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樹豐
說起魏晉,有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遺忘與忽略的。他便是那位輕吟著《歸去來兮辭》的五柳先生——陶淵明。
陶淵明一生踏過仕途,也曾落草為民。怪異的是后世卻沒有幾人認同他矢志報國的雄心,只是下意識地尊稱他為“隱士”、“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權(quán)作對詩人一生的注解。事實是這樣的么?現(xiàn)在我們就先來探討一下何為隱士。
一般來講,“隱士”是指那些出世而頗具修養(yǎng)、深居山林的高士。這些人往往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大多擁有顯赫的社會地位與聲名以及不菲的財產(chǎn)。無論內(nèi)情如何,“隱士”在當(dāng)時確屬一個極雅的稱謂。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人一旦被稱作“隱士”,自是一件很光彩的事,甚至連當(dāng)朝皇上都要高看兩眼。照實說,陶淵明是很欽羨這一種族的。因為,客觀上來講“隱士”是一種“功名”“閑適”兩不誤的行業(yè)。實際上,陶淵明離這一部落,還有不寡的距離。這里不妨先來看一看陶淵明具體的棲息地。它既不是王維的輞川竹里館,也不是孟浩然的鹿門山軒,更不是杜甫的孤山幽廬,而是“結(jié)廬在人境”、也就是“敝廬交悲風(fēng),荒草沒前庭”的南山腳下,過著“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晨出肆微勤,日入負禾還”的苦日子,如此尷尬之境,恐怕很難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隱士畫上等號。進一步說,隱士這潭水其實是很深的。不過通常人們言及隱士往往會有這樣一種定論:不入世。也就是說不與當(dāng)權(quán)者為伍。而事實上,所謂“隱士”,始終與官場藕斷絲連著。要不史書上怎會滋生出“終南捷徑”與“山中宰相”的典故。由此看來,官場上隱士自是一壇永遠都濾不清的渾水。再看陶淵明,無論從形式還是從內(nèi)涵,都與隱士隔著一層。故,陶淵明的“隱士”雅號,不是自封的,而是后人強加給他的。因此,把陶淵明稱為一個隱士,以至隱逸詩人之宗,絕對是一個莫大的諷刺。由此,我們不得不反思一下古代知識分子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了。
臺灣著名學(xué)者葉嘉瑩先生,曾對陶淵明的《飲酒》詩序進行過一番細致入微的索解。其中,講到了第九首,引出了一個送酒人的故事。大意是這樣:清晨,有個自稱田父的農(nóng)人不但給他送來了酒,而且還對他的歸隱提出了忠告與置疑。意謂,像您這樣一個有學(xué)問的士大夫,何不入世去做官,偏偏要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與爾等鄉(xiāng)里小民為伍,甘愿守窮,真?zhèn)€令人費解。由此可見,十年寒窗,進而躋身仕途,已經(jīng)成了古代國民的普遍思維與共同理想。士大夫們更是以此為榮。殊不知,他們耿耿于懷的所謂家國天下,究竟是誰的國、誰的天下。古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闭f白了,所謂家國天下不過是皇帝老兒的囊中之物。追溯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個帝王一朝登基,首先考慮的都不是黎民的安居樂業(yè)、衣食溫飽,而是自個兒大興土木,構(gòu)建豪宅,醉臥花叢,過起了紙醉金迷的糜爛生活。而一代詩魔白居易則一語道破了天機:“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哇塞,如此妻妾成群,別說皇帝老兒罕有勤政為民的思想,即使有,但憑這些如云的紅顏環(huán)繞左右,試想他還有多少精氣神來謀江山,憂黎元,況且,那個政治圈內(nèi)還蘊藏著數(shù)不清的陰謀與齷齪。不是宗室內(nèi)部明爭暗斗,就是臣與臣之間勾心斗角。處處是爾虞我詐,處處是刀光劍影。歷史證明,那是一個如履薄冰、讓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地帶,走進官場無異于踏上了賊船。而陶淵明生活的魏晉,更是一個亂得不能再亂的時代。北方是五胡亂華,中原是爭權(quán)奪利、叛亂不斷。列數(shù)晉朝的幾個帝王:司馬炎、桓玄、劉裕……無不是陰險、奸詐、野心膨脹之輩??蓢@,那些赤膽忠心的文臣武將,把國家與民族的希望,居然寄托在了一個個昏君身上,真?zhèn)€太天真,太迂腐了。因此,古代的仁人志士們所津津樂道的家國天下,不過是封建統(tǒng)治者的私人專利罷了。其實,躋身仕途僅僅是封建社會知識分子報國的一種形式。而真正的政治,最大的政治,乃是普天之下黎民百姓的生死歌哭。如是,今天我們不得不重新打量,評價一下我們的田園詩人陶淵明了。
千百年來,一直有一種異樣的論調(diào)存在著,這便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不啻是一種逃避。也就是說陶淵明正當(dāng)壯年便消弭了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遠離了政治舞臺。事實上,陶淵明奮力掙脫的只是一個骯臟、黑暗、專利、蠅營狗茍的賊巢,用他的話說便是“誤落塵網(wǎng)中”。他轉(zhuǎn)身走向的乃是一個充滿煙火味的政治中心——民間?!伴_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親身體驗農(nóng)夫們躬耕田園的艱苦生活。同時,他也期盼著黎民百姓能夠早日過上“桃花源”一般安寧富裕的幸福生活,斯乃陶公最大的政治理想。實際上,陶公之舉與其說是世人凡指的歸隱,倒不如說是一次驚世駭俗、別開生面的復(fù)出。相比李白、杜甫、白居易,陶公才堪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民的詩人。一個傳統(tǒng)的隱士,寫不出“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更寫不出“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何為人民的詩人?首先理當(dāng)是與民眾同呼吸共命運的,匍匐于大地之上的。陶淵明是真真切切做到了。因為他經(jīng)歷了普通民眾所能經(jīng)歷的一切:貧窮,饑餓,欠收,火災(zāi)……可點可贊的是,在最悲慘、最失意的情境下,陶公依然不失儒士之風(fēng),為后世留下了一席席精神大餐:《歸園田居》、《飲酒》、《歸去來兮辭》、《桃花源記》……
