要接見他呀!還不往死里整?
五里叔說。
那我去告訴他們。
牛一堂說。
周海說,他們正在氣頭上,見到辣子村的人都想揍一頓呢,能信你嗎?我想還是按照七公的說法,先去告訴毛主席,要快,毛主席一接見狗崽六,什么事情都解決了。
好,我就先去北京找毛主席,我一定快去快回的,這個單車跑得比誰都快。
牛一堂很有信心地說。
第四天中午,陽光燦爛,周海他們終于走出了大山,來到了鄉(xiāng)里。
鄉(xiāng)里還沒有通汽車,在通往縣里的一條比山路稍微大一點(diǎn)的路兩旁,有幾幢土泥磚黑瓦房,瓦房的墻壁上貼滿了打倒四人幫的標(biāo)語,煞是醒目。這幾幢瓦房中,有一幢的門特別大,門兩邊掛著三四個牌子。周海提醒牛一堂說,這就是鄉(xiāng)人民政府了,里面住的人正在氣頭上,見到辣子村的人就要湊的,可不能在門口逗留,得快點(diǎn)過去。
鄉(xiāng)人民政府旁邊是一個雜貨店,一個肥料農(nóng)藥店,店門口就是一個豬肉攤。三位叔叔護(hù)送著推著單車的牛一堂從中間走過,還一直催促牛一堂快點(diǎn)走過去。牛一堂更加急了,急著到北京見毛主席,急著讓毛主席接見辣子村的抗日英雄。三位叔叔再三叮囑牛一堂快去快回以后,就目送著牛一堂騎著單車遠(yuǎn)去,看不到人影了,才轉(zhuǎn)身往回走。
四里叔說,你別看那單車銹跡斑斑的,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就跑得不見影了!
五里叔說,我都想不到,兩腿一蹬,單車就能跑那么快。我原來在一堂練習(xí)的時(shí)候要來試了一下,它不跑,還發(fā)脾氣倒出一邊?,F(xiàn)在看來,有了這個單車,一堂很快就能去到北京,毛主席很快就要接見狗崽六了。
一堂的單車那么快,狗崽六的事情看來很快就要解決了,我們不用擔(dān)心了。我們出一趟鄉(xiāng)里不容易,總該買點(diǎn)什么給家里面的娃嘗嘗鮮才行??!
周海出了個主意,四里叔和五里叔都贊成。
他們往回走到雜貨店門口時(shí),門口多了一個推著一輛舊單車?yán)粋€綠色木箱子叫“賣雪條”的十五六歲的小孩。兩分錢一根雪條,有個人要買一根。小孩打開箱子的蓋,拿了一根出來,箱子里就跟著不斷冒出煙霧來,那根拿出來的雪條也不斷冒出煙霧來。
周海和四里叔、五里叔還是第一次聽說“雪條”,還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于是就決定買這個新玩意回去給各自的娃娃嘗嘗。
是兩分錢一根?
四里叔首先走過去問。
小孩說,是兩分錢一根。
我們?nèi)齻€人,一個要五根,兩個各要三根,最熱最新鮮的,就拿給我們。
四里叔指了指周海和五里叔,對賣雪條的小孩說。
小孩說,我這沒有熱的雪條,都是涼的。
涼的怎么會冒煙?你家的涼水也能冒這個煙嗎?
五里叔問小孩。
那個小孩說,我也不懂,我是第一次到縣里拉回來賣的,昨天深夜就騎著單車去縣里,天還沒有亮就往鄉(xiāng)里趕回來,回到這才中午,還能讓大家圖個新鮮。
五里叔認(rèn)真看了一下小孩的舊單車,也是銹跡斑斑的,很像牛一堂那輛。然后說,小子你會騎單車,不簡單啊。我騎過一次,但它不聽我的使喚,還讓我摔了一跤。
賣雪條的小孩也不答話,只是在那兒笑。
周海對賣雪條的小孩說,好吧,不管是涼的還是熱的,給我五根,他們兩個三根。
要那么多,你們怎么拿?
小孩疑惑地看著三位叔叔。
就插在上面吧。
周海說著,把頭上的竹葉帽拿下來遞了過去。
四里叔和五里叔也把頭上的竹葉帽拿下來遞了過去。
小孩收了錢,在周海的竹葉帽的帽眼上插了五根雪條,又在四里叔和五里叔的竹葉帽上各插了三根雪條。
在中午燦爛的陽光下,雪條在三個人戴著的竹葉帽上插著,冒著水汽。但三人沒有在意這些,他們急著往山里的辣子村趕。他們要把牛一堂騎著那銹跡斑斑的單車跑得非???,一定能很快去到北京,能很快把口信捎給毛主席,毛主席很快就能接見狗崽六的消息,快點(diǎn)告訴牛七公,告訴辣子村里所有的人,讓大家放心,不要再為抗日英雄狗崽六擔(dān)心。
吉小吉,原名吉廣海,筆名蟲兒,1974年出生,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西作協(xié)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