陶淵明曾經(jīng)先后四次為官,為什么最終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官場?因為他洞穿看透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本質(zhì)。一個只知道自己升官發(fā)財、不管百姓生死憂樂的王朝,還有必要執(zhí)著、癡心地為其效忠賣命么?況且,還要因此去溜須拍馬,摧眉折腰,真?zhèn)€太不值得了。是故,逗留官場已毫無任何價值與意義。相反,他一朝定向,回歸田園,親理農(nóng)桑。不經(jīng)意間,卻在飛鳥、松林與秋菊中,獲得了“真意”。
遙想陶公當(dāng)年,置身于那樣一個空前的亂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內(nèi)心在進與退之間,一定掀起過思辨的狂瀾。如果自己選擇去抗?fàn)?,開辟出一條治國之路哪?可惜手中沒有實權(quán)。而要輔佐于比較開明的一方吧?官場險惡,弄不好又怕站錯了隊,比如李白。因而,處于這樣一種時代背景下,歸耕自然就是一條唯一的而且也是非常明智的道了。有道是:“書生報國無他物,唯有手中筆和墨”。由此,我們完全可以斷言,陶淵明當(dāng)年的抉擇,絕對沒錯。他的最終抉擇,具有非凡的意義,不但獨善了自己,而且惠及了后人,啟迪了后人??梢哉f他的曠世異舉,改變了史界文苑的大格局。讓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來了個空前絕后的大顛覆。至少給后世的讀書人帶來了極大的沖擊與影響。李白、孟浩然、蘇東坡等文人雅士,無不為先生的開天品行而擊節(jié)嘆賞。endprint
陶淵明的非常之舉,委婉地左右了人們頭腦中固有的皇帝與國家水乳交融的混亂思維,也就是說忠君不等于愛國。一個真正憂國憂民、有抱負、有理想的詩人,不應(yīng)該是一個只知道汲汲于君王與仕途的人。其實,人生的路有千萬條。假如當(dāng)年陶淵明一味隱忍茍且,一如既往地在官場上混下去,他的政治抱負,他的遠大理想,能夠?qū)崿F(xiàn)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回眸中國歷史上那些曾經(jīng)涉足于官場的文人墨客、志士仁人,哪一個不是落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瞧吧!不是獲罪于帝王手下,就是淪于小人之囿,幾乎沒有一個是善始善終的。屈原一生光明磊落,心系楚國蒼生,卻慘遭奸臣誣陷,含恨投江。李白胸懷“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政治理想,最終結(jié)局竟是“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杜甫堅守“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濟世之志,收獲的竟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蘇軾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忠君愛民,換來的竟是“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的感慨。說白了,報國不一定要去當(dāng)宰相,當(dāng)將軍。先賢早就說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實際上,布衣百姓,才是保家衛(wèi)國的主力軍,抗擊外寇的中流砥柱。如是,我們還有什么理由置疑陶公當(dāng)年的抉擇是不理智、不正確的呢?事實是,他是中國古代文化界的一個改革者,是一個勇于挑戰(zhàn)世俗的鴻儒,而不是一個單純的“隱逸”的詩人。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他是耕者,不是隱者。
“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他是田園詩人,不是隱逸詩人。
陶淵明,這個一千多年前的詩人,曾經(jīng)一度被我牢牢地誤讀著。同時,我想諸君各位恐怕也有同感吧。并且這誤解恐怕都緣于陶公那組有名的五言詩《飲酒》之五吧。哦!“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其閑適,何其歡欣!殊不知,陶公這絲悠然,只是精神層面的,而且是瞬間的感覺與體驗。實際,生活遠非這般美妙,相反,那是十分的糟糕與狼狽。但是一個人的一生能夠擁有這份悠然的情懷,也絕對不枉此生。陶淵明這位正直、樸素的鄉(xiāng)村詩人,生前雖然沒有像他的祖父陶侃那樣平息叛亂、建功立業(yè)、爆得大名,但他卻給后人留下了一個有益的啟示:人原來還可以這么活著?!耙抡床蛔阆В乖笩o違”,“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相比那些擁擠在仕途官道上的腐儒,陶公才是一個真正活明白的人。
陶淵明向往功名,但他更熱愛美與大自然。在他的生命空間里,似乎不能容忍一絲丑陋的東西。即便是以清幽而享譽的佛門圣地,他也難以相融。何況是污濁的官場。政治圈與文化圈自古以來就是兩大難以調(diào)和的陣營,對此,魯迅先生早有論述。而陶公顯然覺醒得更為超前。這也就是他異于常人之處,這也就是他的價值所在。endprint